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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司馬”惜青衫

(2022-08-24 07:03:18) 下一個

年輕的時候我在國內幹革命工作,每日裏忙忙碌碌的一些事情,心裏總是毛乎乎的,也就不大留意外頭花裏胡哨的東西,不像現在的那些“小資”。跑到了國外,奮鬥幾年衣食漸周,便開始閑得發慌,於是就夥同一群年輕人像老樓小曼阿蘇什麽的談詩論文,免不了還要看著他們說時尚,也免不了生出一些不一樣的意見。我想,潮流也好時尚也好,一時就有一時的特點,都有些躲不開的社會原因在那裏。所以,一定要說審美的追求和形式以外的東西沒有關係,就不能讓人信服。

譬如說穿衣服,如今阿蘇啊小曼啊的都喜歡穿小衣服,短袖窄肩的奪人眼目。若放到五十年前,大家就會發自內心地覺得不美。豈隻不美啊,奇裝異服簡直嚇人!那個時候,美女們愛穿列寧裝。倒不是列寧也穿女人衣服,而是女人都跟著列寧穿男人衣服。因為這是列寧穿過的樣式,是列寧的就是革命的,是革命的就是美麗的。而且穿上男裝,就是花木蘭,就頂起了半個天,就解放了。要是阿蘇回到五十年前,梳兩紮烏黑油亮的短辮穿一身淺灰色卡其布列寧裝,朝老樓一板臉一瞪眼,那就是個颯爽英姿的大美女,眼睛小點兒有啥關係?

我開始講究穿衣服的時候,大約是讀中學,大家都愛穿軍裝,軍裝就是美麗的樣本了。可是事情也沒有那麽簡單。男女老少穿軍裝,也不是就憑一片軍綠色,大家就誌同道合共產主義了。軍裝的美是有真假的。口袋布上帽簷上有沒有編號印章一定要搞清楚。假軍裝就像革命隊伍裏的黑五類,能不能一起美麗就要看穿真軍裝的是不是能容忍和原諒。所以,即便找不到真軍裝,起碼也要有一副真鈕扣,銅扣鼻帶八一的當然好,光板膠木的也是革命不分先後,反正必得給假打上真的烙印。想必還會有人記得,一件真軍裝破得不能再補了,那副紐扣還是要拆下來,好好再利用一番的。可是事情還不是那麽簡單。你的軍裝是草綠色,人家有黃綠墨綠的;你是斜紋布的,人家還有馬庫尼將校尼的;你是平肩的,人家卻是帶著肩章扣眼的,在在都是地位和資曆的佐證。總之反正總而言之,軍裝的美麗還要分等級的。這樣一來,對美的追求啊,它很可能是一個艱苦費力甚至屈辱而並不快樂的曆程呢。

曆朝服製作為國家典章製度都是一點也不能馬虎的。“江州司馬青衫濕”,盡管紅衫再漂亮,白居易白樂天白老爺子也是不敢穿的,那是僭越,性命悠關的事情。後來雖然革命了共和了社會主義了,祖宗留下的習慣一下子也改不掉。所以有一陣子的男人美服中還有一款中山裝,洋人叫毛式服裝的。或者因為是中山發明而主席愛穿?我覺得更多的還是大家都覺得那是幹部服,而當幹部則確確實實是人們向往的東西。穿上幹部服,豆包它也就像個幹部。

習慣是不容易一下子改掉的。既使改了,也可能是留下了精髓的改頭換麵。我穿軍裝一直穿到讀大學。大學畢業以後,我們這些東方生東方長又在東方兢兢業業建設國家的人,忽然就羞羞答答地開始穿西裝,而且西裝的潮流也就忽然地洶湧澎湃起來。西裝似乎成了改革的招牌開放的宣言,政治局新常委西裝會記者,地方黨政首長襯衫裏頭套毛衣西裝迎外商,有人穿西裝下地,有人穿西裝砍柴,以至菜場裏也蹲滿了穿著西裝賣甲魚賣大蔥賣雪裏紅鹹菜的。然後又有了特區有了好萊塢有了港台武打片,隨之而來的就是細腿褲大腳褲直筒褲花襯衫,大家對服裝美的選擇看起來果然是更豐富更自由更隨心所欲。不過要是靜下來仔細品一品,其實還是很集中地有一個存在於服裝本身之外的追求在那裏,和列寧裝軍裝幹部服時候的審美心理模式依舊很相像。

大學畢業了以後為國效力,正趕上改革開放,所以主要穿西裝。可是跑到西方來,穿衣服便沒了章法,在在都似乎證明著我這個中國移民是個失去了根本的流浪者。前年回國,睹物生情,帶回來一套我過去當“國家幹部”時穿的中山裝。去年冬天大雪封門的季節,“業餘獵戶愛好者”大貝貝小貝貝夫婦設下山珍席,我穿著這套中山裝去做嘉賓。甫一進門,先到的眾人便打個愣怔,發一聲喊。大貝貝跑過來,搓著手哈著氣,說明年回國一定也弄一套來。後來大家七嘴八舌,說,越看越覺得我著穿這身衣服,像是電影裏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的同誌。我也懶得辯解,中統就中統吧,中統的也是國家幹部。



八年十月二十日
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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