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登上了舊金山飛回國的航班。
我在電話裏請我爸先不要告訴媽媽這件事,怕她萬一倔強起來收拾行李就躲出去旅遊不見我,搞一個突然襲擊就算她再要走,至少也見得上一麵。盡管我爸答應了,但是我仍然有一些不確定,在我的記憶中我和他從來不曾有過父女之間的小秘密。
我和他,肯定有愛,但卻怎麽都不親。
在舊金山動手術的時候,我想著自己有語言優勢方便跟醫護溝通,便盡量多陪陪爸爸,但是他總是隔一會兒就說:“去叫你媽進來。”
他們倆的分分合合從未跟我解釋或者溝通過,大部分時候我和Dylan都看不懂也理解不了他們的相處之道,於是,我們總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融入不了他們的小圈子。
隨著距離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Carter每天跟我通話的話題大部分都是問我的家庭到底是怎麽樣的。我想了半天,告訴他,如果說每個家庭都是一盆花草,那麽我媽肯定是那朵嬌嫩的花,我爸是泥土,我和Dylan是花瓶上的裝飾圖案。
我記得高中那會兒,我媽每隔幾周的周六跟她的小姐妹或者舊同事會約著一起吃頓飯。隻要是我爸不出差,他必定趕過去給她們買單然後把我媽接回來;如果他出差在外,那就叫我和Dylan算好時間打車過去,帶著他的卡去給我媽買單,再一起打車回家。用他的話來說,就是難得叫你們跑一次怎麽了?你媽平時不夠辛苦的麽,去給她撐撐麵子不應該嗎?
於是,我們就得去撐麵子。飯桌上的叔叔阿姨們無一例外地會特別羨慕我媽,不是老公追過來就是兩個孩子一起來,這是什麽級別的待遇啊!而我媽總是反複說一句:“你們別隻看表麵文章,我老公什麽都不管,就會賣乖!”
我覺得她說得非常準確,我們的家庭氛圍就是賣乖氛圍,這樣就可以躲避所有尷尬的問題,以及有可能帶來的衝突,有助於維護家庭和諧。我們所有人做的事情,都是在回報媽媽的辛苦付出,給她帶來榮耀和裝飾,讓她感覺好一些。於是,我媽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對我們要求越來越高,給的壓力越來越大,越來越極端,導致後來Dylan言語頂撞她的時候,她完全無法接受,會立刻毫不猶豫地去撞櫥櫃。
Dr. Brogan問過我,以前有沒有發現過媽媽性格極端的征兆。我曾經和Dylan的爸爸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那時候還沒有生弟弟,所以我爸就沒有把我要回去他的身邊。我隱約記得那時候,Dylan的爸爸挺喜歡任天堂,周末會帶著我和媽媽一起玩一個打蝴蝶的遊戲。
規則本身很簡單,每個人有五條性命,看最終誰的總得分最高誰就勝利。我媽一旦遇到第一條性命不小心丟了的情況,她立刻就會把後麵的四條命全部自殺掉,讓遊戲重新開始。對這個事情Dylan的爸爸很有意見,但是我媽堅決不肯退讓,她總是說:第一條命還沒拿幾分就丟了,後麵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不如死了算了重新來。
我並不理解為了一條命而去結束其他四條命這個行為的意義,但是我看到她義無反顧地把自己送給炸彈炸死的場麵,還是覺得很震撼,後來長大後回想起來,也許這就是她極端性格的一點早期征兆。
Dr. Brogan對我說,當權力掌控一切的時候,愛是完全不存在的。
這讓我想起了她撞櫥櫃去急診的那次,把Dylan嚇得半夜跑來我的被子裏抖得不能睡。我當時也想過,連我這半個姐姐都心疼他,做母親怎麽就能對他這麽幹呢?這麽血腥的場麵對半大不小的Dylan來說衝擊很大,尤其是精神上的創傷很久之後都緩不過來,說話都不太敢大聲說。我實在很難接受明明就是暴力,怎麽能被歸納成愛。
我蜷縮在飛機座椅裏閉著眼睛休息,腦子裏一遍遍地在重複回想很多很多前塵舊事,看著屏幕上的飛機圖標越來越接近家鄉,我就越來越感覺自己變得單薄,變得懦弱,腦子裏一團糟,開始暗暗後悔沒有讓Carter陪我一起回來。
推著行李出關後,一眼就看到我爸站在等候區的欄杆後麵招手,我快步跑過去抱住了他的腰。我爸摟了我一會兒,拍拍我的臉:“我沒有跟你媽說。”
我沒說話,隻是一路吊著他的脖子掛在他背後拖著腳走,我爸推著行李車問我:“你幾歲了?要不要坐箱子上來我推你啊?”
我嘿嘿地笑,鬆開他的脖子走到他身邊挽住胳膊,問:“媽媽在幹嘛?”
“她現在跑到居委會裏麵做義工,”我爸說:“馬上夏天要到了,居委會在會議室裏煮涼茶和綠豆粥,開空調給大家用。”
“哦,”我接著問他:“最近她沒有跟你說過我的事嗎?”
“沒有。”我爸的語氣有些遲疑,我看了看他,他說:“反正,還是那些話。”
回家後,我從箱子裏拿出幾盒巧克力和香煙,直接去了居委會辦公室。我媽正坐在一群人中間,拿著一個本子興高采烈地記錄什麽東西,鄰居阿姨們見到我都叫了起來,推了她一下,說:“你家姑娘回來了?怎麽沒有聽你說啊?”
我媽愣了一下才抬頭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僵在一半,我趕緊叫了她一聲:“媽媽。”
她猶豫了好幾秒,可能是看在旁邊有這麽多人的份上,問我:“你怎麽回來了?”
我把巧克力和煙都放到桌子中間,先向叔叔阿姨們打招呼問好,大家都有好幾年沒有看到我了,紛紛過來跟我說話,問我在美國過得好不好,工作是不是太忙了所以總不見回家來看看。
我知道我父母肯定不會跟他們提起Jason的事故和我的抑鬱,所以很識趣地解釋說是因為工作太忙了才沒顧得上回來。大家都是一陣唏噓不已,幾個熟悉的阿姨拉著我說:“你肯定是在公司裏做得很高職位了吧,從小就是尖子,長大以後也是一樣。你說,你媽怎麽這麽好命,養的兒女都特別出息,我們是羨慕死了也沒用。有男朋友了沒有?是不是快結婚了?”
我靦腆地笑笑,點頭道:“有男朋友了。”
“給我們看看呢?”她們高興地說:“他是做什麽的呀?”
我把Carter和我的合影給她們看了一下,沒有具體說細節,隻是含糊地帶過一筆,說是跟我一起工作時候認識的。
過去,我媽是很喜歡這種氛圍的,但是現在我和她在熱鬧的人群中對視幾眼,都有些臉紅,總覺得諷刺的意味超過了讚美。我媽放下手裏的東西,問我:“你吃飯了沒有?”
我搖搖頭,說:“還沒有。”
“那先回家吃飯吧!”她起身來拿了自己的手袋,撐出一個笑容對大家說:“我今天早點走了,給她弄點吃的去。”
我跟著她走出居委會的小樓,稍稍落後半步尾隨著她。我媽走路有種昂首挺胸的步態,這會兒更是顯得格外挺拔,走了一會兒才問我:“回來幹什麽?”
“看看你們。”我小聲地說:“想再跟你談談。”
“談什麽?”我媽停下腳步,扭頭看了我一眼,說:“沒什麽可談的。在美國你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還談什麽?”
我尬尷地半低著腦袋不吭氣,我媽沉默了一會兒轉身接著往回走,我趕緊默默地跟上,拽拽她的袖子叫她:“媽媽。”
我媽再次停下腳步,背對著我說:“你爸爸說你被我壓抑得沒膽子,也沒主意,隻曉得唯唯諾諾地唯命是從。”說著,她稍稍側過來一點兒,瞟我一眼,說:“你真的是沒膽子嗎?真的是沒主意嗎?我怎麽覺得你主意大得很呢?你還想拿什麽更大的主意?工作、前途、你弟弟,一拍腦袋什麽都不要了,我們還不能講你,一講,你就要吃藥了就要死要活的了,這還不夠有膽子?!說句真心話,媽媽佩服你,對你甘拜下風,一個動作讓我十年的辛苦全部打水漂,絲毫不帶給我剩的。你還想談什麽,盡管談,我就老老實實地聽著,好吧?”
我站在旁邊,下意識地揪著衣角,臉漲的通紅心髒劇烈地跳動,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掏出來看的時候以為是爸爸打來的,沒想到是Carter的電話,他可能是掐著我抵達的時間半夜裏調鬧鍾起來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接,我媽已經冷冷地丟來一句:“煩不煩?要接就接,不接就掛了!”
我按下了接聽鍵,想報個平安再掛,至少讓他放心。Carter的聲音帶著濃濃地睡意,問我:“你到了?還都都順利吧?”
“Yeah,”我輕聲道:“I’m good。。。go back to sleep。。。I’ll call you later.”
可能我媽以為是Dylan的電話才讓我接的,這會兒聽到我開口說的都是英語,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等我掛了電話把手機揣進兜裏,她轉頭問我:“誰啊?”
我舔了舔嘴唇,好半天沒敢回答。
我媽看我這樣也明白了,嘴角帶著半個笑容,問我:“你是回來跟我講,要跟那個牧場養馬的在一起了,是吧?”
“媽媽,”我靠近她一點,婉轉地說:“你聽我跟你詳細地說一說。。。”
“說什麽說!”我媽毫無征兆地揚起胳膊一掄,把她的百寶莉手袋直接扔進了路邊的人工湖裏。我和身邊恰好走過的幾個行人都驚呆了,停下腳步看著我們。
小湖很淺,隻是一個裝飾,有個熱心的路人順手幫我們撈起遞過來,我趕緊道謝後接了,整個包裏全是水,一串串地往下滴落。我看著我媽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我能感覺到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有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感牢牢地抓住了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