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王亞法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父親淒慘的笑容

(2008-11-17 00:17:21) 下一個

——王亞法

 

 昨晚半夜醒來,上了一次廁所後,一直沒有睡者,腦子裏又湧現出父親淒慘的笑容。那笑容似笑,又似哭,似無奈,又似狡獪,似得意,又似可憐……至今我已年過甲子,仍然猜不透這奇怪的笑容。

這笑容啊,在我腦子裏定格了四十多年。  

那是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最肅殺的一年。剛過陽曆年,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就發了一個叫《公安六條》的文件(文件內容可以從網上點擊到)。文件一共才一千多個字,卻有六處“依法懲辦”的嚴詞。就此,在一個沒有法治的國度裏,“中共中央、國務院”的文件,成了“依法懲辦”“階級敵人”的法律依據,一時殺氣騰騰,全國噤聲,人人自危。

過了陰曆年不久,父親被揪出來了,因為是政曆問題,沒有現行犯罪,所以沒有被逮捕,隻是勒令每天一早去工廠幹苦力,晚上很晚才回家,按當時的流行話,叫“六進六處”,意思是早上六時上班,晚上六時下班,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

我常聽他私下對母親抱怨:“鳥叫做到鬼叫”。

       一天傍晚,父親由母親陪同回家,因為他的工廠在浦東,每天要從陸家嘴碼頭擺渡上班,那時候政治風聲緊,每天有“階級敵人”投江自殺,母親怕父親仿效,因此下班前就去廠門口候著,接她回來。父親先跨進門檻,母親隨後,習慣地朝門外掃一眼,然後掩上門。

我出來迎接,看見父親滿臉憔悴,右手包著綁帶,吊在胸前。我大吃一驚,剛要開口,他將我喊進房間,神秘地拉上窗簾,小聲說:“兒子啊,我今天說了一個謊……”說著,臉上露出我夢中的那種淒慘的笑容,“今天車間裏實在沒事幹,管我們的那個頭,拿出一包彎洋釘要我們敲直,我不小心,把榔頭捶在手指上,骨頭敲碎了。”

       “醫生給你照X光了沒有?”我著急問。

       “我上醫院找醫生,醫生一開口就問我是什麽成分?”

在那個荒謬年代,你進醫院,醫生第一問你的,不是病情,而是什麽成分,如果你是“地、富、反、壞、右、資”,他會堅決拒絕:“我們不為階級敵人服務。”

“那你怎麽說了?”我問。

父親又朝窗外望一眼,神秘說:“我說了一個謊,說我是工人階級,他連電話也沒有打回去核實,就跟我治療了。”說罷,又露又出那種奇怪的笑容。

四十多年過去了,父親的笑容一直留在我的腦子裏,揮之不去。

幾個月前,我和朋友駕車去堪培拉看“奧運火炬”,望著那揮動紅旗,高呼激越口號的新一代“革命小將們”。我又想起了那個年代,想起了父親淒慘的笑容。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 打印 ]
閱讀 ()評論 (8)
評論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真可憐!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