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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年華(四)

(2008-12-07 14:01:50) 下一個


似水年華(四)



到了一九七一年,文化革命已經折騰五個年頭了。鬥也鬥了,遊街也遊街了,派仗打也打了,階級隊伍也清理完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招手把紅衛兵從學校招到社會上,然後又一揮手把他們趕到廣闊天地裏去了。我們也從小小孩長成了大小孩,五年來就這樣像野草一樣荒著。人們開始冷靜了,逍遙派越來越多了,大家明顯地意識到所謂文化革命就是國家領導人之間的權力鬥爭,然後讓全國人民陪著玩。國家的命運不可知,可自己的命運似乎卻是明擺著。難道我就這樣守著這些不會說話整天轟隆隆作響的紡織機過一輩子嗎?!我不敢這樣想,但我知道,我必須先這樣呆著。父親還在被監督審查,哥姐還都在鄉下,如果我再折騰,不要這個工作,老爸老媽怎麽活!

可是我自己也得活啊,於是我發現讀小說倒是讓日子不那麽難過的好方法。在我十四歲以前,我基本上是不讀外國小說的,因為我討厭讀豎行字的書。但是當然蘇聯小說除外,我們那一代人提起“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古麗婭的道路”“我的童年”“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什麽的,幾乎人人皆知。那些都是相同意識形態的革命書籍,基本上和青春之歌,苦菜花算一類。我說的外國小說是指巴爾紮克,莫泊桑,哈代,狄更斯那些人的作品。自從我讀了那本“牛虻”,讀書欲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現在我完全想不起我是怎樣找到那麽多的書來看的,反正我家是沒有書的。雖然我父親一輩子寫了不少書,但他自己是不收藏書的。在我記憶裏,在我家除了見過臨摹石碑的書法字帖,和一些線裝書,再也沒見過其它。(這曾讓我在相當一段時間裏感到困惑和自卑。)也許是因為到處尋摸,漸漸發現四周有那麽一群人,悄悄地傳遞這些當時視為毒草的書。由於機會難得,每得到一本書都如獲至寶,急不可待的把它讀完。我記得一次借來一本厚厚的“斯巴達克斯”,竟要求我兩天讀完
! 而我還真地讀完了。兩天,除了上班,我基本上沒怎麽睡覺。但我一點都不累,兩天之後的很多天,我滿腦子都是範萊麗婭在月光下,在屍體遍地的戰場上尋覓的身影……。

那時我一點不懂如何讀書,逮著什麽讀什麽。完全不知道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甚至不去管作者是誰,完全是被好奇心驅使著,想知道除了自己所聞所見的一點都沒有意思的現實生活外,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樣的國度什麽樣的人過著什麽樣的日子……。但我想,這於我或多或少還是有點收獲,至少我在那種完全沒有再教育的情況下擴大了詞匯量,同時彌補了一些曆史地理常識。比如,讀“基督山恩仇記”知道了巴黎香舍麗榭大街,讀“雙城記”知道了法國大革命,巴士底監獄;讀“波蘭紀事”知道了奧斯威辛集中營;讀了“霧都孤兒”知道了倫敦東區;讀了“斯巴達克思“知道高盧人就是法國人,雅利安人是德國人,凱爾特人,盎格魯撒克遜人是英國人;讀牛虻知道了亞平寧山脈,佛羅倫薩,知道了天主教與新教勢不兩立;讀“德伯家的苔絲知道了巨石陣……。後來在大學上英美文學史時,我突然發現我竟然讀過司各特的“艾凡赫”!  那是一本比較古老的書,文學史老師說這本書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猶如我們國家司馬遷的“史記”。我曾笑談說我的這種胡亂讀書就有點像是“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完成了一點原始積累。”

在現實生活中,我其實並不是個逃循者。在那樣的年齡階段,我和那時的年輕人一樣喜歡熱鬧,生怕什麽事少了自己。積極入團,參加青年突擊隊,政治學習給大家讀報紙(因為我認的字比較多),每月給車間出一次牆報,等等,等等。說實話這些都還不是我喜歡做的,至於那些我喜歡做的文藝匯演啦,民兵訓練了就更少不了我了。在別人眼裏我是個積極向上愛笑樂觀開朗的女孩,其實在我內心深處一直都是非常沉重的。因為我不甘心就此過下去,但我又不知道如何改變,我積極參與一切卻沒有任何目的性。我好像就是在冥冥之中期盼著什麽,好像我的眼睛一直就是跨過眼前盯著那不可知的未來。

四年之後,當我被推薦上大學不成,改上中專而要離開工廠時,文竹對我說。(我的另一個鐵哥們兒)你知道我們廠裏那些老三屆的師兄們怎樣評價你嗎?他們能會怎麽說?我都沒和他們說過幾句話! 我滿心奇怪。 他們說,你是一個活在書本裏的人。

我記得當時聽到這句話,我真是打了一個激靈。隱隱的感覺這好像是預示著某種悲劇,似乎有一種宿命的意味。我本能的反應是想反抗的,但反抗誰,反抗什麽,我卻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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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翅 回複 悄悄話 珍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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