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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江城生活秀(下)

(2017-12-07 13:25:43) 下一個

 

我心裏特別難過,低著頭哭。

陳思呈反過來安慰我道:“不要哭了,你又不是故意的。是我應該道歉,動手打女孩子,不可原諒。我隻是。。。一下子沒法控製自己,對不起。”

我們一邊吃早餐,陳思呈一邊告訴我,當年他爸爸和一群熱愛冬泳的朋友們組建了一支長江邊的冬泳隊,目的是鍛煉身體。他們之間有過口頭協定,那就是在自己遊泳的時候,如果遇上有人落水,必定出手相救。

不在江邊的人可能很難想象,每一年在江裏遇險的人能達到好幾十個。他們有些是輕生,有些是不知道江堤水麵下長滿濕滑的青苔,原本想摸摸水的結果一下子就滑進去了,還有有些是熟識水性但是不了解兩江交匯處水流的湍急,最快的時候,底下的水流能達到每秒6米。

“當時有救援繩包就好了,”陳思呈淡淡地說:“餘隊長距離我爸不過就是五米的距離,可在沒有裝備的情況下,5米就是生與死的距離。他看著我爸走的,大半年都沒有緩過來。”

“現在有裝備了吧?”我問。

“現在好多了,我爸出事以後,給大家一個警示,”陳思呈點頭道:“光有一份熱情熱心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更多的應急點,了解更多的急救知識,準備更多更好的工具。所以,你也看到了,餘隊長每周都給大家培訓和演練。”

我喝了兩口奶茶,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他:“我問句話可能不太合適,你別生氣行嗎?”

他說:“你問吧。”

“你爸出了事,你現在又加入這個誌願者隊,你媽媽能同意嗎?”

“我媽不知道。”陳思呈笑了,說:“她和我奶奶,至今還在悲傷中拔不出來。其實,餘隊長也不同意我參加,所以他們訓練一般都不告訴我。昨天晚上,我是個臨時來頂班的。秋冬季節晚上基本上沒有人,我們值班隻是一個習慣,來帳篷裏睡一覺。我臨睡前溜達一圈,就瞧見你了。本來想等王宇過來的,可我腦子發熱就下水了,其實,論救人我不行。”

我們倆再聊了一會兒,陳思呈說他要去店裏上班,便走了。

我索性請了一天的病假,把借來的衣服洗幹淨曬幹,再收拾了不少衣服出來打個包。再次回到救援隊應急點帳篷的時候,王宇還在值班,我把東西交給他,問他能不能找到餘金國。

“在龍王廟碼頭,”王宇說:“今天下午還有一場培訓的。”

我趕去龍王廟碼頭,果然,餘金國正在帶領大家做心肺複蘇急救。下午時分,參加的人很多,大部分是在江邊玩的市民或者遊客。反正是開放式的徒手練習,誰願意參加都可以。

我轉了一圈,又看到了陳思呈。他還是在打下手,準備道具收拾東西。抬眼看到我,他對我笑著招招手。

等他們培訓完之後,我找到餘金國,對他:“餘叔叔,我遊泳很厲害的,能不能加入你們救援隊?”

餘金國愣了一下,笑著拍拍我的肩頭,說:“當然可以啊!回頭,你把聯係方式給思呈,以後有活動我們會通知你的。”

“那值班呢?”我問他:“是輪流嗎?”

“值班?你一個女孩子,值班就算了。”餘金國搖頭道:“我們退休工人排班很方便,你們小年輕都有工作的。而且,我們有二十多個老爺們兒,足夠了。我基本上天天都在這裏,排到其他人,一個月也就是2次或者3次夜班。”

餘金國再關照了幾件瑣事,我一一答應了。

找到了陳思呈,我一邊寫我的姓名地址電話電郵,一邊好奇地問他:“餘隊長說他天天在這裏,他家裏人沒有意見嗎?他這個年齡,差不多要做爺爺了,不用幫忙帶孩子呀?”

“你這麽愛打聽嗎?”陳思呈皺眉看著我,說:“別人的私事,跟你有什麽關係?”

我扁扁嘴不吭氣了。其實,我不是八卦,隻是我隱隱能感覺到,他們這樣投入而執著地做一件事,隻求付出不求回報,背後通常有一個故事。

旁邊的一個大姐聽到了我們的交談,過來對我說:“加入了組織,你早晚都會聽說的,我來告訴你。餘隊長的兒子很多年前去世了,是一次意外的觸電身亡。家人就在附近,觸電就是短短十秒鍾,若是有一點急救知識,應該能搶過來。但是,他們當時都不知道該怎麽辦,等救護車趕到,人已經走了。”

我下意識地看了陳思呈一眼,他表情嚴肅地回視我,仿佛在說:“這回滿意了?”

好吧,我接受教訓了。

 

加入長江救援誌願者組織,主要的原因是這樣的行為應和了我個性中熱心熱血的那部分,當然,另外也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覺得我很喜歡陳思呈。

他爸過世前,在市區的一個商場裏開了個小餐館,忙碌之餘喜歡冬泳喜歡看書。他出了事之後,愛人和母親一下子就垮了。陳思呈不得不中斷大學學業,回家來接手餐館的營業。

我經常下班後去他店裏吃東西,看著他忙忙碌碌地轉悠。他見我去,總會抽一點時間過來跟我坐一會兒。他話很少,能不說就不說,大部分時間都拿著一疊紙坐在我對麵寫寫畫畫,用計算器算賬。

他認真寫字的表情看起來很性感,嘴唇不自覺地抿緊,皮膚白淨輪廓分明,讓我忍不住有點春心蕩漾。可惜,他從來沒有對我有什麽超乎尋常的好感,隻是一份禮貌和友善。我喜歡他的外表沉靜內心善良勇敢,而且我覺得有他爸這樣的人品,基因傳到他這裏應該也不會走太遠,是個靠得住的好男人。

有一次遇上他媽媽過來,陳思呈給我們介紹了一下,他媽媽比他擅長聊天,加上我這個愛說話好打聽的,聊得比較合拍。問著問著,我便心懷叵測地問起他有沒有女朋友之類的話題。

“店裏一直特別忙,他就是顧不上找,喜歡他的姑娘真挺多的。”

我趕緊點頭:“那是肯定的。”

他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丹丹,我也不瞞你,我們家比較困難。他沒有畢業沒有文憑,這家小店隻能說是夠我們吃飽穿暖,沒多的了。他要養我,養奶奶,人家姑娘看過就猶豫了。我覺得吧,他不是一個肯將就的人,看不上的就是看不上。”

“嗯,看得出來。”我讚同。

他媽媽是個很實在的人,有什麽就說什麽。最後我聽得很明白,她希望將來的兒媳婦是個“清白而簡單”的姑娘,不要有過當今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不然她兒子就太委屈了。

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想法,其實,我也能看出來陳思呈本身潔身自好的性格,當然心裏會對女孩子有一個相同的標準。而就我的經曆來說,早已無法符合他的基本要求了。

人生沒有辦法重來一遍,我隻能告訴自己別再考慮這些事情了。說起來,救援隊的人都是鐵骨錚錚滿腔熱血的男子漢,即便不能成就姻緣,這樣的朋友也是最值得交的朋友。

 

放開了對陳思呈的一些小心思後,我覺得一身輕鬆,跟他相處起來更加自然一點,不必總是顧慮自己是不是言行得體,可以放開了做我自己,秀我的本色。

我們演習的時候,陳思呈會跟大家一起參加,但是餘隊長不肯讓他下水。事實上,我們都不願意他下水。可別再有什麽事了,不然他媽媽和奶奶真得一頭撞死。

我對他說:“不一定要下水才是救援,還有很多重要的周邊工作可以做的。本來,下水救人是萬不得已的舉動,能拋繩拋救生圈拋得準,也是非常有用的。你多多練練那些技術!”

有一次我們在龍王廟碼頭實戰演習,我負責救人,另一個年紀大的阿姨演落水的人。那裏剛好是漢江入長江的入口,暗流和漩渦很多,不僅如此,周邊還有很多水葫蘆,是最容易出事也是救援工作最困難和複雜的區域。其實,我本來已經把阿姨拖回來了,但是餘隊長說我的抓腋下動作還是不對,讓我再練一次。就在我們演習第二次的時候,不遠處經過一艘大船,推過來的浪力量很大,我一時疏忽沒有做好應對,一下子就被一道暗流推出去了好幾米。

雖然我嚇了一大跳,但是有那麽多人在,而且阿姨並沒有受到大影響,我並不是特別緊張。餘隊長拿著喇叭對我們喊了幾句,讓阿姨先回去,然後指導我的泳姿。我剛動了兩下,就看到陳思呈已經跳進來了。我拚命地對他揮手,讓他別過來,他一頭紮進水裏朝我遊來。

餘金國破口大罵:“出來!頭不能進水裏,要抬頭盯著目標!”

陳思呈遊到我身邊,大波浪已經過去,他按照標準動作握住我的手腕一翻,然後順勢就在我身後把我頂成平躺,胳膊從右肩裹到左側腋下,抓緊了我朝岸邊遊過去。

我一邊悄悄地踢水幫他一把力,一邊仰頭看著天空,說:“你完了,餘隊長一會兒肯定要揭了你的皮!我都替你擔心哦,他要告訴你媽媽,她不得掐死你啊!”

陳思呈哼了一聲,低聲在我耳邊說:“你怎麽這麽多廢話!”

切~

我上岸後,甩甩水珠,立刻指著陳思呈向餘隊長告狀:“隊長,他救人的手法不對!他摸我!”

大家都放聲大笑,問:“他摸你哪裏了?”

“不可描述的地方!”我笑嘻嘻地說:“這回,我虧大發了!”

餘隊長本來繃緊的麵部微微一鬆,忍不住笑了,看了陳思呈一眼。

陳思呈臉漲得很紅,怨恨地看著我,說:“這麽多人,你還是個女孩子嗎?”

我衝他做個鬼臉,彎腰拿了毛巾擦頭發,說:“我不管,下回換你被救,我要摸回來!”

大夥兒跟著我起哄,亂糟糟地七嘴八舌岔開了話題,也緩解了緊張的氣氛,餘金國就把這件事翻過去了,隻是關照陳思呈說:“再衝動入水,就真的告訴你家裏人。”

陳思呈拿了保溫杯過來給我薑茶,說:“去帳篷裏換衣服,別在這裏了。那麽多人看你,露胳膊露腿的。”

“我這麽好身材好皮膚,不怕秀,”我衝他笑,沒臉沒皮地問:“怎麽,是不是你舍不得我被別人看?”

其實,我的泳衣是嚴密型的,連身一套遠看是短袖連短褲,不然我也不好意思。隻不過,陳思呈更加保守,甚至比那些五六十歲的阿姨們還保守。

 

慢慢的,陳思呈跟我漸漸走近。

由於他性格內向又比較宅,對江城有些地方還不如我熟悉。我告訴他,我最喜歡走大橋,沒有什麽太特殊的原因,隻是覺得每一座橋都意味著連接,意味著天塹變通途。

陳思呈一有空就很耐心地陪著我去走橋,從武漢大橋,走到古田橋,走到墨水湖大橋,走到漢陽晴川橋,走到鸚鵡洲大橋,走到東湖雁歸橋,再走到落雁島鵲橋。

有一天,我們演習他沒有來,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陳思呈在那頭哼哼:“我被媽媽發現了!”

“發現什麽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參加活動太頻繁,那天市裏來拍我們隊的照片登小報,被我媽看到了。”陳思呈苦巴巴地說:“現在,歇斯底裏把我反鎖在家裏,拿走了我的鑰匙。”

我很不厚道地笑出聲,他罵我沒良心,說:“她帶奶奶去鄉下老家喝喜酒,要明天早上才回來。現在我餓了!”

“你媽不可能不給你留吃的,”我說:“湊合湊合吧!”

“那些東西不愛吃。”陳思呈的語氣讓我覺得他在對我撒嬌,耳根就立刻軟了。

“那你想吃什麽?”我問他。

陳思呈想了下,說:“三鮮豆皮,加兩個麵窩。”

我跑去給他買了豆皮,麵窩,又加了四季美湯包和熱幹麵,這樣他可以多吃兩頓。東西被我仔細裝在一個保溫包裏,斜挎在身後騎車一路飛到他家樓下。

我們倆一上一下對望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我沒法給他,能讓鄰居帶我進樓裏他也不能開門拿。他家不高不低,四樓,很尷尬的高度。

我看到他的腦袋伸在防盜欄杆間隙,胳膊一直在揮動,對我說:“算了,你回去吧。”

我在底下轉悠了兩圈,果斷決定爬空調台。這裏大家裝防盜鐵窗的重要原因,就是空調的水泥台形成一個很容易攀爬的台階,稍微有點協調性的人都能上去。像我這種性格頑劣又經常衝動的人,沒事我都有想往上爬的欲望,更別說有我喜歡的人等著我送飯。

陳思呈自然是著急了,但是他又管不住我。等我把保溫包從欄杆之間塞給他的時候,他雙眉緊鎖地罵我:“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怎麽不摔死你呢?!”

說完,他又特別特別懊悔口無遮攔,臉憋得通紅,說:“你別動了,我打119,讓消防員來接你。”

“不用,這個爬起來很簡單的,我有經驗。”我說:“是你說餓了,要吃這個吃那個,我心疼你啊!”

“哎呀,你說你,爬什麽!”陳思呈急得在屋子裏轉圈,走幾步又過來指著我,問:“什麽叫有經驗,你老實說,爬過多少個男人的窗戶?”

我哈哈地笑:“啊喲,那可數不過來。”

“不夠丟人的,”陳思呈跺腳:“你說你,還是個女孩子嗎?”

畢竟是四樓的窗外,不是設計給人久留的。我有點掛不住了,便對他說:“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陳思呈看著我,擔憂地說:“讓人接一下吧,上來容易下去難。”

確實如此,因為角度問題,下去就是不如上來那麽簡單。我尋找到合適的落腳點,幾乎需要一個一字馬的姿勢才能夠到下麵。

“丹丹!”陳思呈突然撲出來喊我,我抬頭看著他,他說:“你給我安全下去,我們家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我被“我們家”那三個字給說愣了一下,隨後眼眶一熱,滿不在乎地對他點頭。

陳思呈家小區的安保措施還是到位的,這麽一會兒功夫,被照到有人大白天爬牆。保安叫了隔壁派出所出警了,還有不少看熱鬧的給我們拍照。

我被警察叔叔們接住,然後接受他們的詢問,隨後是路人大媽們采訪,講述我的心路曆程。

然後,有人拍了照片上傳網絡,我們就上了地方小熱點了。

“男朋友想吃三鮮豆皮,小媳婦擺一字馬做蜘蛛人送餐!”

照片上能看見我姿勢優美,相比之下,陳思呈隻有一個黑乎乎的腦袋伸在外麵。

好多評論啊!

詢問三鮮豆皮是哪一家店的,詢問我褲子鞋子品牌的,詢問我要不要換個男朋友的。。。

陳思呈被放出來以後,看到我手掌上蹭破的皮,表情那叫一個嫌棄。我看著他為了我這些小疤痕而糾結起來的眉心,對他說:“我要跟你說說我以前的事。”

“我沒有你這種好打聽的習慣,”陳思呈很快阻止我,道:“每個人都有過去,我覺得,隻要能放下就行了。”

我認真地看他的臉,他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老實地說:“其實,如果不是因為受過一點挫折,你這樣條件的女孩也輪不到我身上。跟我,還是委屈你的。”

“那是因為你和很多人一樣,”我對他說:“不理解委屈的真正含義。”

我帶著不可告人的小算盤,一有空就跟他一起來來去去走大橋。

人家都說,能牽著手走完武漢長江大橋的情侶最後都能修成正果,萬裏長江第一橋飛架南北,天塹都能變通途了,還有什麽障礙是跨不過去的呢?

“丹丹,”陳思呈突然對我說:“我們結婚吧?”

我的心突突亂跳,但是還是非常矜持地按照劇本走主線:“太突然了,我沒有準備好。”

“武漢大橋,古田橋,墨水湖大橋,漢陽晴川橋,鸚鵡洲大橋,東湖雁歸橋,落雁島鵲橋。”陳思呈一個個數過來,說:“咱們江城的情人橋,愛情橋,夫妻橋,都走百八十遍了。我要再不領會,說不過去了。。。”

我放聲大笑。

又想起了池莉筆下的吉慶街,願天下每一個姑娘,都能找到一個可以陪她睜著眼睛做夢的男人,一個彼此心照不宣表演的生活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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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pxp311 回複 悄悄話 喜歡!
polebear 回複 悄悄話 這個故事好看,短小精幹!
shilin 回複 悄悄話 一氣嗬成,寫的真好。 簡短的江城故事,正中的愛情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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