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我們整個民族的心理現今已經潰散,這是我們的沉重所在。我們都身在海外,都是一樣的乘桴浮於海。故國河川,隻在夢縈。
H:我以前也與你有同樣的感覺,但是最近回去了一趟,在我眼能所及的有限範圍內盡量用心感受了一下當代中國社會,覺得與十幾年前相比,不僅在物質方麵,而且在深層的精神方麵也是在慢慢向好的方向發展的。尤其在年輕一代那裏更能體會到這一點。當然,是“慢慢”,但是對精神領域的事你還能奢求什麽呢?
我感到,雖然咱中國人有很多劣根性,而且這劣根性也的確根深蒂固,但這是不是說中國人就永遠無法擺脫這些劣根性呢?我覺得不是。套用孔子的一句話,「子欲 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大意是:隻要你做得好,大家就都能做得好。君子的德像風,小人的德像草;草必然隨著風的方向倒。)隻要中華民族的每一分子都能做點他力所能及的微薄貢獻,中國就有希望。
Y:我可能比你悲觀一點,其實任何民族都有其自身特定的缺陷和劣根性,並非我華族僅有。唯獨,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次文明複興是由一幫貪官汙吏領導並且成功的。
君所言者:“隻要中華民族的每一分子都能做點他力所能及的微薄貢獻,中國就有希望。”----- 這恰恰是當世最美好的期望,同時也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此時此刻的中華民族,除了錢,還會相信什麽。
H:愛默生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亞曆山大影響了世界幾十年,而蘇格拉底影響了世界幾千年。我覺得,正在塑造中華民族的真正未來的,不是貪官汙吏,而是並沒有在時代的鎂光燈下的一群人。所以我並不那麽悲觀。
Y:如果這群人默許並且參與了貪官汙吏們的遊戲和盛宴,那麽就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塑造中華民族的真正未來。而如果他們拒絕,他們將在中國大地一事無成(至少目前是如此)。正直與忠良在當今的中國會有什麽樣的結局,我們根本不必諱言。如若中華民族的未來不包括正直與善良,那麽我們配不上我們曾經有的燦爛文明。
身為靈魂高貴的中國人,我真的希望是我看錯了,真的希望你的美言在一步步實現。但是必有前提,我們希望看到的是一個善待子民的泱泱大國,而不是一個強大的卻讓孩子們讀不起書的國度。
至少我們不會在外麵開寶馬,而讓自己的孩子流浪街頭。治國,有他們吹噓的那麽複雜嗎?
H:生活在真空中的正直與善良是不足稱道的。隻有真正融入現實社會,正直與善良才有價值。如你所說的心理已經潰散的社會,豈不正是最需要正直善良的融入嗎?我們在上文討論的那群人,應該如何對待貪官汙吏的盛宴?耶穌不是曾經與貪官汙吏共進盛宴嗎?每個人,包括貪官汙吏,都有正直和善良的一麵,哪怕這一麵比起另外一麵來何等脆弱。我想每個貪官汙吏也都想做個正直善良的人,隻是他們的扭曲心理阻止了這個理想的實現。所以,雖然他們的行為應該得到懲罰,但他們的命運應該被同情,他們的精神需要有人來幫助解脫,對嗎?
你的這句“如若中華民族的未來不包括正直與善良,那麽我們配不上我們曾經有的燦爛文明”,我同意前邊三分之二。我不同意的是,你把“我們曾經有的燦爛文明”想象得太完美了。我更讚同魯迅的觀點:在中國幾千年燦爛文明的字裏行間,處處都藏著狂人看出的那兩個字。
所以我想問你,中國現在的種種問題,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嗎?如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麽冰融三尺,要幾日之暖?
那群人,也許在新聞媒體頭版頭條所定義的標準之內似乎一事無成,但他們正在默默地影響著整整一代人、甚至今後很多代人的思想。融冰的是他們。
關於 “善待子民的泱泱大國”:我覺得,在一個真正的泱泱大國裏,國民不是國家的兒子,也不需要被動地等著被善待。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一員,可以堂堂正正地要求自己的權利。
Y: 也許我未必完全同意你說的,但是每一個心係情係中國的,我都引為兄弟。
總而言之,概而言之,胡兄大概屬於溫和漸進派,求於默默的建設中以恒以久而見之滄海桑田,這也許與80年前胡適的思想相近。近代史學對胡適在當年內憂外患的種種巨變中,不激不烈,始終依循理性和中華中庸之道的立身處事原則獎譽尤甚。
敝人大概不夠這樣的檔次,可能於悲觀失望中傾向於激烈的苛責,鬥膽自嘲一句,這種心態可能與魯迅更近些。“慣於長夜”,獨對青燈,杯酒留連,長歌當哭。我也承認,苛責絕非建設。
當然,激烈與溫和,都是方式,而且具隨情勢在不斷變化。可是,以我眼視之,當今中國之道德淪喪,腐敗墮落,鮮廉寡恥實在於世界文明史上堪述一章。(我並非在鼓吹真空中的正直和善良)在這種情形之下,靠默默耕耘,潛移默化,吾實難置信。
中央抓了這麽多年,現在是更甚還是更廉?過去還就是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現在是買凶局長殺書記,市長炸小蜜…我等在海外,天天都在掉眼鏡。胡溫他們還有震驚,我們已經沒有了,故國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必再問緣由。因此我無法那樣去樂觀,去期待“偉大的複興”。
H:其實,我的信心又何嚐沒有動搖的時候呢?看到國內那些驚心動魄的消息我又何嚐不心痛呢?
你我都有一個理想,而這個理想與現實有巨大的反差。該何去何從?我想提一下給我以很大啟發的一本書:Stephen Covey 的The 7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中文譯作《高效能人士七個習慣》。書名聽起來像是很俗氣的勵誌書,但其思想非常深刻。書的第一、第二部分中談到兩個概念:
第一個概念叫 Inside Out,意思是人的改變必須先內後外(有點像蔣總統攘外安內的治國方略啊)。人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應該總是期望給自己換個環境,而要先改變自己的思想。我認為這個原則適用於人,也完全適用於國家。我很同意周國平在其散文新著《善良·豐富·高貴》序中的一段話:“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仍是靜心讀大師們的書,在其引領下深入思考人類精神生活的問題,從精神層麵上關注今天的現實。這決不是自私,因為我相信,中國的前途最終將取決於中國人的精神狀況。”中國在幾千年的“燦爛”文明中,改朝換代多少次,而國人的精神水平又前進了多少?當然,怎麽改變精神,這個話題就大了,我隻提出我自己欣賞的兩個原則:一是愛心,二是耐心。
第二個概念是關心圈和影響圈的關係。關心圈是你想管的事,影響圈是你管得了的事。顯然,每個人的關心圈總是遠遠大於影響圈。關於這兩個圈的關係有一個自然規律:人隻能去努力經營自己的影響圈,讓這個圈子不斷擴大,而最終人會發現兩個圈的距離越來越近。反之,如果人隻是著眼於自己的關心圈,那他的創造力就會不斷地被他所不能影響的各種負麵因素所削弱。這樣,他的影響圈就會越來越小,因而不斷拉大兩個圈的距離,與自己的初衷正好南轅北轍。前幾天在網上讀到柏楊的一句話:“先愛自己,再愛國家”,覺得非常精辟。
Y:看到你的回複,我真是特別的恍然和苦痛。
實不相瞞,這些年來,我唯獨缺乏你所言道的愛心與耐心,或者說,今日之中國,每當我們高蹈愛心與耐心時,我們都要再靜心想想,愛心與耐心必是有限定有前提的 :對中國民眾而言,除了愛心耐心,我們還有當然的責任去導引和影響,當然以與人類文明共通的普世價值原則。否則,那片土地還將重複千百年來的循環,還將是暴民刁民愚民的國度,用古語來說,就是生聚教訓。
我唯一可說的是:印度的和平非暴力領導人甘地,也曾在宣戰書上牽過大名。和平,非暴力,愛心與耐心一定是有條件的。如果是無條件的,那麽我們還該怎樣看納粹,看東條英機,看波爾布特,看北韓…
於我而言,隻要統治者是有意而為之的欺騙和鉗製,鎮壓和不容異說,那麽就沒有什麽愛心與耐心可言。無論胡溫穿著多麽合體的西裝,唱著多麽絢爛的調子,他們都還在魚肉欺淩著中國的人民。
也許我還是太偏激了。或者去學魯迅“躲進小樓成一統”般的愛自己 …
可是吾友亦有重言:當今中國,如果我們都不管了,誰還會管?
H:我們麵對的是同一個問題,但每個人的應對方法會有不同,這其中可能有不少性格因素在起作用吧?建設一個理想中的中國,我們既需要魯迅,也需要胡適。我們傳統中所缺少的,就是尊重與自己不同的意見。讓我們從自己做起吧。
“在所有的批評家中,最偉大、最正確、最天才的是時間。”(別林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