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清明團子,東南信風便徐徐地起了,吹去漫天細雨,四周忽就暖洋洋地,再穿不住小棉襖。爺爺把我撮在肩上,說,走,咱放老鷂去。爺爺做的老鷂,一張白紙折起,拖條小尾巴,三、五尺長的棉線。我一手扯著線,一手緊緊地攥著爺爺的頭發,穩穩地坐著。爺爺腳下生風,鷂兒便在我們身後,翻啊卷啊忽上忽下......那年我五歲。
爺爺的鷂兒飛不高。爺爺做的鷂兒沒有骨,沒有骨便禁不得風。爺爺就拴了三、五尺的線。爺爺瞧著我是太小了。後來我長大了,開始自己做紙鷂。
做紙鷂是個精細活,須有好紙、好骨、好線,加上十分的小心,一絲也馬虎不得的。紙要薄、輕、韌。我曾在父親的書架上得過一卷好紙,薄輕韌兼有,振之有落水前細洋布的聲音,最讓我快活的是開張大,可以任意剪裁,說不得便匿而專之,令父親納悶了好幾天。紙有了,便要尋找做骨的材料,不需思量,就是竹了。竹須青竹。枯竹一身死氣,彈性既差,也不易剖篾,何況江南竹材遍地,眼前寶石山北坡上就有大片竹林鬱鬱蔥蔥,所以,斬晾衣竿的事我從未曾想。雖有管山老頭和他的兩條大狼狗,卻也當不得我眾他寡,我們倒拖一段青竹發一聲喊落荒而去的事便經常發生。剖篾講究寬窄厚薄十分均勻,竹節落於正中。四片篾子穩穩地紮成王字架,再用細線攬住兩端,就可以封紙了。裁好的紙從腹下封上去,四周調上均勻的漿子,壓成細細的邊,鷂身就成了。鷂尾則要能平衡鷂身的重量,過輕鷂子不穩,易翻筋鬥,過重則飛也不高,樣子就選喜歡的,倒不講究。最關鍵的技術是紮三角線,它決定了鷂兒的受風角度,既不過度吃力,又要易於升高,成敗存乎一念,就憑經驗和感覺了。最大的投資,便是線,不能自產,隻得采購。紗線便宜,但是太重,放起來成弓背下垂,俗稱大肚皮,既難看,還連累鷂子飛不上去。洋線雖貴,畢竟輕且結實,為了大局,也就顧不得了。再用一枝蠟燭將兩筒洋線細細地過了蠟,使其更不易斷,於是萬事停當,我們等待的就剩這徐徐而起拂弄於頰上項間溫潤的東南風了。
“春之風自下而上,紙鳶因之起”,不知說得是否有理,可春天的鷂兒確實容易放,三振臂三抖腕,鷂子就直直地向空而去。風急則放風弛則收,收收放放兩筒洋線須臾便盡,鷂兒靜靜地臥在天上,恰似眠著一般;又見白雲匆匆過去,就如鷂兒穿行於其間,於是胸中一片空靈,心也隨它去了。或者要和鷂兒溝通,象探探自己的孩子是否聽話一樣,向左振振線,鷂子向左劃個圈,向右振振線,鷂子向右劃個圈,向後振振線,鷂子就點點頭,進退隨心行止如意,全身便由著欣慰的快樂鼓脹著,竟至於要飄飄然了。或者樂極悲生,手上忽然一鬆,沒了絲毫份量,隻見鷂子刹那間萎靡卷縮,隨風飄搖而去,心中頓時緊緊揪起,就如同失了嚐為之驕傲的兒子,於是拔腳疾起,遇溝跨溝遇坎越坎,誇父逐日般直追下去。會斷線的鷂子,可都是好鷂子啊。
更多的時候我喜歡躺在池塘邊的草坡上,整一個下午,放任鷂兒在空中或靜或動,我隻眯起眼,由著自己精騖八極心遊萬仞,都是些不沾榮辱非關得失的事情,看著天上的雲彩,一會兒成了兔子,一會兒成了羊,一會兒成了別的什麽東西,一會兒又成回了兔子。那時候我似乎還不知道那個詞:白雲蒼狗。
白雲蒼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