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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個與眾不同的饅頭(3-5)

(2013-05-08 06:20:46) 下一個

3

排成“人”字在天上飛過的大雁群中隻有頭雁要關心何時起飛、飛得多高、飛得多快、飛到哪裏。別的大雁隻要緊跟就可以了,不用費神動腦子。如果說大雁的日子也算得上生活的話,那麽雁群中過著自己的生活的隻有頭雁一個。跟在後麵的都是在過著他人的生活。要是有一隻沒有跟上,掉了隊,成了孤獨的平沙落雁,它在那個“人”字在天際消失之後該是如何惶恐、絕望。它不知道是該留還是該走、該飛多高、飛多快,更不知道該飛去哪裏。人在過慣了緊跟他人的生活之後開始過自己的生活時就是這種感覺。我不是被甩掉而被迫作孤雁的,是主動選擇作孤雁的,所以剛開始還很興奮,但是蜜月期過去之後也還是成了被甩掉的孤雁。

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應該都對“緊跟”這詞不陌生。我們都要緊跟毛主席、緊跟黨中央、緊跟形勢。現在時代不同了,該不用跟誰跟得那麽緊了。但是我不相信一個社會的慣性能那麽輕而易舉地改變。最近看到一位還在讀的明星校友對母校的頗不以為然的評價,就發現母校到現在還是一副標準的籠屜方式,盡管在這二十多年間母校在外表上發生的變化可謂是天翻地覆。

緊跟還算是個好聽的說法,好像走路的人還有自己的腦子,是自己決定緊跟著什麽人或東西走的。其實,緊跟就是自己的脖子上架了別人的腦子,所以根本就沒有那個選擇與決定的過程。我們都是從小就已經習慣這樣了。人在幼年時是一張白紙,所以當然要像小鴨子緊跟著鴨媽媽一樣緊跟父母。父母也順水推舟,把聽話的孩子宣布為好孩子,把有點另類的狠狠扭過來。到了青春期,可算懂得要樹立獨立人格了,就刻意與父母保持距離。青春期的孩子看起來好像是做了決絕的孤雁,其實他們緊跟的目標多了 – 不僅有扮酷的同學、夢中情人、時尚明星,還有各種各樣的誘惑。好容易長成了成年人,比起年輕時多了些見識,卻又多了生存負擔:每個人都得緊跟飯碗、緊跟賞給自己飯碗的老板,再有點野心的人還要緊跟上名利的誘惑。緊跟別人或緊跟誘惑的生活有個大大的好處:不用費神思考自己緊跟的人或事對自己是否真的重要,所以成為多數人和多數大雁的首選生活方式。

對於大雁來說,吃飽肚子、保全性命就是一切,所以緊跟頭雁是他們的最佳選擇。對於當代地球上生活的多數人來說,吃飽肚子和保全性命已經不是個問題了。既然有了這樣的奢侈,人在做任何事之前就有資格問一句:做這些事對我重要嗎?

不過,據我的觀察,很少有人會這樣發問。有的家庭主婦每天要花好幾個小時收拾屋子,越收拾越怒火中燒。我猜想,在她們花掉她們醒著的生命的三分之一來做這件事之時,她們可能從來沒有問過這麽巨大的投資是否能給她們帶來同等巨大的收益。她們不假思索就去做,做的結果是怒火中燒。在世界上成千上萬的人為了飯碗焦頭爛額之際,她們本來是最有條件收獲平安與滿足的人。她們擁有最多的自由時間來思考什麽才是對她們重要的事,但她們沒有去想,更沒有去做,因為這是她們不習慣於想和做的事。

不去這樣發問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思考比跟人走要費力多了。一直都在緊跟著別人走路的人不可能一夜間就能認識所有走過和沒走過的路。釋迦牟尼還要長考四十九天方能覺悟,那麽普通人是不可能指望靈機一動就能到達快樂的彼岸的。有人告訴我,他什麽都不想的時候還輕鬆愉快,一開始思考就痛苦。《廊橋遺夢》中的家庭主婦女主角在跟別人走路多半輩子之後也就是稍微走了一下神,還根本談不到思考二字,就已經給她留下餘生的巨大尷尬了。所以在不少人眼裏,思考是碰不得的洪水猛獸。

思考有兩種:為什麽,和怎麽做。大家通常說的思考都是後一種。善做後一種思考的孩子是討父母喜歡的,善做後一種思考的雇員是討老板喜歡的。所謂的聰明伶俐說的都是擅長後一種思考。前一種思考是玩火,是會給自己惹來麻煩的。孩子本來有問為什麽的天性,但這在中國人的傳統中是不被鼓勵的。中國大概自打有文字記錄以來,父母和老師就像是車夫,孩子是拉車的騾子。車夫鞭子一抽,騾子就乖乖開拔。騾子要是問:為什麽往這邊走?車夫一定會眼睛一瞪:為什麽?因為是我說的!虎媽教育法可以說是這種教育方式的登峰造極的典範,其產品是一批做事技藝極其嫻熟卻不知道為什麽要做這些事的匠人。

我想,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一點意思就在於先問清楚了為什麽再去做的權利。所以我在帶自己的孩子的時候,盡量不擺出車夫訓斥騾子的架勢,而是讓他們自己做最終決定。我的孩子們學樂器都是他們自己決定去學。中途學膩了,想退出,我允許他們堅持到學期末就退出,但每次到了學期末的時候他們就回心轉意了,或許是他們自己明白了一點為什麽吧。有一次我在車上放 Pachelbel 的 “Canon in D, 女兒說她非常喜歡,這讓我很吃驚。“Canon in D” 是我最喜歡的樂曲之一,但我沒想到孩子也會喜歡這種古老的音樂。我自己是到三十歲以後才能跟這樣的音樂有共鳴的。孩子有了這樣的喜好,父母當起來就很容易了。我想父母最該做好的一件事就是幫助孩子發現他(她)的熱情在什麽地方。這件事做好了,父母隻要在旁邊鼓掌加油熱淚盈眶就可以了。

 

4

我最喜歡的英文詩人是Emily Dickinson。她的詩中我最喜歡的之一是這首:

 

How happy is the little stone

That rambles in the road alone,    

And doesn’t care about careers,   

And exigencies never fears;  

Whose coat of elemental brown

A passing universe put on;   

And independent as the sun,  

Associates or glows alone,   

Fulfilling absolute decree   

In casual simplicity.     

 

用中國俗套的解詩法,這一首應該是Emily Dickinson的言誌詩。詩人是人群中最特立獨行的人,Emily Dickinson 是詩人中最特立獨行的一個:終身未嫁,後半生足不出戶,一生所寫一千八百首詩中隻有不到十首在生前發表,發表出來的可憐的幾首全被編輯剪裁得體無完膚。她在生前沒有享受過耀眼明星的地位,不過她更在意當一塊小石,一隻平沙孤雁。在她生活的那個時代,所有的美國女孩在長大成人後都要被捏成不折不扣一模一樣的饅頭:家庭主婦。她對做這樣的饅頭不感興趣。

Emily Dickinson出身顯赫家庭,足不出戶照樣不愁吃穿。我沒有這樣的奢侈,但我知道這不是個甘於緊跟著別人走路的好借口。陶淵明要想生存下去就得下田勞動,當代社會中的人要想生存下去就得使用別人的勞動成果:吃別人種出來的東西、住別人蓋起來的房子、坐別人造出來的車船飛機。這些都不可能白白享受,是要拿自己的勞動去換的。這就像是你拿你生命的一部分去交稅,你隻要交到夠你謀生的程度即可。餘下來的生命都是你自己的。Emily Dickinson不用交這樣的稅,這是她的幸運。沒她那麽幸運的人,隻要能擁有一點自己的生活,交點稅又有何妨。

Emily Dickinson 在生前是一塊地地道道的無名小石,卻在身後獲得巨大的名聲。用中國人的說法,是“衣錦”了。她去世已經一百多年,書店中還到處都擺放著她的詩集。衣錦是中國人極為看重的人生成就,但這成就是個精於捉弄人的家夥:如果Emily Dickinson是個在意衣錦的人,那麽不僅她的一生都會是徹頭徹尾的失望,並且也不會有任何一個後人會掏腰包買她的詩集,因為她沒有了寫出好詩所必需的那種新鮮體驗。要想寫出好詩,新鮮體驗比錘詞煉句要重要得多。眼睛隻能看到前邊同伴的臀部的大雁是談不上新鮮體驗的。如果大雁也會寫詩,那麽我隻會為頭雁的詩集掏腰包。

新鮮體驗對人的意義遠不止於寫詩。我們假定平安、滿足、幸運、快樂都是未來的事件,是在得到現在沒有的某個東西以後才會有的。但我現在認為這些不是來自於某個未來的東西,而是來自於走自己的路的新鮮體驗。因為是體驗,所以就不是個未來的事件,而是當下就發生的。頓悟之後的那段日子我很快樂,因為我有最新鮮的體驗。後來的垂頭喪氣是因為沒有什麽體驗能永遠新鮮。任何新鮮都終究會變得陳腐,而行道應該就是個不斷發現新鮮體驗的過程。

 

5

陶淵明可以說是Emily Dickinson 在中國的誌同道合的前輩。陶也有一首言誌詩: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全詩的重量最後落在一個“願”字。要過自己的生活,當然先要搞清楚自己的“願”是什麽 – 到底什麽東西對自己最重要、能給自己帶來平安與滿足。這看起來像是個傻瓜都明白的問題:誰會不知道什麽對自己最重要呢?但我自己的經曆告訴我這問題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孩子覺得棒棒糖對他們最重要,目光短淺的年輕人認為酒精和毒品對他們最重要。聰明絕頂的陶淵明也是作了十三年的官才知道到底什麽對他最重要。美國作家Logan Smith說:“人生有兩個目標:第一,得到你想要的;第二,享受它。隻有最智慧的人實現了第二個目標。”我聽過不少成功故事,其中的主人公在多年奮鬥最終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之後卻倍感空虛,我想就是因為他們想要的東西並不是對他們最重要的東西。

這問題難,難就難在沒有一本書上寫著適用於所有人的現成的答案,因為每個人的膽魄、見識、喜好都不相同,所以對每個人最重要的東西也各不相同。如果你隻是緊跟著什麽人在走,哪怕你跟的是陶淵明或Emily Dickinson, 要知道這路對於前邊那人也許是光明大道,但對你可能是死胡同一條。你唯一的辦法是多問幾個為什麽。隻要是你自己真實的“願”,做什麽樣的饅頭都無關緊要,因為你與“眾”本來並沒有任何關係。

就算是搞清楚了做什麽事才能給自己帶來平安與滿足,才可以說是走出了悟道的一步。下一步是更難的行道,也就是使自己的生活無違於願。過自己的生活是有代價的。陶淵明當了農民後雖然不必再為五鬥米折腰,卻要不時麵對“草盛豆苗稀”的困局。讀陶淵明在務農之後的詩有時能感到他的氣餒。不知道他在跟街坊鄰居討飯時(“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裏,叩門拙言辭”)有沒有後悔當年自炒魷魚的意氣用事。陶淵明不僅成了生活上的貧困戶,並且在別人眼裏的身價也一落千丈,從一位受人尊敬的縣團級幹部變成了被人嘲笑的迂腐布衣書生。如果陶淵明是個在意別人眼神的人,他大概經常會有些失落感。

從緊跟別人變為開始過自己的生活,大概像是體製內的家豬衝破了柵欄,變成了體製外的野豬。倒是快活自在,卻沒有了定時蓄滿的泔水槽。又冷又餓之時,一定會有一連串的為什麽出來:我為什麽非要當一頭野豬?為什麽不可以回到主人那裏當一頭無憂無慮的家豬?如果溫飽名利和新鮮體驗不能得兼,我為什麽不選大家都搶的溫飽名利,要選大家都不理的新鮮體驗?這些問題在這頭豬決定衝破柵欄之時都已經問過了,也都有答案了,但是溫飽名利的誘惑一定還會不斷地殺回馬槍。我想,行道就是悟道的不斷重複,不過應該不是簡單重複,而是螺旋式的上升。

謝天謝地,有了工業革命和現代科技,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想過自己生活的人要比陶淵明和野豬幸運多了。就算是去南山當種豆的農民,如今的豆類植物的畝產恐怕是陶淵明那時的十倍不止了。對於那些不舍得離開大機器的小零件們如我之輩,拿一點生命出來交點稅,其餘的生命也都是自己的。當然,即使是聽起來這麽簡單的事做起來也不容易。人還是會跟凍餓之中的野豬一樣,時不時會懷疑自己的選擇,時不時會問出那一串為什麽。

但是,天地萬物之中,除了我們,還有哪一個物種有問為什麽的能力呢。所以,問為什麽這件事本身難道不就是最奇妙的新鮮體驗嗎?且不說後來找到答案時的那份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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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y@homemom 回複 悄悄話 謝謝LZ分享自己的心路曆程。Emily Dickinson的詩向內尋求,完全忠實於自己的心靈,也是我的大愛。
簡丹兒 回複 悄悄話
一直在思考心靈自由這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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