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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31 - 40)

(2010-12-05 14:51:08) 下一個

31.兩伊之戰


  婉芳委委屈屈把事情說給老太太聽。老太太托著煙槍半天不講話。五太太躺在煙榻的另一邊,冷笑兩聲,爬起來想說什麽,到底沒有講話,重又躺回去。
  婉芳很是替俞憶白著急,站在幽暗溫暖的客廳裏,隻覺得燥熱,鼻子尖上沁出細細的汗珠。老太太見不得她熱鍋上螞蟻的樣子,放下煙簽,長歎聲道:“老天,你們誰還把我當回事。婉芳不放心就去看看罷。”說完把煙燈和景泰藍的煙盤朝麵前挪挪,專心致誌燒煙泡。
  婉芳退出來,臉上的失望連吳媽都看得出來。走到十二號門口,吳媽小聲道:“太太,打電話回娘家尋個人陪你去呀。老太太也確是為難,一邊是守寡的兒媳婦,一邊又不是親生的兒子,朝哪邊偏都有人講話。”
  婉芳咬著嘴唇道:“也不過和老太太講聲罷。不然我怎麽好去走一趟。”想想,到底不放心一個人去,打電話回娘家。恰好胡大少在家,聽督學妹夫受傷,連忙過來接婉芳一同去醫院。
  進了謹誠的病房,婉芳第一眼看見俞憶白臉上隻貼著塊紗布,氣色還蠻好,身上穿著芳芸從那裏拿來的寶藍地暗銀團花紋綢袍子,心裏就鬆下來。走到病床邊,壓低聲音問:“謹誠怎麽樣?我怕你帶的錢不夠,又帶兩百塊來。”
  俞憶白道:“他正發高燒呢。”雖然是和她講話,眼神總是係在謹誠身上。胡大少站在門口半天,他都沒有看見。胡大少一時也沒有留意他,全副精神都放在他的姨太太身上,他怎麽看都看不出這個披頭散發的人比自家妹子好多少。這樣一個人怎麽就哄得妹夫對她服服貼貼?婉芳這樣賢淑,又是雙身子來看他,他都不答理,這個人真是個禍害,胡大少越看越惱,忍不住哼了一聲。
  俞憶白聽見男人的聲音吃了一驚,扭頭看見是新近在上海能呼風喚雨的大舅子,連忙站起來,笑道:“立誌,你怎麽來了。不過是孩子受傷。”
  胡大少笑道:“婉芳不放心,纏著我陪她來。”他邊講話邊把手搭在俞憶白的肩膀上,道:“出來講話,婉芳,你也出來,你是雙身子的人,過了病氣可不是玩的。”
  顏如玉如木雕泥塑,盯著兒子一動不動,好像屋裏的人都不存在一樣。
  俞憶白扶著婉芳出來,早有胡大少帶來的勤務兵問醫院借了一個空房間。茶幾上甚至還擺著幾杯熱茶,白色的水氣從杯中慢慢升起。
  胡大少目光炯炯,盯著俞憶白笑道:“婉芳怕你吃虧,巴巴的把我拉來。怎麽回事?說罷。”
  俞憶白感激的看了婉芳一眼。婉芳低著頭,輕聲道:“是芳芸借著取衣服給我報的信,怕二嫂和她鬧。”
  俞憶白牽著她的手輕輕一捏,道:“婉芳,你先坐下來。”他扶著她在窗邊坐下,體貼的替她整整衣服。
  胡大少尋個藤椅坐下,架著腿抖起來。他的聽差連忙掏煙、擦火柴。胡大少也不讓俞憶白,吸著煙道:“快說呀。曹司令還等著我過去呢。”
  俞憶白就把經過和他講了,末了歎氣道:“今兒是我,明兒不定就拿槍比著老太太。真是……”
  “那他頭上的傷是那個姨太太砸的?”胡大少吐個煙圈,笑道:“這麽潑辣的人,怕給她幫忙是養虎為患,將來我妹子要吃虧的。”
  俞憶白尷尬的笑著看向婉芳,道:“婉芳,我的心裏話都和你講了,你要相信我。”
  婉芳低著頭不說話。胡大少彈彈煙灰,站起來道:“我是個帶兵的粗人,也不和你兜圈子。”俞憶白遲遲不肯表態,他幹脆指著婉芳的肚子:“這個,才是我外甥。別人的認他幹什麽?看在我妹子的份上,李家那邊我替你壓下來,俞家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婉芳,我們走。”
  婉芳為難的說:“大哥,不要這樣。”
  “督學大人連句響亮話都沒有。”胡大少冷笑著站起來:“那位姨奶奶今天敢拿花瓶砸明誠,安知明天不會拿花瓶砸你?走,回家去,免得誤傷我外甥!”他強把妹妹拉出來,婉芳回頭看了俞憶白一眼,到底被長兄拉走了。
  走到樓下,很不放心,甩脫哥哥的手還想上去。胡大少罵:“小妹,你是沒吃過二娘的苦頭,這種時候去雪中送炭做什麽?他哪裏會記得你的好?走,上三樓看二嫂和明誠去。”這才罷了。
  婉芳進了明誠的病房,二太太的的哭泣聲就響亮起來,再看見胡大少的身影,她的聲音又低下去。
  胡大少摸摸明誠的額頭,卻是低燒,很是關心的問:“也發燒呀。大夫怎麽講?”
  二太太就好像擰開話匣子,滔滔不絕講起一個寡婦撫養三個孩子的苦楚來,邊講邊哭泣,胡大少吸著煙,嗯呀啊呀的應付著。
  大太太把婉芳拉到一邊,小聲問她怎麽來的。婉芳說是芳芸去取衣服的才曉得的,又說俞憶白也受傷了,要買些什麽給他們叔侄兩個補血。大太太想想,笑道:“兩邊都有人陪的,叫倩芸陪你回家罷。立誌,你送小妹來的,還送回去罷。”
  胡大少對大姐點頭,在閉目養神的明誠肩頭拍拍,笑道:“好小子,有出息呀,槍是哪裏來的?”
  明誠嚇的一哆嗦,二太太擋著兒子,問:“什麽槍?”
  胡大少嘿嘿笑,道:“明誠拿槍比著他三叔討捐款,可不是有出息?來來,來給我們大帥當兵,大舅專派你去南京討欠餉,哈哈哈哈。”
  二太太嚇壞了,抓緊兒子的手問他:“是真的嗎?”
  明誠艱難的嗯了一聲。二太太尖銳的喊起來:“我不信,我兒子怎麽會幹這樣的事?他們是胡說的對不對?”
  胡大少笑道:“人證就在樓下頭頭等間,他是什麽身份,至於和晚輩胡鬧麽?不信——你去問問他呀?走,倩芸,扶著小姨,我們替姨爹和明誠哥買好吃的去!”
  倩芸想留下來看熱鬧,被母親推了一把,一步三回頭的扶著婉芳出門。胡大少帶著群衛兵前呼後擁陪著妹妹和外甥女出門。二太太愣了一會,跳起來奪門而出。
  大太太連忙喊:“麗芸,看好哥哥。”緊跟著她下樓。
  婉芳快走到門口,聽見動靜回頭,胡大少攔著道:“叫她鬧鬧。俞家,也該鬧一鬧。”他叼著香煙,笑起來煙一抖一抖。
  倩芸眯著眼睛看向天空,快活的說:“鬧吧,鬧分家才好。早就煩死什麽都和麗芸一道。撐著外婆家有錢,什麽時候把我們放在眼裏?”
  婉芳吃驚的看著哥哥和外甥女,若是分家,她自然是不肯和顏如玉同居一室的,難怪大哥示意憶白快把顏如玉打發掉。

    一輛黃包車在台階下停住,一位金光閃閃的太太從車上跳下來,掏出個銀角子給車夫,揚著紮在一起的三隻水果蒲包,氣喘籲籲的攔住個穿白衣的就問:“兩三個鍾頭之前,棲霞裏有位俞先生在哪裏?”
  又是棲霞裏,又是姓俞,又是幾個鍾頭之前,都和俞憶白對上。婉芳想到顏如玉必定在人前大搖大擺地自稱俞太太,恨得咬牙。
  倩芸應聲道:“俞家被趕出去的那個姨太太呀,二樓,頭等間。”胡大少哈哈大笑,向外甥女伸出隻胳膊,舅甥兩個高高興興地走在婉芳前頭。
  那位太太連道謝都顧不上,一陣風樣跑進去。婉芳搖搖頭,冷笑道:“果然是什麽樣的人,就有什麽樣的朋友。”
  唐二太太跑到二樓,才回味過來方才在門口遇見的小姑娘說地是什麽話。停下腳步想回頭去問,就聽見頭等病房裏傳來一陣喧嘩。一個護士推開辦公間的門跑過去。唐二太太當機立斷也跟著跑進去,正好看見一向端莊高貴的俞太太和一個圓臉盤發的太太糾纏在一起扭打。
  顏如玉的長卷發一半亂蓬蓬地披在肩上,一半被二太太揪在手裏。雙手護著頭縮在病房的一角,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門口站一圈的人,都抱著胳膊看熱鬧。唐二太太替顏如玉不平,氣運丹田,大喝聲:“幹什麽哪,就是正房太太,也不帶這樣欺負人的呀。”
  身上那件金地閃銀絲的衣裳叫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一照,端的是瑞氣萬千金蛇狂舞,閃得大家的眼睛都睜不開。唐二太太看準大家都在揉眼的機會鑽進去,把蒲包朝俞二太太頭上砸。俞二太太吃痛,尖叫道:“你們害死我兒子,還要害我,我跟你們拚了。”
  唐二太太做了十年的填房,生平最恨耀武揚威的大房。顏如玉是她新來上海結交的朋友,受欺負自然不能不理。唐二太太挺起肚子用力一頂,俞二太太又被頂到一邊去。
  顏如玉邊挽著頭發,邊站起來,冷笑道:“呸,誰怕她。勞各位的駕,打電話給字林西報的記者。就說這裏打死人了。”
  方才二太太占上風的時候,大太太不肯進來,遠遠站在過道裏看熱鬧。眼見二太太要吃虧,連忙擠開眾人,走進來勸:“這是怎麽了?咱們都是一家人呀,各位請出去。有什麽話我們關起門來慢慢講不好?”
  顏如玉冷冷的看眼,道:“滾,你們都給我滾!”
  唐二太太附合:“都走吧,方才我們俞太太吃虧,怎麽不見你出來講一家人的話。”
  大太太指著顏如玉冷笑道:“她?俞太太!原先是我們三房小姐的家庭教師,做了幾天姨太太,犯了錯被趕出我們俞家大門,哪裏來的太太?連姨奶奶都沒掙上呢。”
  唐二太太充滿懷疑的看著顏如玉。顏如玉道:“你們家高貴,嫡出的小姐送給我們老爺做妾,還自欺其人對人說是太太。”
  唐二太太又無比懷疑的看向大太太。大太太笑道:“我們家可是明媒正娶的,有約書有媒人有聘禮,你有什麽?”
  二太太得大太太言語的鼓勵,氣呼呼的又撲上去要和顏如玉拚命。顏如玉咬著牙上前接招。大太太去攔二太太。唐二太太要替顏如玉助拳。四位太太肉搏起來,耳環吊墜亂飛,擰掐抓撓一齊來。原來要出去的人固然是不舍得走,圍觀的人反而越聚越多,把謹誠的病房轉個裏三圈外九圈,熱鬧得好像裏麵在演文明戲。
  俞憶白在房間裏發了許久的呆,聽見外麵一浪接過一浪的喊打聲,嚇了一跳。他小心拉開門,就有幾個人被人流擠進來。他拉住一個問外頭怎麽回事,那個人興奮的講:“冒垃吾,儂要看闊太太作孽!”邊話邊用力朝人群裏擠。
  “謹誠——不要過來!”顏如玉的尖叫穿透重重牆壁,讓聽到的人都忍不住想捂耳朵。俞憶白一聽,大事不好,拚了老命擠進人堆裏,又幾次被擠出來。他牽掛兒子,急的大喊道:“快讓開,巡捕來了!”
  一轉眼,樓道裏的人就散個幹淨,屋子裏的人興高采烈的擠出來,都是一臉的意猶未盡。俞憶白扳著門框把自己擠進去,喊:“謹誠!”
  顏如玉推開俞二太太,哭著撲進他的懷裏,:“他們想殺謹誠!”
  床底下鑽出一顆毛茸茸頭,唐二太太心痛的喊:“我的金耳環不見了!金鐲子也找不到!”
  二太太披散著頭發靠坐在牆壁上,臉上幾道鮮紅的爪痕,沙啞的嗓子:“俞憶白,曉得你恨我們,可是你出國也是得了好處的!有什麽衝我來,為什麽要和我們明誠過不去,為什麽!”
  大太太噓口氣,摸摸身上的零碎,隻有左邊的耳墜子不見。掃視一圈地下沒有發現,曉得是方才有人趁亂撿去,一言不發掉頭就走。謹誠從沙發後麵伸出半個身子,淌著眼淚向爹爹伸手要抱。俞憶白衝上去把兒子摟在懷裏,恨恨的看一眼二太太,對顏如玉說:“我們走!”
  麗芸跑進來,看見母親受欺負,衝上去把母親護在身後,大聲喊道:“都不許走,我已經打電話給表舅!你們想害媽和哥哥,我叫表舅讓你們都吃牢飯!”
  顏如玉冷笑著回視。俞憶白把兒子放回床上,替他蓋上被子。謹誠牽著爹爹的衣角不肯放手。俞憶白就一邊輕輕拍他,一邊道:“麗芸侄女,你辦的很好。”
  二太太突然站起來甩了麗芸一個耳光,說:“胡鬧。你喊表舅來幹什麽?”
  屋子裏的幾個人都沉默。麗芸捂著臉低聲哭泣。唐二太太看見情形不對,重又鑽回床鋪底下,拱來來拱去地尋她的金首飾。
  麗芸的表舅,是二太太的表弟,在巡捕房裏當差,一向和二太太走的很近。卻不討二太太娘家李家人的喜歡。俞憶白橫了二太太一眼,喊從門口經過的護士來看謹誠。護士替孩子再量一次體溫,嚇了一跳,說:“哎呀,怎麽還沒有退燒,我去尋醫生來看看。”
  二太太好像大夢初醒,拉著麗芸出去。唐二太太撿著隻綠玉耳扣,眉開眼笑舉到玻璃窗邊察看。顏如玉突然道:“唐太太,多謝你,今要不是有……你,我們母子隻怕都死了。”
  俞憶白吼道:“還有臉說!不是你,怎麽會有今天這樣多的事!”
  顏如玉低下頭不吭聲。
  唐二太太嚇一跳,縮頭縮腦地走到門口,小聲講:“俞太太,我明朝再來看你和小公子。”也不敢等顏如玉講話,一溜煙下樓去。
  醫生來看過謹誠,又替他打針退燒針,搖搖頭歎氣走了。俞憶白摸摸兒子的額頭好像比方才好些,鬆了一口氣,把翻倒的椅子移正,坐下來生氣。
  他的香煙還沒有摸出來,俞四老爺已經笑嘻嘻走進來,說:“二嫂還在鬧呢,李家老太太也來了,李家說分家。”
  俞憶白嘲諷的看他一眼,道:“你們等很久了吧。”
  四老爺兩隻手籠在袖籠裏,眼睛看向窗外,皮笑肉不笑,慢慢說:“你就不想?不想回來幹什麽?”

32. 分家進行時


  分家自然要有公證人。親戚裏邊現成的有李老太太、胡老太爺兩個,照舊例還要有本家長輩。俞家在上海隻有兩枝,俞老太太親自打電話去請,那邊派七小姐的父親來坐鎮。這位俞老爺早年留過洋,如今開著家很興旺的律師事務所,辦起事來一絲不苟,一力主請會計事務所來清算俞家資產。為著某地價值幾何,各路人馬總要爭個三五天,俞家的公司和地產一向委給大老爺和四老爺管,查出來的都是糊塗帳。於是乎今天李老太太拄著拐杖去罵大老爺兩口子不是好人。明天五太太的娘舅又拉著四老爺要跳黃浦江。虧得有胡立誌彈壓,小報記者都不敢冒頭。櫻桃街十五號雖然熱鬧至極,外頭還是沒有多少聲音。
  吳靜儀跟芳芸打聽。芳芸笑道:“上個月程家小姐們爭家產的案子你沒有看報?”
  吳靜儀道:“就是看了才好奇問你,你家的人沒有喊你回去?看你們家的麗芸都幾天沒有來上學了。”
  芳芸笑道:“我們太太上次打電話和我閑聊,說是明誠堂哥病重,去看護了。”
  “那你們家那個事就那樣算了?”吳靜儀有些吃驚的問。
  芳芸道:“聽說我們被趕出去的那位每隔一天都要去櫻桃街鬧一回,二嬸也帶著人到棲霞裏去砸過一回。後來我們老太太發話,哪房再鬧就把哪房的錢給大家分掉,才安靜了。”
  吳靜儀笑的要死,道:“你們老太太真是掐住了七寸。說起來,我們家分家也鬧的夠嗆。這個周末去我家玩吧,我二姐訂婚,要開個跳舞會。”
  芳芸笑道:“二姐喜歡什麽?你先打聽清楚,省得送錯賀禮反惹主人不快。”
  吳靜儀想想,道:“上回在你家書架上看到有兩三套一樣的《莎士比亞》全集,這可是你心愛的東西?”
  芳芸想想,笑道:“心愛也談不上,那是上回寫信給大表哥請他幫買的,結果不曉得怎麽回事,大表哥買了不算,二表哥和四表哥又分別寄了一套來。二姐要愛那個,包一套沒有動過的送她,倒是省錢。”
  吳靜儀看著芳芸嘻嘻的笑,伸出一個指頭,變成兩個,又變成四個,把手掌翻來翻去。
  芳芸大大方方看著,道:“大表哥已經結婚,二表哥也有未婚妻。隻有四表哥沒有結婚也沒有未婚妻,不過……”
  “不過什麽?”吳靜儀跳了一步,跳到芳芸麵前,把四個指頭搖來搖去。芳芸打了,笑著逃走,一邊躲,一邊道:“原來是四表哥呀,原來是四表哥呀。”
  芳芸追不上,啐道:“好意思講,枕頭邊那紮用桃紅絲帶紮緊的信是誰寫的?”
  吳靜儀羞紅臉過來哈她。芳芸一邊躲,一邊伸手指,數:“六、七、九、十二……”兩個從過道裏鬧到種植園裏,嘻嘻哈哈笑個夠後,才找個安靜地方坐下。吳靜儀抽出英文書咕咕嘰嘰念起來。芳芸對著抽出嫩葉的芭蕉發了一回呆,在帶來的那疊書本裏抽出本雜誌慢慢翻著。
  吳靜儀休息時伸頭過來看,指著雜誌上奇奇怪怪的公式問:“這是什麽?我英文雖然不如你好,也是得先生誇獎的,怎麽就看不懂個。”
  芳芸笑道:“這個是科學家的新發現。我也看不大懂。聽說全世界看得懂的人不超過一百個呢。小舅舅寄給我看的,他想將來我去美國大學念數學係。”
  吳靜儀把手裏那本雜誌抽出來翻幾頁,吐著舌頭放回去,說:“你們出過洋的,都是這樣陽春白雪?”
  芳芸笑著把她摟住,道:“誰說的,像小舅舅吧,他嫌大舅舅做生意俗氣,一心一意要做科學家,可是他最愛的事情是什麽,說出來就笑死你。他最愛幹的事是去百貨商店裏排隊買減價的東西,隻要打折降價的,哪怕用不上他都要買。”
  吳靜儀也是頭一回聽芳芸提母親那邊的親戚,對中國人在美國的生活非常之好奇,拉著芳芸問:“那他買很多便宜東西回家,舅媽不說他?”
  “舅媽最愛法國,一年到頭,不在巴黎,就在去巴黎的路上。”芳芸想起的小舅媽才寄給她的巴黎時裝,不禁露出微笑,“他們兩個性子南轅北轍,可是偏偏感情又很好,真是奇怪。”
  “法國……”吳靜儀露出向往的神情,把英文書拋向半空,抽出法語書開始讀,讀一句,芳芸就跟一句。
  牆角的迎春花安靜的綻放,溫暖的明黃色在風中輕輕搖罷,鳥兒在枝頭跳躍。植物園裏背書的學生越來越多。倩芸夾著書獨自走來,看見芳芸微笑點頭。芳芸也對她點頭,笑道:“早。”
  倩芸拿著書站在另邊的角落裏背誦英文單詞,聲音大而響亮。吳靜儀連說幾句法語,被倩芸的大嗓門吼了都出錯,惱的把書一夾,說:“不念了。”氣衝衝的走了。
  芳芸把散落在地上的書收起來,對側頭看她們的倩芸笑笑,指著吳靜儀的背影做個手勢,倩芸點頭。芳芸就抱著大抱的書跟著吳靜儀走,走到一半,還能聽見倩芸賣力的背書聲。吳靜儀板著臉把芳芸懷裏的書搶走一半,小聲道:“難道背的大聲就好記住?”
  芳芸輕輕推她一把,笑道:“你也可以大聲的。”
  吳靜儀破惱為笑,推回去,道:“就沒有見過令堂妹這樣有上進心的。哎,會不會是想超過你呀?”
  芳芸驚奇的看她一眼,笑道:“我?我這麽俗氣的人,隻愛吃喝玩樂看閑書,還喜歡跳舞閑逛,覺得她會想超過我?我看是想要超過你吧。”
  吳靜儀看著她搖搖頭,故意歎氣道:“呀,你沒救了。我才不要和你一樣。我要考公費留學生,要去法國留學,要買最近的時裝!”
  芳芸對著她做個鬼臉,笑道:“原來你考公費留學生是為去巴黎買時裝,真有你的。”
  吳靜儀洋洋得意的對著芳芸行個西洋人的曲膝禮,昂著頭走進會客室。芳芸跟在後邊,有些沒精打彩,這些課目在美國都學過,不過是重溫而已。
  今天這節課先生教的是怎麽布置客廳。會客室裏的東西都是學生從家裏帶來的,今天這個從家裏搬個新留聲機來,明天那個就會去扛組真皮沙發來,好好的課堂成了那些小姐們比富的好機會。芳芸進去靠著吳靜儀站好,雖然一副睜大眼睛聽課的樣子,其實心裏在默算方才看到的數學題。
  好容易兩個鍾頭的課上完,芳芸急著回去在草稿紙上演算,書都顧不上抱就跑。吳靜儀習慣她這個樣子,把漏下的書本撿起來打算去追她。倩芸笑嘻嘻過來問:“九姐呢?
  吳靜儀把她帶回宿舍,指著在窗邊低頭寫字的芳芸:“人是在那裏,可是看她那個樣子,沒有半個鍾頭是回不來神的,坐下來,我給你找本小說看?”
  倩芸遲疑了一下,道:“我不能等,家裏喊我們回去的。”走到芳芸身邊拍兩下,芳芸渾然不覺。倩芸一巴掌拍在草稿紙上。芳芸皺著眉道:“別鬧,靜儀,算完陪你說話。”抽出草稿紙還要算,突然發現是倩芸,才笑道:“怎麽是你,有事呀?”
  倩芸笑嘻嘻:“回家了。我哥他們前天就從北平回來了。”
  芳芸猜是分家,想想,把草稿紙放在小手袋裏,笑對吳靜儀道:“我先回家去,下午的課你幫我請假罷。”
  吳靜儀從衣櫃裏取出件對襟的棗紅毛衣遞給她,說:“快去,回頭我打電話到櫻桃街去找你聊天。”
  芳芸點頭,和倩芸出來,就見上回見過一次麵的軍官開著輛車過來,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含笑對倩芸:“ 你們出來的倒快。”
  倩芸點頭讓芳芸先上後座,自己卻關上車門坐到前座。芳芸靠在坐椅上閉上眼睛,想的還是的算式。倩芸興致勃勃的和那人講學校的趣事。那人從後視鏡裏看到芳芸閉目養神,反倒對芳芸好奇起來,笑道:“九小姐?可是哪裏不舒服。”
  芳芸睜開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半天才反應過來,笑道:“在想今天的功課。”
  倩芸笑道:“學校裏邊,最用功的除了吳靜儀就是七姐和九姐,平常都不敢找她兩個玩。”
  芳芸連忙:“哪有呀,十回有九回看到你都在用功。對了,上回校長茜茜女士還誇你進步很大呢。”
  倩芸眉開眼笑,扭過頭來問她:“真的呀,其實我也沒怎麽用功。”
  她們姐妹問答,不一會功夫到了櫻桃街,車在十五號門口停下。那個軍官下車替倩芸打開車門,又走到後麵替芳芸開車門,笑道:“九小姐,走好。”
  芳芸衝他點頭,笑道:“勞駕。”出來牽著倩芸的手進去。走了幾步路,倩芸見那車開走了,笑道:“那是曹大帥的遠房侄兒曹秋,每天閑的沒事做,就愛和我們打交道。”
  芳芸微微笑,停住腳步,說:“和你話說得高興,就忘了先去見見我們太太。我先回十二號,正好把手袋放下來,好不好?”
  倩芸也怕母親有話要單獨跟講,自然答應。果然婉芳還在十二號等著芳芸,見她回來,臉上露出笑意,就現出了雙下巴。
  芳芸把手袋放在茶幾上,婉芳就喊吳媽去燒點心,把人都支開後,才說:“吵了有兩個月,還是一筆糊塗帳,大家不貼錢出來填虧空就不錯。五太太娘家大哥說無論如何,先把小姐們的嫁妝和少爺們的學費提出來,吵了幾天老太太才答應下來。所以把你們都喊回來。”
  芳芸皺眉道:“算了兩個月都沒有算清楚,怕是再算兩個月也算不清。”
  婉芳也皺眉,說:“可不是,四叔的窟窿尤其大,四嬸這幾天都急的要上吊,可是我們能有什麽辦法?帳上做的好看,可是一個銅板都拿不出來。”
  芳芸笑道:“太太別急。就是一毛錢分不到,咱們家也不會受窮的。爹手裏總有這個數。”芳芸伸出五根手指,在婉芳麵前一晃,又翻個邊。
  婉芳笑道:“傻孩子,你爹可不隻養這個家。對了,你爹怎麽還不回來?”走到窗邊朝外看,聲音微微顫抖,說“來了。”
  芳芸看見謹誠下車,也變了臉色,鎮靜一下,看顏如玉並沒有跟來,道:“太太,等會去嗎?”
  婉芳道:“自然要去的。”披了一件毛衣,牽著芳芸的手下樓。俞憶白鬆開手,謹誠就溜上樓梯,喊聲太太,並不叫芳芸。芳芸笑嘻嘻地,也無所謂,隻當他不存在。婉芳本來要說謹誠,看見芳芸這個樣子,幹脆不出聲。
  到了祠堂,俞憶白扶著婉芳到二太太下手坐好。芳芸走到倩芸和茹芸中間站定。謹誠看看爹爹,又看看姐姐,擠到芳芸和倩芸中間。倩芸推他一把,小聲說:“站錯了,你到立誠那邊去。”
  謹誠磨磨蹭蹭不肯走。大太太站起來拉著謹誠把他送到立誠那邊站定。老太太的眼睛好像一把刀子,狠狠的剮了芳芸一眼,把視線移到她的兒孫們身上,威嚴的清清嗓子,對李老太太說:“親家,來罷。”
  李老太太站起來,道:“現在時興的文明話也講不來。反正我們俞家帳上還有些錢。我們和老太太商量幾天,虧空慢慢填也不急,先把孩子們的學費和嫁妝提出來。少爺們是五千塊的學費。小姐們分一萬塊的嫁妝錢。”衝站在一邊的俞家帳房點頭。俞家帳房就從袖子裏抽出張一折好的綿紙,慢吞吞把各房應分的款子數目和用處念了一遍。方才念完,俞憶白就站起來道:“我們三房的數目不對。”
  俞老太太道:“再念一遍三房。”
  帳房念道:“三房,九小姐嫁妝一萬塊,還沒有出生的小少爺,八千塊,共一萬八千塊。”
  俞憶白道:“漏了謹誠。”
  俞老太太盯著帳房不作聲。帳房眼觀鼻鼻觀心,道:“沒有漏了哪個,是照著家譜抄的。三太太這條還特為請示過老太太,老太太說加三千塊錢。”
  俞憶白沉下臉,道:“老太太答應過,讓謹誠上家譜的。”
  二太太冷笑道:“要分家了,一個兩個都搶著要上家譜。不成!隻能按家譜上的分。”
  大老爺站起來道:“都是俞家的子孫,不上家譜的就該死?不管上不上家譜,是我們俞家的孫子,都有份!”
  老太太穩穩的坐在太師椅上,冷笑道:“你們都是一個爹教出來的好兒子。分家,會算。家譜上寫的,就有份。你們外麵養成的那些個,老太太不認!”
  話一出,在座的太太們都鬆了口氣。大老爺恨恨的看眼二太太,板著臉坐回去。俞憶白惱怒的說:“謹誠是上了家譜的。家譜拿來我看。”
  帳房連忙把家譜翻開送上來,俞憶白盯著那頁細看,果然,他的名字左邊,矮兩格,並排寫著孔月宜和胡婉芳的名字。芳芸的名字端端正正寫在月宜的名字下邊。俞憶白盯著芳芸漂亮的行書看了半天,道:“芳芸,過來。”
  芳芸在眾人注視中走過來,看了一眼家譜,沒有講話。
  俞憶白問:“這是怎麽回事?”

 

33.樹倒猢猻不肯散


  芳芸搖頭道:“我也是第二回見家譜,不懂。”
  俞憶白血氣上湧,揚手抽了芳芸一個耳光,罵道:“為什麽隻寫自己的名字?你就這樣恨他?謹誠是你親弟弟!”
  芳芸捂著臉道:“我親媽來不及替我生弟弟就死了。”
  俞憶白氣的發抖。婉芳想拉又不敢拉,擔心的看看芳芸,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紋風不動。二太太冷笑道:“女兒拆你的台,可怨不的別人。”
  俞憶白怒道:“閉嘴!”
  芳芸倔強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堅定。俞憶白越看越生氣,指著女兒道:“好,好,對親弟弟都用心機,我沒有這樣的女兒。”
  芳芸放下捂著臉的手,問道:“爹是要把我從家譜除名嗎?”
  婉芳恨不得上前攔住她的嘴,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快意的笑了。老太太的眼皮抖動兩下,狠狠盯著俞憶白。
  俞憶白被女兒句火上澆油的話氣糊塗了,看見帳房的桌上有筆,大步走過去拿來,說:“我沒有這樣心思惡毒的女兒,今天就把你除名!”他在芳芸的名字上重重塗下一筆,把家譜朝芳芸砸去,芳芸微笑著偏過頭讓開,說:“那我走了。老太太、太太,你們多保重。”轉身就走,毫無留戀。
  二太太小聲道:“這個樣子,倒不愧是他們姨太太教出來的,一模一樣的。”
  大太太想到那顏如玉也是這樣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不禁吸了一口氣,擔心的看向孩子們。果然,明誠兄弟幾個和倩芸看著芳芸背影都是一臉的向往和佩服。
  芳芸走到十二號拿她的手袋,給婉芳留個字條壓在的梳妝台上,施施然下樓打電話回家喊伊萬來接,就走到櫻桃街口等著。
  伊萬喊了一輛黃包車過來,看見九小姐半邊臉都紅了,嚇了一跳,連忙四處看,想把打芳芸的人找出來。芳芸笑道:“沒有事,這巴掌打的才好呢。”怕到學校不好見人,到醫院找大夫看過,抹了藥膏回家。
  黃媽看見九小姐這樣子,埋怨伊萬好半天,又抱怨九小姐:“九小姐,怎麽不先打電話叫伊萬在學校門口等,誰下的這樣狠手,今天中飯不能吃紅燒雞,我去買隻老鴨子回來。”
  芳芸推累了,把自己關在臥室裏幾個鍾頭,到下午出來,臉上的腫消下去一半,兩隻眼睛又腫的老高,好像紅桃子一樣。黃媽煮幾個白水蛋替她揉了半天,問:“晚上想吃什麽?黃媽做給你吃好不好?”
  芳芸撐不住,抱著黃媽大哭起來。黃媽拍了好久,芳芸才止哭聲,道:“好。晚上拿鴨子湯下掛麵給我吃就好。黃媽,我去洗澡去。”邊上樓還邊抽氣。
  走到一半,伊萬抱著個大箱子進來,道:“九小姐,英國寄來的包裹。”
  芳芸隻當是哪個表哥去英國,也不在意,下來拆開箱子,卻是一隻隻的小盒子碼成堆,總有十來個。芳芸拆開一隻,裏麵是馬口鐵罐裝的咖啡豆。再拆開一隻,是細骨瓷的茶具,再折開一隻,是La Pavoni的咖啡機。芳芸還不覺得怎麽樣,拿著咖啡機看上麵的銘牌。伊萬拿著盒咖啡豆兩眼放光,一個勁的說:“小姐,快拆開來看看,都有什麽好東西。”
  芳芸拆開一隻盒子,心情就好點,拆到最後一隻,卻是隻精巧的洋娃娃,眉眼和她很有幾分相像。盒低還襯著張的素描卡片。芳芸拿起來看了半天,看筆跡像是嶽敏之,涮一下臉就紅了。別的都不論,捏著卡片和洋娃娃跑上樓。
  “九小姐,這些咖啡豆不要嗎?”伊萬滿懷希望和欣喜的問。
  “要,都是我的!”芳芸回頭大喊:“一粒都不給你!黃媽幫我全部收起來。還有,明天給伊萬買一公斤咖啡豆!”
  伊萬咧開大嘴笑起來,黃媽歪著頭看芳芸像小鹿一樣跳上樓,笑道:“我們九小姐長大了。”
  芳芸請了兩天病假在家養傷,唐珍妮過來看。一見麵就笑道:“恭喜恭喜。亞當已經把你的監護權從俞老太太手裏要過來了。”
  芳芸笑道:“多虧大太太呀。不然哪能這樣順利”
  唐珍妮冷笑道:“她們巴不得少個人分錢,哪裏是真對你好。”
  芳芸看著窗外的墨團樣的雨雲,笑的舒服極了,“珠姐,你不曉得,從我曉得要回中國起的那天,就等著今天。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能我對指手畫腳,誰也不能強塞個丈夫給我。”
  唐珍妮擔心的:“俞家還好,孔家那邊呢?”
  芳芸想想,道:“大舅母或者對我有想頭,可是我在中國呢,她的手伸不到那樣長。拖到幾個表哥都結婚,我再回美國,也不能把我怎麽樣。”
  沙沙的雨聲透過半開的窗戶傳進來,氣又變得有些冷,芳芸看唐珍妮穿的不多,連忙把窗戶關上,苦笑道:“你是愁沒有錢,我是愁錢多。不如勻給你吧。”
  唐珍妮笑道:“別——我生就不是積財的命。將來要是沒飯吃,給我飯錢就行,別多給。”
  芳芸道:“你心裏明白的很,怎麽就做不到?”
  唐珍妮指著隔壁道:“到底是在外國長大的,不曉得中國人,一家人再不好,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
  芳芸道:“瞧你這位和你同母的唐大哥都蠻好,你拿錢給他們辦公司也還罷了。多少留在自己手裏罷,亞當總是要回國的。”
  唐珍妮笑道:“放心罷,我有辦法的,明天我去杭州拍電影,要不要請幾天假,跟我一起去散散心?”
  芳芸搖搖頭,道:“霖哥總要去尋你的吧,我夾在當中幹什麽。”
  “他不去,我叫亞當去問朋友借個別墅,把伊萬帶上,你有什麽氣,到西湖逛幾天,就沒有氣了。你不曉得早春三月的西湖有多美。”唐珍妮越說越高興,拿電話就撥到中西女中去替芳芸請假。芳芸沒有攔住,隻好答應下來,收拾幾件衣服,帶著伊萬陪去杭州。唐珍妮每天拍戲早出晚歸,芳芸就自己帶著伊萬滿城逛。
  逛到傍晚回來,居然唐珍妮在客廳中等著。芳芸笑嘻嘻道:“對不住,方才吃過,你吃了沒有?叫伊萬給你買個什麽回來吧。”
  唐珍妮把報紙拿給她,道:“俞家出事了。”
  報上大標題寫著:“上海開埠最大詐騙案,俞敬亭攜妾潛逃,俞老太太傾家蕩產賠股東。”
  芳芸一行行看去,才曉得緣故。原來是他們訂的機器運到上海,開箱安裝才發現紡織機全部不能用,可是木棉洋行給俞大老爺和丘二公子一筆回扣,早把貨款都卷走了,隻剩一幢租來的空樓。一百五十萬現大洋換回來一堆廢鐵,俞大老爺連家都沒敢回,帶著小公館的妾和兩個還沒上學的孩子跑了,連妾生的幾個大孩子都丟下。丘二公子沒有跑成,在火車站被曹大帥的衛兵捉到。消息傳出來,憤怒的股東們把櫻桃街十五號和丘家都砸爛了。
  曹大帥為民出頭,查封櫻桃街,連四老爺的兩個外宅都沒有放過,在四老爺的一個妾家裏還搜出三百兩黃金。幸好俞家還沒有分家,俞老太太把所有家產都拿出來填虧空。丘老太太也隻好照著俞老太太的例子把家產都拿出來填窟窿,兩家又合送曹大帥十萬塊錢,才算把這個事了結。
  芳芸皺著眉頭看完,道:“自做孽,不可活。”
  唐珍妮:“亞當打電話來講,你父親的督學位子怕是保不住,問你要不要替他活動一下。”
  芳芸愣住,許久才慢慢搖頭,道:“我媽這邊的好意,我爹從來都是不稀罕的。”
  唐珍妮拍拍她,笑道:“那好,我回頭跟亞當說罷。亞當說俞家全部從櫻桃街搬出來。胡家借了一幢房給你大伯母和繼母住。倒是有個好消息,顏氏在棲霞裏的房子也被砸了,聽說東西都被搶光了。”
  芳芸臉上現出些笑來,道:“她一向高調,總要吃些虧的。”
  唐珍妮咬著嘴唇笑道:“是我們二嬸家的那位表叔趁亂幹的好事。書霖他祖母氣的半死,看我們二嬸改嫁的日子近了。”
  芳芸皺眉道:“真想不到……要是這麽著,麗芸也是嫁不成霖哥了?”
  唐珍妮揚眉,得意的說:“可不是,是沒得指望的。原來書霖還發愁的,俞家窮了,隻怕他非娶這個表妹不可。如今老太太已經發話,娶誰都成,就是麗芸不成。”
  芳芸想了一會,說:“不曉得還罷,既然曉得,還是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和們太太。珠姐,我帶伊萬回去。”
  第二早,芳芸帶著伊萬坐火車,到家已經是中午,芳芸不曉得胡家的電話號碼,隻好打到學校去尋倩芸,隻說萬不能尋到,沒想到倩芸居然在學校上學,聽說她要去看望祖母,倩芸就報個地址給她。芳芸取一千塊錢用手帕包起來,尋到那裏敲開門,吳媽看見芳芸,驚奇的打量她一眼,小聲道:“老太太才睡著。三太太在二樓亭子間。”引著到亭子間去。婉芳正睡在床上,看見芳芸來連忙要起來。芳芸上去按住,說:“太太睡著,我來關門。”關門並不關緊,還留著一寸大的縫。吳媽在門邊站不得,隻好走開。
  芳芸候她走了,就把手帕包塞到婉芳手裏,小聲道:“太太,這個給你防身。”
  婉芳隻當是求來的護身符,接過來打開看是錢,連忙塞還給她,小聲道:“不要不要。放心啦,我和大姐的嫁妝都沒有收走。四房一家子幾十口都擠在這裏,我們不好拿出來用的。
  芳芸愣一下,婉芳把鈔票替芳芸揣回衣袋,笑道:“西湖好玩嗎?”
  芳芸搖搖頭,道:“一個人玩也沒什麽趣味的。太太,爹……他沒事吧。”
  “他辭職了,今天去辦交接手續。你爹是胡家的女婿,人家不敢把他怎麽樣的。”婉芳貼著的耳朵高興的講:“爹把保險箱的鑰匙和密碼都交給我了。”
  “真的?”芳芸也替她高興,跳起來笑著:“太好了,爹總算做對一件事情。”
  婉芳摸著肚子笑道:“四叔也還藏錢的,四嬸在股票交易所的戶頭裏也有不少。他們兩個都不老實,隻好委屈你兄弟在這裏住幾天。”
  吳媽送進杯茶來,笑道:“九小姐,老太太聽說你來了,要見你。”
  婉芳連忙起來帶芳芸去老太太的房間。厚厚的棉門簾一揭開,鴉片煙的香味撲鼻而來,芳芸就打個噴嚏,吃驚的看見靠牆的一張軟榻上,堂哥明誠躺在盞煙燈邊吞雲吐霧,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
  老太太比前幾天老了足有十歲,征征的看著鮮花一樣年紀的芳芸,許久才道:“滾!”
  婉芳拉著芳芸出來,小聲道:“老太太有點糊塗,隻待見孫子們。”
  芳芸側過身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正挑著個大煙泡送到明誠的煙盤裏。芳芸隻覺得毛骨悚然,快走幾步跟著婉芳走到外麵,還全身哆嗦。
  婉芳看穿她是嚇壞了,送到大門口,笑道:“也不留你吃飯,得空來走走。”
  芳芸衝年輕的繼母點頭,笑道:“太太,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別來了,等我們搬出去後,接你回家。”婉芳站在門裏,扶著紅石門框笑的如同門外的杜鵑花盆景一樣燦爛。
  芳芸不忍拒絕,微微點頭,走出巷口回頭看,婉芳還站在門口衝她招手。芳芸一路都覺得春光明媚。到了棲霞裏門口,卻見一個人拚命敲顏如玉的門,喊:“表妹,表妹。開門呐。”
  芳芸認出來他是顏如玉的癡心表哥,站定腳看他,宋三公子敲了半天門也沒有人搭理他,失望地轉身想走,看見芳芸他連忙跑過來,問芳芸:“淑玉是不是搬到這裏?我敲了半門天都沒有人答應。”
  芳芸搖頭道:“以前是在這裏的,現在不曉得,我也是才回到上海。”
  宋三公子聽是在這裏,好像打了強心針一樣,走到大門邊坐下,深情的說:“我等她。”

    

34.再妙的好計用多了也不靈光


  第二早晨芳芸出門上學,看見宋三公子和衣睡在台階上,頭發和衣服上都是濕答答的。濕潤的風帶來一絲寒意。芳芸仰頭看,飽含水氣的雨雲好像就飄浮在人頭頂,水門汀的道路上都是水窪。那個人那樣死纏不舍,雖然討厭,也有幾分真性情讓人敬佩,芳芸看向對麵樓上,顏如玉的臥室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子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人住。
  伊萬提著兩把雨傘出來,說:“黃媽打電話去催汽車行,車馬上就到。”
  芳芸衝對門呶嘴,對伊萬講:“去看看那個人,給他把傘吧。”
  伊萬幹脆的走過去,拍宋三公子,“先生,給你傘。”
  宋三癡躺在地上,閉著眼哼了兩聲。伊萬摸摸他的額頭,大聲說:“九小姐,這個流浪漢在發燒。”
  芳芸馬上轉身回去打電話到俞家尋倩芸要丘家的電話號碼。倩芸還沒有出門,接到芳芸的電話詫異好久,跑去問母親要丘家的電話給芳芸。
  芳芸叫黃媽打過去尋丘七公子。那邊接電話的呀了一聲說,七公子坐早上的船去美國了。黃媽捂著聽筒說給芳芸聽。芳芸:“和他們直接講,他們家的表少爺病倒在棲霞裏弄堂口,再沒有人管就要死了。”
  黃媽照著芳芸的話講完就把電話掛斷,抱怨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講棲霞裏,那邊就劈裏啪啦罵了一大通,姓丘的就沒有一個是好人。”
  芳芸撒嬌道:“黃媽,你也做不到見死不救的,求個心安就好哉。我上學去了,這個禮拜天吃三杯雞,好勿不好?”
  黃媽的大手在圍裙上擦了一把,向門外張望:“好的好的。汽車來了,九小姐快去,勿要遲到。”
  芳芸才上車,黃媽舉著幾本書送出來,從車窗遞給伊萬,笑道:“小姐,要什麽打電話回家。叫伊萬送給你。”
  芳芸點頭,坐著的地方正好看得見顏如玉的臥室,沒有風,顏家的窗簾卻動了一下,再仔細看,仿佛有個窈窕的身影一閃而過。
  芳芸不屑的轉過頭,吩咐車夫,“開快點。”
  顏如玉隔著窗簾看見丘家人把死都不肯走的宋三癡架走,拿手帕捂著嘴無聲地哭起來。謹誠揉著眼睛從床上爬起來,道:“媽媽,我想去上學。”
  顏如玉露出個勉強的笑臉,道:“再避幾天,等爹爹打發了債主,就能上學了。”
  她提著熱水瓶給謹誠倒洗臉水。謹誠慢吞吞洗過臉,走到桌邊攤開書翻了幾頁,放下來道:“媽媽,你答應帶我去蘇州的,反正又不能上學,不如我們喊爹爹去蘇州玩,好不好?”
  顏如玉聽到兒子的話,先是憐惜的摸摸兒子的頭,然後被兒子的無心之語提醒,眯著眼睛想了一會,說:“好,我們去蘇州。” 顏如玉收拾出個皮箱,拿口紅在玻璃窗上給俞憶白留言,打電話叫來一輛出租汽車,帶著謹誠悄悄地離開了上海。
  小公館裏留下的兩個娘姨候到晚上也不見太太和小少爺回家,都慌了,兩個人商量半天,拉上窗簾,把顏如玉的衣櫃翻個底朝天,各拖兩大箱衣服也溜之大吉。
  俞家從來沒有秘密,早晨芳芸打電話要找丘家人,傍晚俞憶白就曉得。芳芸突然找丘家,自然是顏如玉有事。俞憶白前些還是一日一趟去小公館,每次前腳過去,後腳要帳的就跑來堵他,堵得他惱火至極,是以他幾天都沒有過去。顏如玉有什麽事居然動了芳芸找丘家?他魂不守舍的陪著婉芳吃過晚飯,借口散步出來,喊輛黃包車坐到棲霞裏。
  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霞飛路上燈火輝煌。跑街先生提著小皮箱,長衫在春風中晃來晃去。賣報的報童搖著報紙卷跑向才停下的電車。馬路上的汽車、黃包車、單車來去如梭。趕著去做生意的舞女濃妝豔抹,早性急得換上夏裝,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留下各式各樣的香水氣味招攬生意。俞憶白安穩地坐在車上旁觀。黃包車穿過兩條街道,把繁華拋在身後,拐進安靜的棲霞裏。小公館的房門是虛掩的。他輕輕一敲,門就開了。
  俞憶白走進去,喊:“怎麽還沒有開燈?”一邊把電燈的開關扭開。雪亮的電燈光下,映出個空蕩蕩的客廳。俞憶白喊幾聲都沒有人應,三步並做兩步上樓到臥室。臥室的衣櫥敞開,地上散落著幾件衣裳,亂得好像才遭到搶劫。
  俞憶白將樓上樓下的房間都找過,也不見顏如玉母子,也不見聽差和老媽子。難道顏如玉又玩離家出走?俞憶白想到她手裏還有兩萬塊的私房錢,越想越生氣。果然女人手裏不能有錢,有錢就愛折騰,月宜是這樣子,教出來的女兒是這個樣子,連顏如玉現在也是這樣子!
  俞憶白壓住怒氣,下樓去敲對門的房門。黃媽開門看見是九小姐的父親,笑臉相迎:“三老爺,我們九小姐早晨就去了學堂,要到周末才回來。”
  俞憶白頭一天踏進女兒的客廳。芳芸的客廳有牆壁的地方都放著大書架,擺滿書籍雜誌和報紙,大多數都是英文書,也有些明星之類上海女孩子們喜歡的雜誌。俞憶白背著手在客廳裏轉圈,按著性子問:“芳芸晚上幾時安鍾睡,可還挑食?”
  老黃捧點心上來,走時對搭話的黃媽使個眼色。黃媽就笑道:“三老爺要吃好茶的,阿拉上去把小姐吃的好茶拿下來。”回到三樓她們臥室裏。老黃就說:“九小姐搬出來幾個月親老子都不來,現今俞家鬧虧空就來了,隻怕三老爺是來找九小姐麻煩的。不要什麽話都和她親老子講。”
  黃媽:“呸,我又沒有傻。上回太太不是講,九小姐拿的是美國護照,以後有亞當先生照管,俞家人說不上話的……不過三老爺到底是九小姐的親老子,都是叫對門的賤人鬧的她們父女不親。三老爺想女兒,過來坐坐也沒什麽。”
  老黃悶聲道:“想女兒為什麽上禮拜不來看看,偏偏這禮拜小姐不在家才來。你小心講話!”
  黃媽到芳芸書房找出一小盒好茶葉,下來衝杯好茶捧給俞憶白。俞憶白的養氣功夫雖好,當不得黃媽東扯西拉總說不到點子上,他又抹不開臉直接問顏如玉是不是跑了,隻好曲折一下,問:“你們小姐早晨打電話去丘家,可是對門有事?”
  黃媽想想,笑道:“也算是。”
  俞憶白的眉頭皺起來。黃媽添油加醋地把昨天有個人在對門喊表妹,又在門外候了一夜,早晨九小姐看見那人病了,怕惹出麻煩壞對門的聲名,喊她打電話到丘家去喊人來接。末了又繪聲繪色的把丘家人怎麽架走那人,那人又怎麽不舍得的情狀都講給俞憶白聽。
  原來是要避那個姓宋的,俞憶白心裏舒服了一些,又問:“那對門有人出來沒有?”
  黃媽笑道:“沒有呀。幾天都不見人進出。我們九小姐雖然不在家,家裏也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哪有空閑盯著對門。不過三老爺講了,阿拉以後得空就替三老爺盯著對門。”
  俞憶白沒有打聽到顏如玉的下落,悶悶地走回小公館,躺在沒有謹誠和顏如玉的床上。他盯著天花板許久,覺得顏如玉是故計重施,想他去尋求。這樣拿架子,他偏不要尋。不隻不去尋,等她回來還要剪斷她的翅膀,叫她將來都老老實實在家才好。想通了他站起來慢慢回家,根本沒有留意到被娘姨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後麵,顏如玉用口紅寫著蘇州一家大旅館名字的留言。
  俞憶白連著十幾天都有些無精打彩。婉芳以為他是丟了督學的職位在生悶氣,安慰他:“憶白,等這陣風聲過去。要辦實業也好,要辦教育也好,都是極容易的事,何必急於一時。”
  俞憶白摸著婉芳的肚子,笑道:“我一向忙慣了,突然閑下來就有些不適意。倒有個事和你商量。我們幾十口人這樣擠著也不是個事。不如去租或是買個小房子,我們搬出去住吧。”
  婉芳縮在這個小亭子間裏住了也有一個月,悶氣的要死。老太太對她愛理不理,四老爺家又常對大姐冷嘲熱諷,夾在當中也受氣,俞憶白這樣體貼,高興極了,笑著說:“好呀好呀,我們兩個搬出去,再把芳芸喊回來……”
  “不要提芳芸!就當我俞憶白沒有生這個女兒。”俞憶白想到女兒就頭痛。芳芸的性子實在是太像母親,越長大越像,如今又明明白白的和謹誠過不去,好像一直都在提醒他:他的妻子和女兒都瞧不起他。
  他想到芳芸最後一次看向他的眼睛裏的嘲笑和解脫的輕鬆,心猛地縮成一團。惱得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一杯熱茶滑到地下跌的粉碎。
  婉芳低著頭出去喊人來收拾。俞憶白也不想和婉芳再羅嗦,找本書翻看到深夜才睡。第二天他去找房子,不知不覺走回櫻桃街。俞憶白看見十二到十五號的鐵門上都掛著吉屋出售的牌子,不由愣住。
  俞家自從錦屏鎮搬到上海來第二年,就買下櫻桃街。俞家的祖宅在這裏,祠堂也在這裏,這裏是俞家在上海發跡的血地。卻被老太太的親生兒子雙手葬送。
  如果他能把櫻桃街十五號買回來……俞憶白越想越興奮,馬上去托本家開律師事務所的那位俞律師周旋,要把櫻桃街十五號買回來。賣家出價五百兩黃金,俞憶白花了幾天水磨功夫,還價到四百六十兩,總算把十五號買回來。
  他回來和婉芳講:“我把櫻桃街十五號買回來了,我們搬回去罷。”
  十五號隻有兩棟大房子,還有一排給聽差,一棟是老太太帶著二五兩房住,一棟是婉芳大姐住,現在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在一處,三房回去住哪裏?婉芳很是為難,想了半天,說:“隻有我們搬呀?老太太呢?”
  “這幢房子是們胡家借給大姐住的,自然不必搬過去和我們擠。老太太麽,願意就搬回去住好。願意跟著親生兒子也隨她。反正我決定,我們搬過去。”俞憶白想想,又說:“那邊的家俱都差不多叫人搬空了,你在家安胎,我去轉轉,買幾堂新的來。”他獨自出門不提。
  隻婉芳去尋大姨,把俞憶白買回十五號的事說給大姐聽。大太太皺眉道:“那是俞家的血地,買回來也好,難為他這樣有心。我們老爺跑了,我們住著胡家的房子,那幾個小老婆養成的還不好意思跑來。我不和你們回去,照舊在這裏住著罷。老太太肯定不樂意在這裏擠著的。還當問問老太太。”
  俞老太太聽三老爺把十五號買回來,執意要搬回去。俞憶白把老太太住的那棟屋子重新收拾過給老太太和四房五房住,三房獨占一棟房子。四房嫌擠,看俞憶白自己都拿出私房錢來買房子,也有樣學樣地掏出私房錢,把十四號買回來,一大家子搬過去。
  婉芳和胡大舅苦勸大太太,都講搬回來的好處,大太太到底還是搬回來和老太太同住。大老爺和外宅的妾生的幾個孩子找上門來,俞憶白安排他們和老太太同住,替他們找新學校。前任督學這樣孝悌友好,一時之間頗得教育界同仁的讚賞,俞憶白辦個跳舞會,發出去一百張貼子,來了總有一百五十位客人,櫻桃街十五號換了三老爺做主人,安靜兩個月重又熱鬧起來。
  俞宅的門牌重新掛在櫻桃街十五號,俞家老小都可以挺直腰身出入。孩子們照舊去上學。太太們照舊打麻將。俞四老爺不用管田地,每天不是去跑馬場,就是去股票交易所,晚上去俱樂部打牌,閑了去看看老太太,平常絕不肯敷衍那幾房,日子快活的和神仙似的。
  十五號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還要撐場麵,許多人要吃要穿要用要上學,每個月光日常開支都要七八百塊。買房子、買家俱,零零碎碎的開銷加起來差不多就花掉俞憶白全部積蓄的一半。每日隻有出沒有進,三老爺就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
  做生意吧又不會,炒股票吧又不肯。炒地皮吧,一來沒有地皮好炒,二來幾萬塊錢也炒不出什麽東西來;三來顏如玉跑了的事被個上門討錢的琴行老板發現。他打聽到俞憶白買回櫻桃街的住宅,曉得俞三老爺有錢,債主們都跑到十五號來要錢,大太太說顏如玉是俞家趕出去的,顏如玉欠的帳不該俞家付,就不許婉芳拿錢出來。每天債主纏得俞憶白就沒有清靜的時候。
  轉眼春去夏來,將到暑假。顏如玉在棲霞裏租的房子幾個月都空著,房東收了房子重新轉租出去。
  顏如玉再不能在跟前晃來晃去,芳芸總算鬆口氣。恰好婉芳生的孩子要做滿月。芳芸不肯失了禮數,買幾件禮物喊黃媽送到櫻桃街去。黃媽坐黃包車回來,看見顏如玉拉著謹誠的手站在對門門口發愣,連忙給了車錢回家,把大門緊緊拴上,上樓對芳芸講:“哎呀呀,不好了,那個狐狸精回來了呀,就在弄堂裏。”
  芳芸甩了毛筆,赤著腳跳到窗前看,站在大門口的果然是顏如玉和謹誠,還多個隔壁的唐二太太。唐二太太指手畫腳的不曉得在說什麽,說得顏如玉連連頭點,跟著唐二太太進去。
  芳芸捂著臉朝床上倒,長歎聲道:“怎麽又回來了?真是禍害留千年。”黃媽笑嘻嘻的說:“回來這裏住不得,隻好回櫻桃街。三太太才生的小少爺,娘家又有本事,她在櫻桃街也站不住腳的。”
  芳芸搖頭道:“不見得,爹他老人家向來愛鬧別扭。這位顏姨奶奶隻怕又要爬到大家頭上做禍。”坐回寫字台前寫大字,寫了大半天心靜下來,不住冷笑。
  晚飯後唐珍妮笑嘻嘻過來,說:“今天算是見識到令尊大人的本事,他逼著顏氏把欠的債都還清了,還把顏氏的私房錢都要走,才肯帶顏氏回櫻桃街。”
  芳芸笑道:“顏先生是糊塗,她的私房銀子也有兩三萬,帶著謹誠去哪裏不好?回來幹什麽?”
  唐珍妮笑道:“不曉得在哪裏聽說你繼母生的是女兒,巴巴的跑回來。不是我們太太總愛和我打聽你們俞家的事麽,問的煩了隨口哄我們太太說,你們太太給你添了個妹子。誰知她就寫信給你的家庭教師。”
  芳芸愣一下,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問:“那她就跟爹回去了?”
  “回去了!我猜你們老太太的鼻子都要氣歪掉!”唐珍妮抱著胳膊笑起來。
  “隻怕我們太太要生氣的。”芳芸皺眉想了一會,打電話到櫻桃街十五號去尋倩芸,把顏如玉回去的消息告訴她。倩芸愣了一會掛斷電話。大太太看女兒發愣,笑道:“不是曹大哥約你出去玩?”
  倩芸搖搖頭,回到房間,把在房間裏玩的小弟弟支使出去,把母親喊來,和她講:“是芳芸打的電話,三叔要把姓顏的接回來,芳芸說顏如玉不曉得聽哪個講,小姨生的是女兒,才回來的。”
  大太太冷笑聲,道:“她是回來找罪受的,由她!三叔還想大舅做靠山呢,他要做出什麽寵妾滅妻的事來,大舅頭一個就不會放過他。”
  顏如玉在蘇州住了兩個月,總也等不到俞憶白來找。越住越沉不住氣,連寫幾封信到棲霞裏給唐二太太打聽俞家的近況。唐二太太偶然聽說三老爺新添了小姐,寫回信時就捎上幾句。顏如玉隻當婉芳真是生的女兒,大喜過望,當即收拾行李回上海。就沒有想到棲霞裏的房子已經被人租走,棲霞裏已經沒有空房,辦事員隻肯把付的租金退還,不肯再做顏氏的生意。
  唐二太太熱心,替她出主意,叫她回俞家去住,還替她打電話到俞家尋三老爺。
  俞憶白聽說顏如玉帶著兒子灰不溜秋的回來,很是快意,想想,開出顏如玉自己還債,不許留私房錢的條件,要顏如玉答應才肯接她們回俞家。
  顏如玉猶豫許久,全部答應。俞憶白請了一個律師先去唐家,把所有債主都喊來,候顏如玉還清債他人才肯來。顏如玉把張八千塊錢的存折和謹誠的房契都給俞憶白,滿懷希望的回到櫻桃街十五號去見婉芳,才進門,顏如玉就看見奶媽抱著個奶娃娃把尿,那個奶娃娃是個帶把手的,不禁呆住。
  婉芳鎮靜的坐在上座,笑道:“憶白,謹誠是你的兒子,當然要留下。——她不可以。我不想芳芸和兒子受連累,將來說不到好親。”

35.芳芸的玉魚(上)


  顏如玉臉色蒼白的像個鬼,站在那裏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俞憶白拿定主意要把顏如玉留下,連忙笑著說:“如玉上回那個事是冤枉的你也曉得。人都來了,再叫她走,不是要讓人家都說你容不下人麽?留下她吧。”
  婉芳情知有謹誠在,顏如玉就是甩不脫的狗皮膏藥,與其讓她在外麵做兩頭大叫俞憶白兩頭討好,確是不如把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想通了,板著臉看一眼謹誠說:“謹誠,過來。”
  謹誠不敢動,顏如玉在他背後推他一把。謹誠慢吞吞走到婉芳麵前。婉芳摸摸他的頭,笑道:“你是個好孩子,我也不忍心叫你沒有親娘。看在你的份上,把你親娘留下來,可是你要用功念書,將來有出息,好不好?”
  謹誠點頭。婉芳微笑道:“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叫吳媽帶你上去看看你的房子罷。”
  俞憶白揮手示意謹誠和顏如玉上去,他留下來陪婉芳閑談,安撫小太太。
  婉芳叫奶媽出去,掐住俞憶白,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俞憶白忍著痛笑道:“曉得你惱,可是——她們不回來,哪裏還有地方可以去?大哥的妾生的孩子我們都肯養活,怎麽好把她們丟在外頭。”
  婉芳推開他,說:“憶白,看在孩子的份上讓她進門也不是不可以,可別再叫她鬧笑話,不然……”
  俞憶白摟著小嬌妻千般許諾,到底把她哄服貼了,連著幾天都粘著婉芳不離身。婉芳懷孕生產,久不能行敦倫之禮,大半年俞憶白到顏如玉那裏也是來了就走,自然是想那事的緊。晚上候婉芳睡熟,三老爺偷偷溜到三樓敲門。
  顏如玉聽見動靜,在開門和不開之間掙紮了幾秒鍾,打開房門。
  “謹誠睡著沒有?”俞憶白站在門口不肯就進去。
  顏如玉愣了一下,脈脈含情的說:“兒子睡著了,你進來看看呀?”
  俞憶白扭頭要看後麵,顏如玉一把把他拉進去,飛快地關上門。
  第二天清早,俞憶白有些心虛的溜回婉芳的房間。婉芳讓給他半邊床,對他笑,道:“謹誠也大了,叫他們母子住一間不方便罷?要不要把謹誠挪一下?”
  俞憶白不曾想婉芳這樣不計較,心裏鬆下來,含糊的應了一聲,倒頭又睡著。婉芳在床上滾了幾圈睡不著,爬起來洗把臉,越想越是氣悶,索性走到一邊來尋大太太說話。
  大太太也才起來,正在梳妝台前梳頭,看到妹子頂著兩個黑眼圈,如何不曉得昨夜發生了什麽?想到攜妾逃走的大老爺,心裏突然一酸,笑著安慰妹子道:“你先沉住氣,到底是在你眼皮底下,想怎麽收拾,就能怎麽收拾,何苦自己生悶氣。”
  婉芳咬著嘴唇半天不講話,大太太歎了口氣:“這樣子吧,叫倩芸陪你去轉轉,我看,就到棲霞裏去尋芳芸好不好?連小毛頭都一道帶去,快快活活呆一天?”
  提到芳芸,婉芳臉上露出笑意,喊奶媽把小毛頭抱來,大太太叫來倩芸陪著她坐俞憶白的車去棲霞裏。芳芸見了婉芳十分喜歡,抱著小毛頭左看右看,貼在懷裏不舍得放手,笑道:“這樣肉呼呼的,養的真好。太太,怎麽想到帶他來。”
  倩芸看芳芸是真喜歡個小兄弟,詫異的很,看著她怔怔地發呆。婉芳笑道:“家裏人多,天氣又熱,所以帶著他來裏涼快驚快。”
  小毛頭眼睛都沒有睜開,吃了奶正是渴睡的時候,奶媽笑道:“九小姐,讓我來抱呀,頂好是尋個清靜涼快的地方讓少爺再好好困一覺。”
  芳芸小心把小毛頭交還奶媽,引著到書房後的客房,笑道:“這裏罷,才收拾出來的,窗外有棵大樹,我家頂涼快就是這裏。”
  婉芳在客房歇了一會,芳芸看她們都身是汗,請她們上去洗澡,找出幾件舊睡衣大家換上,下來在客廳裏剝水果瓜子大家閑話,不隻婉芳覺得輕鬆適意,就是倩芸也覺得,和鬧哄哄的櫻桃街十五號比,芳芸這裏舒服的好像天堂。
  芳芸說起學堂裏的故事,倩芸就說:“麗芸前兩天打電話和我講,想回學校上學。芳芸,你可曉得還能不能回學堂?”
  芳芸笑道:“像她那樣一請假就是兩個月的,隻怕難。教我們的幾位先生都誇你用功呢。”
  倩芸得意的笑起來,說:“我比不上九姐有本事,我們先生哪回上課都要先誇九姐和靜儀姐兩句。”
  婉芳在書架上翻出來本《滿堂嬌》,看了幾頁覺得有趣至極,夾著書到一角的藤沙發上盤坐看書,芳芸和倩芸唧唧咕咕咬耳朵頗有些吵人,幾次抬頭,看見姐妹兩個這樣友愛,又微笑低頭。
  芳芸察覺了,笑道:“就忘了叫黃媽買菜,還要去買幾條鯽魚回來。我去去就來。”就走到後麵去吩咐黃媽添買東西。
  倩芸有心尋小姨講話,婉芳捧著小說看得津津有味。倩芸不愛看閑書,隨手拿本《明星》翻著。突然聽見門鈴響,正閑的無聊,十分好奇來找芳芸的是什麽人,飛快的跑去開門。
  嶽敏之穿著短袖白襯衫、卡其色的西裝長褲站在門口,曬成古銅色的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他手裏還牽著條大白狗,看到來開門的是倩芸,嶽敏之的笑容有些僵,手裏的繩子一鬆,那條狗就熱情無比地撲到倩芸的身上,還伸出舌頭要舔。
  倩芸嚇得要死,拚命朝後縮,喊:“救命,小姨,狗。”
  嶽敏之拉緊皮繩,那隻狗還不依不繞,偏要朝姑娘身上撲。
  芳芸從後麵跑出來,先看見斑狗,歡呼一聲撲上去。嶽敏之笑眯眯鬆皮繩看她和狗互撲。婉芳隻當那是芳芸養的狗叫嶽敏之牽去溜的,皺著眉笑道:“芳芸,你幾時養的狗?敏之,我們失陪下。”一邊講話,一邊就拉著倩芸上樓去。
  芳芸候她們上去才醒悟自己還穿著睡衣,連忙站起來理理衣服,請嶽敏之坐,也上樓去換衣服。
  才上幾級樓梯,嶽敏之就衝著她露出來的小腿吹聲口哨。芳芸漲紅臉瞪他。嶽敏之笑道:“你倒越過越封建。歐州的女裝都短到膝蓋,給你帶了幾本時裝雜誌,回頭翻出來再送你。”
  芳芸不理他,徑直上樓。過了一會,三個人穿得嚴嚴實實下來。嶽敏之坐在客廳的一角低頭逗狗,白襯衫在拉上窗簾的客廳裏亮得耀眼,看起來一副厚道爽朗的老實人模樣。倩芸和婉芳從前都常見油腔滑調的嶽敏之,這回見他好像換了個人一樣,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看他。芳芸和嶽敏之山居時做伴日久,倒不覺得什麽,下了樓梯就拐到後麵去,轉眼左手托著盆牛奶,右手提著支汽水出來,隔得遠遠的就把汽水拋出去。
  嶽敏之搶在狗狗跳上之前伸手接住,笑道:“莎麗,汽水是我的,你隻能喝牛奶。”
  芳芸把牛奶盆擺在通風的過道裏,莎麗就蹦跳著自己過去。芳芸拍著莎麗的頭,看它舔牛奶,眉眼帶笑,和方才跟倩芸在一塊時得客氣敷衍完全不一樣。嶽敏之含笑看著狗,一臉二十四孝狗爹的模樣。兩人一狗自成一個小世界,就把想逗狗又不敢上前的倩芸擠出來。倩芸覺得受到冷落,有些吃味,翹著嘴對婉芳說:“小姨,我有些困,上去睡會。”對芳芸和嶽敏之點頭,上樓去了。
  嶽敏之想到他走時婉芳是大著肚子的,這個時間隻怕是生下來,對著芳芸側了一下頭。芳芸微笑點頭,他連忙拱手笑道:“小姨弄璋之喜,可喜可賀。小侄明天一定補份禮到府上去。”
  婉芳初做母親,最喜歡別人提到孩子,嶽敏之這樣鄭重,心裏極喜歡,微笑道:“不敢叫嶽公子破費。得空去櫻桃街玩罷。我們倩芸的兩個哥哥,都想去美國留學,正好要請教呢。”
  芳芸也是頭一回聽大房的堂哥要出國,睜大眼睛看著繼母,笑問:“幾時的事?”
  婉芳歎口氣,說:“昨天大舅過來吃滿月酒,和大伯娘商量的。”
  “怎麽不送到歐州去?”嶽敏之額頭滲出亮晶晶的汗珠,他找了一把蒲扇搖著,笑道:“英國的學費雖然要貴,可是管的要嚴多。美國的野雞大學遍地都是呀,送去花錢不算,耽誤好幾年功夫什麽都沒學到多可惜。”
  婉芳笑道:“不至於罷。去哪裏第一要孩子們自家喜歡,第二也要家裏付得起。芳芸,我講的對不對?”
  芳芸點頭如小雞啄米,笑嘻嘻道:“還有呀,總要念得上去才好。”說完拿書擋著臉大笑。嶽敏之就曉得倩芸的兩個哥哥功課都不大行,出國不過是為渡層金,並非是求學。他笑著搖搖頭,站起來道:“斑狗性子活潑,每天頂好溜三圈。橫豎你家的那個保鏢也沒有什麽事,這個差使交給他頂好。我還欠亞當太太一條小狗呢,要趕緊給她送去。”
  芳芸笑道:“珠姐最近接了兩部電影在拍,好像去了蘇州,還有幾天才好回家。嶽大哥過幾天再送去罷。再坐會,我們黃媽煮的綠豆湯晾涼了吃一碗再走?”
  嶽敏之站起來笑道:“正餓著呢,快拿來我吃一大碗。”
  芳芸果真去喊黃媽捧了一大碗冰鎮的綠豆湯出來,還補了一大碟心,嶽敏之吃得幹幹淨淨,道了謝就走。斑狗嗚咽兩聲,跟著他走了兩步,舍不得牛奶盆,搖著尾巴又回頭。芳芸緊緊捏著皮繩把狗牽牢,笑道:“莎麗,留下。嶽大哥,我不送了。”
  嶽敏之頭都沒有回,揮揮手出去。黃媽把房門拴上,笑道:“難為嶽先生想的周到,我們家人少,家裏養條好狗晚上困覺都放心些。”察言觀色,看出婉芳有話想說的樣子,就牽著狗到後麵去,隻留她們兩個在客廳裏。
  婉芳微微皺眉,說芳芸:“一個人住著,不好叫年青公子上門的。還是搬回去和我們一起住罷。”
  芳芸搖頭,道:“爹已經把我從俞家除名。我回去算什麽。再說,顏先生還在十五號,我寧死也不會回去。好太太,”笑道:“回去和顏先生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又有什麽意思?”
  “這幾天她倒是很老實……”婉芳想到顏如玉這幾天的表現,微笑道:“雖然看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不過總比放在外頭惹事強。”
  “太太,你要不願意就要講,何苦為了虛名聲讓自己受悶氣?”芳芸抱著她,把頭貼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身上聞到母親的味道,不知不覺就流下眼淚。“人活一世,不過短短幾十年,跟她鬥不值得的。”
  婉芳拍拍繼女的胳膊,歎口氣,笑道:“你還小,不懂得結了婚,不是說走就能走的。再說,世上的人都差不多,離了這個,那個也好不了多少。”
  芳芸偷偷把眼淚擦掉,冷笑道:“難道離了男人,女人就活不下去嗎?”
  “哪個女人不要嫁人的?看將來你嫁不嫁。”婉芳笑道:“快別說孩子氣的話。和你說呀,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和她的心上人愛的死去活來,兩個人都訂過親的,私奔到南京去,結果在外頭隻半年,那個女的過不得苦日子回了家。挺著大肚子回來,娘家也不肯認,全靠我們幾個要好同學接濟,才把孩子生下來。如今拖著孩子,一個人過的不曉得有多苦。”
  芳芸低頭不說話。婉芳看她的意思是被說動了,要讓她好好想想,也不再講話,照舊拿起小說慢慢翻著。芳芸亮晶晶的眼珠轉幾轉,突然笑起來,扳著婉芳的胳膊,笑道:“我手裏還有錢,這樣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的,要開個蛋糕店,請那個同學來做事,怎麽樣?”
  明明是敲打她要回家,怎麽想到那上頭去?婉芳啞然失笑,道:“還是你存著做嫁妝吧。”
  芳芸拿來紙和筆,笑道:“真賠光別人就不掂記了,倒是好事。”寫寫,想想,又抱來一疊書來參考。
  婉芳看了半個鍾頭書再來看,已經寫滿幾頁紙。婉芳指著填滿滿的表格問:“這是什麽?”
  “是成本控製表,太太看,麵粉包三塊三,雞蛋一百個三塊七,還有黃油人工麵包什麽的,就能算出一塊麵包的成本是多少,每天要賣多少錢才不會虧本。”
  婉芳看了笑道:“是跟哪個學的?和做數學題似的。”
  芳芸笑道:“小舅舅。他做這套表格給大舅用,大舅舅的工廠降低了庫存,可以隨時根據表格上的變化調整生產,利潤下子就提高百分之三十。人家都說小舅舅一個人頂得上千個好工人。”
  婉芳一直對孔家十分好奇。可是俞憶白提起孔家就有些歇斯底裏。這回難得芳芸主動,婉芳就笑眯眯問道:“外婆家有幾個舅舅姨娘?”
  “兩個舅舅,一個大姨。”芳芸笑道:“都結婚了,除掉小舅舅隻有個女兒,大舅和大姨都生四五個兒子,人丁好生興旺的。”
  婉芳看芳芸提起親戚時的快活樣子,就曉得外家待她很好,放心的笑起來,:“他們待你好是你的福氣。雖然現在和他們隔的遠,可別斷了聯係。我們女人,就是嫁的再好,娘家不好也不行。旁人不曉得,隻看我家,就曉得。大哥一朝回來,我們家幾個庶出的都嫁到好人家去。”
  芳芸頭,笑道:“所以太太要把爹管好,還要把小兄弟教好,給我個好娘家呀。”
  婉芳想板住臉,又忍不住露出笑來,拿手指刮臉羞芳芸。倩芸從樓上下來,看兩個笑成一團,打著嗬欠問:“什麽事這麽好笑?咦,那位嶽公子走了?”
  “早走了。”芳芸站起來笑道:“我去看看弟弟去。”跑去看看小毛頭,小毛頭也才醒,伏在奶媽懷裏吃奶。芳芸小心翼翼伸手在孩子嬌嫩的臉上貼了一把,突然想起來,飛奔上樓,好半天才下來,捏著塊玉給婉芳,笑道:“這個給小毛頭。等他大了給他帶上罷。”
  婉芳接過來看,卻是條小小的玉魚,雕工古樸粗獷,可是活靈活現的,停在手掌裏好像在遊水一樣。魚身包漿油光發亮,顯是主人的愛物。連忙要塞回去,說:“這個有年頭了,是你媽媽留給你的吧?要好好收起來。”
  芳芸笑道:“這個是我自己淘來的,不值什麽錢的。倒是請高僧開過光,是保平安的,一直掛到回上海。看這邊都不作興掛才摘下來的。”
  婉芳聽見這樣,當即就替小毛頭掛上。奶媽見小少爺有彩頭,連忙抱著孩子道謝:“謝謝九小姐。”
  倩芸在棲霞裏呆了一整天,看出芳芸和小姨是真要好,待芳芸也親熱許多。傍晚婉芳和倩芸開開心心回家,芳芸一直把她們送到弄堂口。
  俞憶白和顏如玉謹誠坐在客廳裏笑。看到婉芳帶著小毛頭進來,顏如玉雖然還不肯站起來,卻露出笑臉:“太太回來了?謹誠今天總問太太到哪裏去呢。”一邊推謹誠站起來問太太好。
  婉芳笑道:“謹誠,晚上睡的好不好?”
  俞憶白臉上微紅,站起來走了幾圈,笑著要說話。那個奶媽抱著小毛頭湊上前,笑道:“三老爺看,是九小姐給小弟弟的玉。”就把那塊玉撈出來。
  俞憶白看,吃了一驚,道:“婉芳真是胡鬧,這麽貴重的東西怎麽就隨隨便便給小孩子戴上?”
  顏如玉的眼神好像兩支銳利的箭射向俞憶白。婉芳:“芳芸隨手給弟弟玩的,不值錢,怎麽?”
  “芳芸胡鬧!”俞憶白把玉魚摘下來交給婉芳,:“這個玉是小時候跟孔家人去看拍賣,看見她喜歡,外公花兩三千塊錢拍回來的。記得還有幾個木盒子,比那個更貴。買來給芳芸裝零食玩。他們孔家有幾個臭錢,從來都不把東西當東西,孩子都給他們慣壞了。”俞憶白越說越生氣,轉身進書房,用力把門關上。
  謹誠眼饞的看著那塊玉,走到婉芳身邊摸兩下,小聲央求:“我問芳姐要都不肯給。太太,你最疼愛我,給我好不好?”

 

36.芳芸的玉魚 ()


  顏如玉真是蠢,教出這樣不懂事的兒子。婉芳又好笑又生氣,攥緊玉魚笑道:“太太拿姐姐心愛的東西,爹爹都惱。這個太太要還給芳姐的。喜歡什麽,明天我們央爹爹帶你去買,好不好?”
  婉芳向對謹誠和顏悅色慣了,謹誠頭一回被拒絕,惱上來就忘了顏如玉的囑咐,“不,我就要!”他捉著婉芳的手,手指甲在的她手背上摳出一道血痕。
  婉芳吃了一驚,把拳頭舉得高高的,壓下憤怒強笑道:“別鬧。”
  謹誠夠不到,越發生氣,突然在婉芳肚子上用力推。婉芳站不住腳退後幾步,又被茶幾磕了一下,痛得喊一聲“哎呀”,跌倒在地板上。
  奶媽嚇得尖叫起來:“太太,要不要緊?”
  小毛頭受驚,嚎啕大哭。俞憶白黑著臉從書房衝出來,正好看見謹誠扳婉芳的手。
  “謹誠,你在幹什麽?”俞憶白衝上去提著兒子的胳膊拎到一邊,把婉芳扶起來。婉芳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摸摸胳膊上現出大塊青紫,對低頭哄孩子的奶媽說,“把小毛頭抱上去。”
  顏如玉笑吟吟推著謹誠過來,道:“謹誠,快給太太陪個不是。下回不要和太太這樣玩。”
  俞憶白板著的臉有一絲鬆動,他期待地看著謹誠,說:“還不快陪禮!”
  謹誠走到婉芳麵前,笑道:“太太,把玉給我,我就給你陪不是。”
  婉芳愣了一下,笑對俞憶白道:“憶白,你在美國就沒有教過謹誠規矩?”
  俞憶白才有些笑意的臉又板起來,他瞪著謹誠,說:“真是越長大越回去了,有你這樣講話的嗎?滾!”
  謹誠狠狠瞪了婉芳一眼,好像一條撈起來又放回池子裏的魚,轉眼已經沿著樓梯跑上三樓。顏如玉笑嘻嘻的追上去。這種不當回事的態度讓婉芳和俞憶白都有些難堪。婉芳揉著胳膊轉身上樓。俞憶白攔住她,道:“婉芳,別跟孩子計較……”
  “要計較,還要請家法!”婉芳在樓梯上一個急轉身,半個身子壓在扶手上,板著臉道:“孩子不懂事,大人呢?把我撞成這樣子,跟老佛爺似的坐在那裏動都不動一下。就不說她是妻我是妾,就是個客,也要站起來幾句客氣話意思意思。她倒好,就會在你麵前裝幌子。俞憶白,你的小老婆,也要叫她懂規矩。”說完話恨恨地扭身上樓。
  婉芳居高臨下說話的樣子,樣子又刁又蠻,爬樓梯的背影也很是窈窕。茉莉花突然生出刺來,俞憶白轉覺得新鮮,跟到臥室,翻出瓶紅花油貼著婉芳的背,陪著笑道:“太太,我替你擦擦,當做陪罪好不好?”
  冰涼的玻璃瓶子貼在婉芳的背上,婉芳覺得有些異樣,又有些說不出口的盼望,氣哄哄的伸出胳膊給他。俞憶白替她擦藥, 又體貼的替她揉著,嘴上也不閑著,找些社會新聞說給她聽。婉芳禁不住哄,到底還是露了笑臉。
  俞憶白就道:“前天在俱樂部見幾個朋友,都說如今辦教育利國又利民,老田他們作興要合辦個大學。我就想吧,我們家現在隻有出的沒有進的,總要辦個事業才好。我到底做過大半年的督學,不如去辦個中學,你看怎麽樣?”
  婉芳想了一會,笑道:“雖然我是師範學校畢業的,都沒有教過書,更別提辦學,怕是不能給你意見。憶白,你想辦就辦罷。”
  “我都設想好了,不過辦學要先拿出筆款子去買地皮蓋校舍,一個人的力量怕是辦不起來,還要召集幾位有誌教育的……”
  “憶白,你想怎麽做就去做呀,就是賠錢也沒有什麽的。”婉芳站起來,把妝盒裏的保險箱鑰匙遞給他,笑道:“喏,還給你。合夥的事還是算了吧。看上回我們三家合夥,結果怎麽樣?”
  “哼,他們!”俞憶白把鑰匙拴在金懷表鏈子上,小心塞進口袋裏,冷笑著:“他們懂個屁,除了幾句洋濱涇的英語,連合同都看不懂的人,活該被騙。”
  “大哥說是丘家鼠目寸光把嶽敏之擠走,大姐夫又太貪……”婉芳把紅花油收起櫃子裏,笑道:“哎呀,跟你說這個幹什麽。說起來,我娘家雖然不像我們家吃這樣大的虧,可是大哥在曹大帥那裏可是挨了好一頓說。”
  “曹大帥不是收了十萬塊錢?”俞憶白冷笑道:“不是給你大哥升了級麽。不經曹大帥這麽查,都不曉得俞家的家底原來都叫大房和四房搬空了。虧他們還裝模做樣鬧分家,還要先把孩子們的學費和嫁妝提出來,呸。”
  “憶白,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咱們又不缺錢。”婉芳貼著俞憶白的胳膊,笑著安慰他。俞憶白把婉芳打橫抱起,才走得幾步,就聽見老媽子敲門,喊:“三老爺,三太太,老太太那邊請。”
  婉芳掙紮著下來,俞憶白很是掃興,開門吼道:“沒空!”
  “出大事了,明誠少爺帶著麗芸小姐還有秋芸小姐都在老太太那裏哭呢。”老媽子說。
  “憶白……難道是巡捕房?”婉芳有些為難的看著俞憶白。
  “我們二太太又有本事又威風,敢指使人去砸我的小公館,就要有本事擺平洋人督察。”他拉拉長衫的豎領,得意的說:“我過去看看,你歇會罷。”
  “嗯,老太太一向偏愛明誠,又哄著他抽上大煙,二房是沒有指望了,你別和二嫂太計較。”婉芳笑道:“我去看看小毛頭,等你回來一起洗澡。”
  俞憶白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嬌妻一眼,婉芳柔順的低下頭,臉頰微紅,神情婉約動人。俞憶白在腮邊親一口,高高興興下樓。
  他走了沒幾分鍾,大太太托著個甜瓜過來,笑道:“聽倩芸說,她在棲霞裏撞見嶽公子,他幾時從外國回來的?”
  婉芳笑道:“我都沒來的及問他他就走了。大姐,你問他做什麽?”
  “看上他做女婿。”大太太坐在涼床上,脫下黑緞麵繡荷花的拖鞋,把腳架到腳踏上,心痛的看腳指甲上花了的指甲油。“我琢磨著這事有點不對勁。敬亭做了幾十年的生意,都是人家吃他的虧,就是他吃虧了,也要想法子討回來的。怎麽這回就跑了?”
  “大姐,你是說是大姐夫……”
  “沒錯!一百五十萬兩銀子不一定是他一個人吞了。”大太太柳眉倒豎,牙齒咬的嘎吱響,“二房鬧著要分家,查出來的都是虧帳,分家大家一毛錢都分不到,他吞了這筆款子,遠走高飛享福去了。”
  “不會的,孩子們都在這裏,還有老太太。”婉芳替姐姐捏肩,就叫大太太看見胳膊上的青紫。大太太捏住她的手,心疼的問:“這是怎麽了?”
  婉芳抽回手,笑著說:“沒什麽。”
  奶媽抱著小毛頭進來,插嘴說:“大太太,是謹誠少爺推的。九小姐送給小毛頭的玉,謹誠少爺要,我們太太不給,就把我們太太推倒。”一邊哄小毛頭,一邊用力呸了一口,說:“還一天到晚在我們麵前擺譜,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還不如我們懂規矩!”
  大太太的眉頭越皺越緊,盯著婉芳不講話。婉芳嗔怪的看了奶媽一眼,說:“孩子小,不懂事,憶白已經罵過他了。”
  大太太瞟了一眼奶媽。奶媽抱著孩子低頭出去。
  婉芳說:“我曉得怎麽做的,大姐,別急。”
  大太太道:“這是借著孩子敲打你呢,你要一步步退下去。不趁早把她的念頭掐了,就等著她爬到你頭上罷。”在桌上輕輕拍一下,又說:“我們二嬸跟那位小表叔私奔了,還偷了李老太太一箱首飾,李老太太氣的中風。李家把二房的幾個孩子都趕出來了。”
  “啊……二嬸,真看不出來。”婉芳愣住了。
  “那幾個孩子,我把他們安排在我們姨太太對門住,曉得了?”大太太冷笑兩聲,道:“一塊玉也搶,真是眼皮子淺,莫打他,慣著他。”
  婉芳就把那塊玉遞給她看,笑道:“要是別的東西都給他了。這個是芳芸心愛的,給小毛頭做見麵禮。憶白是在美國拍賣會上兩三千塊錢買的。”
  “就這麽個小東西就頂輛汽車?”大太太摸著玉魚,翻來翻去看了許久,道:“芳芸這個孩子出手很是大方。看來老三手裏還有東西是瞞著的。”
  “是芳芸外公買給的她,芳芸赤著腳出的俞家門。我替她收拾幾箱零碎送到學校去的。”婉芳皺眉道:“她一看見我們姨奶奶就有氣,不曉得這個孩子是怎麽忍的這些年。”
  “我隻說眼不見心不煩,就不許姐夫的那個妾進門,結果他帶著妾跑了,還丟給我一群小雜種。”大太太朝後一仰,閉上眼睛,淚水緩緩流下,在臉上留下兩道反光的印子。“讓她進門吧,這樣不快活……女們人,怎麽就活的這樣難。”
  “姐夫他也是怕連累家裏。大姐,別傷心。”婉芳手忙腳亂的找來手帕。
  大太太擦擦眼睛,冷笑道:“我算是看穿了,俞家的幾位老爺,加起來都沒有個老太太骨頭硬。這會子老太太那裏怕是鬧的不像,也沒心情去管他們,婉芳呀,我們自家的孩子,要教好。”
  婉芳點頭,送姐姐出來,就見俞憶白鐵青著臉,帶著明誠和麗芸、秋芸從老太太那邊出來。正好顏如玉隔壁還有兩個空房間,婉芳就把他們兄妹三個安排住下,牽著秋芸的手笑道:“秋芸,三嬸這裏就和自己家一樣,要吃什麽要買什麽隻管和三嬸講。”
  麗芸低著頭不吭聲。明誠勉強笑笑,“三嬸,我去老太太那邊。”晃著兩條長腿就走。婉芳情知他是去老太太屋裏吸大煙,也不攔他,翻出許多零食送到麗芸和秋芸房間,把老媽子趕出去關上房間,笑道:“對麵住的是我們姨奶奶。平常有些十三點的,要是欺負你們,和我講,我來收拾她。”
  麗芸沒精打采的點頭。秋芸是二老爺的遺腹女,才九歲。二太太並不愛她,得嬸母這樣關切,就親熱的貼著嬸母閑話。婉芳安慰了一會,吳媽上來敲門問要不要擺飯。
  婉芳又問秋芸喜歡吃什麽,姐姐又喜歡吃什麽,叫廚房添兩個菜,帶著姐妹兩下樓。
  顏如玉洗了澡,一絲不苟的化好妝,為顯身段還穿了高跟鞋,得意洋洋地帶著謹誠下樓。謹誠看見麗芸和秋芸占住他們母子在飯桌上的坐位,跑去推秋芸,說:“那是我的位子,不許坐。”
  “謹誠,住手!那是堂姐。”婉芳的聲音稍有嚴厲。方才謹誠推她跌跤俞憶白也沒有把他怎麽樣。謹誠曉得她說話不算數,非但沒有停手,還加倍用力,把秋芸連椅子一塊推倒。秋芸跌痛哭了起來。麗芸站起來,掄圓胳膊甩了謹誠一個耳光,罵道:“打死你這個小老婆養的賤種。”
  謹誠哭著還手。秋芸在地下哭了幾聲,正好看見俞憶白那柄象牙手柄的文明棍靠在張椅子後背,就爬起來跑去握在手裏,沒頭沒腦照著謹誠的身上招呼下去。顏如玉嘴裏說著:“婉芳,她們是欺負謹誠呢,怎麽不管?”邊去拉秋芸。
  婉芳慢吞吞輕飄飄拉麗芸,哪裏拉得住。
  秋芸手一揚,文明棍的棍梢狠狠的抽到顏如玉的臉上,留下道紅腫。顏如玉捧著臉尖叫:“俞憶白,打死人了!”
  俞憶白從反鎖的書房裏走出來,才走到亂七八糟的飯廳門口,還來不及問話,顏如玉已經抽抽噎噎的撲進他的懷裏,:“她們打謹誠。”
  婉芳把麗芸和謹誠分開,冷笑道:“姨奶奶,她們和謹誠不過是玩玩罷,要裝也裝的像。”
  顏如玉撥開頭發給俞憶白看。婉芳毫不示弱舉起胳膊,笑道:“這個算什麽?”
  俞憶白原是想替顏如玉幾句話的,被婉芳胳膊上的青紫堵住嘴。謹誠他舍不得,婉芳他開不得口,他左右為難。偏偏兩個人都看著他,他隻好說:“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上說不定就不回來了。”推開顏如玉走開。顏如玉心裏恨的要死。婉芳把麗芸和秋芸摟在懷裏安慰,說:“別怕,有嬸嬸在,不會叫你們受人欺負的。”
  顏如玉眯著眼睛狠狠啐了一口,冷笑道:“你又裝什麽?”
  “明明是謹誠不對。”婉芳笑眯眯把謹誠拉過來,說:“謹誠,太太一慣疼你,對不對?可是你錯了太太也一要說,不懂規矩太太還要教你,一味的慣你,是把你朝歪路上推呀。快給秋芸姐姐陪個不是。”
  謹誠吃了好大的虧,爹爹又撒手不管,他看看母親,再看看婉芳,甩開婉芳的手跑上樓去。婉芳冷笑道:“好好的孩子,都叫姨奶奶慣壞了。秋芸、麗芸,走,三嬸帶你們去外麵吃飯去!”
  當家太太不叫再開飯,廚房就不肯再開火,吳媽帶人把飯廳收拾幹淨,大家坐下來喝茶磕瓜子,隻給顏如玉房間送一熱水瓶開水。
  婉芳吃完倒是記著謹誠,算著孩子的飯量打包一籠半小籠包帶回來,叫廚房熱了親自送上去。
  謹誠早就肚子餓得咕咕叫,看見小籠包撲上去連盤子奪走。婉芳笑道:“慢點慢點,當心燙呀。”
  謹誠低著頭狼吞虎咽,顧不上說話。顏如玉一直坐在梳妝台前想著怎麽收拾臉上的傷,就忘了晚飯沒有吃。此時叫小籠包的香味勾得也餓了。狠狠瞪了婉芳一眼,啐道:“憶白不在家,你裝給誰看?”
  婉芳抱著手臂,靠在門框笑道:“我用得著裝嗎?我是真心疼孩子。你哪裏有個親媽的樣子,孩子餓成這樣,都不曉得給他找吃的。”說完細心替她把門關上,走到麗芸屋裏和她們姐妹閑話。麗芸一向深恨顏如玉,今得三嬸暗助,讓顏如玉吃了虧,快活的都忘了自己家的煩惱。秋芸貼著婉芳,三個人說說笑笑。笑聲穿過兩重門板,落到顏如玉的耳朵裏,格外刺耳。
  顏如玉咬著嘴唇坐到床邊生氣。謹誠隻有大半飽,仰著油光發亮的臉,對媽媽說:“媽媽,我還要吃。”
  “吃吃,人家拿吃的就把你收買了。”顏如玉恨恨的換了件外衣,說:“走,帶你去外麵吃去。”
  謹誠歡喜牽著母親的手出門,才出櫻桃街不遠,街邊一輛汽車裏,有人撳喇叭。顏如玉回頭一看,卻是阮梅溪。
  阮梅溪興奮的揮著手,說:“淑玉姐,謹成,我的新車怎麽樣?”

37.老公姓俞,甜到憂傷


  謹誠輕蔑地踢了那輛車一腳,“福特?才值幾百塊錢的便宜貨,我爹爹的車可是英國名牌。” 顏如玉微笑不語。
  阮梅溪的炫耀沒有成功,有些泄氣。然而顏如玉的微笑又讓他精神抖擻起來,他笑著說:“淑玉姐要去哪裏,我載你們去吧。”
  顏如玉搖搖頭,笑道:“多謝你的好意,我帶謹誠出來散步的。”
  謹誠有些不滿意的搖母親的胳膊,顏如玉夾著兒子的手走到一邊,笑道:“好了,別鬧。梅溪,你有孩子他舅舅的消息沒有?”
  “他去美國了。”阮梅溪笑道:“丘家破產你是曉得的,幾個嫡出的鬧著分家產就把他擠出來。他一毛錢都沒有拿丘家的,就提著個皮箱走了,說不發大財不回來。”
  顏如玉呆住,好半天才無力的笑道:“他怎麽不和我講一聲。”
  “鳳笙有交待我們幾個朋友照應你呀。”阮梅溪打開車門出來,換個瀟灑姿勢倚在車身變,笑道:“我一見淑玉姐就覺得親切,就是是我們親姐姐。”
  “媽媽,我要去禮查飯店吃煎牛排。”謹誠掙脫顏如玉,走到一邊攔出租汽車。一連幾輛黃包車來攬生意,謹誠都不理會。偏生過來兩輛出租汽車,裏麵都有人,謹誠氣的直跳。
  顏如玉對阮梅溪點頭算是道別,去拉謹誠的手,笑道:“這個時候街上攔不到車的,喊個黃包車吧。”
  李書霖開著輛嶄新的汽車從櫻桃街駛出來,看見顏如玉在馬路邊攔住一輛黃包車,也不講話,丟出塊大洋砸到車夫頭上。車夫聽見錢響,顧不得招攬生意就去撿。
  李書霖按下喇叭,看著顏如玉的眼睛笑道:“三嬸,好久不見。”
  顏如玉有些不自在,又有些驕傲,瞟了路那邊麵色如鍋底的阮梅溪一眼,笑道:“原來是表少爺,幾時到櫻桃街來的?”
  “剛才在你們四房那裏吃的晚飯。他們家的廚子不大好,就沒有什麽能吃的。正餓著呢。三嬸,要不然到我家,給我下碗麵?”
  顏如玉滿懷著對麗芸的怒氣,忍不住說:“想給你下麵的人多著呢,不差我們家。”
  李書霖笑道:“三嬸,我是有正經事找你。明誠和麗芸他們三個如今都住在你家,還請三嬸多照應他們。上車吧,找個地方坐下來講話,好不好?”
  謹誠板著張酷似俞憶白的小臉,拉著母親要走。顏如玉的腳好像被觀音娘娘施了法術,變成活動的定海神針,居然一步步把謹誠拖進李書霖的車裏。
  李書霖把半截香煙頭彈去出,衝阮梅溪比個勝利的手勢,發動汽車。
  一個破衣爛衫的討飯小孩撲上去撿煙頭,阮梅溪恨的一腳踢過去,罵:“鋼筆,找死呀。”氣哄哄開著車拐到四馬路去。
  李書霖帶著顏如玉母子到蘭心戲院這邊一個白俄婦人開的咖啡館裏,尋張靠近窗邊的圓桌坐下,叫了幾樣點心,笑道:“可是餓壞了,邊吃邊吧。謹誠,你要不要吃?”
  謹誠瞪著他,可是再努力也不能抵抗蛋黃布丁的誘惑,不過一分鍾就抄起小勺大嚼。顏如玉小口喝著咖啡,看都不看李書霖一眼。李書霖也不搭話,自顧抽煙喝酒。和他相識的白俄侍女送水果上來,坐在他腿上膩了半天,在他的錢夾裏抽一張鈔票笑嘻嘻走開。李書霖不以為意,顏如玉很有些看不慣,笑道:“要是我們老太太,也要生氣的。霖哥兒,有錢也不能這樣花。”
  “怎麽花?三嬸教我?”李書霖啪一聲把錢夾拍在桌上,笑道:“我聽三嬸的。”
  “你應當正正經經娶個太太,少在外麵鬼混。”顏如玉把錢夾拋回去,李書霖敏捷的接住錢包,露出口白得發亮的一口好牙,說:“我倒是想娶的,哪裏有三叔有福氣。”
  謹誠放下湯匙瞪他,他站起來走到吧台邊,和花枝招展的老板娘打情罵俏了好半天,討三客冰淇淋過來,先遞個給謹誠,再遞給顏如玉,笑道:“三嬸,明誠他們住到你家,煩老你人家多照應。我把電話號碼抄給你。”
  說完李書霖先掏出支筆 ,摸了半天摸不出紙來,就在錢夾裏抽出張支票,填幾個數字,折成個小卷推倒顏如玉手邊,說:“這是電話,有事喊我,喊了就到的。”
  顏如玉的手停在桌邊好半天,慢慢移過去壓在紙卷上,笑道:“一家人,這麽客氣幹什麽。”一轉眼她的手收回去,支票也不見了。
  李書霖笑笑,站起來道:“天也晚了。我約了朋友談事情的,我喊輛出租汽車來送你們回去罷。”
  他打個響指,一個穿著侍衣飾的西仔就跑去打電話喊出租汽車。顏如玉拉著兒子的手,衝他點頭,說:“這裏有些氣悶,我們出去等車,再會。”
  嶽敏之和出門的顏如玉擦肩而過。彼此對視一眼,顏如玉是不屑和他講話。他是不想和顏如玉搭腔,徑直走到李書霖相鄰的圓桌邊坐下,先要了一杯黑咖啡,才轉過身子麵對李書霖。笑著說:“幾個月不見,你倒是長胖了。”
  “你倒是黑了。”李書霖從衣袋裏掏出煙匣,取一枝吸著,笑道:“聽說你是早上上的岸,一下船就到棲霞裏去了?”
  “你消息倒是很靈通。可是有了那個,為什麽還要勾搭這個?”嶽敏之指指門口,顏如玉窈窕的身影被玻璃轉門隔著,時隱時現。
  李書霖盯著轉門,笑道:“我不想娶她,她也不見得想嫁給我。這個麽,不覺得有趣嗎?”
  嶽敏之道:“聽說你家老太太現在也不管你,你倒是找個正經差事做做,也好過在女人堆裏打滾。”
  “我不找她們,你以為她們就不會來找我?”李書霖吐個煙圈,冷笑道:“看你,連好車都不舍得買一輛,有幾個太太小姐肯正眼看你?”
  “那是她們不識貨。”嶽敏之拿起小銀匙攪著咖啡說,:“不和你說個,我的機器已經運到工廠去,估計兩個月都沒空和你打球,不如我們上去打幾局?”
  李書霖懶洋洋的站起來,說“好,你到底申請了什麽專利牌子,現在可以講吧。”
  嶽敏之經過吧台時,從桌上取了一罐鴿牌煉乳,笑道:“我的牌子麽,叫擒鴿。商標上畫著麽一隻白鴿子,還有隻大手。這樣!”他比出個手勢,笑道:“現在手續齊備。就等著和鴿牌打仗。”
  李書霖愣下反應過來,拍著桌子大笑道:“真有你的。如今都主張用國貨,還故意取這麽個好名字,想不發財都難。”
  嶽敏之笑道:“我可不想發財,隻想賺幾個銅鈿娶老婆。”
  “怪事呀,這幾年都沒有見你對哪個有意,怎麽就突然對這麽個毛丫頭上了心?”李書霖繞著滿麵紅光的嶽敏之轉了一圈,“那可是我表妹。”
  “你的表妹多的數不清!”嶽敏之在他背用力推了一把,笑道:“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走,打球去。”
  且說俞憶白一夜未歸,顏如玉一夜都沒有睡好。第二天中午俞憶白回家,在客廳裏既不見太太,又不見姨太太,隻有謹誠伏在圓桌邊聽收音機,他的功課攤在桌上,俞憶白翻了兩本,都是空白,怎麽如玉和婉芳都不管?他有些惱怒,問謹誠:“太太和母親到哪裏去?”
  謹誠:“爹爹沒有回家,媽媽擔心的睡不著,吃過中飯就困了。”
  “那太太呢?”俞憶白很是滿意兒子的回答,笑問:“也困覺去了?”
  “太太早上就到老太太那邊去了。”謹誠皺著眉頭撲到俞憶白的懷裏,說:“太太自從自己生了小囡,就不喜歡我。爹爹,我們不要她做太太好不好?”
  俞憶白摸摸兒子的臉蛋,笑道:“她哪裏對你不好?我看她對你,比你媽媽對你還要寬鬆些,就是有時候說你,也是為你好嘛。謹誠,爹爹要辦個學校,要做校長。”


  “什麽?爹要辦學校,你就把保險箱的鑰匙還給他了?”芳芸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道:“他要辦教育倒沒什麽。可是……上麵要通氣,下麵要打通,靠哪個?還不是要靠太太的娘家?太太,爹的性子一向別扭。從前大舅舅幫他多少忙,時常提醒他,他總說舅舅瞧不起他,為著這個媽沒少跟他吵架的。”
  “不叫胡家幫忙,不就沒有事了?”婉芳笑道:“將來桃李滿天下的話不敢講。多買幾本書擺在家裏,也破破我們商人出身的俗氣。從前是從前,今朝是今朝。芳芸,那是你爹!”
  芳芸笑道:“好了,不提了。太太,這麽一大家子人吃住都要安排,爹給的家用可夠?”
  “夠。”婉芳笑道:“吃飯能花多少錢?隻要不請客,不開跳舞會,我們家上上下下也有八九十,一個月兩百塊錢頂天了。至於做衣服嘛,那就對不起。大家都有私房,我們就不掏。最近有些人找大哥幫忙。走的是大姐的路子,也有進帳。別操心。倒是麗芸,想開學還去中西女中,曉得學校的校長很喜歡尼,可能替她說情?”婉芳看著芳芸笑嘻嘻的,趁機替麗芸說項。
  “太太,辦不到。”芳芸搖頭笑道:“現在她處境不好我也蠻替她傷心的。可是原來她就是走的後門,又不比倩芸妹妹用功,又塌了幾個月的課,期末考還考倒數。這樣的人要是說幾句好話就能進去。中西女中就不是中西女中了。”芳芸想了一會,笑起來,說:“我這裏有紮布做的童話書,做的很好。太太拿回去罷,等小兄弟大了,給他撕著玩。”在書架子上翻出個包裝精美的紙匣子,笑嘻嘻捧過來,說:“小舅舅最喜歡搜集稀奇古怪的東西。這個他說好有趣,也不管我是一歲半還是十六歲,就給我也買了一份。”
  先是外公的玉,後是小舅舅的童話書,隻要芳芸覺得好,都要給她的小兄弟。婉芳突然覺得手裏的紙盒有些沉,笑道:“小毛頭還小就這樣慣他,等他長大可怎麽得了?”
  “等他長大,犯錯要打手心!”芳芸做個鬼臉,突然歎了口氣,說:“太太,還是想法子把謹誠送到國外念書去吧。他打小就被爹慣壞了,留在家裏是個壞榜樣,莫叫小兄弟跟著他學壞。”
  “謹誠就是個炸毛的貓,誰都摸不得。”婉芳歎氣道:“他隻跟他親娘親,哪怕是好意,摸摸他,他娘都以為你想害他。罷罷,不提他們。走,陪我買衣料去。我們姨奶奶最喜歡什麽,你是曉得的吧。”
  芳芸笑的好像偷到雞蛋的小狗,說:“曉得的,我替太太挑,包她‘滿意’。”
  她們兩個逛把大華,巴黎春天,先施都逛個遍,還跑到蘭心戲院聽了一出戲。散場時恰好遇見亞當。亞當先送婉芳回櫻桃街。婉芳有些不放心,牽著芳芸的手:“晚了,留下吧。”
  芳芸指指伊萬,笑道:“我帶著保鏢呢,不礙事。”伊萬從前座伸出大拳手揚揚,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說了一長串英文。亞當哈哈大笑起來,在他肩上重重敲了一拳。
  芳芸坐在後座對婉芳擺擺手。亞當發動汽車走了。早有聽差的接上來,替婉芳抱著大盒子小盒子進去。
  客廳裏燈光雪亮,新添的電扇嗡嗡的轉著。電扇下擺著牌桌,顏如玉陪三位男客打牌,俞憶白反坐在她身邊替她看牌。洗牌聲嘩嘩的響,夾著顏如玉的笑語,很是熱鬧。
  看見婉芳回來,俞憶白笑著站起身,道:“你一向打不來牌的,所以叫如玉陪他們玩玩,這幾位是我們淞華大學的校董。這是我太太胡婉芳。”
  婉芳笑嘻嘻和他們打過招呼,親親熱熱挽著俞憶白的胳膊,說:“憶白,今朝和女兒去逛百貨公司,買了不少衣料,和顏姨奶奶的一式兩份,來看看呀。”把他拉到沙發邊看衣料。一盒盒撕開來,果然都是一式兩份。全是各式各樣的格子。
  顏如玉最恨格子,看見心裏生氣,摸張牌心不在蔫丟出去。下手笑著吃了,說:“正等著這張呢,胡了。”
  “歇歇罷。也叫顏姨奶奶去看看衣料。”那個趙董事把牌一推,站起來去拍俞憶白的肩膀,笑道:“老俞,妻妾這樣相得,真是叫人羨慕呀。”
  俞憶白咬著煙卷,謙虛的說:“哪裏哪裏,兩個,都好,都好。”
  婉芳笑著搭上顏如玉的手,說:“我一眼看見就愛上了。我們九小姐也喜歡,明朝就喊裁縫來做,過幾天正好老太太過生日穿。”
  顏如玉把一塊衣料搭在手臂,摸了半天,心裏很不滿意,臉上還要帶笑道:“我就沒有想到國內也能買到這樣子的好料子。難為太太有心。”婉芳笑道:“我們是好姐妹嘛,有好的,自然不能把妹妹落下。你陪校董們打牌吧,憶白,幫我把衣料拿上去呀?”
  俞憶白樂嗬嗬替婉芳拿盒子。顏如玉借著喝水,轉過身子背對著大家,臉就拉長了。一杯水喝了足有一刻鍾,才滿麵堆笑的回到牌桌上。
  婉芳在俞憶白的新同事麵前給足他麵子。俞憶白知恩圖報,陪著婉芳洗澡,曲盡丈夫之道,又洗了個事後澡,困倦的不行,就在婉芳房裏歇下了。婉芳候他睡著,穿戴整齊下樓,喊吳媽弄宵夜送過去,坐在顏如玉身邊看了一會牌才上去。
  顏如玉看到她臉上的潮紅和滿足,曉得是故意下來示威的,怎麽等也等不到俞憶白下來,她的心思都不在牌桌上。抹完八圈一算,居然輸了兩三百塊錢。吳媽在一邊侍候,送了兩次手巾,見他們要散了,上去敲婉芳的房門,說:“太太,先生們要散了。”
  婉芳把俞憶白推醒,叫他下去送客。俞憶白睡眼蒙忪的下去,脖子上還有紅痕,被他們打趣了半天,到底一個個送走。他轉身回來,顏如玉抱著胳膊端坐在沙發上,玉麵凝霜,全身都滋滋冒著冷氣。
  俞憶白不耐煩哄她,打著嗬欠道:“天都要亮了,你也去睡罷,莫要吵醒謹誠。”慢吞吞上二樓進了婉芳的臥室。
  顏如玉擺著冰美人的架子也沒有人理。吳媽收拾客廳,熄滅所有的燈,徒留她坐在無邊的黑暗中。顏如玉走到窗邊看對麵的樓,好像聽見老太太的咳嗽聲,從衣服口袋裏抽出李書霖那張支票,冷笑起來。


  俞憶白瞪著攤在飯桌上的支票,怒吼:“這是怎麽回事?”
  顏如玉抹著眼淚說“他說是補貼明誠他們的開銷的。我就想不通,他不給太太,為什麽要給我。”
  俞憶白緩緩轉過頭,看著婉芳,問:“這個兔崽子什麽時候到我們家來過?”
  婉芳想想,道:“上回送明誠他們回來的時候來過一趟。”看了顏如玉一眼,笑道:“有些事不要問我,都說我們姨太太和他頂要好的。花店要送九十九朵紅玫瑰到棲霞裏的小公館去,可是我才聽說的。”
  俞憶白哼聲,:“如玉以為是我送的才收下。後來問過不是,就不肯收了。不知者不為罪。以後不許這個人上門。”
  秋芸小,低著頭吃稀飯不講話。麗芸撕著油條,隻是冷笑。顏如玉瞟了她一眼,道:“笑什麽,吃我們的穿我們的,還擺臉色給我們看,就是俞家的家教?”
  麗芸站起來要要拿粥碗丟顏如玉。婉芳敲敲桌子,道:“昨天怎麽和你說的?坐回去!”
  麗芸悻悻的坐下,道:“我不跟姨太太一般見識。”
  俞憶白瞪了婉芳一眼,道:“把她們送到老太太那邊去,我們家廟小,養不起二房的大神。”

38、小姐們的人生追求


  婉芳笑道:“我做嬸嬸的沒有本事,做不出來把侄兒侄女趕出去的事。”
  顏如玉笑著瞟了一眼俞憶白,說:“太太總朝棲霞裏跑,就是沒有本事把芳芸喊回來。”
  顏如玉把話題引到芳芸身上,好像婉芳話裏有話。兩個一問一答,俞憶白的臉就拉長了。三老爺心事重重地放下碗筷,說“我今天有應酬,晚上或者不回來。”
  婉芳正好看見顏如玉臉上浮現出的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連忙從奶媽懷裏把小毛頭抱過來,湊到俞憶白臉邊,笑道:“叫爹爹香我們一個。”
  俞憶白貼著小兒子香噴噴的小臉蛋親了一口,在婉芳的手臂上按了一下,笑道:“下回你去棲霞裏,勸芳芸回來罷。在外邊住著也不是事。”
  小毛頭偏在這個時候尿了,婉芳胸口就先濕了一大塊,奶媽手忙腳亂去接孩子,笑道:“我的小少爺哎,剛剛把過的,怎麽又尿了?”
  “憶白,可濺到你身上?換件衣服呀。”婉芳抽出手帕不顧自己,先替他擦。
  俞憶白甩甩沾濕一小塊的袖子,笑道:“不礙事,小兒尿桂花香。我走了。麗芸,三叔方才也是說的氣話,哈哈,你們好好在家裏住著,不要學芳芸姐,就喜歡和我賭氣!”
  俞憶白說完還在秋芸的頭頂親切的摸了一下才出去。屋子的人他幾乎都招乎到,也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意,偏把謹誠母子忘了。謹誠受到冷落,瞪著被幾個大人圍在當中的小毛頭,毫不掩飾他的妒忌,把飯碗重重地摔在飯桌上,說:“不吃了!”
  婉芳聽出謹誠話裏的敵意,愣了一下,笑道:“不吃早飯可不行。吳媽,拿兩塊錢來給謹誠。謹誠,這個給你零花,肚子餓自己去買點心吃,好勿好?”
  白花花兩塊現大洋擺在謹誠麵前,這個孩子才露出笑容來。他把兩塊錢揣在口袋裏,得意的吹著口哨跑出飯廳。胡婉芳這樣陪著小心待謹誠,實在是軟的可以。顏如玉高傲的拿起餐巾擦擦手,笑道:“趙董事的太太後天過生日,要我代憶白去百貨公司給他太太挑壽禮,拿兩百塊錢來。”
  “問我討錢?憶白這個月的家用還沒有給哪。”婉芳皺眉,道:“吳媽,快點,去把老爺喊回來。”停了幾秒鍾,又擺手:“算了算了,明天等他回來再問他討。”說完親切的遞給秋芸一個感鴨蛋,“秋芸,記得你很愛吃鹹蛋黃的。”
  秋芸還沒有反應過來,麗芸就搶在頭裏把鹹鴨蛋接在手裏,在桌沿輕輕敲碎大頭,邊剝蛋殼邊笑道:“秋芸就喜歡吃鹹的。三嬸,今朝沒有事,我們喊倩芸去大世界逛逛?”
  “我也要去,十姐,我想照哈哈鏡!”秋芸嘴上喊著麗芸,卻眼巴巴的看著婉芳。婉芳點頭,笑道:“好,快把早飯吃掉。”
  她們三個一起出去玩,個個臉上帶笑,就把顏如玉要錢的事撇到東洋大海。顏如玉受到冷遇,氣的哼了一聲,把方才攤在桌上沒人理會的支票撿起來,掉頭就走。
  麗芸搶上前攔住,冷笑著:“那個不是表哥給三叔三嬸的家用?那是要花在我們身上的,拿來!”
  顏如玉愣了一下,說:“我要拿去還給人家的。”
  “那是我表哥,要還也是我還。拿來!”麗芸伸出手,冷笑道:“這樣不舍得,難道是表哥特別給你花的?你可是三叔的姨太太,不是……”
  “拿去!”顏如玉用力把支票擲出去。寫著數字的支票雖然值錢,到底還是張輕飄飄的紙,在半空中打個轉,就被麗芸搶到手裏,遞到婉芳麵前。
  麗芸笑道:“表哥在不三不四的人身上花錢眼都不眨一下眼。難得他有心照應我們,這個錢太太收下補貼家用罷。我們可不是來白吃白住的。”
  “好,麗芸,你先替三嬸收起來,哪天要用三嬸再問你討,好不好?”婉芳看看支票上的數字是兩千塊,連忙還給麗芸。麗芸老實不客氣的收起來,下午就去銀行把錢取出來。婉芳勸著她存了一千八百塊錢,自己身上還留著兩百塊錢要零花。
  恰好街頭有萬國儲蓄會的人散發傳單,麗芸收到一張看了幾行,看到“積腋成裘”、“輕而易舉”、“以少博多”的字樣,很是心動,掏出十二塊錢來買了一份。婉芳覺得好玩,也買了一份。第二天到芳芸那裏玩,當個笑話說給芳芸聽。
  芳芸笑道:“太太,你吃虧了呀。”
  婉芳驚奇的問:“怎麽會?”
  芳芸取來紙筆算給她看:存在銀行每月利息若幹,滿多少年收入若幹。萬國儲蓄會的一份會單是十二元每月,或是不能中獎,存十五年才可結清所有所存款,連本帶利總要虧三千五百多塊錢。
  婉芳看了吐舌,道:“怎麽是這個樣子?還好隻是買幾塊錢玩玩。聽說我們家的吳媽連棺材本都拿出來存在他們那裏。”
  “都是叫中獎的幌子蒙住神智。”芳芸笑道:“這些和股票一樣都是空對空的東西,頂好是不要沾手。這幾天我空閑了,已經在霞飛路上頂下個小鋪麵。太太,帶你去看看?”
  棲霞裏離著霞飛路並不算遠,她們兩個由伊萬陪著,散步到霞飛路上。伊萬指著一條支弄口的小小洗衣鋪:“九小姐,那是我太太和妹妹。”
  兩個高大的白俄女人從洗衣鋪裏跑出來,和伊萬又親又抱。其中一個生的纖巧些的是伊萬的妻子,挎著伊成的胳膊笑道:“九小姐,謝謝你送給我們的咖啡。可以進來喝杯茶嗎?”
  芳芸笑道:“我們還有事,改天到府上喝茶呀。”
  伊萬和她們說幾句俄語,在他太太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個白俄女人笑罵著進了洗衣鋪。伊萬的妹妹看著哥哥欲言又止,也跟著嫂子進去。婉芳覺得他們粗野的有趣,拉著芳芸落後幾步,笑道:“他們過的真開心。”
  芳芸指著伊萬的背影:“他真是個好人,其實家累很重,偏不肯叫太太和妹妹去咖啡廳跳舞場賺容易錢。但是我不出門,都叫他回家幫忙的。”
  婉芳想到打扮得豔光逼人的顏如玉陪那幾位校董抹麻將,突然對俞憶白失望了,良久,才說:“人跟人,真是大不一樣。爹爹前天還叫我勸你回家……現在覺得還是不回來的好。”
  “三太太,九小姐。請進。”伊萬掏出鑰匙打開門,讓她兩個進去。婉芳在樓上樓下走了兩圈,笑道:“就是小,要是把隔壁頂下來,再擺幾張桌子,就像個樣子了。”
  芳芸笑道:“我算了很久的。上麵是操作間和倉庫間。下麵,諾,就在那個角落用玻璃隔出個蛋糕裱花間出來。然後這邊,放一排櫃台,靠牆再放一排長椅。我們隻賣麵包蛋糕,這樣大的地方正正好。”
  芳芸站在空蕩蕩灰撲撲的空鋪麵裏,張開雙臂,笑著:“我不要有多大的事業,隻要一間自己的小鋪子。我要做最美味的蛋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裏充滿信心。
  婉芳站在一邊笑著附合,“你會有自己的小鋪子,一定能做出最美的蛋糕的。”
  芳芸撲到她懷裏,笑的喘不過氣來,“我瘋了,太太也陪我瘋。”
  婉芳按著她,說:“這樣熱。別鬧,別說鋪子還沒開張,一條馬路上的人都曉得這裏有個瘋老板。”
  伊萬從樓上下來,說:“九小姐,樓上的窗戶壞了,我回家拿工具箱來修一下?”
  芳芸攏攏頭發,笑道:“不急的,今天就是帶我們太太來看看。這些事找工人來做呀。”
  嶽敏之笑嘻嘻的邁進門來,對著芳芸拱手:“俞老板,生意興隆。”
  芳芸也拱手:“嶽老板,生意興隆。”
  婉芳笑道:“敏之來的正好,我們正找你呢。”
  “留學的事?小姨,放著才從美利加回來不到一年的芳芸不問,問我幹什麽?”嶽敏之兩手抄在背後,在屋裏轉了幾步,轉到樓上去。
  方才還好好的,怎麽就給人軟釘子碰?婉芳有些尷尬的看著芳芸,說不出話來。
  芳芸笑道:“嶽大哥有時候就是樣子,不要理他,過會他自己就好了。太太,我給表哥寄信,叫他把美國接收留學生的學校資料寄來,讓大伯娘慢慢挑,好不好?”
  嶽敏之在樓上轉了幾分鍾下來,和芳芸商量怎麽布置店堂,又要怎麽招聘店員,一句話裏總要夾個把英文,到後來全用英語。婉芳起先還能猜猜,到後來全然聽不懂,信步走到門口,恰好看見曹公子開車帶著倩芸和兩個眼生的小姐兜風經過。
  倩芸看見小姨站在個空鋪子裏很是好奇,喊曹公子掉頭,一行摩登男女擠進來。
  嶽敏之和芳芸對視一眼,一個朝前走一步,i一個朝後退一步。嶽敏之擋在前麵,笑道:“倩芸,好久不見。小姨,這位是?”
  “曹雲朗。”曹公子頗有軍人風度,邊講話邊伸出手。嶽敏之和他握手,對那兩位小姐點頭,笑道:“相請不如偶遇,這裏髒兮兮的,請大家移步到對麵的咖啡廳坐坐罷。”
  芳芸的小鋪麵裏,確是髒。好在兩位小姐聽嶽敏之的話,就先走出去。曹雲朗看一眼芳芸,笑道:“九小姐,好久不見。”芳芸衝他點頭,走到婉芳身邊挽著她的胳膊,貼著繼母的耳邊小聲說:“太太,你就說是嶽大哥的鋪子。”
  婉芳點頭,她們兩個最後出去,伊萬鎖上門,芳芸指指伊萬家的洗衣鋪子,伊萬悄悄地就走了。
  嶽敏之和曹雲朗有共同的朋友李書霖,轉眼就成了好朋友,兩個肩並著肩坐在張卡座上吸煙。看見婉芳和芳芸進來,倩芸從邊上的圓桌旁站起來,對她們招手:“到這裏來。”
  婉芳笑道:“倩芸,你看見我們太高興,就忘記介紹新朋友給我們。”
  “這是曹大哥的表妹菁姐,這是菁姐的同學趙明華,她們打算新學年去報考中西中的。菁姐,明華姐,這是小姨,又是三嬸,這是九堂姐芳芸。”
  “咦,小姨閨名裏有個芳字,怎麽堂姐也有芳字?不是重名嗎?”菁小姐抿著嘴兒斯斯文文喝咖啡,講的話卻都不斯文。
  自從婉芳嫁進俞家,就沒有過安生日子。婉芳和芳芸都沒有想到這層上。芳芸先反應過來,笑道:“這個芳字,是先母臨終時取的。從前家裏都喊小名字,叫大妞的。”
  芳芸這樣出挑又雅致的一個年輕小姐,小名偏這樣俗氣。趙明華先“撲哧”笑出聲來。
  婉芳打圓場,笑道:“我們女人呀,結婚人家就要喊張太太王太太的,名字哪裏用得上。重就重吧,也不是什麽要緊事。”
  芳芸笑道:“太太喊我大妞呀。雖然這個名字不怎麽樣,從小喊到大,到是聽著親熱的很。”
  曹雲朗走過來,笑道:“大妞像是個北方姑娘。我就忘了,你們俞家是從北方搬來的。不過不是排第九嗎?”
  “九姐是在美國生美國長的,去年才回國上家譜後才有排行。”倩芸快人快話的搶過話頭,笑道:“九姐,為什麽三叔要給你取大妞的小名呀?”
  “外祖父那邊的舅舅姨娘那邊算起來,我是女孩子裏頭第一個大的,所以叫大妞。大姨娘家的小表妹,就叫二妞,生得極像姨爹,通看不出中國人的血統的。每回過年去大舅那裏吃年夜飯,就笑死人。我們外婆喊二妞,大家都要笑的。”
  在座的小姐們都笑起來。嶽敏之就笑著把話頭岔開,道:“這家的冰湛淋最好,我們叫幾客來吃罷。”揚著手把待女喊來,報出一長串冰淇淋的名字來。過了一會,大大小小十幾盆五彩繽紛的冰淇淋擺在桌上,吸引了小姐們的注意力。咖啡廳裏就安靜好多。曹雲朗不吃甜食,拿小勺攪著一小碗香草冰淇淋玩,一會兒看看嶽敏之,一會兒看看芳芸,一會兒又看看胡婉芳,最後把視線落在芳芸身上,笑道:“大妞,聽說花旗洋行的大班亞當是你表哥?”
  芳芸笑道:“他不隻是表哥,還是表姐夫。他的太太,是我表姐。”
  倩芸想想,笑起來,說:“對,是那邊七堂姐的姨表姐。”
  嶽敏之看了曹雲朗一眼,笑道:“他們幾家都是錦屏鎮出來的,說起來都是親戚。”
  “他們,那你呢?”曹雲朗笑著問:“聽你的口音和胡參謀長的差不多,也是錦屏鎮的吧。”
  “……”嶽敏之遲疑幾秒鍾,說:“我老家是新山鄉的,離著錦屏鎮還有八十裏路——不過,我是叔叔帶大的。我們家從前的事,叔叔不怎麽提,我也不太曉得。”他笑笑,對芳芸說:“說不定我和府上也是親戚的。”
  芳芸和他認得這麽久,頭一回聽說他是叔叔帶大的,那樣說他和她一樣,打小就失去父母親人。芳芸突然覺得心裏有些酸楚,連忙笑道:“嶽大哥哪回不喊我們表妹?難道從前是喊假的?”
  倩芸想起嶽敏之從前的油腔滑調,啐了一口,說:“嶽大哥,你幾時變得假正經?上回茹芸姐還跟我講,偶然看見嶽大哥,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那位茹芸小姐,是你們四房的嗎?”曹雲朗笑道:“記得你們霖表哥幾次去跳舞會帶的女伴都是她。”
  趙明華突然站起來,笑道:“說到跳舞會就忘了,我們是去大華綢緞局買衣料的。快走快走,遲了就趕不上二姐家的跳舞會了。”拉著菁姐要走,倩芸要奉承新朋友,也站起來,笑道:“小姨,九姐,你們去不去?”
  “我們前幾天才買的衣料,你和她們去玩罷。”婉芳笑道:“我出來也有好幾個鍾頭,也要回家去。”
  曹雲朗抬起手腕看時間,笑道:“哎呀,就忘了還有個約會。嶽兄,煩你送送我們,可好?”
  嶽敏之笑應了,說:“我的車就停在外麵,小姐們請。”
  菁小姐含笑看曹雲朗一眼,拉著有些怏怏不樂的趙明華先出去。芳芸拉著婉芳的手,笑道:“嶽大哥,我送我們太太一程?”
  嶽敏之點頭,轉著鑰匙去開車門。婉芳看看伊萬不在,有些不放心。芳芸笑道:“才幾步路,走過去就好。”候她們都上車,站在一邊目送嶽敏之的車離開。曹雲朗的車開出去半條街掉個頭,緩緩停在芳芸身邊。曹雲朗笑道:“九小姐怎麽落單了,去哪裏,我送你。”

 

39.桃花朵朵開


  芳芸微笑著說:“在等我的保鏢。”她的笑容雖然溫和,卻成功地建起堵空氣牆,把曹雲朗隔在千裏之外。
  曹雲朗眼看著這個俏麗的女孩子對他矜持的點頭,穿過擁擠的人群,把他拋在繁華的街頭。被女孩子漠視的感受對他來又新鮮又有趣。他摸著下巴上才冒出來的青胡茬微笑起來,發動汽車緩緩跟在芳芸的後邊。
  芳芸並沒有把這個人放在心上。尋到伊萬家的洗衣鋪,才喊了一聲,伊萬就笑嘻嘻摟著妻子出來,在他太太臉蛋上留下個濕潤又響亮的吻算是道別,跟在芳芸身後慢慢的走著。
  芳芸走到棲霞裏的巷口,就停下腳步,對依依不舍總是回頭的伊萬笑道:“好了,你回去罷,明後天我都不出門,放你兩天假,早晚過來陪我溜莎麗。”
  伊萬抓抓頭發,掉頭就跑。芳芸含笑看他奔向妻子,就不防一輛汽車駛進來,擦著她後背停下。芳芸嚇了一跳,轉身一看,大辮子在半空中甩個弧圈,恰好打到那人臉上。
  “芳芸?”丘鳳笙摸著微紅的臉頰,兩隻眼睛閃閃發亮,雖然比從前瘦些,人卻顯得極精神,“幾個月不見,長高了呀。我姐姐呢,搬走了?”
  “搬回櫻桃街了。”芳芸漲紅臉退後一步,看到他臉上的紅印,吸了一口氣,雖然極不情願,還是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怪你,是我嚇到你。”丘鳳笙笑道:“從美國回來,母親還給你帶了禮物。拿給你。”他彎身從汽車裏拿出個紮著緞帶的紙盒遞到芳芸的麵前。
  芳芸搖著手連退三步,駭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留著給謹誠玩罷。”急切想要擺脫這個和顏如玉有血緣關係的人,慌不擇路反走向巷口。
  曹雲朗遠遠看見芳芸被人糾纏,從汽車裏跳出來,大步跑過來,攔在兩個人中間,衝著丘鳳笙筆直而漂亮的鼻子就是一拳,喝道:“你想幹什麽?”
  紙盒飛到馬路的另一邊,跌得稀爛。丘鳳笙捂著滴血的鼻子,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芳芸漲紅臉,很是尷尬的:“這位是異母弟弟謹誠的舅舅。”
  曹雲朗冷笑道:“他舅舅不是姓胡麽,這種不三不四的親戚認他們幹什麽?滾!再敢來棲霞裏騷擾九小姐,老子崩了你全家!”
  丘鳳笙忍著氣退開兩步,嗡聲嗡氣的說:“想你是誤會了,……”
  “滾。”曹雲朗亮出手槍,抵在他的額頭。
  丘鳳笙委屈的看了芳芸一眼,慢慢走回車裏發動汽車。
  伊萬發現芳芸有事,又氣喘籲籲的跑回來。他隻當芳芸受了欺負,怒目瞪著丘鳳笙挽袖子。
  芳芸窘迫地捂著臉,從指縫裏看見伊萬想要動手的架勢,連忙說:“伊萬,不要添亂。”
  伊萬皺著眉把芳芸和曹雲朗隔開,說:“九小姐,最近太亂了,以後你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
  芳芸扳著他寬厚結實的肩膀,對著曹雲朗用力擠出個微笑,說:“曹公子,您真的是誤會了。我隻是恰巧遇到他,他也沒有糾纏我。您這樣,是在給我添亂。”
  曹雲朗哈哈大笑幾聲,把手槍插回腋下的槍套,說:“對有些人哪,好好說是不頂事的,隻有這樣。”他用手指比出手槍的樣子,比著伊萬的太陽穴,嘴裏發出“嘣”的聲音,笑得好像小孩子得到新玩具,“然後,世界就清靜了。九小姐,你有麻煩,盡管給我打電話。”他從衣袋裏掏出張名片,塞在伊萬的上衣口袋裏,衝著芳芸微一點頭,斬釘截鐵的掉頭走出弄堂。
  伊萬把名片從口袋拽出來,神情有些惱怒。芳芸蔑視地看著曹雲朗的背影:“丟掉。”
  伊萬高高興興把名片丟到地上,還孩子氣的踩了一腳。芳芸說:“我也要踩一腳。”重重的在那張名片上踩出幾個纖細的腳印,不解氣的說:“這個人真討厭,不許他進我家門。”
  伊萬重重的點頭,說:“粗魯的暴發戶,和他講話有失九小姐的身份。”
  唐二太太在自家客廳裏隔著玻璃窗看見俊俏青年送禮物給九小姐,又看見個英挺青年跑來阻攔,不隻動手,連手槍都掏出來。激動得就忘了芳芸是不肯理她的,推開門跑出去。
  唐二太太隔得老遠就驚喜的喊:“芳芸呀,方才那兩個為你打架的,都是哪家的公子?”
  芳芸心神還沒有安定下來,被唐二太太的大嗓子嚇得一溜煙跑回家。伊萬甩開胳膊虛攔著不叫唐二太太進來,說:“我們小姐受了驚嚇,需要靜養,親家太太改日再來?”
  唐二太太推一把伊萬沒有推動,就想尋個借口喊住芳芸。伊萬趁著她想說辭的機會也飛快的溜進門,把門合的緊緊的。唐二太太想敲門又怕丟麵子,失望的走幾步,看見那張名片在夕陽中反射著光亮,一路小跑到馬路邊把名片撿起來,吹幹淨灰塵藏在錢夾裏。
  隔天唐珍妮回娘家,她獻寶一樣獻到唐珍妮麵前,說:“五姑娘,你看,這是那個帶槍的給九小姐的名片,九小姐丟到地下還踩了幾腳,你看看是哪個?”
  唐珍妮拿到名片看了看,牢牢握在手裏不肯歸還,笑道:“沒有什麽,是俞家的親戚罷。芳芸也有十六了,有幾個追求者也沒有什麽的。”
  唐二太太好奇的說:“那個被打的肉頭又是誰?常到他們家姨太太家去的,生的倒是很好,可惜不禁打。”
  唐珍妮叫唐二太太挑起好奇心,吃過晚飯照舊到芳芸邊借住,把黃媽支開後,才把名片亮出來,問芳芸:“是怎麽認得這個曹大帥的侄兒的?”
  芳芸看到名片上的腳印印子,認出正是丟掉的那張,笑道:“這個不是我丟掉的?怎麽到了你手上?”
  “我們太太撿起來的,當個寶一樣拿給我看。你也太不謹慎了,這樣的東西丟在別人手裏,要生出多少話來。幸虧我們太太拿給我看,叫我哄來了。”
  芳芸嫌棄的把名片拿過來撕成碎片丟進垃圾筒,說:“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是暴發戶的氣味,不可一世得可惡。”
  “人家聽說還是曹大帥的親生兒子,從小抱給二房養的。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頂摩登的人物。”唐珍妮看著芳芸露出不悅的神情,笑道:“好了,不提他。如今曹大帥正在風頭上的,行事很不得人心。離他們遠了也好。”
  芳芸搖搖頭,小聲道:“我們家的倩芸見天和他在一起,隻怕是遠不了。”走到圓桌邊把煮好的咖啡拿來,倒兩杯咖啡,遞給唐珍妮杯,自己握著一杯走到圓桌的另一邊。
  遠遠的,不曉得是哪家的留聲機在放《貴妃醉酒》,唐珍妮按著鼓輕聲哼著。芳芸靠在藤搖椅上,眯著眼睛吃完半杯咖啡,笑道:“我們太太說爹喊我回家。”
  唐珍妮笑出聲來,說:“怕是辦教育缺錢吧。”
  芳芸苦笑著:“我猜也是。如今櫻桃街那許多人,開銷很不少。我想——”
  “想怎麽?”唐珍妮直起身體,好笑的看著芳芸:“怎麽的,別忘了我。”
  “沒有忘。我想的是這裏地方不小,不是還空著好幾個房間嗎?我想頂出去,另換公寓住,然後,頂出來的錢正好可以開個蛋糕店,隻要能維持日常開銷就夠了。我不講,你們不會講,爹要麵子也不會講什麽,就可以省得好些麻煩。”
  唐珍妮偏著頭想了半天,笑道:“也是個法子,這間屋子正好賣給我。你想頂套公寓?總要有六七間罷?”
  芳芸笑道:“不是公寓也不打緊,要一間外麵套個小客廳的大臥室,一個大書房,一個大客廳,黃媽他們一間,伊萬一間。客房就不必了。衛生設施不必了,最少要有兩套,要能供應熱水暖氣。要是不能,那還不如這裏。”
  唐珍妮想想,笑道:“那樣的公寓可難找,我問問書霖。”打了兩三個電話,尋到李書霖,隻說是替新到上海的外國朋友尋的,李書霖笑道:“有的,霞飛路上就有,就在寶康裏外麵,那個周家的祥雲公寓。頂層的大套間好像還有,我和老周打個招呼,給你朋友留一套。”
  第二李書霖打電話來說都辦好了。芳芸就跟著唐珍妮過去看房,祥雲公寓離著棲霞也不算遠,走幾分鍾就到,門房裏還有兩個巡警,可以說是門禁森嚴。芳芸挑中三層樓的一個大套間,問得價錢比棲霞裏的大房要便宜四成,欣然出錢買下。唐珍妮把芳芸棲霞裏的房子買下,芳芸套現幾千塊錢正好拿來裝飾蛋糕店。
  她這個樣子好像是手裏錢不夠,為蛋糕店才換的小房子。婉芳就沒有想到是為回避曹公子才搬的家。恰好倩芸來婉芳這邊尋麗芸玩,聽說婉芳要去見芳芸,兩個都要同去,婉芳就帶著她們姐妹兩個到祥雲公寓來。
  芳芸看見麗芸很是驚奇她會來,笑著招呼:“稀客稀客,兩個月不見,麗芸妹妹好像長高了些。”
  麗芸仰著頭在她的大客廳裏轉了一圈,很是看不上屋裏子的擺設,說:“這是客廳呀,怎麽都是書?”
  芳芸笑道:“這個房子比我想要的少了書房和客廳,我想這裏也不常來客人,我們太太又是喜歡看書的,所以把書櫥都擺在這裏。太太,看,表哥到香港玩,給我寄了幾箱翻譯的西洋小說,都在那個書櫥裏。”
  婉芳又不愛打牌,逛百貨公司又不大舍得花錢,所有的愛好也唯有看小說。看見書櫥的新書高興的很,抽了一本就走到窗邊去讀。倩芸曉得小姨的愛好,拉著芳芸到一邊說悄悄話。
  麗芸信步把幾個房間都走了一遍,走到廚房,看見活潑潑的莎麗,逗了一會愛不釋手,引著莎麗到客廳裏玩了大半天,就和芳芸討:“九姐,這隻狗給我吧。”
  芳芸笑道:“若你喜歡,我們大家想辦法替你尋一隻來。這隻狗是我心愛的,恕不能了。”
  “三嬸,我什麽都沒有,隻想要一條小狗,喊九姐給我嘛。”麗芸纏著婉芳,再三央求。
  婉芳拿不準芳芸的意思,有些為難的看著她,不肯接話。
  芳芸搖頭道:“沒的商量,是我的狗,誰也不會給。”
  麗芸突然摔開婉芳的手,摟著莎麗大哭起來。婉芳嚇壞了,和倩芸都愣在那裏。芳芸皺著眉頭看她鬧。
  莎麗受驚,嗚咽兩聲,掙紮著要跳出麗芸的懷抱,麗芸死死摟著它。它咆哮著,在麗芸的膀子上狠狠咬了一口。麗芸鬆開手尖叫起來。莎麗好像離弦的箭射進廚房,爬進一個櫃子底下,嚇得瑟瑟發抖。
  芳芸連忙喊黃媽,“拿藥箱來。”麗芸嚎啕大哭:“連狗都欺負我,我不要活了。”
  黃媽把藥箱提來,婉芳才回過神來,吩咐:“芳芸,找件替換的衣服,我們送她去聖心醫院。”
  “不要你去,要表哥!”麗芸突然想起來什麽,尖叫著推開婉芳,“給表哥打電話,不然我哪裏都不去。”
  倩芸皺著眉頭:“好,我打,不過霖哥來不來,可不是我們說了算。”才撥通電話,麗芸就撲上去搶過話筒,哭喊:“霖哥,快來呀,再不來,芳芸的狗就要把我咬死了。”
  芳芸愣了一下,走到她麵前,照著她涕淚縱橫的臉上抽了一巴掌,道:“什麽叫我的狗把你咬死?是你自己找咬。再亂講話,趕你出去。”
  李書霖在電話那頭先聽見芳芸發狠,又聽見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再聽見麗芸震天響的哭聲,很是頭痛。他喂喂好半天,那邊婉芳忙著勸麗芸,倩芸拉著芳芸到另一邊勸解,都沒有人來講話。
  李書霖掛斷電話,尋思再三還是不得不管,他開車到棲霞裏敲門,出來的是唐珍妮的嫂子。芳芸搬家,誰曉得搬到哪裏?李書霖想了半天想到嶽敏之,在雜貨鋪借個電話,打電話到嶽敏之的工廠工地辦公室,問芳芸新家在哪。
  嶽敏之笑道:“搬了?我還不曉得呢,去巷口不遠的那個安娜洗衣鋪問一下,那是芳芸的保鏢家開的。這麽急著找芳芸,怎麽?”
  “好像是麗芸和她吵架,還聽見摔耳光的聲音。”李書霖皺著眉頭:“這個麗芸,越來越難侍候。上回來還跑來要帶去我找姑母……算了,我先去看看。”
  嶽敏之想到芳芸兩次出手給他吃的苦頭,曉得她吃了不虧,笑著搖搖頭掛斷電話去工作。誰知一連大半個鍾頭他都不能集中精神,裝機器時一連兩次都幫倒忙。他請來的工程師為難極了,說:“嶽先生,我要趕工期的,不如你出去轉轉?”
  嶽敏之自嘲的笑笑,洗了個澡,收拾得清清爽爽到芳芸的蛋糕鋪子,問監工的伊萬要來芳芸新家地址,敲門進去,就看見麗芸穿著芳芸的連衣裙,一隻胳膊捆的像粽子,滾在李書霖懷裏哭成一團。
  芳芸板著臉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看見他進來,站起來:“嶽大哥,你來的正好,替我們評評理。麗芸看見我的莎麗就想要。我不願意給她有什麽錯?她摟著狗不放手,我們莎麗嚇壞了才咬她的。怎麽就成了我放狗咬人?”
  嶽敏之笑嘻嘻看李書霖一眼,說:“都怪我們霖少不好,就不曉得我們麗芸是喜歡小狗的,早替我們小表妹買一隻,不就好了?”
  書霖借驢下坡,拍著麗芸:“是表哥不對,想要什麽,小狗?表哥給你買一打,好不好?芳芸這隻咬人的,是壞狗,咱們不要……”
  麗芸低低嗯了一聲,軟軟的伏在書霖懷裏,好像被神仙抽走全身的骨頭。李書霖歎著氣把她半抱半拉的帶走。嶽敏之吹了一聲口哨,莎麗好像塊石頭,從廚房鑽出來,撞進他的懷裏,嗚嗚的叫起來。
  芳芸把莎麗抱回來,小聲安慰:“不怕不怕,惡人走了。”
  嶽敏之也摸它的頭頂,:“好莎麗,不乖,怎麽咬人呀?”
  被麗芸折騰的精疲力盡的婉芳看見他們兩個哄小狗好像哄孩子,忍不住笑道:“我看敏之比麗芸還要愛這隻狗。”
  倩芸抱著胳膊笑道:“嶽大哥眼裏隻有莎麗。”
  “誰說的,還有麥昆!”嶽敏之笑道:“跑起來快得像閃電一樣的麥昆。那可是條好狗,誰看見都愛的。都不敢帶出來見人。”
  莎麗聽到麥昆的名字,從芳芸懷裏朝嶽敏之的懷裏鑽。它這樣鬧,芳芸抱不住它,不留心胳膊就撞到嶽敏之的肚子。年輕人的腹肌又彈又硬,芳芸刹那間臉紅似火燒。
  嶽敏之隔著衣服感受到芳芸的胳膊輕輕的撞了他一下,他手裏一軟,莎麗就滑到地板上。莎麗不甘心脫離他的懷抱,跳躍著還要撲進他懷裏,就把還在失神的嶽敏之撞倒。
  嶽敏之咕咚一聲跌倒在地板上,也鬧了個紅臉關公。他兩個前後都是紅臉,一個借著牽狗避到廚房去,一個借著去洗手間整理儀容也走開。
  婉芳笑了幾聲,看見倩芸若有所思的表情,拐了她一下,說:“是怎麽了?”
  倩芸回過神來,笑道:“鬧了大半天我都忘了,今是菁姐的生日,我要去曹家赴跳舞會,回家換衣服隻怕是來不及。正在想要編個故事和她說不去。”
  芳芸捧著濕漉漉的臉走過來,笑道:“表嫂替我做了好多跳舞衣,都沒有穿過,你來看看,喜歡哪件拿去穿。誤了朋友的生日會隻怕不大好。”
  倩芸很想去,看著婉芳。婉芳笑道:“你們兩個在我心裏不分彼此的,快去挑吧。”
  芳芸拉著倩芸的手到臥室裏去,關上門,過了一會又開條縫把婉芳也喊進去。嶽敏之洗把臉出來,聽見三個人在臥室裏的嬉笑,覺得應當回避。他和黃媽說了一聲,牽著莎麗,提著一茶炊的綠豆湯去尋伊萬。
  唐珍妮替芳芸做的衣服極多,再加上小舅媽寄給芳芸的巴黎時裝,掛滿三個大衣櫃。倩芸挑花了眼,覺得哪件都好,喊婉芳來替她挑。婉芳也覺得件件都好,隻有有一小半的衣服都太露肉,指著一件皺眉,說:“這種衣服也隻有姨太太才穿得出來。”
  芳芸拿出幾件嚴實的攤在床上,擺上皮鞋、手袋這些配件,笑道:“倩芸白,穿什麽都好看,不過不能搶主人的風頭,不如穿蘋果綠的這件罷。”
  倩芸把她說的那件換上,芳芸又替她把頭發打散,找出幾個琥珀發釵替她夾起來,笑道:“這樣就蠻好,要保險,還是穿白皮鞋罷。我有個白的軟皮手袋。”
  翻箱倒櫃找出來的除了手袋,還有一對小巧的珍珠耳墜。倩芸全副武裝起來,對著大穿衣鏡裏美麗的摩登郎女,有些發愣。
  婉芳欣賞的看著鏡中人,笑道:“這樣很好。”
  芳芸笑道:“還早,去洗臉,替你涮牆。”跳起來找出兩隻沒有拆封的紙箱,笑道:“阿哈,找到了,還能用兩年。太太,送你和倩芸一人一盒罷。”
  她 把一隻盒子拆開,把嵌在盒子裏瓶瓶盒盒倒出來,原來裏麵是一套化妝品。
  婉芳撿起隻小粉盒,看了半天,笑問:“這個是法國貨?我在先施看到這個,賣的可不便宜。”
  芳芸笑道:“是吧,我小舅媽頂喜歡買些東西送人。偏我也沒什麽機會用,就存下來好幾盒。還有一盒的,太太回頭帶給我們大太太。”
  芳芸平常確是不用這些東西。倩芸隻當是不會,沒想到芳芸調朱弄粉也是能手,替她收拾了十來分鍾,就給她一張楚楚動人的臉蛋。
  鏡子中的倩芸和平常的樣子差不多,也看不出化妝,卻明妍許多。倩芸歡喜的摟著芳芸,說:“九姐,你連這個都會,真想不到。”
  “學堂裏教的呀。在美國念的女校,比中西女中還要嚴些,裏頭什麽都教的,小至縫補褲頭,大到宴會招待,連見不得人的怎麽留住丈夫的心——都要教的。”芳芸看著吃驚的兩個人,笑著倒在床上,道:“中西女中也教的,不過要到最後一年。上回我和靜儀好奇跑去從窗縫裏偷聽一回,上課的情形差不多的,不過女學生們都羞答答的。笑死人。”
  倩芸又是得意,又是期盼在跳舞會上出風頭,在鏡子中擺出許多姿態,又害羞地捂著臉藏到婉芳的背後去,說:“我有點不敢去。小姨,九姐,你們陪我去那個跳舞會吧。”
  婉芳雖然生了孩子,也還二十歲不到,對跳舞會很是心動。芳芸察言觀色,笑道:“我不去的,一個人都不認識,站在那裏等人家來邀請才好跳舞,像傻子似的。太太,照美國規矩,小姐們去參加跳舞會,是要有個人陪著的,你陪倩芸去吧。”
  看看婉芳的身形,挑出一套深紅色的衣服丟到婉芳懷裏,和倩芸兩個人替半推半就的婉芳換上,又替她化了妝,三個人嘻嘻哈哈出來。
  芳芸沒有看見嶽敏之,咦了一聲,說:“嶽大哥走了?不然正好叫他送你們去。我喊輛出租汽車來吧。”
  時近傍晚,車行的生意出奇得好,芳芸連找四家都沒有車子。倩芸有些著急的看著壁鍾,說:“來不及了,打給曹大哥來接,他今天是主人,一定在家的。”
  芳芸想攔,倩芸已經撥通曹家。曹雲朗恰好就在電話邊,聽是到芳芸家接倩芸,隻說芳芸也會來,喊了個朋友開著兩輛車去祥雲公寓。
  暮色中兩個姑娘站在大門口,看不清長像。曹雲朗停下車,對他朋友講:“倩芸認得吧?胡參謀長的外甥女,別亂來。把她兩個隔開。那個歸我。”
  他高高興興走近她們,沒有看見芳芸大失所望,不禁問道:“九小姐呢?”
  倩芸笑道:“九姐有事,出不了門。我們快走罷。”
  婉芳有些詫異他會問芳芸,又奇怪倩芸的回答,隻好對他們兩個都點頭。曹公子的朋友到底把倩芸讓到另一輛車上,先走了。婉芳坐在曹雲朗的車上,頭一回和陌生男子單獨相處,很有些不自在,臉上微微滲出汗珠。
  曹雲朗微微一笑,道:“小姨打扮起來,都看不出你結過婚生過孩子。”
  婉芳笑道:“倩芸怎麽就先走了?這個孩子,要不是我陪她,也不摻和你們年輕人的聚會的。”
  曹雲朗哈哈大笑,道:“說不定我比小姨還大兩歲。小姨,你這樣年輕就做繼母,可為難?”
  婉芳笑道:“芳芸是個很好的孩子,從來不曾讓我為難過。”
  曹雲朗的手在方向盤上敲了幾下,他想想,笑道:“小姨,小侄鬥膽問一句,芳芸訂過親沒有?”
  

40.女大不中留


  婉芳斟酌良久,但笑不語。曹雲朗情知是因為繼母的身份不想插手,也不再追問,跳舞會結束照舊高高興興地送她們回櫻桃街十五號。
  曹大帥的侄子對芳芸有意的事擱在婉芳心裏好幾天,拿不準是和俞憶白商量,還是先和芳芸通氣,就成了一塊心事。恰好大太太得了一筆足以把三個親生兒子都送出國留學的大款子,就把婉芳喊來,和她商量請嶽敏之客,要問他美國留學諸事。
  婉芳有些心不在蔫,大太太笑問:“是為你們家姨太太這一向風光不快活?快別惱了,去百樂門那種地方應酬誰不是帶姨太太去的?”
  婉芳一直把大姐當做霧海中的燈塔,老老實實把曹雲朗問芳芸親事的合盤托出。大太太沉思良久,道:“這個我也不能做主,喊大哥來,咱們大家商量。”當機立斷給胡參謀長打電話。胡大少過兩天從駐地趕回來,見了姐姐和小妹妹,就笑道:“這是大喜事呀,雲朗比他哥哥還得那群大老粗的心。我們都猜大帥位子以後是他坐。”
  婉芳為難道:“那就更不能了。現在哪個大帥不是妻妾成群。大姐,芳芸狠吃了顏如玉的苦頭,不見得肯嫁到舊家庭的。”
  大太太眯著眼睛笑笑,道:“說這個麽為時尚早。如今比不得從前,少爺小姐們時常見麵,不定哪天就看對眼。我看曹雲朗這個孩子就蠻好。”
  胡大少笑道:“芳芸是個精靈淘氣的,配他正好。我看倩芸和他常有來往,隻當他是看上我們家倩芸。倩芸不夠機靈,嫁到大帥府裏,隻怕要吃虧的。看來我是白擔心了,哈哈。”
  大太太橫了兄弟一眼,:“倩芸也就是年輕好玩,我們這樣的人家可巴結不上大帥做親家。倒是看著從前常到我們家的嶽敏之不錯,沒有爹媽,也不亂搞女人,錢不多不少咱們家也還壓得住。倩芸要是能嫁他,不吃虧。”
  婉芳笑道:“嶽敏之跑芳芸那裏跑得很勤快,隻怕也是對芳芸有意思。倒是芳芸憨憨的,什麽都不大懂的樣子。”
  胡大少燃了一支煙卷,冷笑道:“這個人我總覺得看不透他,上回紗廠的事他沒吃虧反賺了大便宜,還落個老實人吃虧的名聲,聽說他現在在辦實業?”
  “芳芸說他是在辦奶牛場和煉乳工廠。”婉芳想想,笑道:“不說不覺得。說起來,芳芸待他也確是不同。大姐,我不是和你搶女婿,芳芸這個孩子一向有主意,想好的事誰都勸不了的。要是為著個嶽敏之鬧得和倩芸兩個不和,就沒有意思了。”
  胡大少對大太太使個眼色,笑道:“不錯不錯,倩芸比芳芸還小幾個月吧,你們家的那個茹芸都還沒有嫁出去,她們兩個,不急。”
  大太太皺著眉道:“她們的事急也急不來。我們還是先把三個侄兒留學的事敲定罷。把他們送出去,再找個地方搬出來,也替婉芳省事。”
  婉芳睜大眼睛看著大姐,吃驚的問:“大姐,為什麽要搬?”
  大太太苦惱的說:“看見那幾個雜種就有氣。俞家好吃好喝好穿供著他們,一個個都是副寄人籬下苦巴巴的樣子,一個比一個心眼多。怕孩子們都叫他們帶壞了。”
  “芳芸也勸我,叫我早把謹誠送出去,省得他把小毛頭帶壞。”婉芳對自己的哥哥姐姐從來都沒有防備,想到就說。
  胡大少看妹子一眼,笑道:“這孩子真是個淘氣的,配雲朗正正好。”他看到婉芳像是要生氣,連忙說:“好好,不胡說了,說正經事罷,留洋,留洋。”
  一個老媽子送茶進來,看著婉芳說:“有個外國人,是九小姐的保鏢,送東西給三太太的,阿德不認得他,不敢讓他進來。”
  婉芳道:“那是伊萬,喊他到這裏來。”
  伊萬進來把一個文件夾交給婉芳,客氣幾句話就走。婉芳打開文件夾,大太太和胡大少一邊一個把她夾在當中看。
  文件夾裏厚厚的一疊文件。前麵是英文電報紙;後麵是普通的信紙,芳芸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寫著適合留學的美國學校,教學條件如何,收費如何,學校附近可供寄宿的華僑人家姓名來曆,最後一頁是他們到美國去,可以全程接待他們的人名單,差不多都是俞家和胡家熟人。
  婉芳得意的把文件夾丟到大太太懷裏,說:“我們芳芸做事就是漂亮,不過隨口和她提了一聲,幾天就把事情辦好了。”
  大太太忙著看學校資料,顧不上接妹子的話。良久,滿麵笑容把文件夾給胡大少,道:“我們是沒有白疼芳芸這個孩子。”
  胡大少又點上一根煙,把文件從頭看到尾,笑道:“大姐定下來了?”
  大太太頭,笑道:“定下來了,大弟,明天陪我去張家。”尖尖的指甲指著名單上的個人名,笑道:“記得他們家的五太太和我們家立慧是兩姨表姐妹?”
  胡大少啪的把文件夾合起來夾在腋下,站起來:“我還要趕著回去的,馬上就到張家去。婉芳,一道去。”
  三太太收下芳芸一個文件夾,就和大太太、從外地才趕回來的胡大舅風風火火出門去。幾個老媽子在灶間都猜不透緣由,顏如玉到灶間拿開水瓶聽見,上樓把謹誠打發出去玩,膩在俞憶白的身邊笑道:“憶白,今天不去學校籌辦處?”
  俞憶白打個嗬欠,笑道:“這樣大的日頭,跑去工地幹什麽。到傍晚去看看。謹誠的暑假作業都寫完了?馬上就要開學了罷。”
  顏如玉推他一把,笑道:“還記得兒子呀,今明兩天就報名,你陪我們去?”
  俞憶白沉吟半天,說:“那天芳芸也要報名。明天你和婉芳帶謹誠去報名罷,順便把她喊來,替她也報上。”
  “婉芳昨天就替她和倩芸報過了。連麗芸替她報個什麽女中。其實我也想去的,不過……女中的學費都不便宜,我手裏雖然還有,這一向交際也花不少,隻夠謹誠的學費,所以不敢提。”顏如玉潔白的牙齒壓在鮮紅的嘴唇上,一副嬌柔天真的模樣。
  俞憶白卷著她的卷發玩,笑道:“這些事還是讓婉芳出頭罷,出錢還不討她們的好,何苦來。我有更要緊的事要你幫忙。明天是程市長的五太太生日,你和老陳的二太太一起去罷,聽說五太太頂喜歡京戲,我記得你是會唱的。幫著老陳的如夫人和五太太結成姐妹搭子,咱們的學校開學典禮,把程市長請來就好。”
  顏如玉扭著細腰嗔道:“我不唱,我隻要唱給你一個人聽。”過了一會,才說:“這個事另想辦法?程市長的姨太太裏邊,五太太還不是最受寵的罷?”
  俞憶白笑道:“依你,隻要能辦成,就是大功一件。學校賺了錢,給你買輛汽車。”
  顏如玉呸了一聲,說:“就是買也輪不到我用。你那個小太太,今天去曹大帥家參加跳舞會,明天去賀胡參謀部下老太太的生日,錢沒有少花一分,什麽時候給你幫過半點忙。”
  俞憶白的笑容滯住,他站起來替婉芳說話,她“還小呢,一來沒有經驗,二來,你比她能幹許多,三來,要不給你機會,你和謹誠在胡家麵前還立得住腳?這一向,她不是待你也客氣很多麽?”他背著手站在窗前看向對麵。
  顏如玉走到他背後,貼著他的後背道:“我很曉得的苦心,隻是辦事業這樣為難,這樣替你不值。”樓下的蔭涼地裏,大房的幾個私生子和五房的兩個小孩在起打籃球。大房嫡出的孩子和幾個眼生的青年學生在另一頭打網球。一眼看去,十五號全是大房的兒子。
  老大怎麽就那麽能生?俞憶白歎口氣,回身摟住顏如玉,摸著的肚子:“都好幾年了,怎麽都不替謹誠添個弟弟妹妹呢?”
  顏如玉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許多,摔脫俞憶白的手,撲到床上抽泣著,說:“不是給我補這個補那個,補的謹誠太大難產傷了身體,怎麽會生不出來。現在你有了新太太,就嫌棄不能給謹誠添弟妹,我恨你。”
  “好好,別哭了,看你妝都糊了。你的新衣服做好沒有?我打個電話去催催去。”俞憶白安慰顏如玉兩句就走到門口,說:“居然忘記今天有董事會,我去籌辦處了。”
  他從學校出來,喊司機開車到棲霞裏,在車裏坐了好幾分鍾,下車來敲門。開門的唐二太太看見是俞憶白,極是客氣的把他拉到客廳裏坐,擺上茶水瓜子招待。俞憶白句一話還沒有問。唐二太太就把芳芸有人追求的事添油加醋說出來,指手畫腳的:“你們家小姐脾氣真不得了呀,不曉得為什麽不理人家,說搬就搬家。那個帶槍的年輕人後來還上我們家找了兩回。”
  俞憶白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幾次想站起來告辭,偏唐二太太扯著他的膀子極是熱情地問候顏如玉和謹誠,他要風度,隻好忍著坐回去。
  俞憶白年輕時生得極好,如今四十才出頭還是一副好皮相。這樣一個中年美男子陪著二太太閑話,二太太很是神魂顛倒,當說的不當說的,顛來倒去都講好了幾回。大抵不過是顏如玉和芳芸的舊事。俞憶白聽了幾遍沒有聽出新名堂,覺得講的那些事和顏如玉的話都能對上,倒也不覺得顏如玉有什麽。反倒是芳芸的大小事情婉芳從來不跟他講,讓他很是惱火,他帶著一肚皮對婉芳和芳芸的怒氣回家,打算尋婉芳問話。
  吳媽接著,說:“三太太打電話來講大太太要請張家五太太吃晚飯,和大舅老爺要做陪客,晚上不回來了。顏姨奶奶是方才陳二姨奶奶打電話來約走的,連謹誠少爺都帶走了。老爺,晚上……”
  “一個兩個都不在家,出去吃!”俞憶白恨恨的上樓洗澡換衣服,獨自到禮查飯店去消磨到大半夜還不想回家,帶著初結識的一個跳舞女郎在飯店開了個房間。
  第二早上起來俞憶白掏出皮夾付錢。那個跳舞郎看見他皮夾裏除厚厚一疊現鈔還有本支票,作張作致不肯要他錢,又撒嬌撒癡要俞憶白陪他去張園白相。
  俞憶白不和她客氣,丟下一百塊錢推門出來,恰好看見李書霖摟著個女孩子的腰進電梯。那個孩子穿著時興的綠色大荷葉邊連衣裙,露著光潔的小腿,隻看背影很有幾分姿色。俞憶白就記住衣服的樣子。
  俞憶白到個咖啡店裏買了一盒蛋糕提到早飯桌上,還沒有來得及和婉芳講話,就看見麗芸穿著件新連衣裙下樓來,不隻是綠色,還有大荷葉邊。原來早上撞見的是侄女,俞憶白不禁呆住。
  俞憶白和顏如玉都在,麗芸漲紅臉勉強喊了一聲三叔好,拉著秋芸:“我們先去給老太太請安呀。”穿過飯廳出去,留著俞憶白個熟悉又刺眼的背影。
  俞憶白本來臉色就不好看,這下子臉更黑了。他瞪婉芳一眼,說:“跟我上樓。”
  婉芳隨他到樓上臥室。俞憶白就喝問道:“不是我昨天去棲霞裏,都不曉得芳芸又鬧出是非來搬家!你是怎麽管孩子的?”
  婉芳笑道:“芳芸很少出門呀,到哪裏保鏢都不離身,怎麽會鬧出是非?搬家是因為想開個蛋糕店沒有錢,所以轉個小房子套現做生意的本錢。”
  “她會沒有錢?……”俞憶白喘了幾口氣,不願意提到孔家的錢,他拍著桌子:“隔壁鄰居都說了,是有幾個人為她爭風吃醋,鬧的連槍都掏出來。你說,你不是常過去嗎?還真會替她瞞著。”
  婉芳回想芳芸在她麵前沒有半點異樣。俞憶白這樣發作八成又是顏如玉挑唆的,很是替自己和芳芸覺得委屈,冷笑兩聲道:“她可是你親自從俞家除名的,算不得你女兒。憑什麽要你管。”
  芳芸不隻從家譜裏除名,還請洋律師來和老太太辦手繼,連監護權都轉到孔家人那裏。俞憶白越想越生氣,漫天的怒火找不到突破口,在肚子裏轉來轉去,越積越難受。他突然想到麗芸的事,立刻又拍了一下桌子,吼道:“那麗芸呢?我是早上在禮查飯店看到她和一個年輕人從房間裏出來,晚上她在不在家你都不管?”
  婉芳張嘴想替麗芸說話,卻是實在想不起來昨晚上有沒有見過麗芸。俞憶白冷笑道:“不能留她在我家敗壞我的名聲。走,跟我去見老太太。”
  他怒氣衝衝的拖著婉芳的手到老太太那裏,把秋芸抱過一邊,問:“你姐姐昨晚上不在家?”
  俞憶白凶巴巴的,麗芸又瞪她,秋芸先是點頭後是搖頭,縮到婉芳身邊不敢再接話。俞憶白冷笑著問麗芸:“你和一個男人在禮查飯店過的夜?”
  麗芸漲紅臉說不出話來。俞憶白冷笑著對老太太講:“老太太,麗芸這個樣子,怎麽辦?”
  老太太眼皮都不搭他一下,慢慢說:“把老四叫來,分家罷。”
  “分家,怎麽分?”四老爺帶著臉上現苦相的四太太進來,第句話就問分家。
  老太太毫不理會眼巴巴盯著她的兒孫們,慢慢抽完大煙,才說:“大媳婦,。”
  大太太取出手帕擦擦眼色,還沒有開腔就先紅了眼圈,:“敬亭他……也不說了。我也不要分老太太的私房,帶著慕誠和友誠他們四個搬出去罷。我們娘母子五個胡家還養得起。他們幾個沒有叫胡家養的道理,不管他們。”說完,拿手帕子捂著臉哭罵大老爺,婉芳和倩芸兩個上去扶著,把她勸走。倩芸臨出門給哥哥使了個眼色,慕誠會意,把弟弟都帶出去。
  幾個大房的孩子怎麽辦?大太太走了,二房隻有晚輩,自然是三房說話。俞憶白看著老太太不住冷笑,就是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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