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是個挑煤球的。那時候家家燒煤球。東到武林門,西到黃龍洞,南到昭慶寺,北到沿山河,方圓十幾裏,隻有鬆木場一家煤球店。木頭不是這店裏的職工,卻是靠送煤球為生,他的足跡就遍布了這十幾裏方圓。你經常能看見他挑著擔子大步走,沒有人不認識他。
木頭癡癡地。杭州人管癡、傻叫木頭,進而反應遲鈍的,不顯聰明的以至老實憨厚的,都可以呼之為木頭。不過木頭雖然多,這個最有名,許多人家並離他不得。雙職工的家庭多,雙職工們除了促生產還要抓革命,留在家裏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每月要燒一百多斤煤球,沒有人送,便就難做無煤之炊。所以人們就常想起木頭。主顧走進店裏,要了斤兩付錢開票,然後就要東張西望,見木頭正勾頭縮腦坐在角落裏的條凳上,便喊,木頭,送到哪裏哪裏,門牌幾號幾號,或者加一句,今天不要送,家裏沒有人,明天再送。木頭反正是悶悶地應一聲道,哦。到了時候一定送來,並不耽誤。
木頭看去有四十多歲了,濃眉大眼,配上挺拔的鼻梁,原本應該是高大英俊的胚子,隻因為常年挑擔,背是明顯地駝了。他剃著光頭,一年四季是一條黑布丏襠褲,夏天穿一件無袖對襟褂子,冬天則是黑棉襖外加一頂紹興人的黑氈帽,在腰間紮一截麻繩。一百斤煤球挑三、四裏地送到地方,問他多少錢,隻答兩個字,一角,眼睛看著地上,不抬起來。接過錢便轉身去了,再不說話。他整天這樣悶著,或者兩眼癡癡地看著前麵,肩著煤球擔大步走,或者坐在那裏兩眼癡癡地盯著地上,似乎自言自語卻沒有聲音。
木頭也有說話的時候。孩子們都認識木頭,木頭也認識這些孩子。放學的路上,我們見木頭挑著擔遠遠地走來,便埋伏在路邊的樹窩裏,待他近了,齊發一聲喊,跳出來將他團團圍住,大約武工隊伏擊日本鬼子的模樣。木頭的擔子就歪歪斜斜的,走不穩當。糾纏得急了,木頭就扔下擔子,抽出扁擔,掄一圈,但不真打。我們一轟而走,卻又象打不散的牛蒼蠅,看他收起扁擔,便又圍上來喊著,木頭木頭唱支歌。木頭隻好認輸,把擔子歇在路邊,坐在扁擔上,唱道,王老頭,舊社會裏吃苦頭......其實是一段順口溜,並不是歌。木頭兩眼茫然地看著遠處什麽地方,嗓子沙沙的,唱得不好聽,倒有些滑稽。王老頭是誰?鬆木場有個王老頭,每日裏背個木頭匣子走街串巷,賣些梅片桃幹,是個瞎子。老頭脾氣大,想必是在舊社會吃了苦頭的緣故,不過沒有人願意去核實。
木頭是識字的。木頭有空的時候,就一個人蹲著,拿根樹枝在泥地上劃。我們上學經過,他便喊住我們,指著幾個字,問,認不認識。他寫的是繁體,多數我們不認識。他便搖搖頭,眼睛又看著遠處什麽地方,不再說話。記得某一天,放學的路上,我們唱著歌,中國-老撾,老撾-中國。前麵是木頭,忽然停下身,轉過來說,老撾這個撾,在其它地方就要念“抓”。兩眼定定地看著我。我覺得背後一陣涼,從此記住了這個“抓”。
木頭會找我們玩。從鬆木場到王家弄,經過一大片瓦礫地。瓦礫地是怎麽形成的沒人知道,但我們知道這裏有一大寶藏,就是蛐蛐。當蛐蛐們在瓦礫的縫隙裏此起彼伏的囂叫著,這裏就成了放學後孩子們的戰場。木頭挑著空擔經過這裏,如果沒有下一家等著要送,便會走到近前。木頭眼疾手快,總不落空。他還有一樣本事,單聽蛐蛐的叫聲,就知道那是不是一隻好蛐蛐。木頭曾經送給我們一隻梅花蛐蛐,據說是蛐蛐中的上品,烏油油圓溜溜的頭,振翅的時候就能看見脊背的中央有一粒白芝麻大小的點,晶瑩瑩的半透明。可惜這隻蛐蛐象木頭,並不愛打架。
偶爾坐在小街上賣熟肉的案板前,就是木頭快活的時候了。要一包豬頭肉,撒些椒鹽,端起一碗冷黃酒,木頭的話就多了。原來他也曾有老婆,而且胖,他說,拍拍胸脯屁股發抖,拍拍屁股胸脯發抖。可是事後問他,他抵死不承認,逼得急了,便不出聲。不過木頭快活的時候畢竟不多。
文化大革命讓木頭成了人物。鬆木場住著二百多戶人家,多是引車賣漿者流。引車的當然是無產階級,賣漿的就很難說,無時無刻不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所以,鬆木場鬥爭的矛頭就理所當然地隻能指向幾個小業主。一日,我們放學路過菜場,那裏正在開批鬥大會。我們擠進人群,除了幾個小業主,竟見木頭赫然立於條凳上,頭帶報紙糊成的高帽,低著頭,脖子上掛一張紙板,上寫反革命。木頭本來駝背,所以低頭並不費勁。他似乎沒有恐懼,不時地向人群張望。批判者正義憤填膺。原來木頭出生於資本家家庭,父母在解放前夕逃往台灣,解放二十多年來,木頭躲在煤球店陰暗的角落裏,時刻夢想著變天,他這個木頭是裝出來的,現在要扒掉他的畫皮!揪出木頭,鬆木場的文化大革命就取得了重大的成果。木頭的畫皮已經扒掉,可我不覺得木頭有什麽異樣,所不同的隻是,木頭今天洗過臉。木頭的臉很白。
從那以後,人民群眾的覺悟提高了,木頭的背就更駝了。他一麵做著反革命,一麵依舊挑煤球為生。人們依舊叫他送煤球,卻不再與他搭訕,木頭的話就更少了。他每天還在這十裏方圓內行走,眼神說不出是癡癡地還是怯怯的。
過了幾年,我們都成了初中生。忽然有同學說,煤球店的木頭讓派出所抓去了,寫反動標語。放了學大家繞道去了煤球店,果然沒有了木頭,添了兩個做臨時工的待業青年,臉上顯得挺聰明。
又過了些日子,聽說木頭死了。一說是判刑後自殺了,一說是越獄,被打死了。反正是死了。那時候,家家燒的是煤餅。
前不久,兒時夥伴從芝加哥打電話來,說話中忽然問起還記得煤球店的木頭嗎?我說,記得。木頭仿佛是姓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