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跟他有結果。
那晚,音樂會的最後一首曲子,是他的獨奏。整個樂團靜靜地站在他身後,沒有一根琴弦被撥動。他閉著眼睛,手腕提拉之間一個個音符如高山流水般傾瀉而出,悠揚清越,直到最後那點震顫消失殆盡,整個禮堂裏都悄無聲息。不知是誰先清醒過來,叫了聲好,大家才恍然回過神,頓時滿堂喝彩,震耳欲聾。
她當時正坐在第三排,情不自禁地爬上了座椅,高舉著雙手拚命鼓掌。身邊的人群受到感染,也紛紛學樣,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漆黑的眼眸在射燈的照耀下晶晶閃亮,目光灼灼。她隻覺得後背上似乎有那麽一條火線,沿著脊椎由下而上,一直燒到她的腦子裏。
於是她腿一軟,頭一低,縮回椅子上,緊緊地抱著雙膝。等那條火線不再灼燒她的後背時,她悄無聲息地從人群裏溜走。那晚的月色格外清亮,學校的人工湖上銀光點點,靜影沉璧。
前三排的座位都是保留座位,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她。
“孫圓圓,你躲什麽?”
“對不起,請問你是哪位?”
“行了,別裝了。”他捉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去到人工湖邊,在長椅上坐下。
“你不用這麽躲,我沒打算追你。”他一個側身,在長椅上躺下,頭枕在她大腿上,眼睛闔起來睡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平靜的麵容,不知所措,手也無處可放,隻能別扭地掛在椅背上。
他睡了好一會兒才醒來,伸個懶腰對她笑笑,屈起食指在她鼻子上一刮,轉身走了。
她知道他是個音樂天才,天才的心思,不是她這種凡夫俗子可以輕易揣度的。
鬱青沒有誆她,打那天之後,他的女朋友走馬燈似的換。孫圓圓的心情從驚濤拍岸到波瀾不驚,也就是兩個月的事。上一個女生的臉都還沒有認清,下一個就上位了。她想想其實正常,像他這種人,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霸占的。
隔三差五,鬱青都會拉她去人工湖的長椅上,枕在她大腿上睡一覺,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會兒。
時間長了,她也習慣了。心思不再那麽浮動,甚至能笑著跟他說:“最近這個不錯,挺漂亮的。”
他哼哼了一聲:“是,腿挺長的,跟你似的。”
他無端端地這麽一句,瞬間秒殺了她。猶豫半響要不要問問他到底什麽意思,低頭一看,人已經睡著了。這樣也好,省得她問,說的多了錯的多,說出口的話收也收不回去。
同學逐漸發現她經常被鬱青拉出去,好事的便忍不住問:“圓圓,鬱青老來找你,幹啥呀?”
當時她正趕時間去上課,腦子進水地說:“睡覺。”說完她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
同學長大嘴看她半天,說:“你真能開玩笑。”
孫圓圓悲憤地想,這麽實誠的回答,可說給誰,都不會信她。
鬱青似乎是怕她等他睡覺時過於無聊,每次帶他的平板電腦來給她玩。她在裏麵找到一個小提琴的程序,可以用手指劃拉出曲子來。
鬱青聽她玩得高興,問她:“假如你要學個樂器,想學什麽?”
“琵琶。”她脫口而出。
鬱青詫異她的回答:“為什麽?”
“輕攏慢撚抹複挑,初為霓裳後綠腰。”
鬱青盯她一眼:“看不出來,你還有著‘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的野心。”
她立時麵紅耳赤,她隻想到那輕攏慢撚的優雅動作,忘記了當事人曾是歌女的事情。
“換一個。”
“古箏。”
“為什麽?”
“小時候跟隔壁姐姐學過一點,還挺喜歡的,但後來搬家後就沒得學了。”
他站起身來,屈起食指在她鼻子上一刮:“反正你就喜歡那些個撥弄的,不喜歡拉扯的,小提琴不好麽?”
“有你在,我哪裏還需要學這個。”
“在你麵前,我不拉琴。”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留下她自己在那裏發了半天的愣,果然,“你說了,我不懂”,就是天才跟凡夫俗子之間差距。
第二天下午,有人在宿舍樓下叫孫圓圓,她跑下去一看,一個略顯靦腆的男孩子抱著把古箏等著她。
“孫圓圓?”
她點點頭。
“我叫胡迪,是學校後麵琴行裏教古箏的。”胡迪把手裏的古箏遞給她:“鬱青鬱先生為你預付了200課時的古箏課,我這裏有你的課表,我看你周一、周三和周六都有時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先從一周三次開始,好嗎?”
“200個課時?!”孫圓圓瞪大了眼睛:“你確定是給我預付的嗎?”
“給孫圓圓預付的,沒錯。”
“一個課時多少錢?”
“鬱先生給的比較高,100元。”胡迪看著孫圓圓陰晴不定的表情,有些緊張地說:“孫小姐,錢我已經都寄給我父母了,家裏在蓋房子。”
孫圓圓沒說什麽,隻是低下頭來把琴從布袋裏抽出,看了看。
“這琴也是鬱先生給你買的,不過是我挑的。”胡迪愛惜地看著她手裏的琴:“不是多高級的琴,但是作為初學用,肯定夠了。咱們先說定,周一、周三、周六,下午六點,你來琴行找我。還有沒有什麽問題?”
“你會教琵琶嗎?”
“不會。”
古箏是個很容易入門的樂器,孫圓圓之前又略略學過些皮毛,很快就上手了。
周六的課程結束後,胡迪拿了個錄音筆出來,讓她把學到的段子都仔細彈一遍,然後把錄音筆交給鬱青。
“鬱先生特別關照的,每個周六都要給你錄音。”
“他也就是個學生,你不用一口一個鬱先生這麽肉麻吧?”
“他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很感激他的。”胡迪推了推眼鏡:“再說,他畢竟也是師兄。”
孫圓圓彈了一遍這周學的段子,想了想,又加了一段小時候學過的“兩隻老鼠”。胡迪在邊上聽著,嘴角抽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說什麽。
鬱青枕在她腿上聽錄音筆,手裏還玩著PSP。孫圓圓仔細觀察他的表情,掐著表看時間。果然,每到她出錯的地方,他手上的動作都會略略停滯一下,有幾次還抬眼看了看她。
“急功近利。”他取下耳機,手裏不停歇地玩遊戲:“都還不會爬呢,就想著要跑。壞習慣養成很難改,你的和弦沒有一個是按準的。在胡迪同意你彈曲子之前,不許擅自彈曲子,聽見沒?”
好吧,花錢的是大爺,她認了。
周一胡迪一見她就迫不及待地問:“他聽了?什麽反應?”
孫圓圓把錄音筆扔到他腿上:“曲有誤,周郎顧。”
一周一周學下來,孫圓圓漸漸對古箏入了迷。真等到胡迪讓她彈曲子的時候,她反倒有些猶豫不決,不敢落指。
“不怕,我說你可以,你便一定可以。”胡迪走到她身後,把她的手放上去:“我可以跟你一起。”
“不用了,我總歸是要自己來的。”孫圓圓覺得胡迪太過接近自己,似乎還輕輕地嗅了嗅她的頭發。她頓時不自在起來,盡量不露痕跡地推開了他。
每個周六都要錄音,鬱青一般都是周日聽。哪怕他出去外地演出,都會要求她傳到他的電子郵件信箱裏,害得她想趁機會摸魚都不行。
不過,這個周六鬱青不在,琴行裏又出了點事情,孫圓圓便沒有錄音,正大光明地摸了一次魚。
周日早晨她還在昏睡中,鬱青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我沒有收到錄音。”
“沒錄,你當然沒有收到。”
“為什麽沒錄?”
“胡迪的嘴巴破了,腿也有些跛了。”
“那他去給你上課了沒?”
“上了。”
“那麽嘴巴破了和腿有些跛了跟你沒有錄音有什麽關係?”
“他嘴巴破了,是我咬的;他的腿跛了,是我用琴砸的。你買那琴也忒不結實了,砸兩下就爛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她能聽到他的喘息聲。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上課的時候他突然親我,我推不開他,就咬了他一口。”孫圓圓在床上翻了個身:“然後他還不死心,我就拿琴砸他了。”
聽筒裏的喘息聲突然就加重了:“還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不是吧?你站哪邊的啊?是他先欺負我的!”孫圓圓不樂意了:“就算他是我老師,那又怎麽樣,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我砸他兩下算輕的,要不是他跑得快,我大嘴巴子抽他!”
“行,我知道了,會處理的。”他淡然地說。
還處理啥呀,琴也砸了,人也打了,反正她也不想再去了。
周一下課後,孫圓圓居然看到胡迪抱著把琴站在教室外等她。
“怎麽了,上次被砸得還不過癮?”
“姑奶奶,隻要你肯原諒我,再砸我幾次都行。我是鬼迷心竅了,給你賠禮道歉,從今往後,我一根手指頭都不會碰到你。跟我去上課吧!”
“我不去,你走吧!”
“不行,你一定要去,不然我就完蛋了。看在我盡心盡力地教了你大半年的份上,給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真心錯了,你說,讓我怎麽道歉都行。”
“鬱青跟你是親戚? 不然怎麽這麽護著你? 這份錢是不是沒人掙得了了?”
“說實話,要他在這片能找到比我教得好的,他早開了我了。喏,這把琴送你,琴行裏最好的一把。”
“如果我就不想學呢?”
“那我就畢不了業。他說了就一定會做到,所以我求你,跟我去吧。”
“切,你當我小孩子哄? 我不上課,跟你畢業有個毛的關係啊?”
“這種事,我哄你幹啥? 早知道他那啥,打死我也不會動你。”
“他那啥? 你想說什麽?”
“沒啥。”胡迪一臉緊張。
“瞧你那樣兒,他不會是黑社會吧?”
“行了姑奶奶,別問了,你跟我去上課就是救我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孫圓圓還想纏著他問清楚,但胡迪擺了個打死不說的造型出來,看他的臉色慘成那樣,她都覺得有些不忍。
那天教的是簡易版的“春江花月夜”,可胡迪坐得遠到孫圓圓都聽不見他說什麽,看他背都靠上牆了還一臉驚恐不安,讓她實在彈不出春江花月夜的意境來。
鬱青聽錄音的時候緊皺眉頭,孫圓圓隻能訕訕地笑說:“下次讓他教‘十麵埋伏’,估計會好些。”
(未完待續)
喜歡的同學們吱一聲,另外,此乃原創,未經允許,請勿轉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