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來說,一塊小小的瑪德琳蛋糕(Madeleine Cake,又名貝殼蛋糕),可能是他心中永不褪色的記憶。可能對我來說,小時候的跳跳糖、果丹皮和酸辣粉,也有同樣的功效,能讓我立馬回到拿著零花錢在學校門口買零食的時光?
在100年前出版的《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裏,普魯斯特將味覺的“時間旅行”上升到了某種不朽的高度。在這部小說裏,一塊小小的蛋糕觸動了主人公的 味蕾,讓他開始努力找回失去的時光。想必很多人聽過這個著名的橋段,我也曾經認為,是這塊蛋糕的味道,讓主人公將兒時的記憶生動地複現出來。
但其實在小說裏,著名的“普魯斯特時刻”並沒有如此立竿見影的作用。
原著中,小說主人公一邊品嚐瑪德琳蛋糕,一邊飲茶,洶湧的回憶並沒有立刻湧上心頭,而是“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 因”,在那個時刻,“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他並不知道這種感受是怎麽來的,而隨後喝下的每一口茶, 都讓他覺得,這種神奇的功效正在慢慢消失——“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摘自譯林出版社李恒基譯版) 。
後來,他才認真思考了這個瞬間,並認為這一口蛋糕一定觸動了某段回憶,但這種回憶卻是潛在的、不可捉摸的,這讓他感到有些絕望。沉吟良久,他方才回 憶起一個片段,“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 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後送給我吃……”在這塊蛋糕讓記憶洶湧而出之前,主人公的確在腦海中搜索了許久。
最近的一些有關於記憶的科學發現,從好幾個方向證實了普魯斯特的這段描寫。英國的心理學家查爾斯•費尼霍(Charles Fernyhough)在他的新書《光碎片》(Pieces of Light)中說,科學家們常常把味覺和嗅覺的記憶相提並論,並用一個詞“olfactory”來提及,因為從實踐上講,它們通常是一回事兒。舌頭隻能嚐 出酸甜苦鹹鮮這五味,我們感受到的“味”,很大部分是嗅覺帶來的。不信,你可以捏著鼻子,嚼一嚼那些有味道的東西,再放開鼻子體會一下不同。如果差異沒有 驚人的話,那你肯定不是在嚼什麽有意思的東西。
就像普魯斯特描述的那樣,嗅味的記憶在情感上給人的衝擊,比其內容本身要強很多。布朗大學的心理學家雷切爾•赫茲(Rachel Herz)曾經做過一個實驗,分別給實驗對象一部影片、一段聲音和一種氣味,然後詢問他們看、聽、聞過之後,記起來的具體內容,並用各種尺度給這些記憶打 分。他發現,嗅覺激發的記憶,更情緒化、更能喚起共鳴,而在生動性和具體情節上則稍遜。
科學實驗同樣也證實,嗅覺/味覺記憶能把我們帶回更小的時候。通過語言提示而喚起的記憶,大多是在11-25歲期間所形成,而嗅覺/味覺,則能將人們帶回到6-10歲的童年時光。 “味道”和事物之間建立起的第一聯係,要比任何後續聯係更為有力、也更為持久。
嗅覺/味覺的記憶如此持久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們通常感受到的“味道”,是好幾種不同味道的混合,這種組合一般來講非常特別、也不太容易再現。比 如,我爺爺奶奶在小縣城的房間裏,就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好多種東西的氣味:洗衣粉味兒、廁所清潔劑味兒、陽台上花盆裏的土味兒、衣櫃的樟腦味兒,還有時不時 從鍋裏飄出的飯菜香。在我的生命曆程中,一個顏色可能會與許多東西發生聯係,新的記憶不斷占據舊記憶的位置,但是少年時候,常去的街邊小麵館裏麵混雜著辣 椒油和抹布的那種味兒,卻是如此獨一無二,讓我聞到的時候,隻能想起那個窄小的麵館,和端上來的豌豆雜醬麵。
關於食物的記憶如此之強大,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人們“想象”味覺/嗅覺的能力有限。我可以輕易地記起在江北機場旁的農家樂吃到的水煮魚,耳邊能回響 起辣油澆在幹辣椒上滋滋的聲響,但除非真的讓我聞到,不然我根本沒有辦法“想起”那盤水煮魚的味道:辣味、麻味和香味完美地融合在生菜油澆下來的菜湯中, 那種味道配合著鯰魚柔順的口感,獨一無二。我卻無法像複現視覺或者聽覺記憶一樣,在腦海中勾勒味覺/嗅覺的體驗。腦海中關於“味”的記憶,本身就是非常模 糊的,在這一點上,我應該並不是特例。當我們嚐到、或者聞到過去的東西,我們可以重新拾起這種感覺,但這種體驗,無法被大腦直接保存並重塑。味覺/嗅覺能 夠如此鮮活地再現丟失已久的記憶,說明這種記憶很強大——但同時也是因為嗅覺/味覺記憶在平日裏並不能重塑,所以再現之後,才會給人帶來如此強的衝擊。
那麽,普魯斯特是對的。嗅覺/味覺能夠喚起我們和久遠時光之間的情感聯係,但並不能直接提供回憶的內容。實驗心 理學也證實,記憶也不僅僅是圖像、聲音、氣味和味覺在意識裏的重現那麽簡單。每一次記起過去的東西,大腦都對記憶做出了一次小小的篡改,就像在腦內進行的 一次傳話遊戲一樣,很有可能你現在記起的一段故事或者一幅圖像,和原來發生的真實情況,有著顯著的不同。而且,你對記憶的確信程度,和記憶的準確程度,完 全不成比例。有人研究過目擊者的證詞,發現最是斬釘截鐵地認為自己沒記錯的人,反而是最有可能犯錯的,但很可惜,也最可能被人們相信。
最近,我試圖製造我自己的“普魯斯特時刻”(那時候我還沒開始了解關於食物味道的這些科學研究),決定買一些兒時的“經典零食”,來一場懷舊之旅。 在我上小學的90年代中後期,那時候的零食跟現在簡直是兩個世界。各種人造的香精製成的果汁和冰棍,酸甜都很鮮明的蜜餞,還有放了大量味精的膨化食品。我 們現在吃進口巧克力和丹麥曲奇、原味或者燒烤味的薯片、低脂無糖酸奶、鮮奶油起士蛋糕,而那時候則是黃油蛋糕和代可可脂的巧克力,或者放了大量辣椒和香 料、難以分辨本味的麵筋製品(對,我說的就是辣條),風格簡單粗暴。現在來吃著過去的食物,如同昨日重現,又恍若隔世一般。食物真的能帶我們穿越時光麽?
昨日重現的工作,看起來容器,做起來困難。現在工業生產食物的配方和過去不一樣:人工合成的“水果味”的配方已經改變了,餅幹上神秘的“巧克力味塗 層”已經被真正的巧克力代替。但即使考慮到這點,小時候讓我吃完之後還吸吸指頭的蝦條,卻沒有給我一點兒“激起回憶”的感覺,這讓我很驚訝。至於無花果和 華華丹,比味道本身更能喚起記憶的,是萬年不變的包裝。街邊用黑色的轉爐手工搖出來的爆米花,也沒有讓人激動地感覺“昨日重現”:沒什麽味道,比現在電影 院裏沾滿了焦糖的爆米花差多了。
我才意識到,我們曾經吃過的東西,味道都非常單薄:隻能稱之為“可吃的食物”,既不是好的食物也不是非常可吃。同時我也意識到,兒時吃過的那些經過 重重加工的食物,在我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與真實世界平行的味覺空間。麻辣烤雞味的幹脆麵,嚐起來既不麻辣,也跟烤雞沒關;小時候幾近著迷的“奇多”,現在 來吃也不過是滿手的味精;草莓味兒的冰淇淋那種特殊的味道,沒人能把它和真正的草莓聯係起來。廉價的零食充滿了直來直去的刺激,不外乎糖的甜、油的香,讓 放學時候腹中空空的我們感覺寬慰。
走上街頭,也不難看到懷舊的小吃擺上台麵,但我已經不報什麽期望了。這次,我去找了一個畫糖畫兒的,小時候搞一次5毛,現在已經漲到了10塊(通貨 膨脹好厲害)。看師傅做糖畫兒本身倒是喚起了不少回憶:小煤氣罐兒上,焦糖在小鍋裏融化,用湯勺舀起來、牽出長長的絲兒;金黃色的焦糖(據師傅介紹,是冰 糖、紅糖的混合)在擦了油的白色的花崗石板上勾勒出蝴蝶的樣子,然後師傅再給蝴蝶點上兩個眼睛。但當我吃上的時候,真的感覺沒啥特別的,有點暖的糖,甜香 味兒,僅此而已。
改變習慣,意味著改變認知。嚐過了那麽多美味佳肴,擺在我麵前的糖畫,味道其實非常單純,再不是以前那種暖心的美食了。哲學家和心理學家會爭論到底 是食物變了還是人變了,但無論如何,整個品嚐的體驗已經和以前完完全全不同了。小時候,我是多麽熱愛這些食物,但現在卻毫無感覺:如果你無法找回以前吃東 西時的愉悅,那麽喚回那時的記憶,也就無從談起。
我們周圍的環境造就了我們的“體驗”,如果我們的生活變了樣,那就沒辦法再回到從前。就像美國品酒師邁克爾•斯泰因伯格(Michael Steinberger)在他的書《Au Revoir to All That》(《告別那一切》)裏寫的,渴望與記憶中的美食重逢的人,往往會失望,“努力在餐桌前重鑄記憶,最後卻變成一種煩惱。”
我的這次製造“普魯斯特時刻”的一天,的確讓我記起了一些事情,但是體驗到的情感卻主要是負麵的。我意識到,兒時的食物現在來看是多麽不堪。現在吃的那些東西和它們相比,實在是好太多了,好到讓我覺得有點負罪感。
確實,沒法再回到過去了,曾經能讓我直接感到快樂的事情,現在不再管用了,想想就覺得傷感。想到自己珍視的回憶裏填滿的,竟然是這種不上檔次的東西,這讓我覺得有點羞恥。
(我對小時候零食的態度,可能是跟網上各種懷舊黨剛好相反,免不了有人要說我矯情。但是光從味道上講,真的沒什麽特別的,我們懷念,有多少是跟風、又有多少是儀式性的紀念呢?)
那些被激發起來、對我們帶來情感衝擊而印象深刻的東西,並不完全是“記憶”能解釋——丹麥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Søren Kierkegaard,準確的說是他以筆名創造的多人格之一)稱之為“回憶”(recollection,erindre)。記憶(Memory, huske)就好像在認知世界裏集郵,“記起”一個東西就好像翻到集郵冊某一頁,看到什麽就是什麽,越可靠、越真實越好。而“回憶”,則是將過去的那份情感或者情緒帶回來。
“將回憶封存,就如同把香水裝進瓶子,將香氣也一並封存。”克爾凱郭爾在他1845年出版的《生命的階段》(Stages on Life's Way)一書中寫道。比喻很美,從很多意義上講也適用於食物。但這話很容易產生誤解,因為我們現在已經知道(而他那時並不知道),不管是回憶還是記憶,都 不是被“封存”的。記憶之瓶是開著的,瓶子也從未裝滿,而我們倒出來的東西,已經經過了重重稀釋、發酵,被混進過其它東西,和原來已經完全不同了。所以, 我們一般說“這跟我記憶裏一模一樣”,而不說“這跟當時一模一樣”,是有道理的。我們能夠強烈地感知或者識別出“過去的味道”,但這並不代表我們識別出來 的東西是和從前一模一樣的。你能認出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但這並不代表老朋友的樣子一點沒變。
不過,克爾凱郭爾說的有一點是對的:記憶有兩種功能,一種是讓我們回想起從前的事實,另一種則製造並保持著與過去的某種情感聯結,所謂“回憶”,記 憶是“回憶”的基礎。並不是所有的回憶都是積極的:小時候學校裏發的加餐豆漿和麵包,吃不完扔在一邊,這種氣味聯結著的童年回憶,可能讓你並不快樂:沒法 自主選擇食物,天真地吞下別人給你的、或者告訴你應該吃的所有東西,學校食堂裏的菜總是煮得軟綿綿的,盤子裏沒幾塊肉……小時候對這些總是不太在意,但現 在細思極恐,生怕不能徹底忘記。
在我們的生命曆程中,食物構成了情感敘事的有力部分,從許多意義上講,這部分回憶的模樣,比實際的真實情景,對我們來說更重要。我父親的大學同 學,80年代就出國留學,現在已經在國外呆了30多年,兒子女兒的中文都說不利索了,但一家人依然堅持在家下廚,做中餐,吃川菜家常菜。移居國外的人,即 使開始說當地語言,甚至用當地語言進行思考,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家鄉的飲食習慣。這並不是簡單的思鄉,而是保持自己與家鄉的一種聯結,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所 在。
而至於這種聯結是否完全“正統”,則並不那麽重要了。人們往往意識不到,他們的食譜在慢慢改變,融合了新的原料、當地的傳統,甚至用的工具也變了。但是做家鄉菜的“體驗”,讓他們有了回家的感覺。
克爾凱郭爾認為,“回憶本身讓人保持一種永恒的連貫性,讓他確信自己在塵世的存在是連續不間斷的(uno tenore),是一息尚存的”。祖母廚房的味道讓你安心,讓你覺得自己還是從前在廚房裏玩耍的那個自己。回憶給你帶來快樂,讓你與昔日時光保持了情感上 的連續。我們能看到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聯係,這讓人感到一絲寬慰。
回憶在被想起的時候,和它在被鑄就的時候,保持著對我們來說同樣的意義;給過去賦予意義,跟寫自傳一樣。我們有能力生產關乎自我的敘事,即使它已被 扭曲、即使很意識流,也是鑄就我們身份的重要部分。其中,從吃喝和食物中提煉的那部分敘事,是自我敘事中最深刻的部分之一,我們永遠是溫血的感官動物,是 情緒化的人,吃對我們來說,就是人生。造就我們的,不是我們吃下的食物,而是我們記憶中的味道和感覺。
就像時光倒流一樣,你是否被熟悉的味道勾起過往日回憶?剛出鍋的餃子、姥姥打的年糕,或是春節時燃放的鞭炮。這些味道真的會給人帶來特殊的感受麽?
現在,科學家們解開了味道和回憶之間的聯係。通過研究我們的大腦活動,他們甚至可以解答為何每年過節,舅舅都會反複跟你講他的童年趣事。
人們一直以來都知道,有關具體事件的情景記憶是由各種感官信息組成,包括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但要了解感官信息如何形成記憶,以及後來如何影響這些記憶,就更困難了。
通過研究大腦結構,研究者發現嗅覺信息是通過與其它感官不同的路徑輸入大腦的。大多數感官信息必須先通過丘腦(thalamus),然後才進入大腦 的各個專門區域。丘腦負責接收各種來源的信息,然後將其傳輸到大腦的正確部位。科學家通常認為這一步就是人們意識到事物的步驟。
然而對於氣味來說,嗅覺信息實際上首先經過大腦中的嗅覺記憶和處理區域。也就是說,我們在意識到自己所聞的氣味是什麽之前,大腦就已經在處理有關這種味道的含義和記憶了。
嗅皮質是大腦的嗅覺中心,與它聯係密切的還有另外兩個區域,即邊緣係統(limbic system)和杏仁核(amygdala),這兩個區域對記憶形成以及取回過程中涉及的情感因素,有著重要的作用。
為了研究這一聯係可能產生的影響,研究者讓研究對象在觀看情感充沛的視頻的同時,嗅聞特殊的氣味。一周後,研究對象分別獲得有關之前經曆的聲音、圖像或氣味提示,並要求提供盡可能多的記憶細節。結果發現,受到氣味刺激的研究對象能回憶起了更多的細節。
在另一項研究中,研究者讓研究對象在心裏想一個故事,將兩幅圖片, 或是一幅圖片和一種氣味聯係起來。在研究對象建立聯係時以及後來回憶故事的過程中,研究者對他們的大腦進行了掃描。結果發現,研究對象首次接觸氣味而激活 的嗅皮質區域,在後來回憶時被再次激活,即使他們並沒有聞到這種氣味。
那麽這對我們每天接觸的各種氣味和形成的各種記憶來說,又意味著什麽呢?
瑞典的一組科學家讓72位年齡在65-80歲之間的老人在接受一種刺激後,描述頭腦裏產生的回憶。這些刺激分別是20種味道、20種味道以及它們的名稱,或者隻有這20種味道的名稱。
研究者記錄下了每種刺激物喚起的記憶的多少、當事人的年紀、他們的愉悅程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他們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雖然帶有名稱的氣味勾起了更多回憶,但是隻聞到氣味的實驗對象會感到更愉悅,而且更像是回到了從前,並且回憶起了更多早期記憶。事實上,在有氣味刺激時,人們回想起10歲以前發生的事兒的數量,是沒有氣味時的兩倍多。
想一想節日裏才會出現的那些氣味。根據文化和節日的不同,這些味道可能來自臘肉、炒栗子、臘八蒜、韭菜盒子、酸菜、炸春卷,甚至是過年時收到的壓歲錢。不論是什麽節日,當空氣中充滿節日的味道時,嗅皮質和情景記憶可能都會是通向我們兒時記憶的時光隧道。
所以,下次奶奶再跟你講她小時候過年放鞭炮的故事時,你可以跟她講講氣味是如何通過大腦的嗅覺區域,然後到達丘腦,這一過程中情感中心也會參與進來,隻為了獲得那種強烈的懷舊感;或者,你可以隻是安安靜靜地,聽她把故事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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