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今天無意中又讀到這句詩,真真是往事如天遠的感覺,但又仿若就在眼前。
這一回,我不是要講一個愛情故事,而是要感謝一個我從來沒有當麵感謝過的人。
我是在初中二年級結束的時候被老師換到我們班最後一排去的。沒有什麽特殊的事件發生,主要因為我繼承了父親的飛行員般的視力,鷹視猿聽的,個子不矮,成績很穩定地保持在中等偏上的水平,所以我的座位換給了一個視力不太好的同學。
其實,對我來說,這次的座位調整改很大地變了我的學習環境。之前坐第二排,在各種學習委員和課代表,那些所謂teacher’s pets的集團中央,也是老師視線的自然落點範圍,我盡力保持著老實孩子的精神麵貌,不惹事。
一下子換到最後一排,也就是現在所謂的娛樂休閑區,台板下看武俠小說的,粘飛機模型的,玩打火機的。。。令我歎為觀止,大開眼界。
我記得很清楚,在來到新世界的第一堂數學課,我正在草稿紙上算例題,突然間我筆尖下的紙張以閃電般的速度被人抽走了。我依然保持著寫字的姿勢,耳邊傳來一個滿不在乎的聲音:“借你一張紙用下噢。”
是的,他就是我的新同桌,曹俊同學。
他坐最後一排是因為個子高,1米83的大個子,我們區體校田徑隊的。我印象中他是一個很早熟的男生,也許是在體校隊接觸的人多,他在學校外麵的社會裏也混得風生水起,而我相對而言比較幼稚,所以有時候他用的詞我會聽不懂。現在回想起來,他的智商和情商都應該都挺高的,天天在桌板下粘飛機模型,放學後還有校外體能訓練占用時間,但他的成績卻一直在我前麵。
曹俊告訴我,他喜歡他體校裏某個隊的某個女生。高個子,小狐狸臉,紮個馬尾一甩一甩,全都抽打在他的心上。聽說她特別喜歡聖鬥士星矢的粘紙,一片片貼在墊板上,於是他就到處收集那些花花綠綠的貼紙。有時候我還看見他幫人家小姑涼整理筆記,一筆一劃工整清晰,擱在如今算是妥妥的暖男一枚。
作為他的同桌,剛開始我的任務主要是放哨。就是上課的時候關注老師的動向,必要的時候提示他收起他的飛機模型。另外一個課餘任務是幫他的飛機貼粘紙。他的飛機模型都是零件拚裝的,大部分是第一次或者第二次世界大戰上的戰鬥機,一般來說每一盒都有一版貼紙(國旗、機型、戰鬥編號),需要自己貼到飛機的機身、機翼和機尾上,都是數字或者字母,印得非常小。
曹俊有一次拿起我的手對著窗戶看了看,說:“你的手指細,幹這個活剛剛好。”
“你爸媽還蠻寵你的,”我對他說:“每個星期都有一盒新的模型。”
“那是我體校有補貼。”曹俊頭都不抬。
最初的磨合期我們倆相安無事,娛樂區有娛樂區的氛圍,四周換上了不一樣的同學,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朝夕相處了幾周之後,我和周圍幾個同學就混得比較熟了。在這個時候,我又被曹俊派了一個任務。
曹俊說:“你要積極一點舉手回答問題,或者主動要求朗讀文章,演算數學題,英語口語對答。”
“為什麽?”
“因為老師是隨機在教室裏挑人的,”他振振有詞地說:“你看,前後左右地挑,你什麽時候見過老師連續挑同桌的兩個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隻要你起來回答過了,我們這一片就安全了。至少,我肯定是安全了。”
“為什麽你不能回答?又不是不會!”
“因為我不喜歡站起來給別人看。”
當年我不太了解他的心理,但是曹俊對於站起來回答問題有種無法控製的厭惡,或者是恐懼,也許是他個子太過高大,頂天立地的一覽無餘讓他覺得無所遁形。亦或者隻是十幾歲男孩的逆反心理在作祟,被老師牽著鼻子問來問去的就不顯得酷了。
我很鄙視他這種行為,尼瑪我在學霸區都沒有做過teacher’s pet,跑到娛樂區裏還上趕著舉手回答問題,除非我腦子壞掉。但是,最後我還是從了,原因有三:
第一個,暑假裏我剛從普陀山上修行後下山,確實有想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蒸蒸日上的願望,也向父母做過若幹保證;
第二個,曹俊表示了他會在底下源源不斷地輸送提示甚至答案,讓我放心舉手;
第三個,曹俊還表示了會毫無保留地跟我分享他的數學解題思路。
從敲定這個約定之後,同學們就經常看到我主動要求回答問題,或者背誦艱澀的古文,還有英語對話練習,而曹俊長手長腳地凹造型在底下偷偷摸摸提示我。每一個老師的脾氣甚至心理,他都能摸得很準確,既能在選擇什麽時機來要求回答的戰術戰略上做好總策劃,也能在關鍵時刻在旁邊敲邊鼓。
經常主動回答問題其實挺好的,畢竟,我作為一個正常的女生,還是比較要臉麵的,不能真的什麽都不懂就舉手,所以我學得比過去上心很多,慢慢的也不需要他提示太多了。他的預測還是很準確的,整整半個學年他都沒有被叫起來過。
坐在我們倆前一排的同學有一次說:“你們倆如果是某個山上某個門派的師兄妹的話,那進入江湖後,就是師妹拿把大刀衝出去砍人,師兄在旁邊一身是嘴,不停地指導該怎麽打。要是出了啥事,你看他肯定跑得兔子還快。”
曹俊不僅僅一身是嘴,而且還一身是腿。
班裏的男生千奇百怪的調皮搗蛋,他參與得比誰都起勁,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被抓,次次全身而退。我覺得這絕對是一種天生的能力,擁有這種能力,相信他以後一定混得不會太差。
過節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學約了去淮海路上看彩燈,在國泰電影院門口遇到了曹俊和他的小狐狸臉。我怕他不好意思跟我們打招呼,便拉著同學們去馬路對麵。剛過了街,曹俊突然從身後拽住我的胳膊,塞給我一根雪糕,說:“哎哎,這個你最喜歡的,給你。”
我一直記得他的那個背影,感覺有點像漫畫中的某個場景。秋風中的街頭,他穿著黑色夾克豎著衣領,手插在褲兜裏快步穿過馬路,隱約能看到被風吹起的頭發,一躍一躍的,跑向對麵那個女生。
小狐狸臉比我們大一年,看起來已經有了玲瓏曲線,身上散發著青春少女的氣息。而我還沒有完全長開,剪著方便遊泳的短發,又在普陀山上度過翻山越嶺忙碌的一夏,曬得黑不溜秋的,基本上屬於雌雄難辨。
上了初三之後各方麵的壓力都大了起來,體育課都被主課老師搶了,我們天天被捂在教室裏不見陽光,頭發慢慢也長了,終於能看得出來是個女的了。連我媽都對我重拾了信心,又開始給我買花衣服了。
開春的時候流行泡泡袖,我從毛衣到裙子到襯衣一律是泡泡袖的,早上起來被我媽按著腦袋套進去,心滿意足地目送著我去上學。
曹俊某天忍不住問我:“你這是要時裝表演?還是生怕老師在三公裏之外看不見你?”
“關你什麽事?”我很自信地說:“我覺得很好看。”
然後他就我的著裝發表了一通觀點,最後鬧得不歡而散,之後一段時間我們相互視對方為空氣,直到我們班的皮大王同學帶來一個橡皮球的那天。
我記得很清楚,中午我和同學去外麵買了生煎包和小籠包,剛剛從教室後門進去,我迎麵就被一件夾克蒙住了腦袋,轉眼被按在了門上。與此同時,我還聽到一聲慘叫。
還沒有來得及等我掙紮,就聽到曹俊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你先別動,先別動!”
等我的蓋頭被他揭開之後才知道,皮大王帶了一個橡皮球,七八個男生把吊扇打開往旋轉的葉子上扔球,球被擊中後高速彈出來打向某個方向,他們拿著椅子木板擋著,看誰會被打中,以此為樂。桌子上的東西被砸得一塌糊塗,如果不幸被球打中,應該是很疼。
“你看我對你好不好?”曹俊給我看他胳膊上被擊中的地方,說:“為了罩著你,我都沒有管我自己的生命安全。”
我看到他瞄我的飯盒,便說:“了不起我給你一個小籠包好了。”
“再加一個生煎包。”他高高興興地接過飯盒打開,看了一會兒,又伸到我麵前來說:“你替我選一個。”
其實我是想選一個最小的,但是我的代數習題冊裏有些拓展題需要有求於他,不得不給他挑了一個最為飽滿的,沾滿著芝麻和蔥花。曹俊顯得很高興,細長的眼睛裏透著說不出的得意。
吃過飯後曹俊就翻開練習冊給我講題目,他找草稿紙的時候順出來兩個大橘子遞給我,說:“你來剝皮,記得把白色的橘絡也抽幹淨,然後放在這個飯盒蓋上給我。”
我剝著剝著就發現他很不放心地看著橘子,便說:“知道你不喜歡橘絡,會抽幹淨的。”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曹俊指指我的手,說:“寫的就是你現在幹的事情。”
“什麽詩詞?”我抽出一個完整的橘絡給他看,說:“誰寫的?語文書上沒有教過。”
“語文書裏不許選這種詞的,”曹俊告訴我:“並州產的刀子鋒利如水,吳地產的新鹽潔白如雪,女生纖細的手指剝開一個橙子,是不是一幅畫?”
老實說,那個年代沒有網絡,沒聽過就是沒聽過,我也不能立刻找出答案來。但是,這幅畫麵有種說不出來的曖昧感,確實不像語文書裏的那些詩詞氣勢磅礴的調調。
也許是他每次讓我剝橘子都要說一遍這半闋詞,種下的影響久久不能磨滅。
初三下半學期學校舉辦直升考試,隻有很小部分同學能直通車上我們學校的高中,而我沒有考上。曹俊壓根沒有去考,他期待著去更好的學校。
在備戰中考的階段裏,我得到了很多很多來自曹俊的幫助,可以說他給我打下了一個非常紮實的基礎。最後十天集體放假在家裏複習,他問我:“我能不能打電話給你?”
“當然可以,”我告訴他:“我爸媽八點半一定出門上班,你過了八點半就能給我打。”
“你不要再做習題了,丟掉所有的練習題冊子。”
“為什麽?我爸爸給我找了很多別人的舊試卷,讓我多做題。”
“你聽我的,不要做題了。看書,把所有的書仔仔細細看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包括數學書,我說的是所有的書。”
我皺著眉頭看他,這個決定可能會影響很大。
曹俊問我:“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你能考上你的第一誌願。”
“我就不再做習題了,隻看書。你要真的相信我,就聽我的。”
最後的十天,我真的丟掉了所有的習題,一遍遍地看書。
每天早上八點半,曹俊會打來電話,我不記得我們聊的是什麽內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也許是閱讀書本的進度,也許是張國榮譚詠麟李克勤,也許隻是瞎聊。
我隻記得他的電話能讓我覺得平靜,積極,有信心。
初中升高中的考試是我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刻,我考了全校第二名,高出全上海最好的高中錄取分數線15分之多。曹俊是第一名,因為他有五分的體育加分,又把我甩在了後麵。
我覺得都是他的功勞,但是當年被家長獎勵得到處去玩,根本沒有顧得上感激他。或許,我認為已經搶在他前麵揮著大刀廝殺這麽久,他在旁邊搖旗呐喊幫幫我也是理所應當。
成績放出來後,我們的班主任和數學老師帶著我們全班同學去了大洋山和小洋山三日遊。在海灘上,男生站在女生身後拍集體照,拍完後突然把我們直接按進了海水裏,每一個人都渾身濕透,照片上的笑容無比燦爛。
晚上我們湊在一個屋子裏坐在床上打牌,四個人一組,曹俊和我對家。老師給我們送宵夜來的時候他又遞過來一個橙子,然後給我念了完整的一闋詞: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多年過去後回望,真是世間多有遺恨:海棠無香,鰣魚多刺,紅樓未完。
人生也多有遺憾,那些領過我路的人,大多都已不在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