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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舊事如天遠之—— 三十六個小時(下)

(2018-10-28 20:11:04) 下一個

 

日出過後,海上起來一點風浪,船身明顯地發生左右搖晃,海麵上到處能看到一朵朵白色的浪花。第一批暈船的人們倒在了床上,工作人員推著車一間間來視察,問有沒有人需要暈船的藥片。

我爸爸再次技驚四座,他正在船艙裏給妹妹施氣功,源源不斷地把真氣從頭頂傳輸到她體內,幫助她克服暈船的惡心感。

大家老老實實地睡了一上午,到飯點的時候起來鬆快一下,爸爸給我買了一碗鹹菜肉絲麵,給妹妹買了一盒什錦炒飯。

妹妹在下鋪吃飯,我爸給她拿著水杯,我一個人抱著麵碗在上鋪盤腿坐著。麵條比筷子還粗,等於是麵疙瘩,我嚐了一口,鹹菜一股酸味而根本沒有鮮味,肉絲全是肥的。突然間我覺得我爸爸對我一點都不好,就算妹妹比我小比我弱,他也不應該完全不管我。

這時候,我對麵的小夥子也正盤腿坐在上鋪,他泡了一碗麵條,開了一罐午餐肉,用小刀切成細長條放進麵湯裏。他一邊弄一邊看著我,等他泡好了麵條後突然對我做了一個手勢。

我眨巴兩下眼睛,不解地看著他。

他再次伸手,指指我的麵碗,再朝自己的方向招手,用唇語說:“給我。”

他挪過來我這邊,把他泡好的麵遞給我,低聲道:“我這個好吃一點。”說著,他就把麵小心放在我床上,從我手裏拿走了那碗惡心的麵疙瘩。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撈起一筷子麵塞進嘴裏,滿不在乎地一口接一口吃著,似乎並不覺得它有多麽難以下咽。床上攤著雜誌,他邊吃邊翻看,過了一會兒抬頭朝我擠了一下眼睛,示意我:“吃吧,再不吃就泡爛了。”

他的麵條確實好吃很多,至少是有泡麵正常的味道,午餐肉泡在湯裏嚐起來很鮮。泡麵的量不大,我很快就吃完了。

小夥子跳下床,過來朝我伸手,說:“給我吧,我一起去扔。”

“謝謝你。”我遞給他,詫異地看到他接過去就喝了一大口我剩下的麵湯。

不一會兒他晃蕩著回來,很高興地說:“船長馬上要廣播了,張山一舉拿下雙向飛碟的金牌!聽說另外還有兩枚銀牌,一枚銅牌。莊泳和楊文意順利進入自由泳100米和50米的決賽。”

被滿滿的民族自豪感的雞血衝擊得厲害,海上的風浪似乎更大了一些,船上更安靜了,鮮少有人走路。我躺著看天花板,很好奇嬰兒為什麽喜歡睡搖籃,這種晃來晃去的動蕩感,隔夜奶不都得吐出來?但是看看我們艙裏的小朋友,在屋裏走來走去貌似完全感覺不到和平時有什麽不同。

船長安慰大家說,目前的風浪不會持續太久,等到了傍晚海麵會恢複平靜,今天應該會有一個很壯觀的日落。

天氣預報是準確的,但是被動蕩過的身體並不能立即恢複,出去看日落的人並不多。我趴在船尾的欄杆上看底下海輪推出來的波紋,一層層擴散出去,十分有規律。

“你爸爸怎麽不讓你們托起日落了?”小夥子忽然出現在我旁邊,笑嘻嘻地說:“其實,現在拍比早上拍效果好。”

“妹妹還是不舒服,”我告訴他:“爸爸不太放心她,怕她又要嘔啊吐的。”

他看我一眼,說:“小的那個父母總是會多操心一點的。”

“那大的那個就不是人了麽?”我問他。

“當然是人了,”他垂著胳膊在欄杆外麵晃,說:“怎麽能不是人了呢?”

說罷,我們沒有再接著往下聊,他抽他的煙,我看我的景。

晚飯是我們艙大夥兒一起買的,拿回來擱在中間的大桌子上聚餐。爸爸說:“明天一早起來,船就該靠岸了。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們算是共命運了一場,必須幹上一杯酒。”

吃飽喝足後爸爸領著我們出去散了一圈,路過餐廳突然發現有幾堆人在下圍棋,聊上幾句聊對了路,立馬邁不動步子了。有人又拿出來一套棋子棋盤擺開,爸爸吩咐我們早點回去洗洗刷刷收拾一下好睡覺,他要跟人殺上幾局。

妹妹死活不肯走,於是我爸買了雪糕和汽水讓她貼在身邊坐著看。

我回到艙裏洗漱之後躺著聽了一會兒Walkman,不知不覺中睡著了一陣子。等我醒過來的時候艙裏已經熄燈,黑暗中似乎每一個人都入睡了。我伸頭看看下鋪,妹妹回來了,也許是看我睡得熟就沒有爬上來,縮在下鋪的角落裏。小孩子都知道尋找自己最信任的庇護,所以她就愛粘在他屁股後麵。

我躡手躡腳地爬下來,再躡手躡腳地出去,跑到船尾瞧了瞧。

這晚的夜色極好,沒有月亮,銀河係便格外清楚。群星閃耀的夜空就像是課堂上老師投影儀打出來的那個教科書版本一樣。

平台上觀星的人不多,或許都以為夜晚會太冷,其實還好,尤其是我熟門熟路爬到小夥子帶我們看江豚的那個鐵樓梯後邊的角落裏,基本上連風都吹不著。

我剛剛站定,摸了一根香煙出來,手腕就突然被人抓住了,嚇了我一大跳。

“拿出來。”小夥子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著我,一臉嚴肅地朝我攤開手。

我倔強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他用手背敲了一下我的胳膊,催促道:“快拿出來,我看見你順走了我放桌上的打火機。”

我還是沒有動,他等了一會兒後,突然動手了。

我完全沒有看清楚他的動作,隻知道他從褲兜裏掏出來一點東西,然後我的手腕就被一條繩索纏住,刷刷兩個結,一頭扣住手腕另一頭扣在樓梯的欄杆上。

“你想幹什麽?”我下意識地去解手腕上的繩結。

“我國有法律規定,未成年人不能抽煙。”小夥子端著胳膊冷冷地看著我,問:“你有身份證嗎?你到了18歲了嗎?”

“哪一條法律規定的?”我反問他:“你是警察啊?”

“沒錯,我就是警察。”小夥子一本正經地說:“你不用做無謂的掙紮,這兩個結你沒有本事解開的。你東西不拿出來,我就把你銬在這裏一直等到你配合我為止。”

他確實沒有誇張,這兩個結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人才能打出來的花樣,我解不開。我攤開手心露出已經被捏皺的煙,然後從褲兜裏拿出他擱在桌上的打火機,一起遞給他。

小夥子接過去就把煙叼在嘴裏點上,不動神色地看了我一會兒。

“可以了吧?”我伸出手腕:“幫我解開。”

他稍稍避開我的方向吐了一個煙圈,突然改變了主意似的,說:“幫我拿一下煙,我要回去取一點東西。”我下意識地接住他塞進手指之間的香煙,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轉身就走,都來不及做出反應。

好在,他很快就回來了,胳膊底下夾著一張草席和一個枕頭。

他把草席平鋪在平台的一個避風角落裏,擱上枕頭。回過頭來,他拉著我的手腕把煙送到嘴邊叼住後,手指動了兩下就解開了扣在樓梯欄杆上的繩結。我還在等他給我解另一個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又是刷刷兩下,繩子被扣到了他自己的手腕上。

這一回,我們倆就像被一副手銬銬在了一起。

他拽著我爬上平台,順著席子躺下,說:“你陪我看一會兒星星再回去,從現在開始,我得看著你。”

我竟然沒有掙紮,就乖乖地跟他並排躺下,看著浩瀚的星空。

“跟我說說,”他問我:“為什麽這麽不開心?”

“我爸爸不喜歡我,他喜歡妹妹。”

“誰說的?”他嗤笑一聲:“你怎麽想得出來?”

“她不是我親妹妹,是別人的小孩。我爸爸媽媽都很喜歡她,恨不得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一放假了就接過來玩,去哪裏都帶著她。我覺得煩死了!”

“你又胡說了,”他再次嗤笑:“你也很喜歡她。”

“她一點都不可愛。”

“她很可愛,也很聽話很乖。”他舒舒服服地抽了一口煙,輕輕晃動兩下我們連在一起的手腕,淡淡地說:“當然,我認為她不如你可愛。”

“胡說!你都不認識我!”

“什麽是認識?什麽是不認識?”

“你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成績好不好。”

“那是,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不影響我認為你很可愛。”他告訴我:“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幾個都說了,養女兒就希望養成你這樣的。尊老愛幼,知書達理,與人為善,而且很有幽默感。”

“你是在諷刺我,說反話嗎?”

“當然不是,我都不認識你,為什麽要說反話?”他側身看了看我,說:“我們就是這麽說的。我下鋪的姑娘也說,她看到你每次進出都會注意輕輕開門關門,桌上的東西盡量及時收拾好,生怕碰到小朋友,或者被小朋友誤拿,是個心裏有別人的女孩子。”

我感覺稍稍好了一些,沒有說話。

“如果你再大兩歲,我可能會追你當我的女朋友。”他彈了一下煙灰,平靜地說:“你是我很喜歡的類型。性格,長相,家庭,都是。可惜,你太小了點。”

我想起他給我的那碗麵,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怦怦地跳。

“你下午在這裏看日落的時候在想什麽?”他突然問我:“看起來表情很猙獰。”

“我在想——”我有些猶豫,但是又很渴望說出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後,說:“我在想,如果我跳下去,我爸媽會不會後悔一輩子?要不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他不動聲色地繼續抽煙,好一會兒之後才說:“獨生子女,偶爾有點脾氣是可以的。但是,你有這種想法,是不可原諒的!你爸媽知道了,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所以我隻告訴了你啊!”

他丟開煙頭,猛然翻了一個身側過來看我,伸手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臉,涼涼地說:“如果你真是我的女朋友,我會把你綁起來打一頓。你知道人死了是什麽嗎?就是沒了,什麽都沒有了。你懂不懂什麽叫做沒了?”

我點點頭。

他搖搖頭:“你不懂,你懂,你就不可能有那種想法。”

我看著他在我眼前放大了的臉,忍不住也伸手摸摸他的下巴,問:“你真的是警察?”

“不信啊?”他拉著我的手到他側腰,那裏有一個堅硬的皮質的殼,形狀像是手槍套但是裏麵有沒有東西我還真摸不出來,他低聲嚇唬我道:“不信,你可以拿出來朝我開一槍試試看。”

說著,他緊緊盯住我的眼睛看,緩慢而堅定地靠過來,嘴唇輕輕地觸碰我的臉頰,然後下移了一點到脖子,最後再回到臉頰停頓了一會兒,才退開了去。

“你騙人的。”我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那裏麵不是槍。”

“也許吧,誰知道呢?”他笑了笑,說:“你不拿出來看看,兩種情況皆有可能。”

說著,他平躺下去繼續看星空。

“就算你有槍你也不敢拿出來。”我繼續在這件事上糾結,又好奇又緊張又激動,突然撐起來看著他,說:“你知不知道我要去大連見誰?說出來嚇死你!”

“那你就說出來嚇死我吧。”他無所謂地看了我一眼,說:“我聽你爸爸說了,去看你大伯父。”

“哦,你已經知道了,”我有點失望,繼續問:“你知道我大伯父是幹什麽的嗎?”

“我隻知道他住紅鬆嶺,下鋪的姐姐說了,那裏是大連第一批幹休所,裏麵都是獨立別墅,門口有警衛24小時把守,後麵的山頭全是屬於他們的後花園。”他望著天空緩緩道:“所以,我想他退休以前應該是部隊首長,肩膀上和胸口的星星比這天空上都多,對不對?”

“沒錯,”我張嘴就來:“所以他有很多兵,家裏很多槍。形象就是電視劇裏那種‘小心老子一槍崩死你’的老首長。你說說看,你還敢不敢對我動刀動槍的?你怕不怕?”

他的聲音裏帶著無法掩飾的笑意,說:“你這麽解釋一下,我肯定是有點怕的。”

我的好奇心沒有得到完全的滿足,忍不住又問了一問:“到底是不是?我能不能再摸一下?”

“不能。”他很果斷地說:“機會隻有一次。”

“剛才那個不能算,我沒敢真的摸。”

“我也沒敢真的親你,我們扯平了。”

他望著天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聊星座,胡亂指著瞎猜了幾個星星,然後說:“晚了,回去睡覺吧。”

手腕上的繩結不知何時就不見了,我竟然一點沒有感覺到他的動作。

第二天醒來,他和下鋪的大姐姐早已經把行李收拾整齊。由於下船後還要趕車,他們倆決定提前等在下船的門口避免被堵住,就跟我們告了別。

臨走的時候他看到我的小箱子和上麵的旅行袋,對我說:“你這樣,袋子很容易滑下來,我給你固定一下。”

他取出一段繩子來幫我,一邊動手一邊衝我做了一個鬼臉,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跟著人群站在船舷邊等待下船,我能看到他隨著第一批人潮飛快地走出碼頭的鐵門。爸爸突然推我一下,指著岸邊的兩輛軍用吉普車說:“你大伯和你大姐都來了。”

隔得稍稍有些遠,我隻能看到車邊站著兩個身穿軍裝的人,還是在我爸的攝影機拉近鏡頭裏,才能看到他們倆肩頭和胸口的星星閃閃發光。

我應該稱呼姐姐的人,其實是我父母的年紀,她帶來她的兒子和妹妹一般大。三個大人坐了一輛吉普,我們三個小的坐了另一輛。

大姐的警衛員二十左右的年齡,笑容陽光燦爛,一路給我們介紹大連的風光。

我一直盯著他的後腰看,問:“你這個是真槍嗎?”

“是。”

“有子彈?”

“有。”

“我能不能摸?”

“不能。”

沉默了一會兒,他問我:“坐船有意思嗎?從大上海過來,要多久啊?”

“很有意思。”我看著窗外,說:“剛好,三十六個小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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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愛 回複 悄悄話 人生就是由各種各樣的邂逅組成,有遺憾有感動,不知道對不對
羊脂玉淨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人在旅途的時候會有不一樣的心境,也許是因為從開頭就知道這一程會有終點。大灰狼哥哥肯定有過很多“不好”的念頭,“不好”的想法,但是與此同時,他也隻不過being a boy而已。

最終,壞的念頭沒有戰勝好的,但是理智也沒有能夠完全戰勝情感,他停在“機會隻有一次”的親吻上。

進一步就太多,退一步又不夠,這樣也許正是恰恰好,讓這36個小時有回味的餘地。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老爸是個極好的人,對小妹妹視如己出。大哥哥很奇怪,有大灰狼的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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