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知道?”何昶不服氣地問我:“不抑鬱,誰會沒事跳樓啊?”
“你看他這麽緊張,都能看出在發抖了。”我拉拉他的衣袖,讓他靠過來一些,低聲在他耳邊說:“一個正常人不管有多麽絕望,總是會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想不開要跳樓,到最後關頭會像他這樣,求生欲望突然就強烈起來,變得膽怯又猶豫不決。這種恐懼和害怕,是心理健康的表現。”
何昶側著頭聽我說到這裏,忍不住插嘴問我:“那,心理不健康,抑鬱症呢?”
“對抑鬱症患者來說,死亡,是一件最令人渴望,最具有誘惑力的事情,”我接著說:“就像孩子逃學去遊戲機房打遊戲,感到無比的快樂和放鬆。所以,一個念頭,一個情緒缺口,一個沒有及時控製,就會讓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去,哪裏還輪得到警察這麽大張旗鼓地救。”
何昶抿著嘴,抬頭再看了兩眼樓頂上的人,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樣。
“抑鬱症最危險的地方在於,你得時刻保持警惕,”我的思緒飄得有點遠,聽到我自己在說話又好像不是我自己在說話似的:“潛意識在不斷地在暗示,死亡是你最渴望得到的東西,然後你得抗拒這個巨大的誘惑。不然,原本隻是想在甲板上看看月亮星星,看著看著就跳進海裏了。或者過馬路的時候看到不遠處有卡車,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期待著被迎麵撞上。。。”
我的話音未落,就感覺到何昶整個人都僵硬了一下,我也立刻反應過來我說的太多了。幾秒之後,他忽然放鬆下來,拉起我的手腕往回走,用一種閑閑的語氣說:“不看了!他不跳,沒啥意思;真跳下來,更沒意思。”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
“老虎灣那裏有個遊樂場,你知道吧?”何昶上車後問我:“想不想一起去玩?”
我很熟悉老虎灣的遊樂場,以前爸爸來看我,我都要求去那裏坐摩天輪。坐一次不夠,還要再坐一次,坐完再坐一次。
摩天輪是個無比枯燥的項目,狹小的空間,緩慢的速度,毫無刺激可言。可是對我來說,它能讓我追尋到一段真正與爸爸相處的時光。我坐在他大腿上跟他麵對麵,手指玩他短短硬硬的頭發,絮絮叨叨跟他說話。有時候,我們連話都不說,我抱著他的脖子,他輕輕拍我的後背。我趴在他肩頭上看著有機玻璃窗外的海麵,波光粼粼,那麽寬廣美好,恨不得這一圈轉得再慢一點。
“江藍晨,”何昶突然打斷我的思緒,問:“你是不是不太願意跟我玩?”
“不是,”我回過神來脫口而出:“你很有意思。”
“那就聽我的,”何昶咧開嘴笑:“周六一起去。”
“劃個拳吧,”我說:“誰贏誰聽誰的。”
何昶倒也爽快,立刻跟我比劃上了。三局兩勝,我很快鎖定勝局,得意洋洋地看著他垮下去的嘴角,說:“我贏了!周六跟你走!”
何昶瞪圓了眼睛看了我一會兒,忽然倚著靠背哈哈大笑起來,簡直樂不可支。
看到他笑點這麽低,我心裏感覺到由衷的羨慕。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克製自己不要表露情緒。隨著時間的推移,冷淡成為常態,我似乎也觸摸不到情緒了。
何昶是跟著他爸爸一起過來我們的小城,時間並不長,老虎灣遊樂場他隻去過一次。
我告訴他:“這裏是市政府給孩子們規劃的一個公園,剛開園的時候,隻有一個旋轉木馬,一個摩天輪,還有幾個小玩具。後來經濟發展快了每一兩年添換一個大件,我聽說今年添換了海盜船。”
何昶的表情有點看不起的意味,咂嘴道:“太低端。人家北京上海的遊樂場裏都是急速旋風,完美風暴什麽的。”
“我們的海盜船上能看海啊,”我安慰他:“你有沒有試過,看著海平麵在你眼前晃動呢?如果周末太陽好,我包你看到滿眼金星!”
何昶把自己神話過頭了,仿佛是身經百戰玩多刺激的項目都不帶眨眼的。等我們到了遊樂場,看到那個被漆成大紅色的巨無霸海盜船,幾乎超過90度的甩高,他明顯有點怵,可又不好意思說不上去。
剛開始的時候比較緩慢,然後逐漸加快,我看到何昶緊緊抓住安全杆,低著頭往肚子那裏卷。我拍拍他,說:“馬上能看見海平麵了,你看我——”
我大大張開雙臂,閉著眼睛說:“想象自己是一隻小鳥,等到頂點的時候睜開眼睛,真的跟飛起來一樣的!”
何昶勉強睜了睜眼,海盜船剛好甩高在最頂端,然後瞬間就失重了。耳邊都是孩子們的尖叫聲,眼前是一大片蔚藍蔚藍的海麵,當然還有地麵上伸著脖子仰頭看我們的遊客。隻聽到他“啊”得一聲喊,一把抓緊我的手,從此再不睜眼。
下來了之後,我看著他白得發青的臉色,拚命咬住嘴唇不敢笑得太過分。何昶拐進最近的廁所裏墨跡了一會兒,出來後臉色更不好看,眼睛裏一層半閃不閃水一樣的光澤瞪著我:“你咋不飛起來呢你!扶手都不拉,你變態不變態?”
“腿上有安全裝置,”我把剛買的水遞給他,不屑地說:“卡住的。”
何昶皺著眉頭看我:“那還有壞的時候呢?還有檢修沒修好的可能呢?”
我聳聳肩表示不在乎,這個可能性太低,可以忽略不計。
“我小時候,奶奶從來不讓我去玩過山車,”何昶靠著欄杆擰開水瓶慢慢地喝,說:“她說,喜歡玩的人都是花錢買找死的感覺。我就不明白你,找死的感覺很好嗎?”
“我不是想找死,”我想了一下,說:“我隻是喜歡心髒要從胸腔裏跳出來的那種滋味,這個時刻,最能感覺到自己依然活著。”
何昶舉著水瓶愣愣地看我,忽然他褲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摸出來接,聽了一會兒後把手機遞給我:“江阿姨找你的。”
為了方便玩,我的小包連同手機都寄存在儲物箱裏,難怪她打到何昶這裏。我接過來剛“喂”了一聲,七姨就在那頭喊:“藍晨藍晨,是勝藍,他,他,他出車禍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