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苦思甜
休息的時候,大家圍坐在砌了一半的牆下抽煙,煽侃。正巧對麵馬路上的商店運來一車白酒,隱約可見瓶子上裹著的商標,大抬和二抬的抬興大發,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抬杠。一說:“來的是二鍋頭!”相當肯定。另一個說:“不對,是百泉。”於是就爭了個麵紅耳赤。
有機靈的,“那就打賭,誰輸了掏錢。”又有腿快的,轉身下樓,跑過去買回一瓶。不管勝負如何,大家坐在陰影下,每人一口,轉眼就幹了個精光。
大傻哼哼嘰嘰地說:“他媽的,要是每天有人送酒多好啊。”
德順說:“當年插隊時就好這口,可惜沒錢。”
張明看了看德順,說:“那你可要好好憶苦思甜了。”
話音剛落,小豆子就笑了,說:“我給你們講個笑話,是那年我插隊時的事兒。”
小豆子的故事多,每天一個不帶重複。聽說有故事,大家全都不再出聲,圍攏過來看著他。
小豆子擺開說書的架勢,抹了一下嘴角:
話說1972年某日的夏天,我們正要下地幹活,突然公社來了通知,全體知青去公社開會。聽說去開會,大家很高興,具體要開什麽會就不去管他了,反正一天不用下地幹活,工分還到手了,何樂而不為。
回去換了身幹淨衣服,大家直奔公社所在地而去。
中午時分趕到公社,饑腸轆轆,沒錢正經吃飯,就在當街的小鋪子裏買了火燒,到公社大院外的水井邊,就著井水吃火燒。
正巧公社管知青的幹部路過,讓我們看見了,大家就指桑罵槐一通胡說。其實那人也夠冤的,平時待知青還不錯,就是沒權解決不了多少事,這會兒遇見了,就成了我們的出氣筒,反正是要把心裏的怨氣找個地方放出來。
“你他媽吃飽了就不管我們啦?大熱天跑十幾裏路來,折騰人玩。”’
“瓜子裏嗑出個臭蟲來,跑這兒充人(仁)來,我們住的房子漏水和你說了到現在也沒人管。”
“嗨!你們占著茅坑不拉屎,換人吧!”
公社幹部臉皮也練厚了,挨罵都不臉紅,還笑嘻嘻地說:“你們來農村不就是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嗎?這點兒苦都受不了,練吧,還差得遠呢。”
“哎,老張,下午開什麽會?”有人問。
“憶苦思甜,階級教育。”
“又來這套,都他媽聽膩歪了,讓我講都行了,從上小學就開始聽,年年都是那些,沒勁兒。”
“這次可不一樣了。”老張說:“我們請了全公社年紀最大的老貧農來,他可是苦大仇深的呀。從抗日到解放,他全經曆過,那受過的苦讓你小子遇上,恐怕就不會說現在苦了。”說完扭身走了。
大約一點左右,公社大院外從各生產隊來的知青都到了。土戲台上擺了一溜桌子,後麵坐了一排公社的頭腦,戲台正中放了一張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上麵豎著麥克風。公社書記先講話,無非是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之類的老生常談。
然後小學校的教員出來指揮大家唱“天上布滿星,地上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
然後又是一個女知青獨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
再往後就是一位顫巍巍的老者,被眾人攙扶著坐在戲台正中的麥克風後麵。
大家對於眼前的“老三篇”都已經習慣了,許久沒見麵的哥們兒、姐們兒仨一群倆一夥的在神聊,誰也太不理會台上發生的一切。
公社革委會的主任走到台前,拿起話筒,提高嗓門說:
“大家安靜了,現在我們請來了全公社年紀最大的老貧農耿大爺,讓他給我們講講過去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發生在我們這裏的事情,你們年輕人要好好接受這堂生動的階級教育課,這是在學校裏老師不可能給你們講的。再不安靜,今天的工分就不記了!”
後麵這句話還真管用,霎時間全場頓時安靜了,再也聽不到知青們的竊竊私語聲。
老耿看上去顯得很蒼老,滿是褶皺的臉上掛滿淚水,還沒說話,先哽咽出聲,全場氣氛凝重。麵對這樣一位苦大仇深的老人,誰還有心情再說閑篇,不為了工分也要尊重老人啊。
老人的情緒稍微平靜後,開始了沙啞的述說:
“那年日本來了,在咱村修了炮樓,還在村外拉了鐵絲網,村裏的大人孩子都嚇壞了,誰也不敢出門,鬼子就用槍逼我們去下地,後來日子長了也就不怕了。誰承想一天半夜,八路摸進村,把鬼子的哨兵給捅死了,第二天鬼子隊長把全村人都抓到麥場,四周架了機關槍,那鬼子的槍上都上了刺刀,圍在我們外邊,想跑都沒地方跑。我那陣還小,嚇的也不敢哭。後來鬼子隊長就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大堆,翻譯就讓大家把殺死鬼子哨兵的人交出來。你們想,黑更半夜的大夥兒全睡了,誰知道是誰幹的。鬧騰了大半晌也沒問出來,鬼子急了,從村裏抓了兩個年輕人就給殺了。”
說到這裏,老人眼淚又流下來,“我的一個叔伯哥就是那次被鬼子捅死了。”
“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
有人打頭呼起口號,全場群情激憤。
在情緒稍微平靜後,老耿又繼續訴苦。
“過了沒多少日子,鬼子才發現殺錯了人,就給死人的家裏送去了兩口袋洋麵,賠禮道歉。”
大家麵麵相覷,張口結舌。
台上後麵一溜也開始有些騷動。
還好,老耿就此打住,用手擦了一把老淚,又甩出一把鼻涕,說:
“你們這些在蜜罐子裏長大的年輕人,哪裏知道我們過去受過的苦啊,要不是共產黨、毛主席來解放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我這條老命。
“我們這些人,從來沒有吃過一頓飽飯,過去哪兒知道什麽是飽啊,隻要有東西可以吃,吃了不覺得餓,就謝謝老天爺了。那個苦啊……”
老耿似乎又說不下去了。
領頭喊口號的見縫插針,用激昂的男女高音把我們的情緒渲染得亢奮異常。
老耿伸出顫巍巍的手,往下擺了擺,看樣子他要繼續,場上就靜下來。
“再苦也苦不過62年啊……”
頓時嘩然。
台上後麵一溜瞬間跑來幾人,攙扶著老人離去。
從那次以後,我們隻要幹活累了,大家就會異口同聲地說:
“再苦也苦不過62年啊……”
2004.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