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窗和摯友孫曉寧老師,於2015年7月25日晚去世,享年56歲。
曉寧生於中國大躍進的第二年,1959年,湖南衡陽人,後隨父援藏。約在1976年入伍,在西藏軍區服務。1978年,曉寧考入北京大學法律係,1982年讀研,後留校講授刑事訴訟法三十年。
他的刑訴法教研室的同事、摯友汪建成教授在曉寧去世後的第一時間說“曉寧命苦。” 曉寧怎樣命苦?建成兄說他過去身體一直不好,身邊隻有弟弟一家人,兒子孫然遠在美國。還有一點命苦的是,曉寧在北京有三十年沒有戶口,因此沒有身份證,沒法拿護照。他的戶口在入北京大學的時候沒有轉到北京,1985年他留校任教,西藏軍區開始不放人,後來同意放戶口了,原件在郵寄過程中丟失。以後,無人能夠解決他戶口歸屬。北大倒是寬容,讓一個沒有戶口的人在北大工作了三十年。可是,他卻因為沒有戶口而不能辦理身份證和護照,不能出國,甚至不能坐飛機。他的兒子一直美國,我們也計劃讓幾個同學一起來美國遊玩,我做東家,隻等曉寧的戶口落地後辦理護照。經友人千辛萬苦地努力,他的戶口落在了西藏。可是外地戶口不能在北京辦理護照。不幸的是,7月25日,他正在同學家聚會,其間還求同學們幫助解決護照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吸地走了。
說他命苦,也許因為他是北大三十年的“老講師。” 他是法學碩士,講授刑事訴訟法三十年,文章和書不多也不少,可就是自當了“講師”後,他就再沒有提職稱。他從來沒有抱怨過。我們幾乎沒有提到這個事。朋友在一起,哪還記得和關心對方的職稱。
提那個職稱?“俗”。這是曉寧常說的話。那倒不是因為他沒有吃到葡萄,說葡萄酸。那是他的瀟灑,真瀟灑。我碰見那麽多那男男女女,還沒看到比他瀟灑的人。
他瀟灑,他朋友多。他原來住的18樓單間,是一群人聚會的場所。外校的童鞋回校,總是到他那裏打站;
他喜歡下圍棋,曾是北大教工主力之一,1990年曾代表北大教工獲得北京市高校教工圍棋團體冠軍,個人第四。他有一群棋友,包括東輝和若水。他的哥們,也是隊友的趙東輝回憶道,“他下棋認真執著,有其在形勢落後時更認真思考。他下棋慢,常常他的其實比賽最後結束的一盤。每當他的勝負會決定整個隊的成績時他多數會贏。”從這裏,我們隻看到了曉寧的執著和認真,一點也不瀟灑。他棋力讓我四子。我曾發誓說,我這輩子下不過他,讓我兒子下過他兒子。這兩個兒子從小就是好朋友了,可是一個也不會下圍棋。我那誓言看來永遠都對不了現了;
他喜歡打“三先”, 那是八十年代的故事了。我的宿舍是“三先窩子。”我在棋牌方麵總是遜他一手,抽簽如果抽到我和他在一個隊,他要先罵一句,如果我出了臭手,他更是不饒人。
他喜歡打麻將(北大校園有不少打麻將的吧?)。若水那裏後來成了麻將窩子。可是這些打麻將的人,也出了不少思想。若水寫了一本係統論,曉寧,到走之前還寫了篇“論漢奸”的博文《由“漢奸“說起》。他說, 不要別人批評了“祖國”幾句就把別人當漢奸。今日你在天朝的鼓勵下去砸日本車,明天你的電腦被別人以愛國的名義收走了,人家還可以24小時監視你。“‘警察的國家’不是一天兩天建成的,你我都是共謀。” 當然,曉寧不是共謀。
他喜歡侃大山,什麽話題都侃。爭論其社會問題,他從不讓人,至少不讓我。
對了,他還會唱歌,流行歌。八十年代的歌曲”黃土高坡“我就是跟他學唱的。
看他的瀟灑和自由奔放,他的命一點也不苦。他生的時候,也許不是和大多數人一樣,哭喊著來到這個世界,但走的時候,沒有幾個像他那樣走的灑脫。據在場的朋友介紹,他是在朋友家小聚的時候,小酒幾巡,談笑風生,然後歪在沙發上,就沒有醒過來。沒有預期,沒有痛苦,如此的安靜,寧靜,真是生如其名,死如其名。
曉寧走了,這個世界少了點什麽。
那是26年前腥風血雨的日子。我在校園宿舍裏,不知所措。據說軍隊要進校園。我將自己保有的一些材料,都銷毀掉。曉寧來到我的宿舍,說為什麽我還不走。往哪走,怎麽走。當時交通都不通。他不由分說,騎著自行車就把我往北京火車站拉。他的身體素質本來不如我,他卻用自行車馱上我,踩著腳踏車,一直把我從北大校園南門拉到北京火車站。在城裏,到處都是背靠背提著衝鋒槍的軍人。我們幾次停下來,推著車慢慢走一會,以免撞上槍火,然後他再用力踩踏著自行車往前走。
到了火車站,我們很快就分了手。當時隻有北京開往天津的火車。我隻有先到天津,然後轉到武昌。結果,大家可想而知。我還是”落網“了。
我和曉寧一別又是22個月。在這個期間,都是他給我往監獄裏送衣服和我要的東西並幫助我的家人。
曉寧是真哥們。朋友之情隻有在槍林彈雨之中才見真。當然,我落網不是因為我是歹徒。曉寧幫我,那是因為我們還共有一個自由之心。
朋友之情,自由之心,曉寧走了,我們少了一顆自由之心。
附我為曉寧寫的挽聯
京邑求學孜孜澆灌圃園三十年長
燕園取義默默窮濟天下半世紀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