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生活裏的一些東西,有了,未必是好事,沒有,也未必是好事,譬如酒。
酒這個東西,大概從曹操說“唯有杜康”以後,就成了時髦,竹林七賢彭澤太白什麽的。杜甫是死在酒裏的,當然那也關牛肉事。連東坡這樣的,也不忘了“一樽還酹江月”,反正都是風雅的心思。不過早先不這樣。早先的酒,不是開玩笑的。
什麽時候有的酒,誰也說不清,“堯酒千鍾”,肯定是比杜康早。古聖王用酒是和老天爺來溝通的。道光年間,在陝西眉縣出土的大盂鼎,是西周時候的東西了。上麵刻了些字,是周康王教導鼎的主人不要沉迷於酒,是些大道理。康王的爹成王,對酒可是很嚴肅 的,專門做過一次重要講話,形成了一份中央文件,叫《酒誥》,把問題談得很深刻。周成王說,老天爺讓我們學會做酒,是為了祭祀,不是讓我們喝的。老天爺要懲罰什麽人的時候, 也是先用酒來弄得他們發昏,商朝就是這麽亡的,所以大家不得酗酒。還授權百官,如果有人聚飲,不必報告,直接抓起來,老子宰了他(“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可惜天子的決心也就隻是個決心,人們該喝酒的時候還是喝酒,就像我們現在一樣。
剛跑到海外來的時候,我是不怎麽喝酒的,一是因為窮,不能買多少酒;再是因為沒有心思,整天想著生存立足的事情;三是沒有伴兒,認識的人又少,自己偶爾喝 一點,隻能算是小酌。後來條件變化了,喝酒的事也就變化了,又遭遇了些人,子婁呀高魚頭呀,喝起來竟有了一些過去在國內喝酒時的感覺。當然這個感覺是很朦朧的,因為魚頭的媳婦管他管得緊,稍喝出點感覺她就來管,所以這個感覺就隻能那麽一直朦朧著。不過這樣也挺好。
我從高中起就喝一些酒,我的父親因為酒量不壞,所以倒不大驚小怪。後來隨著生活進入不同的曆史階段,就像旅途上,到了一站就和一站的人喝,現在想起來,竟是各有滋味,倒是把酒都化到人情裏,現在還能記得的便都是人的情了。
讀大學的時候也是窮。我每月隻向父親要二十元的生活費,除去十六元五角的標準夥食再加上剃頭,喝酒是不可能了。四年大學我大概在學校喝過四次酒,一次是隨校文工團慰問部隊,一次是畢業散夥,另兩次是托我的帶工資讀書的同學許鋼的福。隻到畢業以後,有了收入,自由喝酒的時代終於降臨了。
和機關幹部喝酒,特別是工作喝酒,大約是這世上比較沒有意思的事情之一。我時常懷念的不少是當年在文化圈裏的朋友們。文化人愛吵吵個喝酒,真能喝的也並不多。程蔚東李杭育就算是不錯的,還有吳亮,給我留下些印象。那年在沈陽,湊在一起的有劉歡紅豆馮鞏申軍誼幾個,別的人情有可原,申軍誼也說不行,哈?這個“天下第一匪”不能喝酒,讓我大跌當時我那副度數不深的眼鏡。倒是海聞,是個愛喝敢喝的,每次都英勇地率先陣亡,給我留下些快樂以後就去睡覺。那個時候我們經常聚在一起喝酒的,主要還是些年輕詩人,曹工化何鑫業吳遠明他們。當時的稿費標準不高,一千字六七塊錢,所以酒也不好菜也隨意,說酸是酸說狂是狂,喝的就是一份纏綿悱惻慷慨激昂,一份真性情。那時的人感情充沛些,流露地也自然些,都不是關乎自己的東西。斷乎不像後來,坐在那裏各懷心思多番請托,令人生厭以至生畏。
喝酒的豪爽還是在軍隊。我二十五六歲的時候,駐杭空軍的政委老任是我們的山東老鄉,兩家隔得也就六七裏地,在千裏之外能夠遇見,便是緣分。所以,合適的時候,他們喝酒就常帶上我,主要是政委師長幾個私下裏幹幾杯的時候。我也願意去,一是酒好,一是喝的幹脆,不磨嘰,再就是我愛聽他們說隊伍上的那些事,我讀中學的時候曾經瘋狂地想當兵。他們的師長那時不到四十歲,從三十三歲起當師長,是全軍最好的飛行員,也是空軍最年輕的師長。師長的老婆是父母在老家給他說下的,長期不隨軍。後來他在駐地認識了另一個女人,有了感情,便向他妻子提出了離婚。妻子告到部隊,軍區和空軍都出麵要求他維持婚姻,他依然堅持離婚。上級說要離婚就不能當師長;不當就不當。上級說要離婚就要受處分;處分就處分。最後,他離了婚也結了婚,上級隻好撤了他的師長職務,調到軍區任個閑職。我一直記著他,是因為我以為無論如何他是個有擔待的人。
在孤獨的環境裏自酌,也是很有意思的,隻要你有這個心境。我曾有兩次體會個中趣味。一次是從峨眉山回來。為了趕火車,三十個小時上山下山,等到了重慶朝天門碼頭,我的兩條腿成了棍子,不能打彎,那個大斜坡是咬著牙蹭下去的。上了船,一場酣睡以後,船已經進入夜間航行,廣播裏說二等艙的餐廳開放,備有酒菜。我咬著牙挪到二等艙的餐廳,一點酒一點牛肉,看著江邊山石黑黝黝的影子慢慢移過去,參詳著杜甫“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的句子,心裏便是一陣莫名的激動。那時肯花五六塊錢吃頓飯的人不多,又是晚飯以後,餐廳裏十分地安靜冷清,幾乎沒有人,所以產生一段旅途戀情的可能也就一點也沒有。後來世界忽然變得喧囂,我的旅途就再也沒有安靜過。再一次是出差為我編的一套小書看樣。印刷廠選在浦江縣城,也是降低成本的意思。白天看稿晚上無聊,我就在小城裏亂走。城裏多的是石板小路,三四米寬,兩邊都是人家。天氣暖和,許多人家開著門,看得見堂間裏的字畫擺設。我發現那些字畫都非出自名家,卻功夫出色,想是當地什麽人的作品,令我對這個幹淨的小地方油然生敬。後來我遇見一個小酒館,就進去歇腳。要一斤黃酒,掌櫃的老漢現從鍋裏撈一塊鹵牛肉,切了端過來,我就想著李逵他們一角酒二斤牛肉,看看自己眼前,便覺得差得也不是太多,心裏便覺得也有了些豪氣。
有一句話,挺起胸說,叫壯士臨陣非死即傷,彎下腰說,叫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喝酒的人不醉酒,大概是沒有的。不過我還真見過一個,是個女人,姓葉,叫葉榮寶,是省裏二輕總公司的經理。我那時在機關綜合部門工作,二輕也是我聯係的一個單位。經濟工作機會多,和葉總一起喝酒的機會就多,也知道她酒量好。一次有活動借地南京軍區華北飯店,吃飯的時候我約幾個同事準備剿滅葉總。大家喝得都很多了,晚飯結束長官離席,葉總拉住我們幾個,說,來來,下麵我請客,換搪瓷缸子。我們硬著頭皮堅持了一陣,葉總麵不改色,笑笑說,今天先到這裏,大家先休息。我們便如逢特赦,鼠竄而去。葉總挺願意與我們喝酒,隻是後來當了副省長,不方便這麽幹了。
我一共醉過兩回,都能清楚地記著,並不是因為那些是什麽壯舉,恰恰是為了這兩次都是在小河溝裏翻的船。大學二年級,我隨校文工團去羅浮山下四十二軍的一個師部慰問演出。我在第一小提琴聲部,是個不要緊也要緊的位置。下午,到了地方先吃飯。坐在飯桌前。我們這些常年飽受饑餓折磨的大學生,麵對整雞整鵝整魚大塊肉,便什麽斯文都不複存在。解放軍的熱情暖人心脾,從首長到管理員不斷勸酒。我也是逞能,便替大家檔酒。不知道喝了多少,我被戰士背到招待所,直睡到來日清早。回校的車上,我心裏很難過。帶隊的小潘老師是哲學係出身,辯證法學得透徹,安慰我說,應該高興,如果不是你,我們還要多醉倒幾個。原來我是為了掩護戰友而犧牲的。可是我還是覺得愧疚,吃了人家那麽多,什麽都沒有給人家幹。另外,那酒也實在是太好喝了,部隊自己釀的,但是說白了,那就是甜酒釀湯啊!
第二次蹈的是同樣的覆轍,喝的是黃酒。八九以後,全世界都聯合起來製裁中國,引進外資異常困難。我那時候的工作是開發區建設,費盡心機弄來一個台灣投資考察團,省裏自然也非常當回事。白天我在機關的整黨運動中剛遭同事追打,晚上便跟著秘書長和資本家們周旋,在恩來喜歡的花家山賓館擺下宴席,宴席上少不了喝酒。台灣人白酒的不行,那就喝紹興酒。我犯的還是老毛病,除了為上司擋酒,還讓這幫台灣鄉鎮企業家一口一個“青年才俊”給忽悠地飄飄然,白天心裏窩的鳥火蕩然不存,喝酒就沒了遮攔。宴會結束了,別人還有下一個節目,我被司機和處裏的碩士丫頭弄回到汽車上休息。不知睡了多久,讓窗外潲進來的雨水淋醒了,覺得少有的空虛和疲勞,便不肯出來。碩士丫頭來看了我兩次,還帶來一罐飲料。這時的我,沒有了半點的豪情在胸中,隻是想著總這樣一身懸著也不是個了局,那就試試看娶了她?
年輕的時候喝酒總是不管不顧,喝上點年紀就沉著不少。我喝酒喝了這些年,也算有了心得,就是:喝酒喝的是自己的情,朋友的意,要是沒有情沒有意,那些東西,喝它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