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題為《紙老虎》的文章,是一個叫衛斯理·楊 (Wesley Yang) 的韓裔美國人寫的。作者通過采訪和個人經曆,認為很多在美優秀的亞裔都是“紙老虎”。
於是,在代表乖順的兔年,我們這些亞裔先被《虎媽戰歌》狠狠地給震撼了一把,接著就得思考這個“紙老虎”的標簽。赫赫虎威,不能小看啊。
看到亞裔孩子很多上了美國的名校,在佩服家長的教育、孩子的努力的同時,我常常很好奇地想知道這些孩子畢業後的生活,在職場上競爭的結果。看了《虎媽戰歌》之後,更想知道。
正在此時,女友欣介紹我看這篇題為《紙老虎》的文章,很長很長的文章,印出來多達近二十頁。作者衛斯理·以其赤裸裸的真誠、坦率,探討優秀亞裔從美國名校畢業後的職場曆程,很多觀點直戳要害,回答了一些長期存在我心裏的問題。
和亞裔孩子中學名列前茅、包攬各種科學、音樂競賽獎項、很多進入美國常青藤大學的耀眼場景不同的是,衛斯理通過采訪描畫出亞裔在大學畢業後的就業和晉升就不是那麽光芒四射、一片錦繡了。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優秀亞裔很多是“紙老虎”,在成就可以用成績、獎狀等有考試、競賽標準的紙來衡量時,我們的孩子是“老虎”,但,僅僅是紙上的“老虎”。
當孩子大學畢業,進入社會、進入職場,他們的生活和成就,就不是用分數,用紙來衡量了。為自己的生活,你要和別人競爭得到自己心儀的女孩(在文中,衛斯理主要是從亞裔男性的角度來談);為自己的事業前途,你也要和別人競爭得到自己想要或是應得的位置;在這兩點上,從統計數字和衛斯理的調查來看,亞裔明顯是處於弱勢。
為什麽?
根據衛斯理的分析,根源在於隱性的種族歧視,更在於我們的東方文化、家庭環境和教育。
在大學畢業以後的職場上,優秀亞裔盡管很多進入大公司,收入不菲,但是能夠達到高層管理的寥寥無幾。按照這些亞裔在其領域的百分比和能力,這是極為不公平的,對許多優秀亞裔來說,這是層難以逾越的“竹屋頂”(Bamboo Ceiling)。
衛斯理舉了個典型的例子,法學教授提姆·吳(Tim Wu)的經曆。提姆·吳媽媽是白人,爸爸是台灣來的中國人,這樣的家庭讓提姆能從不同的角度理解亞裔和白人怎麽互相感覺對方。大學畢業後,在他的律師見習中,他體會到人們自然而然地認為亞裔都很能吃苦,而奇怪的是亞裔自己也就自覺地選擇去做最艱苦的那部分工作。相反,白人律師就有本事讓人覺得他們不必做這些艱苦工作。他們有個至關重要的本能:給人印象-他們是領導者,是來做最重要的工作的,而不是去做那些吃力不討好的艱苦工作。
這個例子,刺痛人神經地顛覆我們東方人的傳統觀念。
吃苦耐勞、埋頭苦幹,這些東方崇尚的優秀品質在西方卻是我們致命的弱點,成了我們進取的絆腳石。這一點,不僅僅體現在職場往管理層上爬的經曆,也體現在像我這種安心給人打工,無意進入管理層的小人物的職場經曆裏。我以前的老板就說過,我是組裏最好管理的一個。可不是嗎?我幾乎從未為自己向公司提過什麽特別要求,連一些基本工作上的需要,我都沒提過,不是同事為我爭取了,就是我安於現狀,湊合著用。在工作上,我卻是盡量把工作完成的又快又好;對同事的幫助、老板的支持,我總是心懷感激。而我們辦公室最能抱怨、牢騷最多的提姆,卻是工資不斷提高,想在家上班就在家上班,最自由的一個。
而我,還不是最典型的亞裔員工,在追求平等上,我至少還有個底線。比我年長的女友蓉,就不一樣了。她是個特別好的人,也特別傳統。她在美國公司裏把吃苦耐勞、埋頭苦幹用到了極致。結果是,所有苦活、累活都被她的同事推到她頭上,節日她自願無償加班,常了,有時不加老板還有意見。這真是應了人善被人欺的老話。從蓉的身上,我是痛徹地體會為自己爭權益、爭平等的重要,但是,直到看了衛斯理的《紙老虎》我才更深地體會我以前的自覺意識多麽膚淺,我還是深陷於中國傳統文化在西方文化的陷阱裏。
我們東方人常說“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西方人卻是說“吱吱扭扭會叫的輪子先得到潤滑油”,完完全全不同的教育理念。轉換到職場上,就是截然不同的待遇。這個“竹屋頂”與其說有種族歧視,但更有我們亞裔文化多年來留給西方和白人的印象。
到此,衛斯理話鋒一轉,花了大量篇幅探討我們東方文化、家庭教育的缺陷,在西方社會生存中致命的缺陷。
有意思的是,衛斯理是通過亞裔男性在追求配偶上和白人對比極端的弱勢來證明他的觀點。赤裸裸的實例,讓我有時不安,但最終卻是感同身受!在讀完文章後,我一些模糊的感受突然變得清晰和尖銳起來。
在我還沒有孩子的時候,有次在一個星期五中午,我和先生到當地購物中心的電影院去看電影,恰巧碰上我們這裏一所中學的校車送孩子也來這兒看電影。中學生下了車,三三兩兩先在購物中心裏吃飯,然後去看電影。半大的孩子三五成群,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很開心地吃著、聊著,周圍因為他們一下子鬧哄哄起來。隻有一個,一個很高大、英俊的華裔男孩,落落寡歡地獨坐一域,一個人默默地吃,一個人呆呆地看。那個孤獨的樣子一下子刺痛了我的心,那個寂寞的身影永久地給我留下了烙印。我當時就想,我如果有了孩子,一定不要讓我的孩子成為這樣的人,一個沒有朋友的人。
這是一個成績非常優秀的孩子,爸媽都很強勢,事業有成,現在這孩子在哈佛讀研究生。但是,在他生命最旺盛熱情的一段,他竟然沒有一個朋友,他有的隻是傲然的成績,孤獨寂寞地寫在紙上。
痛定思痛,在我的孩子上學了之後,我重視他們有沒有朋友,在學校是不是合群要比我重視他們的學習認真很多。開家長會,這是我詢問老師的重點。我總是爭取各種機會接觸孩子的朋友,從邊上觀察孩子的朋友,觀察孩子和朋友的交往。平時,在孩子很小時,我就注意培養他們獨立地和人打交道。在飯店吃飯,我的孩子從4、5歲開始就要自己學會點菜、要飲料,有禮貌地叫服務員。去商店買東西,他們如果想要什麽或是有什麽問題,我一定要他們自己去問,孩子開始常常不肯,因為我事先說了,如果他們不自己去打交道,那就不買了,媽媽絕不幫忙。這樣,很多次,孩子就買不成他們想要的,掃興而回。我,也失望,但,不妥協。慢慢地,孩子終於學會了,能夠自信、流利地和銷售人員對話。
我以為我做的很好,看了《紙老虎》才知道其實我差得很遠。
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衛斯理是在介紹一個叫J.T. Tran 的亞裔怎麽幫助優秀男性亞裔克服18 年中國(這裏中國是個泛指)傳統家教所造成的劣勢,在追女孩子上的劣勢。J.T. Tran 現在的職業是“pick up artist” (皮卡藝術家),以前是個航空航天工程師。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皮卡藝術家”這個名詞,上網查了,才知道這是個專門指導男性怎麽去勾引女孩的職業。至少英文是用了“seduce”(勾引)這個詞,我不知道我理解的是否恰當。衛斯理去了J.T. Tran在耶魯辦的擠滿亞裔男生(被媽媽拴在家裏讀書而不是去社交和約會的孩子)的學習班,去酒吧現場看J.T. Tran 訓練的學生怎麽在實際場景中克服羞澀去和女孩搭訕……
看了衛斯理那些描寫亞裔在社交場合的細節:麵無表情、安靜而容易被人忽略,眼睛不敢和人正視。這些,在女孩子眼裏都很容易被感覺成怪異、毛骨悚然(creepy,是不是就是中文網上說的猥瑣?)而不願意和他們接近。J.T.Tran 從麵帶微笑、身體的姿態開始訓練他的學生自信,以一種有權力的男性(alpha male)姿態出現,怎麽站,怎麽走,和女孩距離多遠,等等,等等。
盡管,對我這個亞裔母親來說,這些赤裸裸的細節和粗糙的語言讓人有時很不舒服,畢竟我還有個女兒,但,卻是一針見血直戳要害。和女孩交往,是生活上的問題,但是一個人的社交能力卻不僅僅止於生活,現在的職場哪個不需要和人打交道?!在《紙老虎》中,有一個例子很好地說明正是由於這種看似社交上的問題而影響了亞裔的職場經曆。例子舉的是在公司會議中不發言的亞裔,其老板可能會想:為什麽他(她)不發言呢?也許他(她)根本不懂我們在說什麽(潛台詞:傻瓜);也許他(她)對我們的話題不感興趣(潛台詞:漠不關心);也許他(她)覺得我們說的太膚淺而不屑一顧(潛台詞:傲慢)。如果你的老板這麽想,你覺得會對你在公司的發展有利嗎?
然後,我驚覺地發現,盡管我是花了功夫,但和兒子在初中的白人同學(他們學校沒有幾個黑人孩子)比,兒子和人家差距還是很大。雖然,兒子在學校裏朋友不少,也不是個麵無表情的孩子,但他的朋友在為人處事上的自信、成熟和禮貌,比他那是高出了一大截!
兒子暑假招了一幫朋友去打激光槍,那些正在發育的半大孩子在我幫著接送他們時,都非常有禮貌地正視著我的眼睛,認真地和我說感謝客氣的話,沒有他們家長在邊上提醒他們這樣做。兒子請好朋友來家裏過夜,那個叫康鈉的男孩在我讚揚他和兒子的另一個朋友都很有禮貌時,特別謝謝我,說他會轉達我的誇獎,那個朋友知道了一定會特別高興。送他回家時,他很自然周到地感謝兒子邀請他,謝謝我們帶他去飯店吃飯(他自己付的錢),說他過了很開心的一晚。那份成熟,一點兒不比大人差。
上星期,去看孩子遊泳比賽,兒子碰上一個他以前球隊的隊友。好幾年不見了,這個比兒子大一歲的孩子現在又高又大,我一點兒都認不出了。讓我們很吃驚的是,這孩子看到我們後,很自然地走過來和先生握握手,說:“我不知道你們還記得我嗎?我以前和xxx一起踢球。”然後,他介紹了自己這幾年踢球、遊泳的經曆,說很遺憾他爸爸出差今天不在,否則會很高興見到我們的。又問幾場重要的比賽我們會在嗎?也許,下次他爸爸能碰到我們。才是初中的孩子啊,在同齡人裏社交,在和成人打交道上這麽自信、有禮,羨煞我也!
這些孩子,都是美國普通中產階級的孩子,是什麽讓他們在社交場合這麽自信突出呢?我的教育失敗在哪兒呢?
通過觀察和思考,我感到問題不在孩子,在我們,是我們言傳身教的影響。做為第一代移民,生活在一個語言、文化完全不同的社會,對我們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挑戰;再加上中國傳統文化的潛移默化,本身的個性,我和先生都不是很會社交的人。別說在美國人的圈子裏,就是在中國人的圈子裏,我們都不是善於和不熟悉的人打交道的人。這些,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我們的孩子。看看這些兒子球隊、樂隊、遊泳隊自信的小男孩,昂首挺胸,頭抬得高高的,他們這種心理素質從哪而來?他們父母那兒。這些孩子的父母很多是成功的商人、教練、銷售人員,很會和人打交道,一起在球場看孩子踢球,他們都能很自然地和你聊上幾句,開個玩笑,在說說笑笑中距離感消失,熟絡起來。而這一點,是我們所缺乏的。
做為一個領導者,需要一個人自發地、從傳統之外去思考怎樣讓一個機構有效工作。這就需要建立人脈關係、自我推銷、自作主張。這些,恰恰都是我們傳統教育所缺乏的。
第一次,這麽清晰透徹地看到自己做為移民、做為父母的缺陷,深刻感覺到何止是孩子,這也是我們需要克服之處。
在衛斯理的文章中,那些衝破東方文化習俗,敢於反傳統,敢於冒險,敢於失敗的亞裔,往往是突破“竹屋頂”的先驅。這其中,其實也有虎媽蔡美兒。對《虎媽戰歌》,蔡美兒指出,你可以憎恨這本書,但有一點你得承認,這本書沒有一點兒謙恭!
在這一點上,蔡美兒的確是完全顛覆了我們東方文化的另一個優秀傳統 - 謙恭。正由於在這點上她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叛,才使得她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從一個哈佛畢業卻不適應律師事務所,轉而去學校當老師,甚至在當了耶魯法學教授後仍感覺失落的“紙老虎”變成了暢銷書作者這樣一個“哼著戰歌”的真老虎,咆哮著讓人領略了她的虎威。
從紙老虎到真老虎的轉變,是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我們亞裔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不僅我們的孩子要走,我們也要走。能替孩子的未來做個鋪墊,能因此改變自己的生活、工作環境,我們也必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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