等到秋風一陣緊似一陣,空氣就幹燥了許多,便是江南人家醃漬肉食的好時光了。先在廚內炮製若幹日,又在簷下懸掛若幹日,待一切妥貼,正好趕上過年。
醃漬的肉食,因為炮製手段不同,也就有所辨別,曰臘,曰鮑,曰醬,曰風,杭州人似乎尤其喜歡醬,或者風,大約是味道更加鮮美的緣故。所謂醬,顧其名而知其意,便是經醬油漬過,黑裏透紅,不過醬和風最後也是殊途同歸,都要經過風幹,或者“風”就是奧秘的所在,一個奇妙的生物化學工程在風中悄悄完成,肉食因此就有了異樣的味道在裏麵。
雞鴨魚肉都是可以拿來風的,不過魚、禽尤多見。訣竅也不難領會,要在魚禽宰殺以後都不能經水洗,否則就容易敗壞。魚可以選草魚之類肉頭略厚的,不去其鱗,從背上剖開,除盡其腮上憂愁腹中心事,用布擦拭幹淨淋上燒酒,然後將炒製過的花椒鹽把露肉的地方塗抹均勻,拿竹簽撐開背部便於通風,最後找廊上簷下空氣流動的所在高高掛起,以免貓呀狗呀的問津。禽類也是一樣道理,留其毛羽去其襟懷,燒酒花椒鹽先後招呼上去,撐開腹腔懸於高峻。待到這些東西肉的表麵已經幹爽,內裏還有些許的彈性,便可以刮洗幹淨後用刀片成薄片置於盤中,不需放鹽,再噴些燒酒蒸而熟之,佐餐下酒便回味無窮。
醬之異於風的,是因為用醬油浸泡,因此鳳毛麟角的就必須去除幹淨。把待醬之物浸泡時間長短有差,總要等其醬透,再如法陰幹。俟腹中饞蟲動了,切來蒸而食之。用於醬的物事與風也不全相同,譬如魚,就不合適醬製。雞鴨肉類則皆可入其道,而尤其壯觀的,便是醬豬頭。
為什麽人家喜歡醬豬頭,我也曾數思而不能得其解。或者是便宜,或者是經吃,但是我總以為把豬頭醬透更不容易。有一戶醬一枚豬頭的,還有一戶醬兩枚甚或三枚豬頭的。每見豬頭們掛在竹竿上讓秋風吹動著旋轉過來旋轉過去,我就覺得“梟首”遠不是對一個人的懲罰而是對天下眾人的懲罰。愛吃豬頭未必就得費時費力地去醬製,燉豬頭似乎是一種更加便捷也更具轟動效能的辦法。在我小的時候,每有人家燉豬頭,是必定要弄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的。
燉豬頭是一件費火的事情。一枚豬頭買回家,清理去耳蝸裏殘存的鬆香,把腦門嘴角的毛發用鑷子細細地拔幹淨,將白裏透紅的豬頭放進大號的砂鍋裏,就可以升火了。三四個小時燉下來,院中便彌漫了撲鼻的異香,過往的人們使勁抽抽鼻子,道行欠缺的還要咽下一口唾沫。豬頭上滿是令人神往的吃處,肥腴的豬拱,帶脆骨的豬耳,膏膩的豬眼,還有上下齶間令眾人爭食的那塊核桃肉。隻可惜尋常肉市上買的豬頭均已被取走了豬腦和豬舌,使原本應於六合之數的豬頭委屈而象了四方。
我曆來於豬頭便有一些異樣的感想。無論是排列在案板上還是懸掛在晾杆上,抑或是坐在砂鍋裏,豬頭們總是安詳而寧靜,中庸而守常,晗目微笑著與世事不起紛爭,看不出他們心中有過的委屈或怨憤,全不如魚頭的冷漠羊頭的哀傷或者雞頭的無奈狗頭的憤懣。由了這樣的本性,豬頭們早早地加入了敬神祭祖的行列,微笑著蹲在祭案上,向神明證實著也向世人示範著天命之有歸生死之從容。從這一點上說,大約也隻有豬頭才是真正得到了古聖前賢的真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