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凡的毀家之痛
——王亞法
我在二零一七年二月五日,寫過一篇《少兒社那代人的幾個綽號》,留下了一代人的記憶,但因時間久遠,掛一漏萬,疏漏甚多。昨日和朋友飲茶,聊及曾經影響過一代讀者的《十萬個為什麽》叢書,談及那書別開生麵的封麵設計。往事悠悠,使我想起了那位不該忘記的封麵的設計者—張之凡。
張之凡出身於繪畫世家,父親張令濤,是著名連環畫畫家,畫過《東周列國》和《三國演義》等上百部連環畫,著作甚豐。一九四九年後,連環畫興盛,張令濤和另一位連環畫家胡也佛合作,留下不少佳作。
說起胡也佛,他的人物畫也十分了得。盛傳他在一九四九年前畫的《金瓶梅秘戲圖》,兩本冊頁曾被某富豪以六十兩黃金購去,連張大千也說:“我畫人物,媚不及胡也佛……”
不過胡也佛也是倒黴中人。土改時填履歷表,他不懂,填了個地主成分,導致在以後的政治運動吃足苦頭,直到文革後撥亂反正,才被糾正爲“自由職業者”。
胡也佛在“舊社會”以畫春宮圖出名,到了一九五二年的“新社會”時,上海公安局閘北分局一紙令文:“按解放前(指畫春宮圖劣跡)民事案件免予處理,但畫稿原件需全部收回上繳銷毀(不知被哪位新貴侵吞了?——作者問),具結今後不得再畫。” 以後他再也沒有作春宮畫,連人物仕女圖也畫得極少。文革中他以“地主”和“黃色畫家”的罪名,被揪鬥百十次,受盡屈辱,據見聞者說,他拿著麵盆遊街,高喊:“我是反動文人,黃色畫家,我罪該萬死!”
世道變遷,不料近年他在“舊社會畫”的《金瓶梅秘圖》散頁,被拍賣行拍出天價。多年前我在舊金山,親見他一張一尺見方的散頁,就拍了三萬多美金,近年國內的拍賣行,也有拍出一百餘萬人民幣的記錄,據說,因為他流落在人間的《金瓶梅秘圖》,不足以十幅,所以物以稀為貴,也難怪了!
回頭還說張之凡。
文革時我還未進少兒社,關於張之凡的上半闕故事,是聽他的老同事陸某,和其他幾位同事講述的,在此致謝。
文革前,張之凡是少兒社美編室的編輯,也曾一度當過副編審。他膚色白皙,圓臉眯眼,身材肥胖,腰圍肥大,大家當麵喊他“張胖”,他含笑答應,沒有架子。 那年頭他除了為單位畫插圖和連環畫外,還爲外貿出口商品畫些裝幀稿,稿費收入較爲豐盈,日子也過得相對富裕。他住在衡山路西湖公寓,是以前法租界的高檔住宅,家中的擺設也講究,鋼琴、西式桌臺的插花,有客人來,太太會端上茶水果盤招待。
文革開始,社裡的複員軍人蔡某,組織了一支造反隊。恕我在這裡插段題外話:文革中作壞事的主要是有兩種人:一,北京紅衛兵,其中不少是高幹子弟,所謂的紅二代,個別人至今還在作惡;二,複員軍人,這些人在軍中受政治灌輸,回地方後思想極左,打砸搶凶恨,全國的許多造反派頭頭,複員軍人佔比例爲多,這批人現在大都生活在社會底層。
話歸主題,有了造反隊,就必須要找專政對象,就像磨刀霍霍後要尋找羊羔一樣。
這下輪到張之凡撞上槍口了,造反派得到一位科技出版社的被審查者張中良的交待,說他在張之凡家作客,聼他夫人說過:“江青就是解放前的電影演員藍蘋。”就這一句話,在當時是嚴重的反動言論。
造反隊立即把張之凡抓來審問,起初他不承認。陸某說到這裡,加重語氣道,這就是蔡某人傷陰騭了,他不該去把張之凡的太太抓來,因爲她不是我們社裏編製的人。他太太袁某,本是小姐出身,和張之凡婚後,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昵名大妹和小妺。張太太平時在家相夫教子,有時幫助丈夫整些美術畫稿,是一個不知社會明理的婦女,哪經得起造反派的嚴令威逼,於是她把倆人在床上話全交待了出來,結果導致夫妻相互揭發,反目成仇,釀成了一場大悲劇,張之凡以現行反革命罪判七年,關進提籃橋監獄;太太袁某判五年,押送安徽白茅嶺農場,夫妻倆勞燕分飛,以離婚收場;孤兒雙胞胎,大妺去了農場,小妺由祖母領走撫養。
七年後張之凡出獄,回到原單位,因美編室已經滿員,無法增編,就分配到我們《少年科學》雜誌,協助美編張慈慧一起工作,跟我坐同一個辦公室。
由於長期關押,張之凡出獄時患了嚴重的帕金森氏症,右手不停地抖瑟,十分明顯,作畫時他隻能用書本墊在掌腕下,艱難地運筆,至今回想,使人辛酸。天哪,一雙能創造文化,畫美好世界的靈活巧手,就毀在那場以“文化”爲名的“革命”中。
張之凡雖和我同一間辦公室,但他謹慎小心,埋頭作畫,很少說話。
有一次我收到一篇關於“雙胞胎心靈感應”的稿子,說同卵雙生子之間有心理感應。我說了這事。他聽我說完,放下筆,回過頭,低聲說:“我大妺跳河自殺的那晚,遠在百裏的小妺焦躁哭鬧,似有感應……”
我注視他的哀怨的臉色,沒有追問,生怕他傷心。
後來我又去問陸某,他女兒是怎麽自殺的?陸某說,大妺在農場,因為是反革命子女,經常受人欺淩,一次宿舍裡少了東西,大家認定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冤枉是她偷的,大妹百般辯解,無人相信,甚至有人荒唐地辱罵:“反革命子女不是賊,誰是賊!”就在當夜,大妺跳河自殺了,一個荳蔻年華的姑娘,在黑夜的悲泣聲中,沉入河底,被這個不愛他的黑暗的社會吞噬了。
陸某還告訴我,張之凡出獄後曾私下對他說:“我文革受的冤屈想得開,家中的鋼琴、藏畫、細軟被抄去,我也想得開,唯獨對大妺之死,我撕心裂肺般難過……”斯言痛哉!
少兒社沿馬路的那幢別墅,原是英籍地皮大王哈同兒子的財產,隔壁那幢黃瓷磚的歐式別墅,是奧地利王子的私宅,裡邊奇花異草,古樹參天,十分幽靜。“解放”後,那幢奧地利王子的別墅成了民航局一位老幹部的私宅,其中的鍋爐房劃歸少兒社使用。一次我去鍋爐房沖熱水瓶,碰到一位經歷過文革的同事,他指著一扇隻能半翻的鋼窗說:“當年張胖被關在這裡隔離審查,想翻鋼窗逃出去,因為腰圍太大,卡在窗口,進退不得,被管押的趕來按住,用木板打了一頓屁股……”
張之凡於一九九六年逝世,他的太太袁某女士前幾年也走了。他家是文革中千萬個受害迫的縮影之一,但願他倆進入天堂後破鏡重圓,和大妺一起幸福地生活。
文革的苦難和作惡者,在被刻意操縱遺忘的年代裏,隨著當代人的逝去,將漸漸被人忘卻,趁我在衰暮之年,還未癡呆之前,力求記下這段歷史,讓後輩們知道,在文革史上曾經有過這段故事;讓後來的讀者知道,《十萬個爲什麽》叢書的封麵設計者張之凡曾受過的冤屈;也喚起同齡人,不要荒疏晚年,趁在沒有癡呆之前記下那段歷史,記下那段苦難,警告後來人不要重蹈覆轍。
最後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所幸張之凡全家唯一的幸存的小妺,終於在文革後離開了這塊傷心之地,在美國學有所成,繼承父業,搞美術設計工作,我祝她幸福!
二〇二一年六月六日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