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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61 - 70)

(2010-12-06 06:04:22) 下一個


61、彩蛋
  
  芳芸微笑著從果盤裏抓了一個蘋果在手裏翻來翻去的看,看夠了才放回去,“黃媽,給雁九收拾一個房間。”她緩緩站起來轉向伊萬:“你陪我出去走一趟罷。”眼睛看都不看雁九一下,就朝外麵走。
  伊萬落後兩步,對雁九說:“你去收拾下行李搬到這裏住罷,九小姐最是省事的一個人。”
  雁九把方才芳芸拿在手裏把玩的那隻蘋果撿起來送到伊萬底下,讓他看那上麵幾道指甲掐出來的印子,反問:“這樣叫省事,那什麽樣子的是不省事?”
  伊萬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對麵,笑道:“十小姐和十一小姐那就是不省事的。我們九小姐不過是孩子氣罷了。我先陪九小姐出門,回頭去你那裏接你來罷。”
  伊萬講話時,雁九一下一下拋蘋果玩兒,伊萬的話講完,他很有些不耐煩地把蘋果舉到嘴邊,“哢嚓”咬下一大口。
  芳芸名下的存款雖然不少,但是動用起來並不方便,亞當曉得了,她在美國的舅舅姨娘都會曉得。資助一個保鏢回國打仗對商人來講是一筆並不合算的投資。所以芳芸到了銀行先以給伊萬到美國安家費的名義取了五百塊錢。
  亞當坐在寫字台後,手裏不停的在批閱文件,還要陪芳芸講話,替她張羅伊萬一家在美國的住處。芳芸看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站起來笑道:“我要開保險箱拿一對手鐲送人,表哥這樣忙,隨便喊個什麽人陪我去罷。”
  亞當確是忙得很,按鈴喊來席十一陪芳芸。席十一替芳芸開了門,隻肯照規矩站在門外。芳芸進去索性把門半掩,掏出鑰匙把幾隻保險箱都打開,慢吞吞清點一遍,最後挑了副翡翠鐲子套在手腕上,又拿了隻三寸高的小鐵匣。她出來就隨手把鐵匣丟到伊萬手裏,道:“叫我翻出來一個俄羅斯玩具,給你們家孩子玩罷。”
  席十一瞟一眼那鐲子,估計值一兩千塊錢,因為曉得芳芸是要送人的,為著唐珍妮和她好,忍不住問她:“九小姐,你這個鐲子是要送人的?”
  芳芸點頭笑道:“是呀,上回我繼母娘家嫂子過生日,我去吃酒聽戲,兩手空空去的,想補份壽禮。”
  “這對鐲子是老坑翡翠,水頭又足,雕工也好,如今也算極難得的了,少說也值兩千塊錢。”席十一笑道:“照我說去九小姐買塊衣料送去就足夠體麵了,這個還是放回去罷。”
  芳芸有些難為情的笑道:“我隻說這對鐲子還好看,就沒想過這樣貴。多謝十一哥提醒,我放回去罷。”
  席十一掏出鑰匙替她開門,到底站在門邊看她放回去才放心。他隻說芳芸是在外國長大的,不大懂中國大家庭的規矩,就一路走一路說些人情世故給芳芸聽,說得芳芸一直不停點頭。
  伊萬一路偷笑,待汽車開出老遠,方道:“這個人說他精明吧,有時候又老實的可以。”
  芳芸笑道:“他哪裏老實了,講話時眼睛不停的瞄你手上那隻匣子呢。我這個叫明修棧道,他那個叫揣著明白裝糊塗,明知我是想拿這個匣子出來,來配合我演戲,偏又囉裏囉嗦說這樣一大堆。”
  伊萬笑道:“到底還是怕九小姐吃虧。”
  芳芸苦笑道:“他們都看錢看得那樣重,卻不曉這沉重的鐐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轉了笑臉講話:“伊萬,你要不要打開看看匣子裏是什麽?”
  “九小姐出手,必定是稀世奇珍。”伊萬隨手打開毫不起眼的鐵匣,愣了一下飛快的合上鐵匣。他轉回頭,沉著臉說:“這個東西是可以傳子孫的。”
  “伊萬,你聽我講理由,第一,這個東西你拿去變賣最合適。”芳芸笑道:“第二,這樣東西是我九歲時三表哥送我的生日禮物。他買來隻花了三十美元。我把這枚彩蛋放在保險箱裏時也沒有想到它是那樣的值錢。別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它曾經屬於我。”
  “法貝熱的彩蛋,隻賣三十美元……三十美元!”伊萬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開鐵匣,聲音飄忽不定,“你可曉得,這樣的寶貝全世界隻有五十枚,每一枚,都是獨一無二的珍寶。”
  芳芸微笑道:“它不比人命珍貴,更沒有尊嚴珍貴。伊萬,你一向瞧不慣我看美國雜誌,要不是最新一期的雜誌上刊登了阿曼德·漢墨的收藏照片,我都想不起來我也有一個。現在,它歸你了。”
  伊萬沉默了很久,艱難的答應下來,“要叫我的母親看見這個,不曉得要哭成什麽樣子呢,我居然要把賣掉它換來的錢買槍炮回去和那些趕走我們的人一起打仗。芳芸,你說我是不是傻的冒煙?”
  “好大一股煙!”芳芸伸手在伊萬頭頂拂了拂,笑道:“伊萬大哥,回去收拾行李罷,你們走我就不送了。”
  “我不在,你要小心些。雁九有些倔強,你隻不理他就完了。蛋糕店的那個掌櫃的很老成,可以放手交給他管,你照舊一個月查一次帳罷。”伊萬深深歎氣,“歐洲打仗,隻怕中國也不會太平,要是有什麽不對頭你還是回美國去罷。”
  “曉得了呀。”芳芸笑道:“亞當和我講過了。他還以為你們去美國是替我打前站的。”
  伊萬將汽車緩緩開到祥雲公寓門口,看著芳芸上去才離開。他歸國心切,請亞當買的是最近一班去美國的船票,沒過幾天就拖家帶口離開上海。沒了伊萬做伴,休息日芳芸寧肯不出門,要麽到亞當那裏過一整天直接回學校,要麽早晨去櫻桃街呆上大半天,吃過中飯就回學校。雖然每個休息日曹二少都到大太太這裏來轉轉,卻是一連兩三個月都不曾和芳芸碰麵。曹二少的養氣功夫雖然不錯,然少年人都是心高氣傲的,這樣殷勤人家連見麵都不肯,臉上多少流露出不高興。
  大太太很是擔心,挑了個風和日暖的日子約婉芳去新新百貨公司樓上的粵菜館吃茶。婉芳一進門就愣了一下。大太太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正見脂光粉豔的顏如玉和謹誠坐在靠窗的坐位上。她們的桌上擺著幾樣點心,看餐具是四個人,隻是不曉得還有兩個人哪裏去了。
  大太太推了婉芳一把,挽著妹子的胳膊進包間。夥計進來沏了熱壺,婉芳解開皮披肩,就張羅著燙筷子茶杯。大太太看著婉芳的新披肩笑問:“老三給你新買的?”
  婉芳含笑點頭,“他今年學校賺了些錢,籌備委員會的薪水也不低。他手頭寬裕了就愛亂花錢,我說我有了,他非要給我買。”
  “當初你還哭著鬧著抱怨我們沒給你尋門好親!”大太太憐愛的在小妹妹肩頭拍了兩下,笑道:“你這是苦盡甘來。外麵那個——”大太太輕蔑的抬了抬下巴,冷笑道:“別看現在風光,名聲又不好,又會花錢,等她那個兄弟娶了親,有她樂的。”
  “大姐!”婉芳嗔怪的喊道:“她是她,我們是我們,不相幹的,我倒巴不得她過的好些,也叫謹誠有出息些。憶白嘴上不講,我覺得他心裏還是掂記這個兒子的。”
  “一條皮圍巾就把你收買了?我和你講,這個時候你可千萬別心軟把那孩子招回家。”大太太突然冷笑起來,道:“不說別的,就說你大姐夫那個死鬼,我和他二十年的情份都比不上那個女人,他見了我也不問我在家裏過得怎麽樣,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要錢回美國接人!”
  “大姐……我聽四房的人講,大哥不曉得在哪裏籌了一筆款子……”婉芳有些擔心的說:“這幾天也不見他在櫻桃街出入。”
  “去美國了?”大太太憤怒的站起來,又無力的坐回去,臉上現出淒涼的笑意:“好,好的很,他傷透了我們的心,孩子們也不想認他,正好。叫他和那個娼婦過一輩子去吧!
  “大姐,你別惱。”婉芳替大太太倒了杯熱茶,候送點心的夥計出去,又替她夾了一隻雞包,笑道:“我看友誠他們現在都很好,就是倩芸,聽芳芸說在中西女中也是極得先生們誇獎的。咱們隻要孩子有出息,別的都不計較了是不是?”
  提到兒女們,大太太滿意的握著茶杯呷茶,意味深長的說:“我沒有妹子你有福氣,養了一個好女兒。”
  “我?”婉芳啞然,想了一會笑道:“那是憶白和月宜姐的福氣。大姐,我曉得你的意思是想把芳芸說給曹二少。可是芳芸自家看著是不樂意的。我也和憶白講過這個事。憶白的意思,芳芸還小,等她大學畢業再提結親的事。”婉芳鼓起勇氣把一大段話講完,心虛的看了一眼大太太,握著茶杯隻顧喝水。
  “你不也是不樂意的?現在你過的可比姐姐我好多了!”大太太在妹子額頭輕輕一戳,笑罵:“要是看上芳芸的是大少三少,我就先替你們九小姐擋駕了。二少呀”她貼著妹子的耳朵輕聲說:“將來是要接大帥的位子的,前途無量!”
  “不是還有大少麽?”婉芳不解的看著大太太。大太太神秘的笑了一笑,說:“那些事我也不懂的,不過你大哥是看好二少的。現在的時局這樣動蕩,誰曉得呢。”
  婉芳情知姐姐不聽勸的,低下頭夾了一隻蝦餃。大太太隻當妹妹被她說動了,倒是去了一大半的心事,喊:“夥計,添茶。”她喊了幾聲都沒人答應,隻好親自出去。
  大堂靠窗的那邊有人吵架,圍了一圈人在看熱鬧,幾個穿白衣的夥計笑嘻嘻在人群後麵踮腳伸脖。大太太皺眉聽了一會,對妹子招手,笑眯眯道:“你聽,是不是謹誠他媽和人吵嘴。”
  “鳳笙,嘔……不怪六姐的,嘔……”蘇文清拿手捂帕著嘴,虛弱無力地靠著丘鳳笙,“六姐,你別生鳳笙的氣啊。”
  “鳳笙!我不許你和她結婚!”顏如玉指著丘鳳笙的鼻子怒斥:“她是什麽身份你是什麽身份!娶了她你還有前途沒有?”
  “六姐!你別鬧了。”丘鳳笙惱怒的說:“結婚是我的事,我未娶她沒嫁,她懷著我的孩子,我為什麽不能娶她?這事就這麽決定了。文清,我們走!”
  “鳳笙,你別這樣對姐姐,她過的也不好……嘔。”蘇文清衝出人群嘔吐。丘鳳笙追上了去。顏如玉端坐在桌邊,氣的發抖。
  看熱鬧的人一來要回避嘔吐的蘇文清,二來眼看著吵不起來了,都慢慢形開。婉芳拉著大太太回到包間,夾著涼了的蝦餃朝嘴裏送,一邊止不住微笑。
  包間洞開的房門正好和顏如玉的那張桌子遙遙相對。顏如玉的視線才從自家兄弟身上收回來,就看見對麵包間胡婉芳笑得既得意又囂張。顏如玉狠狠的瞪了一眼胡婉芳,附在謹誠耳邊小聲道:“你想不想見爹爹?”
  “想呀。”謹誠有大半年不見父親,想都不想就回答。
  “你看,你爹新娶的太太一向都待你好,你過去和她說,求她帶你見見你爹。”顏如玉臉上雖然帶著笑容,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沉甸甸地石頭砸到地上。
  謹誠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母親,又看了看對麵那個一向待他和氣的女人,點點頭跑進包間,先對大太太問了聲好,就喊婉芳:“太太,好久不見你和我爹了,帶我回櫻桃街看看我爹爹,好不好?”
 

62、丘七少結婚(上)
  
  大太太輕輕咳嗽了幾聲。婉芳放下筷子,笑道:“謹誠,你和誰一起出門的?”
  謹誠回頭看看母親。顏如玉端坐在桌邊,抬著下巴居高臨下地點點頭。這個孩子的聲音帶著一些不自在,“和我媽媽一淘來的,太太,我想我爹了。”
  “謹誠,你爹爹為什麽不要你了?還不是因為你生母玩的那些上不得台麵的花樣!”大太太伸手在桌底下擰了為難的妹子一把,臉上笑得格外親熱,“你又不是你們太太親生的,她不好替你做決定。”大太太瞟了一眼顏如玉,揚眉吩咐站在一邊的夥計:“這個孩子是對麵那桌客人的?快送過去,不然人家要告你綁架的。”
  夥計愣住了,不曉得這位尊貴的女客為什麽說這樣沒來由的話。
  大太太大聲道:“這個孩子的母親呀,原來是我妹夫的一個妾,為著自己的私欲不能滿足的緣故,自己綁架了自己的兒子要我妹夫出贖金。你說我們哪敢招惹這樣的人哪。”
  夥計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看謹誠,又看看顏如玉。謹誠難為情的低下頭,兩隻小肩膀耷拉下去,拖著腳步走回母親身邊。顏如玉捏著兒子的手,小聲罵道:“你就是個窩裏橫,出了家門一點都不中用!”
  謹誠突然摔開母親的手,跑回婉芳身邊,哭喊:“太太,我媽媽總嫌我,我要跟你回去找爹爹。”
  夥計過來拉他,他抱緊了婉芳的胳膊就是不鬆手。謹誠的話把顏如玉氣得眼冒火星,她提著手袋走過來,冷笑道:“你們就會顛倒黑白,在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麵前說他母親的壞話,你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謹誠,跟媽媽回家去。你就死了見你爹的心罷。”
  她過去拉扯兒子,不小心就把婉芳搭在椅背上的皮圍巾碰到地下。油光水滑的皮圍巾上還有一枚閃亮的碎鑽別針,兩樣東西都是今冬百貨公司擺在櫥窗的新樣式。顏如玉的高跟皮鞋極是湊巧的踩了上去,還用力擰了兩下。婉芳心疼得輕輕吸了一口氣。
  大太太看不過眼,掄起胳膊就要抽顏如玉的耳光。顏如玉擋住了大太太的胳膊,冷笑道:“還想動手?明朝報上就要寫胡參謀長好家教,姐姐妹妹都會仗勢欺人!”
  “我們坐在這裏動都沒有動一下,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欺負人了?”婉芳推開顏如玉揀起圍巾,心疼的翻看著,“你故意踩壞憶白送我的圍巾和別針!”
  顏如玉重又拉緊兒子的手,冷笑道:“你看見了吧,你口口聲聲說待你好的太太隻顧心疼她的東西,才不要讓你見你的父親哪。你是我的兒子,隻有我待你親!有她攔著,你父親是不肯見你的了。走,我們回家去!”她用力拉扯著謹誠離開。
  看愣的了夥計追上去喊:“姨太太,你還沒有結帳呀。”
  大太太把門關上,拍拍身上的灰塵,冷笑著說:“你也看到了,和這種人打交道,不潑辣粗俗都不行!”
  婉芳放下圍巾過去摟著大姐的脖子,親熱的說:“大姐,我曉得你是替我抱不平。憶白親自趕走了她們,咱們眼不見心不煩算了。理她們幹什麽。我看她今天行事一點章法都沒有,也是氣數盡了。”
  大太太冷笑道:“傻妹子,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是不一樣的。他們才不管這些哪,隻要女人生得好看,會嬌會嗲放得開,越沒有腦子越好。”
  婉芳臉上若有所失的神情轉瞬即逝,她勉強笑著說:“難怪這位丘六小姐從前很得憶白的寵愛,如今又是是名頭響亮的交際花。”
  大太太笑罵:“說你憨,你講話又一針見血,咱們還是去看看你那個別針能不能修好罷。對了,芳芸為什麽要換保鏢?”
  “不曉得,不過這個保鏢好像芳芸不大喜歡他,待他也不像從前那個白俄保鏢親熱。”婉芳笑道:“憶白偶然一次見過那個保鏢,他也很不滿意的那個保鏢的,不過人是芳芸表哥安排的,他不好多說什麽。”
  “芳芸真是個傻孩子,她表哥要她怎麽樣就怎麽樣。依我看,不如你去問你大哥要兩個人來,把那個額頭上有疤的保鏢開銷了。那孩子看人眼睛好像兩把刀子,我一看見他就覺得滲得慌。”
  婉芳為難的看著大姐一言不發,隻是微笑。大太太啐了她一口,道:“好好好,我不多事,你們家那哪裏是九小姐,分明是九奶奶九祖宗!”
  到了晚上婉芳把大姐的話轉述給俞憶白聽,笑道:“我就想不通曹二少怎麽就看上我們芳芸了,我大姐又是這樣熱心!”
  俞憶白閉著眼睛輕輕哼了一聲,“一家好女百家求呀,上個月白太太來我們家做客見過芳芸一次,昨天老白來探我的口氣,看他的意思是想替白太太娘家侄子牽紅線。我就直接和他講,我女兒要等大學畢業留洋的,我做父親的不會那麽老封建替她早早決定終身大事。”
  “憶白,你當我在替曹二少講好話?”婉芳聽出俞憶白話裏的弦外之音,爬起來,恨恨按住俞憶白,說:“我在我大姐麵前攔了多少次了。”
  “好好,快睡下,明朝我還要去吳市長家送冬至節禮去。”俞憶白打了個嗬欠,道:“明朝中西女中要放假的吧?你去接芳芸回來過節。”
  “上個休息日芳芸回來就和芳芸講了,她說要先回她那個小蛋糕店看看,回頭自己過來。”婉芳縮回溫暖的被窩,緊貼著俞憶白躺下,卻總也睡不著。不管她是睜眼還是閉眼,顏如玉的影子始終揮之不去。
  第二天早晨俞憶白出門之後,老太太身邊的一個聽差過來請三老爺三太太帶小毛頭過去祭祖,婉芳才恍然大悟俞憶白大清早出門是為了避開老太太,芳芸肯回來過節又不肯早晨過來,想必也是為著這個緣故。
  胡婉芳抱著小毛頭站在祠堂外麵環顧四周。大房隻得大太太和倩芸兩個人,二房的秋芸和五太太站在一起,三房隻有她和小毛頭。隻有四房人丁興旺,四老爺滿麵紅光,被妻妾子女簇擁在祠堂門口,神氣活現的指揮聽差搬運祭品,又喊四太太去請老太太過來。
  四太太不情不願的去了,過了大半個鍾頭才和明誠一起慢吞吞回來,說:“老太太還有一個煙炮沒有吸完,說有明誠是一樣的。”
  明誠麵色蒼白,他站到大太太和三太太之間,對妹妹秋芸招了招手,虛弱的問:“三嬸,三叔在哪裏?”
  “你三叔有要緊公事,天沒亮就走了。芳芸擔心她父親在工地沒早飯吃,送了吃的過去。”婉芳輕輕拍著小毛頭的後背,笑道:“倒是麗芸,怎麽沒有來?”
  四房的茹芸一向和麗芸合不來,連忙笑道:“我曉得,報上登了。大家閨秀俞麗芸昨天和曹三公子去了杭州西湖賞雪。”
  四老爺有些不快的咳了一聲,四太太連忙瞪了女兒一眼。婉芳低下頭替懷裏抱著的小毛頭理帽子。大太太冷冷的看著四老爺。倩芸笑嘻嘻地看著明誠。明誠倒不生氣,看著茹芸慢悠悠的說:“五妹,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吧,可有人上門提親?要不要大哥我替你到李家探探口風?”
  “俞明誠,你……”
  四太太用力扯緊女兒,不讓她開腔。四老爺頗為惱怒的瞪了母女倆一眼,道:“我還沒有死呐。明誠,四房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這個晚輩插嘴了?不要以為老太太寵著你,你就可以在這個家無法無天的胡鬧!”
  明誠冷笑著說:“二房的事也輪不到四房平輩嚼舌頭。”他講完這句帶頭進了祠堂。
  和侄子吵嘴到底不是體麵的事,四老爺氣呼呼衝兒子們揮手:“都給我進去!”
  俞憶白不在,婉芳不能進祠堂,隻好抱著小毛頭站在門檻外。祭過祖,大太太對婉芳使了個眼色,一言不發帶著倩芸先走。婉芳連忙跟上。
  四老爺從祠堂裏追出來想喊住婉芳,被四太太扯住了責問:“女兒的親事你是怎麽想的?茹芸過了年十九了,不能拖了!”
  明誠笑嘻嘻過來,道:“奶奶說叫四叔下午送一斤好雲煙過來。”說完衝茹芸搖搖頭歎口氣,快活的走了。
  “今朝四叔被氣得夠嗆。”倩芸替母親和小姨倒熱茶,笑嘻嘻的說:“我就不曉得明誠哥的嘴皮子也這樣利害。看五姐,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了。”
  “你厚道些罷!”大太太嗔怪的瞪女兒,“那到底是你堂姐,她嫁得不好,咱們大家臉上都沒光彩。”
  “咱們家的臉都長在麗芸身上呢。”倩芸躲到婉芳身後,不滿的說:“我們同學私底下都喊她交際花,媽,這樣下去可不行,你們要管管呀。”
  “喲,我們倩芸長大了,曉得什麽是小姐的體麵了。”婉芳在倩芸臉上輕輕擰了一把,笑道:“她親外婆親哥哥親表哥都不管她,我們怎麽好管她?”

    “哎,這也不是個事。”大太太歎了口氣,道:“倩芸,你回頭和芳芸說說,你們三個年紀差不多的,常在一起玩玩,勸著她點。到底是一家子的姐妹,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她名聲壞掉了,你們將來到了婆家都要受褒貶的。”
  倩芸笑嘻嘻答應,滿不在乎的說:“九姐比我大,要嫁也是她先嫁。小姨,有沒有人上咱們家提親?”
  大太太啐了女兒一口,笑罵:“你一個小姐問這個,也不害臊。”她滿懷期待的看著妹妹。
  婉芳很想把昨晚俞憶白在床上講的話說給大姐聽,當著外甥女兒的麵又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隻好握著茶杯慢慢轉著玩。
  婉芳表現的這樣為難,倩芸眼睛一眨,抱著小毛頭逗他玩,問他長了幾顆牙,最近吃什麽,到底把小姨和母親都逗得滿麵堆笑。
  吳媽提著一大包東西歡天喜地的進來,在客廳門口就高聲喊:“三太太,九小姐回來了!”
  大太太被這聲提醒嚇了一跳,笑罵:“你這個老不死的,喊這麽大聲做什麽?”轉過臉替妹子理了理衣領。
  吳媽把芳芸帶來的禮物放到八仙桌上,又飛快的跑出去。過了一會又提進來一隻裝得滿滿的提籃。芳芸跟在吳媽後麵進來,臉上露出回到家的輕鬆微笑,一麵走一麵解新大衣的扣子。看到大太太,她加快了腳步,脫下大衣隨手遞給緊跟在身後的雁九。
  雁九繃著臉接過大衣,僵直的站在門邊有些不知所措。
  “大太太好。”芳芸鄭重的請過大太太安,撲到婉芳身上,笑道:“半個月沒回家,想死我了。太太,小毛頭出牙還流口水嗎?”說完將手貼在自己臉上,“我捂熱了再抱小毛頭。”
  “回自己家,還帶這些東西,又亂花錢了。”婉芳看著桌子上堆的滿滿的一堆,在芳芸肩膀上敲了一下。
  “那一包是表嫂的,她花沒花錢阿拉不曉得,那隻提籃裏是我做的西式點心,沒花錢。”芳芸想起來似的,對倩芸講:“我給大太太烤了一份一樣的,早上我送過去你們家劉媽收下了。”
  芳芸親手做的點心,又沒有落下大姐,婉芳頓時覺得在娘家人麵前長了臉,她親自打開提籃,將裝好的點心一匣一匣搬出來,先把俞憶白喜歡吃的幾匣挑出來喊吳媽送進書房,又挑了一盒打開遞到大太太手裏,笑著勸告:“大姐吃點兒吧,早晨在冷風裏站了大半天。”
  大太太含笑接過一塊,指點妹妹:“給五房送幾匣過去。她們孤兒寡母的,跟著老太太能有什麽出息?”
  婉芳連忙拿了幾匣,又配了幾樣別的點心,吩咐吳媽送過去,“就說是九小姐做給妹妹們吃的。”
  芳芸馬上從衣袋裏摸出一枚五毫的銀角遞給吳媽,笑道:“大冷的天勞吳媽跑腿,這個給你們孩子買包零嘴。”吳媽歡喜謝了賞,一陣風樣走了。
  倩芸巴著桌沿看婉芳收拾禮物,一抬頭看見硬梆梆站在客廳一角的保鏢,嗔道:“哎呀,這個人怎麽站在這裏,嚇了我一跳。你,到門房去!”
  雁九輕蔑的看了倩芸一眼,提著大衣站得筆挺,好像牢牢釘在地板上的衣架子。
  “九姐,你這個保鏢!”倩芸有些惱火,搖著芳芸的胳膊說:“他一點都不懂規矩哎。”
  芳芸微笑著瞟了一眼雁九,說:“上個月報上登了金陵女大的那個案子,他就這樣啦,到哪裏都是寸步不離的。我怎麽請他他都不動。”
  雁九冷冷的哼了一聲,找到衣架的方向,大步走過去把芳芸的大衣掛好,又徑直走到芳芸身邊站得筆挺。
  若說這個保鏢不好,又一副貼身保護的忠心樣子。若說這個保鏢好,又極是不識時務不曉得進退。這樣一個人定海神針一樣定在客廳裏,大太太沒了談興,隻好逗小毛頭玩。
  倩芸在茶幾上找出一本雜誌翻著玩兒。芳芸安安靜靜坐著撥火盆裏的炭。
  婉芳一邊收拾芳芸帶來的東西,一邊在心裏算給唐珍妮的回禮,忙得就有些顧不上講話。
  “大太太,三太太,五太太來哉。”吳媽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側過身讓一身黑衣黑裙的五太太進來。
  五太太和大太太做了十幾年的妯娌,其實蠻有情份,婉芳雖然是嫂子,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她一進門就道:“也就是你們還想著我了。我看見老四那張臉就有氣——”看見芳芸和站在她身邊的保鏢,馬上禁聲。
  大太太笑罵:“你都抱怨十幾年了,還是這麽著,也不怕孩子們跟你學壞了。”
  五太太拉著芳芸的手,誇道:“好孩子,難為你替妹妹們烤的點心。她們要陪老太太抹骨牌,我代表她們過來道謝。”
  芳芸笑著拉倩芸一起給五太太請安,兩個人一個捧茶壺,一個捧茶杯,殷勤服侍五太太落座。
  五太太心裏有事,也顧不得那個保鏢,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對折的紅請柬,道:“我就不曉得丘小七安得什麽心,娶親就娶親罷,還大撒請帖!”她氣惱的把請柬擲到茶幾上,“正好大嫂在這裏,我要問問大嫂,我送什麽禮合適。”
  “娶的誰家的姑娘?”大太太端起茶杯,示意倩芸去拿請柬。
  倩芸快手快腳翻開來,細細看了一回,笑道:“蘇文清?我們老親裏邊有姓蘇的沒有?”
  大太太和婉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露出微笑。大太太想了一會,笑道:“丘小七不是和丘家鬧翻了麽?”
  “人窮誌短!他如今做了洋行買辦,丘家那幾個沒出息的又貼上去巴結他!”五太太有些恨鐵不成鋼,“我倒是不想去,我表哥親自送來的,說讓我帶著外甥女兒去人前露個臉,將來也好找婆家。”
  這分明是想去了,大太太沉吟了一會,笑道:“你不妨回娘家打聽下你舅媽喜歡不喜歡這個兒媳婦。橫豎你是不想沾丘小七的光的,不過是給你舅媽麵子罷了。”
  五太太哼了一聲,算是把大太太的話聽進去了。
  聽差的在門邊看見太太們談話告一段落,上來回:“三太太,有客來。丘七少。”
  “快請快請。”大太太熱情的喊道:“隻怕是送請帖來的。”
  丘鳳笙拉著謹誠的手,滿麵春風地走進來,看見大太太和五太太都在這裏,連忙鬆開手拱手問好。
  謹誠看見芳芸,愣了一下跑到她身邊,喊:“姐姐。”
  芳芸點點頭,揚聲道:“太太,我去灶間看看去。”她把小毛頭一把抱過來就走,雁九撥開謹誠跟在她後麵過去。
  謹誠委委屈屈站在那裏看著鳳笙。鳳笙笑道:“這孩子聽說我要來櫻桃街,吵著要來,我隻好把他帶來了。”他從隨身的皮包裏抽出請柬雙手遞到婉芳手裏,笑道:“日子訂在這個月二十五號,還請俞校長和三太太賞臉去吃杯喜酒。”
  婉芳接過來,微微點點頭。五太太和丘鳳笙是表親,自然不肯在婆家人麵前落他的麵子,就問他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新房收拾的如何等語。大太太對妹子使了個眼色叫她走,和五太太一左一右把丘鳳笙夾在中間話家常。
  婉芳走開沒兩步,就吃謹誠拉住了她的胳膊。
  “太太,讓我見見我父親好不好?”謹誠張著可憐巴巴的眼睛搖婉芳的胳膊。
  “你父親他出門去了,若是在家怎麽會不讓你見。”婉芳笑道:“你在客廳裏玩一會,太太去灶間給你燒你喜歡吃的點心,好不好?”
  “今天家裏真熱鬧!婉芳,芳芸回家沒有?”俞憶白人未進門聲先至,進了門看見客廳裏坐的居然還有丘鳳笙,臉上現出不快的神情,再一眼看見謹誠搖婉芳的胳膊,不由板起臉哼了一聲,道:“沒出息的臭小子,你來幹什麽!”
 

63、丘七少結婚(下)
  
  婉芳將勸未勸時,俞憶白已經一把把兒子扯進了書房。婉芳隻覺得嘴裏發苦,她苦笑著到灶間尋芳芸,吳媽從裏麵接出來,看太太神情是找九小姐,連忙指著樓上笑道:“九小姐帶著小少爺從後麵上三樓臥房去了。”
  芳芸這個孩子真是個機靈的。婉芳提起裙子快步上三樓,就見芳芸臥房的門留著巴掌大的寬縫,小毛頭在床上爬著,芳芸和奶媽一左一右護著孩子逗他玩。那個叫雁九的小保鏢站在滿是蝴蝶結和玫瑰花的少女臥室角落,好像腳底長了刺一樣,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樣子。
  婉芳想和芳芸說說心裏話,就道:“芳芸,你父親回來了,把謹誠拉進他書房去,不曉得會不會罵他。”
  芳芸呀了一聲,“我現在去挨罵的就是我了,太太,我不要去。”她停了一停,看著小毛頭笑道:“不然李嬸你抱小毛頭去書房罷,問我父親中飯要不要加幾個菜。雁九,我那個庶出兄弟有些淘氣,煩你陪著去轉一圈再上來。”
  雁九麵無表情的開門讓抱著小毛頭的奶媽先走,出去還小心拉上門。芳芸和婉芳都看見他拉上門的瞬間臉上如釋重負的神情。
  門一闔上,芳芸就忍不住微笑起來。
  婉芳笑著拉芳芸在床邊坐下,笑道:“你呀,真是個淘氣鬼。”
  “有時候逗逗這個保鏢蠻好玩的。”芳芸笑道:“太太可是有什麽話要吩咐我?”
  “我看你父親的神情,像是想把謹誠留下來。”婉芳為難的摳左手的戒指,“我倒不是容不下這個孩子,委實是不想和他母親打交道。”
  芳芸笑嘻嘻看著繼母,亮晶晶的眼睛裏帶著一絲同情。
  “我曉得和你說這個不合適,可是我……”婉芳沮喪的雙手遮臉,嗚咽著說:“我一想到那位姨奶奶,我就會做惡夢,我好容易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我不想……”
  “我也不想。”芳芸輕輕把手搭在婉芳的肩上,歎息道:“我們一起來想法子,一定不要讓她破壞我們的幸福家庭。”
  “能有什麽法子!”婉芳的聲音滿是無奈,“你爹嘴上不講,心裏著實掛念謹誠。”
  “送謹誠,出、國。”芳芸一字一頓的說:“顏如玉既然千方百計想把我兄弟送回來,我們就把他遠遠的送走!我爹最在意當年被送到美國去的事情,這個話太太你講他要記恨你的,我去和我爹說。”芳芸站起來,笑道:“現在正是好時機,我們馬上下去。”
  芳芸理了理衣裳,拉著發愣的婉芳下樓,先到灶間泡茶。
  婉芳突然想明白了,她拉住芳芸的手,說:“還是我去說罷,難道叫你父親記恨你就好了?”
  芳芸搖搖頭,附在婉芳耳邊笑道:“大伯娘和五嬸都在客廳哪,我爹和你鬧起來她們不好勸的。我拚著受點委屈,斬斷了顏如玉的爪子,大家過安生日子不好麽。”
  “芳芸……”婉芳愣了一下,眼看著芳芸提著紫砂小茶壺推開書房的門。
  謹誠站在窗邊,滿麵通紅。俞憶白威嚴的坐在寫字台後,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看見芳芸進來,李奶媽趕緊抱著小毛頭出來,邊讓邊笑道:“九小姐來給三老爺請安來了。”
  芳芸把茶壺放到俞憶白的右手邊,一眼看見旁邊的架子上疊著幾隻她帶來的點心匣,就拿了一隻打開,笑道:“爹嚐嚐我烤的曲奇。謹誠,來,拿幾塊,太太在廚房呢,你中飯想吃什麽菜?去和太太講!”
  俞憶白看兒子畏縮的樣子就有氣,喝道:“混帳,越活越回去了。還不拿幾塊餅幹找你太太去!”
  謹誠蹭過來取了兩塊餅幹,掉頭飛快的跑開。
  芳芸有些無奈的看了一眼雁九,情知他不會自覺走開,隻好說:“雁九,我有些話和我父親說,請你到門外站一會好嗎?”
  雁九冷冷的看了一眼俞憶白,悶頭悶腦出去。俞憶白怎麽看這個保鏢怎麽不順眼,冷冷的衝著人家背影哼了一聲。芳芸笑道:“爹,丘七少今朝來是送喜帖來的。”
  “哦?”俞憶白曉得女兒不道旁人是非,朝後靠在太師椅上,捧起熱呼呼的紫砂壺啜了一口香茶。
  “他要娶的那位太太,是我表嫂的小學同學,所以我聽說過一些新娘子家裏的情形。丘七少家裏沒有長輩管束,”芳芸看俞憶白放下茶壺用心傾聽,眨了眨眼睛接著說:“謹誠的母親追求者很不少,將來總是要再嫁的。太太方才和我講,她很擔心謹誠在丘家的境況,有心把我弟弟接回來,隻是叫他母親上一回的綁票搞怕了,又不敢和爹爹提。”
  “芳芸你替你們太太出主意了?”俞憶白盯著女兒活潑靈動的眼睛問:“你出了什麽主意?”
  “丘七少一向疼愛謹誠,他今朝上門也有一半是為了謹誠來的,爹不妨請他進來和他商量。”芳芸抿著嘴兒微笑道:“我一個小孩子家,出的都是餿主意,也不敢和爹提。”
  “但說不妨。”俞憶白好笑道:“說錯了爹爹不怪你。”
  “送謹誠出國留學。”芳芸小心翼翼看著父親。
  “你!果然是餿主意!”俞憶白氣憤的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紫砂茶壺在桌麵輕輕一跳,灑出幾滴熱茶。芳芸手忙腳亂的上來擦。
  俞憶白看著女兒,語重心長的說:“芳芸,那是你親弟弟!你怎麽就忍心把他送到外國去孤伶伶的過一輩子?”
  “礙著他母親,太太有心要管他又不敢管他。難道要讓我弟弟變成明誠大哥那樣的人麽?”芳芸低下頭看著腳尖,“爹爹在外國這些年,學問並沒有丟下,如今在我們俞家,還有誰比我爹更厲害。我弟弟自然也不差。”
  “你這個傻孩子!”俞憶白的怒氣瞬間消了一大半,他得意的笑起來:“你兄弟怎麽能和爹爹比。去,把丘七喊進來。”
  “哦。”芳芸輕輕應了一聲,悄無聲息的開門出去,她不願意喊丘七少,又不肯太失禮,隻好笑著對丘鳳笙招手,說:“我父親喊你有事。”
  丘鳳笙站起來衝大太太和五太太點點頭,跟著芳芸進書房。芳芸拉開門要出去。俞憶白喊住女兒,道:“芳芸留下,你也大了,當曉得些為人處事的道理,你在邊上聽聽罷。”
  芳芸委委屈屈站在俞憶白身後。丘鳳笙那張酷似顏如玉的臉就擺在她麵前,讓她有些不耐煩,再想到他和她說的關於嶽敏之的話,芳芸就有些後悔留下來了。
  丘鳳笙今朝帶謹誠來櫻桃街,確是教這個一心要見父親的外甥纏的沒有法子了,隻說送請帖過來,或者可以順便一見俞憶白,也叫外甥和姐姐在家都能安靜些,才帶他來的。俞憶白鄭重請他進書房說話,還把芳芸留下旁聽,他的心思就活動起來。
  “喊你來,是要問問謹誠這個孩子。”若不是丘鳳笙在中間摻和,顏如玉必定老老實實在家呆著,謹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不上不下,俞憶白有些厭惡的看著這個年輕人,說:“我方才考察他的功課,很不好!雖然他情願跟著他母親生活,到底是我俞某人的兒子。”
  丘鳳笙瞟了一眼芳芸,笑道:“俞校長的意思是?”
  “你即將結婚,你姐姐麽……”俞憶白沉吟了一下,為難的說:“老實說她做的那些事也讓她失去了看護孩子的資格,我顧念這幾年的情份讓她暫時把孩子帶走,可是你看看,你看看!我考問他幾個問題,全都答不上來!”俞憶白胡子微翹,他喝了兩口茶平息惱怒的心情,慢慢說:“她一向溺愛孩子,我怕孩子跟著她慣壞了。”
  有謹誠在姐姐身邊,一來他做舅舅的不好管教,二來也拖累了姐姐再嫁,確是不好。俞家肯把謹誠要回去,與謹誠與大家都好。丘鳳笙微笑道:“謹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都忍不住總慣著他。怎麽辦我聽俞校長的……”
  “我如今在教育界也算小有麵子,我寫封介紹信把謹誠送到聖約翰小學去寄宿。休息日呢,我派車去接他,他要回去看母親舅舅也由他,他要回櫻桃街也可以。你覺得呢?”俞憶白把藏在心裏盤算許久的計劃合盤托出,自己覺得萬分滿意。俞憶白看著丘鳳笙,等他答應。
  丘鳳笙有些同情的看著芳芸嬌嫩的臉,這個好像玉石花盆裏盛開的水仙花一樣美好的女孩子又嚐不是這樣被安排了了?他歎一口氣,說:“這樣子很好,就照俞校長的意思辦,我姐姐那裏我去說罷。”
  “很好,芳芸,你替我送送謹誠舅舅。”俞憶白咳嗽了幾聲,站起來送客,“我還有幾份公文要批閱,失禮了。謹誠的入學手續辦好我再通你。”
  丘鳳笙微笑點頭,跟在芳芸身後慢慢出去。謹誠看見舅舅出來,連忙貼上來纏著他,說:“舅舅,太太留我們吃中飯呀。”
  “舅舅還要去送請帖。謹誠,你在這裏玩一會罷?”丘鳳笙含笑看向芳芸,道:“九小姐,吃過中飯煩你叫個聽差送謹誠回去。我們新搬了家在霞飛路寶康裏五十一號。”
  謹誠見舅舅還要把他留在櫻桃街,臉上現出猶豫的神情,一步一蹭走向俞憶白的書房。
  “九小姐?”丘鳳笙站在門邊不肯動。
  芳芸情知他是要自己送他出門,隻得走過來。丘鳳笙推開門讓芳芸先出去。雁九一臉戒備的搶在丘鳳笙前麵抵住門讓芳芸出去,候芳芸一出去,他就像塗了油的泥鰍一樣滑了出去。那扇彈簧門立刻撞到丘鳳笙胳膊。
  丘鳳笙的身手還算敏捷,他退後一步重又推開門,大步追上芳芸,笑道:“九小姐,我有幾句話和你講。”
  芳芸慢慢停下,轉回身來笑道:“有什麽話要講?”
  “芳芸,”丘鳳笙看著壓到屋簷的鉛塊一樣的烏雲,慢慢歎氣,說:“我曉得你不喜歡我,心裏一定嫌我多事。和你講,我自小沒了親生母親,跟著大太太打小就學會看人臉色。”
  雁九慢慢朝開移開幾步。歪著頭看院子裏一棵掉光了枝葉的棗樹,好像那棵棗樹上開花了一樣。
  “我看著你這個樣子,總想到我小時候。”丘鳳笙臉上現出落寞的笑容,“所以我心裏總存著同病相憐的意思,想你過得好一些,不想你吃虧。就是謹誠,其實和你境況也是差不多的。你爹爹把你和謹誠先後送到寄宿學校去,其實也是好事。”
  丘鳳笙苦笑道:“你們太太現在待你是還好,可是畢竟你不是她親生的。將來小的們長大了,她也不見得顧得上你。也隻有你和謹誠兩個相依為命。就是我是你們的舅舅,我成了親有孩子,能照應到你們也有限。”
  芳芸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緊緊抿著嘴等丘鳳笙說下去。
  “謹誠這個孩子其實天性不壞,隻是從前叫他母親慣壞了。”丘鳳笙長歎一口氣,道:“原是我糊塗了,和你說這些做什麽?芳芸,你隻安心上學罷,有什麽事情不好和家裏講,給我打電話也是一樣的。我將號碼再抄一次給你。”他從皮夾裏揀出一張名片遞到雁九麵前。
  芳芸不曉得在想什麽,愣愣的在出神。
  雁九伸出兩隻指頭夾住了那張小小的紙片,大步走過去開鐵門。丘鳳笙看著芳芸搖搖頭,歎氣走出去。他一轉過巷子拐角看不見,雁九就將那張名片輕輕一彈,白色鑲金邊的小紙片在北風中華麗麗的翻了幾個身,飄然過了高牆。
  芳芸猶在發愣。雁九拿手肘撞她的胳膊,說:“女人,你在想什麽?春天還沒有到哪。”   

64、倩芸的心事
  
  “你的中國話是新學的嗎?”芳芸念及方才他機靈的丟掉丘鳳笙名片,決定不計較他方才的無禮。
  “回中國前半年學的。”雁九臉上閃現孩子氣的笑意,“我學的很好吧。”
  “很……好……”芳芸忍著笑,“就是名片還丟慢了,那位自封舅爺的人一轉身你立刻丟出去就好啦。”
  雁九僵硬的拉開門進去,隔了幾秒鍾,他很不好意思地回身推開門讓芳芸進客廳。
  客廳裏三個人的六隻眼睛齊涮涮盯牢芳芸,雁九警覺的貼近芳芸。芳芸渾然不覺,笑盈盈徑直上樓。
  大太太皺眉,衝倩芸使了個眼色。倩芸放下雜誌,伸了個懶腰,笑道:“噯,我想起來有道習題不會,九姐,你等我下。”她真的翻出幾冊書追上去。
  芳芸無奈的轉身停下,笑道:“我換件衣服就下來,你就在客廳等我罷,我臥室比客廳冷多了。”
  “那九姐你快下來。”客廳裏燒著三個大炭盆,熱的很。倩芸西式大衣裏麵隻有一件粉綠的緞麵小旗袍,她早就將大衣脫去。芳芸的臥室平常並不住人,就是擺了火盆也不會比客廳更暖和。倩芸巴著樓梯欄杆笑道:“我等你。那個保鏢,說你哪,我九姐換衣裳,你跟著去算什麽?”
  芳芸笑著說:“都說是保鏢了,跟著我能幹什麽?防止閑雜人等騷擾呀。”
  倩芸吃了一個硬梆梆的大釘子,臉色馬上晦暗許多。她轉過身麵對著母親,嘴巴翹起多高。
  芳芸分明是借著說小的來敲打老的,大太太臉上下不來,她瞪女兒一眼,“都是我慣的你,有你那樣和姐姐講話的嗎,還不給你九姐陪不是?”
  芳芸在大太太說話時早蹬蹬蹬幾步上樓,雁九看著芳芸的背影愣了一下,抱著胳膊倚在樓梯拐角,將腿架到扶手上斜眼看著大太太。這個樣子分明就是拿行動證實倩芸就是騷亂芳芸的“閑雜人等”。
  倩芸氣得夠嗆又不好發作,用力把書本丟在桌上,氣鼓鼓衝進灶間。雁九這才滿意地。慢吞吞地,收回架在扶手上的長腿,搖搖晃晃上樓。
  這個保鏢全不把主人親戚放在眼裏,五太太也皺眉,道:“我瞧這個保鏢很不好,三伯是從哪裏請來的?”
  大太太笑一笑,道:“是芳芸那個洋鬼子表哥安排的。其實老三也看他不順眼……”
  “娶了小電影明星唐珍妮的那個花旗銀行大班?”五太太想了一想,也笑了,“唐珍妮是隆慶堂長房的親戚吧?”
  “七姑娘的親表姐。”大太太打開煙罐先讓五太太取煙,冷笑道:“就是從前跟霖哥兒鬧了一出的那個唐家小寶珠,那就是個騙死人不償命的小妖精。”
  “霖哥兒呀……”五太太擦燃火柴替大太太點煙,瞟了一眼倩芸,小聲笑問:“倩芸的親事你看準了人家沒有?”
  大太太麵露愁容,長長歎了一口氣,壓低了嗓門說:“我從前倒是看中一個,不過我們家這一二年事情多,我也沒明說。現在再看,又覺得人品讓人不大放心。”
  “說誰人品不好,嶽大哥嗎?”倩芸笑嘻嘻的湊過來,一臉的天真無邪,“都說他拐了咱們幾家的機器款子,那為什麽不告他?”
  大太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啐道:“這丫頭一點都不害臊。這些事情我們婦道人家天天坐在家裏哪裏曉得,你有心,問你的嶽大哥去!”
  五太太長長歎了一口氣,笑道:“傻孩子,這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咱們如今是窮了,真打官司,哪裏打得起?”
  大太太看五太太的神情是想糾住那件事情不放,連忙在女兒胳膊上打了一下,“去灶間換你小姨歇歇去!”
  倩芸吐了吐舌頭跑到灶間,恰好灶間隻有婉芳一個人。她就從後麵抱著婉芳的腰,小聲說:“小姨,我問你個事。”
  “什麽事?”婉芳拿著小鑷子鉗燕窩裏的絨毛,回身看外甥女一臉的不快活,笑道:“你就是改不了那個嘴快的毛病,大姐又說你了?”
  “我爹不是說嶽大哥騙了我們幾家買機器的款子?那為什麽不真告他?”倩芸有些委屈的說:“這個話我不敢問旁人,方才我媽提起,我一問她,她就把我打發來找你。”
  婉芳停下手,想了一會,笑道:“這個……這個事是真的還是假的,不好說。你媽也和我提過,外頭說什麽的都有,還有說那筆大款子是你爹藏起來的。”
  “他們……”提到大老爺,倩芸又是委屈,又是氣憤。她鬆開手轉到婉芳麵前,說:“到底是冤枉了他,還是冤枉了我爹!我要當麵問問嶽大哥!”
  婉芳嚇了一跳,濕淋淋的手捂緊了倩芸的嘴,“別!這事老太太好容易壓下去。大姐夫吵了幾個月也沒敢真的去告,大姐趕著把你哥哥弟弟送出國,還不是怕被你爹胡鬧連累了?”
  倩芸看著小姨,有些不知所措。“小姨,這筆汙爛帳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爛下去了麽?就沒有人想拎清楚?”
  婉芳歎了一口氣,軟弱的說:“老太太不許。你就別多問了,找你九姐玩去罷。”
  “九姐身邊牢牢跟著的那個保鏢陰陽怪氣的,我看他不順眼。”倩芸掏出手巾擦拭臉上的水漬,找了個鑷子幫忙,沒過幾分鍾又笑問:“這個事九姐曉不曉得?我看嶽大哥——那個姓嶽的常去祥雲公寓尋九姐。”
  婉芳皺眉不語,良久才回答:“我到底是繼母,有些話不好講的。”
  倩芸笑嘻嘻放下鑷子甩幹手上的水漬,看吳媽和廚娘一起進來,連忙說:“我和她講!小姨,今朝下午你們要打麻將,我約九姐去出逛百貨公司吃咖啡,可好?”
  中飯有大太太和五太太,照著老規矩俞憶白要回避,他就在開飯前半個鍾頭帶著謹誠出門去了。
  俞憶白待謹誠比待小毛頭親厚許多,婉芳不快,強顏歡笑殷勤勸菜。大太太和五太太說了兩三個鍾頭閑話,能說的都說盡了,在飯桌上的話就少了。
  芳芸是樂得養神不交際,倩芸低頭吃飯若有所思。大家安安靜靜吃過中飯。吳媽送上熱茶,芳芸握著茶杯就看大座鍾,笑道:“快一點鍾了呀,寶珠表嫂約我一點鍾去逛百貨公司,太太得空一起去呀?”
  “我們好不容易湊一桌麻將,可要把你們太太留下。”五太太笑道:“你去玩去吧。”
  芳芸清脆的答應一聲,造個罪就站起來。
  婉芳看了倩芸一眼,倩芸露出期盼的神情。婉芳一向喜歡倩芸,外甥女兒想出去逛逛又不敢講,,自然要替她出頭。婉芳連忙笑道:“方才倩芸還說喊你去逛百貨公司,倩芸你和你九姐一淘去呀?”
  倩芸小心看母親的神情,大太太很爽快地打開錢包,抽出兩張十塊錢的鈔票給倩芸,笑問:“夠不夠?”
  看見大太太這樣,婉芳連忙也去翻錢包。芳芸哪肯要婉芳的錢,笑嘻嘻的跑開取大衣穿上,站到灶間門口還沒有作聲,雁九就先跑出來。小保鏢看芳芸像是要出門,大步流星去開門。倩芸穿好大衣,挽著芳芸的胳膊,笑問:“九姐,去哪裏?”
  芳芸笑道:“自然是百貨公司。”她示意雁九先走,貼著倩芸的耳朵小聲說:“其實沒有表嫂約我,我不過是不想陪太太們打麻將。”
  倩芸吐了吐舌頭,笑道:“我也是。不過都出來了,總要轉一圈才好回去。不然我們去前麵的維多利亞吃咖啡?”
  芳芸略微遲疑了一下答應。維多利亞咖啡館離著櫻桃街不遠,走路不過幾分鍾,姐妹兩個手拉著手進了咖啡館,倩芸就挑了一個不在窗邊又可以看街景的位子先坐下。芳芸在她對麵坐下,笑對高挑白晰的白俄女侍道:“我要杯清咖啡。給我的保鏢一客煎牛排罷,再加一碗羅宋湯,餐後咖啡要雙奶雙糖。”
  雁九毫不客氣的說:“先上一塊黑森林蛋糕。牛排要兩客,十成熟。”他在隔壁一張小方桌坐下。咖啡館裏的光線本來就不明亮,陰沉沉的冬天午後,雁九坐在那張方桌後,影影綽綽變成了一個深黑的人形。
  倩芸方才因為保鏢的緣故在芳芸那裏碰了釘子,老老實實要了一杯咖啡啜著,看著街頭來去勿勿的行人不言語。芳芸眯著眼睛,握著熱氣騰騰的咖啡,樂得不講話。
  冬至節的中午,咖啡館裏沒生意,一共隻有她們三位客人,老板為著節約費用的緣故連留聲機都沒有開。
  咖啡館裏安安靜靜,隻有雁九的刀叉偶然碰到餐盤叮當響一下。倩芸沉不住氣,偷眼看雁九全神貫注對付牛排,小聲笑道:“九姐,我和你說件事。”
  “什麽?”芳芸看她緊張得臉都紅了,笑道:“你今天怎麽有些不對勁。”
  “嶽大哥這一向都不到咱們祥雲公寓來玩,是不是和九姐吵架了?”倩芸小心的觀察芳芸的神情。
  芳芸皺眉,好半天才說:“我和嶽大哥有什麽好吵的?你就沒有看報。嶽大哥的事業不順利,官司都打到南京去了。”
  “打官司?”倩芸的聲音陡然尖銳了幾分,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掩飾失態,反被嗆了一口。
  “嗯。搶了鴿牌煉乳的生意,鴿牌現在到處告狀。”芳芸看著倩芸,“十妹,你待嶽大哥倒是很關心呀。”
  “我聽說……”倩芸有些傷心的說:“聽說是他把咱們三家買機器的巨款騙走的。我想當麵問問他,是別人胡說的,還是真的……”
  芳芸愣了一會,說:“或者你當問問大伯。”
  倩芸的臉蛋漲得通紅,她把咖啡杯重重朝桌上一頓,惱怒的說:“九姐,你為著嶽大哥,處處都針對我,現在還幫著外人說話!”
  芳芸冷笑著反駁:“辦工廠不是你父親管的麽?你放著最可信賴的人不問,跑去問外人,我看你是在針對我!俞倩芸,你們大房的那些汙爛事和我們三房沒關係,別拿來煩我!”她站起來,將大半杯微溫的咖啡潑向倩芸,掉頭就走。
  倩芸從小到大有大太太護著,大舅舅寵著,幾時受過這樣的氣?她看著自己麵前的那杯咖啡,想照樣潑芳芸,吃雁九冷冰冰的眼睛瞪過來,又害怕不敢上去。倩芸覺得又委屈,又羞愧,又氣惱,忍不住伏在桌上哭起來。
  跟在芳芸身後的雁九走到門口,突然大聲說:“九小姐,十小姐好像沒有錢結帳,哭啦。”
  芳芸回身去吧台結帳。
  倩芸揩了一把眼淚,氣呼呼的追上來拉著芳芸的胳膊,追問:“九姐,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們大房的事和三房沒關係?你今天不說清楚,我就不放你走。”她的頭發濕了一半,大衣上咖啡色的汙漬很是顯眼,形容狼狽的很。
  芳芸方才是氣極了才潑倩芸咖啡,這個時候已經很後悔自己失態。然要她低聲下氣給倩芸陪不是她又不肯。芳芸拖著倩芸回到方才雁九的位子上坐下,吩咐雁九:“你給我表嫂打電話,就說麻煩霖表哥來一趟櫻桃街附近的維多利亞咖啡館。”
  方才芳芸付帳時出手大方,女侍應很有眼色的帶了幾塊烘熱的幹毛巾過來替倩芸擦拭頭發和衣服。倩芸哭的抽抽噎噎的,一邊擦頭發,一邊傷心的看著芳芸,等候芳芸給她陪禮。
  芳芸扭過臉隻看窗外,一言不發。
  唐珍妮尋李書霖最是神速,不過十多分鍾霖哥兒就帶著一陣冷風闖進來,他一眼看見芳芸和倩芸都安然無恙,心裏就鬆了一口氣,笑道:“我還當你們怎麽了,爭蛋糕吃吵嘴了?”
  芳芸看見他來了,馬上站起來說:“霖表哥,我先走了。”
  “哎,你老遠把我喊來,就這樣走了?”李書霖對紅著眼圈的倩芸擠眼,笑道:“親姐妹鬧什麽脾氣,都說給表哥我聽聽,我替你們調停。”
  芳芸冷笑著轉身,雁九急忙跟上。李書霖見芳芸有保鏢也不去追,他在倩芸身邊坐下,看到她濕答答的頭發,情知兩個人相爭是倩芸吃了虧,笑道:“俞倩芸呀俞倩芸,你也有今天,人家潑你咖啡,你怎麽不潑回去?”
  “我不跟她一般見識!”倩芸氣呼呼的回答。任李書霖再怎麽哄怎麽勸,她也不說為什麽和芳芸吵嘴。李書霖無可奈何,隻好帶她去女子理發室洗頭吹幹,又替她買了件新大衣,把她送回櫻桃街。他回到咖啡館買了一杯三角錢的咖啡,給了女侍應五塊錢的小費,就把兩位小姐吵嘴的經過打聽得一清二楚。
  “這確是一筆汙爛帳,難怪她們兩個都不肯說。”李書霖笑對唐珍妮道:“你家表妹回學校了?”
  “回去了。”唐珍妮橫了李書霖一眼,道:“你把嶽敏之約出來,問問他,是不是真和芳芸鬧翻了?”
  “不用問也看得出來,確是鬧翻了。”李書霖點燃一根煙卷,皺眉吐煙圈,眯著眼睛笑道:“要真是敏之兄做的,那這一手可夠狠的,換了我是是芳芸,我也惱。”
  “那也是俞家從根子爛掉了。要不是俞家和丘家都揣著小算盤,拚命貪墨,人家一個大錢也拿不走!”唐珍妮搶過他的香煙,用力吸了一口,冷笑道:“亞當說帳麵上做的一點毛病都沒有。就是官司打到美國去都贏不了。我勸你別在裏麵攪和。”

    “關我們什麽事呀?”李書霖歪在沙發上,笑道:“我就是替我們小表妹有些擔心。你看,芳芸一聽人提嶽敏之就要潑咖啡,敏之吧,我約他幾次去祥雲公寓,他都推事忙。我看他們的緣份是斷了。”
  “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罷!”唐珍妮撿起沙發墊子用力砸向李書霖,咬牙切齒:“你老實說你和顏如玉那個賤人到禮查飯店去過幾次?你怎麽什麽人都勾搭!”
  “她又不是良家婦女,她情我願的,怕什麽?”李書霖笑嘻嘻地,“敏之今天從南京回來,我上去到他那裏轉轉。你可有什麽話要交待?”
  “你滾遠點!”唐珍妮冷笑道:“還有,芳芸的事,你不許多嘴。”
  “阿拉曉得啦。”李書霖站起來撲倒唐珍妮,壓著她,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大笑著逃到門口,說:“對了,你收到丘家小七的結婚請帖沒有?回頭咱們一淘去軋熱鬧去呀?”
  “當然要去!”唐珍妮理了理散亂的頭發,冷笑道:“那位蘇文清小姐親自送了請帖來的,我怎麽能不給老同學麵子?”
  李書霖吹著口哨出門,上樓敲門。滿麵疲色的嶽敏之看見是他,臉上現出笑意。
  李書霖脫下才穿上的西裝,扯掉領結,笑道:“敏之,官司打得怎麽樣?”
  “我各項手續都齊全,他們能把我怎麽樣?”嶽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給李書霖倒了一杯紅酒,“現在歐洲正在打仗,洋鬼子們自顧不暇,國貨生意隻會越來越好。我已經接到第一筆來自南洋的訂單了。”
  “這麽說,丘小七的好日子不長久了?”李書霖笑問。
  “等高等法院的最後判決罷。”嶽敏之湊近李書霖嗅了一口,甜蜜蜜的幽香襲人,馬上明白他是才和唐珍妮約會過,故意道:“你才從樓下上來的?”
  “嗯,中午芳芸和倩芸吵嘴,還潑了倩芸一頭一臉咖啡。芳芸打電話給她,喊我去收搭爛攤子去了。”李書霖看嶽敏之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就住口不提。
  “她……還好罷?”嶽敏之問完這句,煩躁的在茶幾上翻煙卷和火柴。
 

65、好久不見(上)

    李書霖笑笑,道“她很好。”

   嶽敏之到底找到了煙卷罐,他取了一根煙,在茶幾上頓著頓著,突然發愣。李書霖盯著他看了他半晌,到底沒有開腔,抖開一疊報紙慢慢翻看。嶽敏之吸完一根厭倦,用力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裏,笑道:“書霖,陪我出去兜兜?”
   “沒有空。”李書霖揚揚手裏的報紙,笑道:“你要去自去。”
   嶽敏之愣了一下,苦笑道:“書霖,你和我說句實話罷,她怎麽樣了?”
   “她的確很好,換的保鏢雖然木了些,倒也盡職。休息日都在寶珠那裏,或者去櫻桃街呆幾個鍾頭。”李書霖歪著頭想了一會,又道:“曹二少倒是每個休息日都去祥雲公寓轉轉的,不過都教她巧妙的避開,聽說曹二少為著這個很不快活。其實——”李書霖直視嶽敏之的眼睛,笑問:“我看你們兩個都有些不戲勁,我倒想問問你,芳芸是不是在和你賭氣?”
   “或者是罷。”嶽敏之又點燃一根煙卷,慢慢吸了一口閉上眼睛,“我們有些誤會,我想等她自己去尋找答案。”
    “你醒醒吧!”李書霖把煙卷卷成一卷丟到嶽敏之的頭上,笑罵:“這是中國不是美利堅,小姐們的婚事大抵還要長輩做主。我問你,萬一曹二少上櫻桃街求婚成功,你怎麽辦?等我家小表妹結婚生子有了空閑再尋答案麽?”
   她若是肯受大家庭的擺布,也不是俞芳芸了。“嶽敏之臉上現出微笑,”俞家麽。。。。。。”他的聲音低下去,幾乎聽不到,“還有的折騰呢。”
   輕輕的叩門聲在安靜的深夜格外的響。李書霖給嶽敏之丟了個“若是來尋我就說我不在”的眼色,飛快的藏進臥室。嶽敏之也當是唐珍妮,拉開門就笑道:“夫人有什麽要在下效勞的麽?”
   “我。。。。。”倩芸拉下罩在頭上的鬥篷,蒼白的臉上滿是期盼的神色,“嶽大哥,是我。”
   "十小姐,你和你母親一起來的?”嶽敏之伸出半個身體朝外看。
   “嶽大哥,我一個人來的。”倩芸比方才鎮定了些,她微笑著說:“我有些話存在心裏很久了,一直想當麵問問嶽大哥。”
   “胡鬧!”嶽敏之叱道:“你站在門口,我去喊個人來陪你回家!”
   “不,曹二哥在樓下等我,我安全的很。”倩芸倔強的看著嶽敏之:“你不要急著趕我,我隻問你幾句話就走。”
   嶽敏之走到樓梯間朝下看,果然曹二少的排場,出去一輛珵亮的流線型新式汽車停在大門口,四下裏還有幾輛帶車棚的摩托車,車上都坐著衛生。
   “你問我。”嶽敏之轉過身體,冷冷的看著倩芸。
   “我爹說。。。。。。我爹說的都是真的麽?”倩芸吞吞吐吐半天,含糊的問。
   “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當去問令尊。”嶽敏之微笑起來:“十小姐,你跑錯地方了。既然有護花使者,那也肖我替你操心回去的安全,請回罷。”
   “不,我要問你,我信你!”倩芸臉上現出盈盈淚光,“嶽大哥,我爹說的都是騙人的,對不對?”
   嶽敏之無奈的看向室內,可是李書霖在臥室裏就是不伸頭。他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曉得令尊和你說了些什麽,值得你不顧名譽深夜跑來問我,不過,不若是指的是你父親想告我那件事,我隻能說,他支使自己的女兒拋頭露麵並不高明。請你轉告你的父親,有什麽話法庭上說罷。”嶽敏之講完這一大竄,掩著嘴打了一個哈欠,反手搭在大門上,不動聲色的擋住了倩芸進門的路。
   “和我爹沒關係,是我自己要來問你的。”倩芸擦了一把眼淚,抽泣著說:“嶽大哥,我就是想你和我講,你和那件事沒有關係,我心裏就喜歡了。我曉得你心裏隻有我九姐,我心裏也隻有你。”
   “胡說八道”嶽敏之怒極反笑,“什麽你心裏我心裏,你才多大?怎麽一門心思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李書霖,你給我滾出來!”
   李書霖打開門慢慢出來,肩膀聳動,明白是忍著笑。
   倩芸就沒有想到嶽敏之家裏還藏了個霖表哥,方才她大著膽子的表白都教這個向來不是正經人的霖表哥聽了去。她的臉唰一樣漲得通紅。
   倩芸在李書霖麵前一向伶牙俐齒,李書霖好容易逮著這樣的機會豈肯輕易放過,笑道:“原來十小姐是來深夜會嶽大哥的。”
   倩芸低下頭不反駁,意思竟是來了個默認。李書霖搖了搖頭,歎氣,說:“傻丫頭,你這是何苦哪。”
   “我。。。。我要不認命,我要為自己的幸福爭一爭。”倩芸抽出手帕擦眼淚,小聲說:“霖表哥,六年前你要是敢爭一爭,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罷。”
   李書霖好像挨了一悶棍,他愣了一下,才說:“倩芸,你總要問明白嶽大哥心裏有沒有你。”
   “嶽大哥心裏若沒有我,怎麽會放心把工廠的帳都交給我和。。。。。。”倩芸提到芳芸聲音時聲音低下去,“九姐核算。嶽大哥,你說是不是?”
   “你是順便。”嶽敏之的聲音雖然壓得極低,卻是字字清晰,“我的賬目一向公開,誰來替我算都沒有關係。”他冷笑道:“實話對你說罷,我對你九姐確實一見鍾情。至於你麽,從前你隻是書霖的小表妹,後來你也隻是芳芸的堂妹。”他說到這裏,聲音陡然響亮起來,“你九姐年紀還小,又有心求學。我固然是愛極了她,確實不想擾她心思誤她學業,所以一直不曾去櫻桃街提親。俞十小姐,還請你自重!”
   “啪啪。”曹二少拍著掌從樓梯間裏走出來,笑道:“嶽大少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越發的強了。我替我自己問一句,你真的想過上櫻桃街提親麽?你敢去櫻桃街提親麽?”
 

66、好久不見(下)

   “芳芸不過十六周歲,我等得起她。”嶽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直視曹二少,“曹二少,你上回求婚不是被當麵拒絕了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呀。”
   曹二少神情不變,笑道“世事難料,安知佳人不會回心轉意?”
   曹二少向芳芸求過婚?倩芸驚詫的看看曹二少又看看嶽敏之,曹二少臉上並無一絲異樣,嶽敏之笑得風淡雲清。他們,到底有多少事是瞞著大家的?倩芸求救的目光轉向了李書霖。
   李書霖咳嗽了一聲,笑道:“小姐們和我站的略近,親戚們都要講閑話的,二少,我們先送倩芸回家罷。”
   嶽敏之笑道:“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倒是巴不得留客,比不得你們尊長在堂,行事多少要有些顧慮。”
   隻有嶽敏之一人在家,叫倩芸鬧一鬧,曹二少上來做個和事佬兒,就是胡參謀長曉得了為了自己甥女名譽計較,也不會遷怒到他曹二少身上,最多不過拿槍逼著嶽敏之上俞家提親。
   可惜事先沒有打聽周全,不曉得李書霖在他這裏,倩芸當著李書霖的麵鬧起來,她的去留就成了燙手山芋。若要李書霖送倩芸回去,一則是怕人家閑話的,二則娶不娶倩芸他也無所謂,確是恰當的人選,然而又與倩芸名譽有損。加上曹雲朗一起送倩芸回去,俞大太太必定要問緣故,消息傳回曹家,他反要吃人嗤笑。曹雲朗略一思索,笑道:“衛兵,到三少那裏去請俞家十一小姐來陪十小姐回家。敏之兄,你不介意我們進去坐坐罷?”
   嶽敏之笑嘻嘻做了個請得手勢。李書霖輕輕推了倩芸一把,讓她先進去。客廳裏的陳設和芳芸家的客廳有七八成相似。高高低低磊滿書的書櫥,黃花梨木的大畫案擺在窗邊,案上擺著筆海硯池,舒適的沙發擺成半圓。甚至,灶間門口都有一隻跟麗莎長相差不多的斑點狗臥在鋪著棉墊的籮裏酣睡。倩芸越看越是心酸,坐在沙發一角,拿著手帕默默拭淚。
   嶽敏之收拾茶幾上的報紙堆,笑嘻嘻的說:“書霖,聽說你最近在跟朋友合辦報紙,生意可好?”
   “不過是和朋友湊個熱鬧罷了。”李書霖笑道:“一兩千塊的小本錢。”
   “哦?辦一份小報隻要一兩千塊錢?”曹二少笑道“什麽樣的朋友?怕不是女的罷。”
   “是我初中的一個同學。他家生意折了本,他一個人要照管一家人的生活,因為他平常喜歡寫些小文章,就有朋友替他出主意叫他辦報紙。”李書霖笑道:“我們幾個同窗一共替他湊了三千塊,他自己還有四五百塊的本錢,我正想問你呢敏之,這點錢,好像不大夠用似的。”
   “不少了。”嶽敏之笑道:“四五百塊就夠了。我算賬給你聽。一份小報起印一千分。紙可以一日一買,也可以掛賬。印費五天一結,臉皮厚些,十天半月結一次最好。這兩樣都是不必先付賬的,賣了報紙再來付賬最是妥當。人麽,頂多用三個。一個主編,拍拍版,拉拉稿子,你同學當仁不讓就是主編。一個跑腿,取稿子送稿費,一個月開他三十塊錢是高薪,要排場再用一個小仆打雜,開他十五塊錢。小報難道還要到禮查飯店租房間?隨便哪個租個大房間二三十塊錢,白天辦公,晚上睡人。再加上夥食雜費開銷,一個月開銷兩百塊錢不得了。”嶽敏之含笑的眼掃過聽得認真的曹二少,“至於稿費麽,小報自然用不到名家的,鉗子一塊錢就是上上簽了,一個月稿費能開多少?”
   “難為你算得這樣清楚.”李書霖突然笑罵:“我就忘了,你好像是《晶報》的股東?”
   嶽敏之不置可否的笑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晶報》在現今的上海灘算得是小報裏定有名氣的一張,一向最喜歡胡說八道名人,又因著胡說八道四個字到不好叫權貴們自動對好入座的,所以越發的敢胡說八道了。
   曹二少想到上一回嶽敏之說過投資報業,覺得八成是真的。他雖然不是怕事的,然曹大帥競選總統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想到這裏,不由笑道:“我二堂姐新由日本回國,也說要辦一張婦女日報的,下回帶她來跟你們取經。”
    “好說好說。”嶽敏之笑道:“我和書霖的經驗,其實都是四個字:老實掏錢。”
   李書霖拍著茶幾笑罵:“敏之,你是出錢的憨大,別拖上我們。”
    他們三個一本正經的辦報如何如何談了半個鍾點,越談越是投機,不約而同把倩芸丟在一邊不顧不問。
   倩芸雖然是十五六歲的小姐,經曆的事情不多,也曉得她今天要死不活的纏著曹二少來尋嶽敏之是做錯了。她原來是賭著一口氣來的,吃嶽敏之幾句嚴厲的喝斥傷了少女驕傲的自尊,原來心裏存著的萬一的想頭自然是煙消雲散,轉而怨恨嶽敏之從前待她不清不楚的好是別有用心,就在心裏添了許多怨恨。從前看嶽敏之哪裏都覺得他好。今朝燈下看他,頭發太短,皮膚太黑,臉上的神情又太倨傲,這樣的人,怎麽母親就看重了他?倩芸越想越委屈,隻想站起來就走。可是在座的三個男人,嶽敏之是肯定不會送她回家,李書霖送她她又不肯。曹二少麽,已經讓人喊麗芸來陪她回家,她若是自己要走就是駁了他的麵子。真要一個人出門?倩芸想到傳說中金陵女大學生的人命案子,打了個哆嗦。她坐在沙發一角胡思亂想許久,進退兩難。
   是以麗芸笑盈盈站在門外,雖然鼻子尖可以翹到天花板上,倩芸還是走過去親親熱熱挽住她的胳膊,笑道:“麗芸,我玩的太高興了就忘了時間,煩你陪我回家。”
   麗芸將客廳裏的三個男子挨個看過,笑道:“我就不曉得,原來表哥現在和倩芸玩得這樣好。”
   李書霖冷笑道:“大半夜的到處亂跑,你就沒有半點大家小姐的樣子!二少,我和你借幾個衛兵,送兩位表小姐回公寓。”他在俞小姐們麵前一向都算正經,真擺出兄長的架子斥責,倩芸機靈,立刻就低下頭不敢出聲,麗芸小心的看向曹二少。她原來是和三少在回力球場跳舞,二少派衛兵來請,三少立刻放人,可見三少是不敢得罪二少的。此時二少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倩芸又這樣聽話,她心裏哆嗦了一下,緊緊挽住倩芸的胳膊,小聲道:“我坐三少的汽車來的,不勞表哥和二少借人,我們走罷。”
   二少揮手,方才帶麗芸上來的衛兵又帶著兩位俞小姐下樓。李書霖抱著胳膊倚在窗邊看載表妹的汽車遠去,笑道:“二少高明,我的兩位小表妹見了你都服服帖帖。”
   “小姐們見了我不服貼的,除去我家的姐妹,也隻令九表妹了。”曹二少站起來撣撣衣袖,笑道:“主雅客來勒,改日再來附上打擾。”
   李書霖笑著朝嶽敏之拱手,“我也去了。主任高臥罷。”
   “不敢不敢。”嶽敏之把他們送到樓下,目送曹二少的車隊離開,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
   祥雲公寓,寒風刮過清冷的街道,整棟公寓黑沉沉的,隻有三樓有窗口亮著燈,倩芸和麗芸下了車,一邊跺腳一邊張望。倩芸看自家的窗戶都是黑的,情知母親不在家,就先鬆了一口氣。她有些猶豫的說:“我家裏沒人,不如我們去敲九姐的門,找她說說話混一夜罷。”
   “我不去。我要回去跳舞。”麗芸冷笑道:“她裝的厲害,在我們麵前凶巴巴的,以轉過臉在男人麵前就是小白兔,我頂討厭她。”
   倩芸沉默一會,開口說道:“聽說九姐拒絕了二少的求婚。可是看二少的情景是非娶不可的意思,你何必跟她過不去?”
   “哈哈,你還是那麽傻。”麗芸笑的喘不過氣來,“走,我跟你去找她。”她轉過身走回車邊吩咐車夫:“我要陪我十姐,你和三少說一聲,我不去跳舞了。”我打發了車夫,拉著倩芸進了樓梯間,附倩芸耳朵邊小聲說:“二少在日本有戀人,你曉得啊?”
   “曉得啊,菁姐說過。”倩芸好奇的問:“這和九姐有什麽關係?”
   “你可曉得他們為什麽分開的?”麗芸冷笑著說:“聽說是二少求婚,那位日本小姐的父親不同意。等那位日本小姐到上海來,看九姐還裝得下去不。”
   “哦”倩芸輕輕應了一聲,說:“九姐其實比咱們兩個都強。她有洋人表哥撐腰,又有錢有優勢。”
   “有錢有勢也不是她的。”麗芸冷笑道:“看我舅媽就曉得了,我外婆能做主的時候,待我們何等親熱。一到她當家,翻臉比下簾子還快。你們家,不也是你舅媽做主了?”
   “是,我不比你好多少。”倩芸低低應道:“走罷。”
   “真要去?我不想。”麗芸站在三樓的樓梯口,翹著嘴說::“她跟她家那個顏姨奶奶一樣壞。”
   “我。。。。。其實我也不想去。”倩芸想到被潑的那半杯咖啡,還有方才被拒絕的委屈,就把名譽的問題拋開,“走,到你那裏去。我家老媽子是我舅媽薦來的,我怕她把閑話傳到我舅媽耳朵裏。”
   她們兩個踮手墊腳上四樓。麗芸掏出鑰匙開門,喊老媽子起來燒水燒宵夜。她們兩個為著一個炭盆烘火,相對無言。
   突然樓下傳來笛聲。這樣的大冷天,誰在外頭吹笛子?麗芸和倩芸不約而同站起來擠到窗邊朝下看。公寓門口的那棵法國梧桐樹葉子早都落光,吹笛人倚在背光處,隻看得出他穿著長衫。
   曲子好像是《鳳求凰》,笛聲起初嗚咽,繼而輕快,又轉深沉。麗芸聽得一會,推倩芸:“我們公寓還有什麽出挑的小姐?這樣子的求愛倒是雅的很。”
   倩芸想了一會,搖頭說:“我平常都是住校,不曉得公寓裏住的都是什麽樣的人家。”
   “快看快看,有人出來了。”麗芸指著公寓門口的那塊黑影,說:“我剛看到有人。”
   倩芸踮起腳朝那邊看,果然那裏有人影。想來吹笛人也看見了,笛聲歇了兩分鍾,又吹起《百鳥朝鳳》來。安靜清冷的夜裏,縱然是這樣換了的曲子,也滲著幾分淒涼。倩芸隻覺得寒意刺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笛聲好像調皮的孩子吃了驚嚇,聲音低下去一會又高起來。門口的人緩緩地走到燈下,居然就是芳芸。
   麗芸看見是芳芸,嚇了一聲用力關窗,小聲罵道:“她又勾搭上一個。”
   倩芸搖搖頭,露出苦笑,“下麵那個,是嶽大哥罷。”
 

67、就砸你家玻璃

    嶽敏之對麗芸一向都是敬而遠之,麗芸也不肯和他打交道。聽倩芸講樓下吹笛的人是嶽敏之,麗芸冷笑著走回火盆邊伸手向火,慢慢道:“咱們九姐真是有本事,哄著曹二少不算,還吊著嶽大少不放手。我就不懂了,這位嶽大少又沒有家世又沒有錢,怎麽大伯娘說他好,九姐也願意和他好。”
    麗芸臉上微紅,她倚在窗邊不出聲,全副精神遠眺那棵法國梧桐樹。
    “十姐,原來你喜歡嶽大少。”麗芸走回窗邊把窗簾用力拉上。“你醒醒罷,姓嶽的可不是好東西。”
    “我。。。。。。我哪有。”倩芸把自己藏在窗簾後,小聲說:“九姐才是撲火的飛蛾。”
    “她?”麗芸摸著臉頰,恨恨的說:“她不是走到哪裏都帶著保鏢麽,別人能隨便下手?”
    “還有誰看上她了?”倩芸一邊問,一邊不死心的拉起窗簾一角,正好看見打橫裏一個黑影衝出來攔在芳芸麵前,她連忙對麗芸招手,“快來,又有一個。”
    “有什麽好看的。”麗芸臉上現出鄙視的神情,“我頂討厭她裝腔作勢,”她打了個哈欠,嘴上說不看,還是敵不過好奇心,湊到窗邊和倩芸一起朝下看。
    祥雲公寓門口不遠有一盞路燈,芳芸就站在燈光下發愣。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手持半塊磚頭的黑衣少年麵露不悅,“女人,為什麽半夜偷跑下樓?”他講話的聲音很響亮,在四樓都能聽見。
    麗芸忍不住笑出聲來,拉開窗簾,指著那少年大聲說:“十姐,這個破了相的窮鬼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我看九姐倒像是很怕他的樣子。”聲音又響又脆,分明是存心要讓芳芸聽見。
    芳芸早就聽出那是俞家十一小姐麗芸,她側過頭看到雁九手裏的磚頭,小聲說:“砸她家玻璃。”
    ”好。”黑衣少年揚手,四樓十一小姐客廳窗戶上麵一塊玻璃應聲而碎。
    玻璃碎片四濺的刹那,麗芸和倩芸都尖叫起來。她們兩個這樣一叫,整棟公寓死層樓,幾十戶窗戶伴著各式各樣的罵聲次第亮起來。
    雁九不悅的哼一聲,掉頭就跑。芳芸有些猶豫的向前邁了兩步,旋即回頭,跟著雁九跑回公寓。
    暫歇的笛聲又起,這一回吹得不曉得是什麽曲子,調子跳躍歡快。那吹笛人始終藏在大樹的陰影裏,叫人看不清他的模樣。芳芸走到門口,步子突然輕快起來。雁九驚奇的回頭,芳芸輕聲笑道:“快跑。”
    從公寓門口到三樓的距離遠大於從四樓到三樓。芳芸跑得雖然快,還是被麗芸和倩芸堵在了門口。
    “九姐,你心真狠!”麗芸拉著倩芸的手亮給芳芸看。倩芸的手背上有一道正在滲血的傷口。
    芳芸皺眉:“十一妹的心更狠,為了尋我麻煩,都不曉得先給十姐包紮,是要叫你十姐流盡鮮血麽?”
    麗芸愣了一下,看向倩芸:“十姐,先回去,喊你家陳媽替你止血罷。”

倩芸還在遲疑,麗芸已經去敲對麵的門房。芳芸趁機掏出鑰匙開門,和雁九兩個悄悄溜進去,輕輕地,迅速地,把大門緊緊地關上了。
   陳媽開了門看見十小姐受傷流血,哪裏敢擔責任,馬上就打電話給胡家尋大太太,大叫大嚷。在芳芸家的客廳裏,都能清清楚楚聽到她講了什麽。
   黃媽有些緊張,關切的說:“就小姐,大太太到底是長輩。這樣子怕是叫三太太難做人。”
     芳芸冷笑道:“怕她們麽?對門真上門來鬧,我就把她家玻璃都砸碎。黃媽,捅開煤球爐燒開水罷。”
    半個鍾頭之後,上門來的,除去一臉慍色的大太太和略顯不安的婉芳,還有滿麵笑容的胡家舅太太和一位看著很是麵熟的中年太太。後兩位一進了芳芸更像學者書房的客廳,看見那幾隻頂天立地的大書櫥和書桌磊得高高的草稿紙,都有些詫異。
    芳芸滿麵的不高興,穿著睡衣張羅拿點心泡茶,雖然態度殷勤,卻是沒有半點以往在長輩麵前笑嘻嘻的樣子。
    婉芳接過芳芸遞來的茶杯,笑道:“你穿這個冷不冷?我陪你進去換件衣服罷。”
    芳芸順從的讓婉芳拉進臥室,婉芳借著換衣服的借口把臥房的門關上了,貼著芳芸的耳朵小聲問:“看你,不高興都擺在臉上。倩芸和你吵架了?”
    芳芸搖頭,說:“她今天有些奇怪,非要拉我去尋嶽大哥,問當初辦廠買機器款子的事。這個事和我們三房沒有半毛錢的關係,我自然不肯去趟混水。她在咖啡館鬧起來,說的好像那筆款子跟我們三房有關係似的。那裏離著櫻桃街近,我怕她亂說話鬧開了不好收場,就潑了她半杯溫咖啡,後來又喊了書霖表哥來給她台階下,送她回家的。”
    婉芳回想白天倩芸問她的那些話,依著倩芸的脾氣確是會問芳芸。那件事讓大老爺已經毫無名譽可言,若是叫倩芸坐實了那件事和三房有牽連,豈不是與憶白的前途也有礙?她不由皺著眉說:“她一向嘴快,你回絕的很好。那筆款子的事我也聽你父親說過,你爹不信是嶽敏之做的。這筆糊塗帳倒像是……是人家找嶽敏之背黑鍋的樣子。”
    芳芸察言觀色,看婉芳的神情是偏著自己了,連忙替她找個體麵的台階,“這個事吵出來不論和大伯父有什麽樣的幹係,大伯娘都是為難的,倒不如糊塗到底,我們俞家大房和胡家麵子上都能過得去。倩芸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就不曉得她是怎麽想的。”
    倩芸要拉著芳芸去問嶽敏之,自然是因為嶽敏之一向待芳芸很是殷勤的緣故。而從前大姐很是看好嶽敏之,想來也是因為倩芸早心有所屬。倩芸拉著芳芸去尋嶽敏之,倒像是芳芸對嶽敏之起了懷疑,可以令嶽敏之惱她。可惜這個倩芸孩子到底年紀太小,不懂這個事炒出來於她自己和她母親最有害。
    一邊是外甥女兼侄女,一邊是繼女。兩個都是她喜歡的孩子,她也不好明著在芳芸麵前說什麽。婉芳理清思路,歎了一口氣,說:“可不是嘛。”
    芳芸低著頭,慢吞吞換見客的衣裳。婉芳悄悄出來,笑道:“我方才問過了,兩個孩子白天出去玩,搶著付帳吵嘴,晚上還賭氣呢,想來陳媽看見倩芸割破手嚇壞了。”
    大太太板著的臉上現出笑來:“我說呢,平常倩芸和芳芸最要好,原來是為著搶付帳吵嘴,真是沒出息。這個陳媽大驚小怪,誤了我們一場好麻將。”
    “打了四圈也累了,正好散散悶。”舅太太含笑看向那位中年婦人,“前麵不遠有個徽菜館子辦的很好,我們過去吃宵夜罷。”
    中年婦人微笑道:“徽菜油膩,宵夜怕積食,就在家裏隨便弄點什麽吃的好了。婉芳,你這間公寓頂下來多少錢?”
    婉芳笑道:“是我們霖表少爺幫著辦的,具體多少我也沒過問,要問我們三老爺。”
    大太太讚許的看了小妹一眼,笑道:“霖哥兒這個孩子真真是招人疼。說起來,他也有二十三四了?”
    舅太太笑道:“二十六!舊年李家老太太拿他的八字去算姻緣,不是說他二十四?你們李親家太太挑兒媳婦可夠挑剔的,挑來挑去這麽多年,就沒有看中的?”
    大太太笑道:“可不是,我們家立夫比他還小兩歲呢,孩子都生了兩三個了。”
    婉芳笑道:“我去灶間看看,就在我們家吃點罷。”她站起來對站在臥房門邊的芳芸使了個眼色,就先進了灶間。芳芸默不作聲的就跟了進去。
    那位中年婦人看著芳芸的背影含笑不語。舅太太笑道:“芳芸這孩子雖說是在外國長到十幾歲,難得的安靜賢淑,可惜比我們立翔大四五歲,不然我一定要請媒人到小妹家去說親。”
    大太太笑道,“論家世也相當,就是年紀差的多了點。不過呢,現今小姐們都不作興早早就定親,到底還要念完大學才肯提親事。”
    舅太太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正要講話,婉芳已經提著一隻冒熱氣的茶壺出來,笑道:“我們憶白也是這樣講,現在人家的小姐不管學業如何,嫁妝裏頭頂要緊,最體麵是有一張大學文憑。何況我們芳芸——”她衝著中年太太微微一笑,“英文和法文都是頂好的,將來就是考公費留洋也考得起。”
    “嘖嘖,這哪裏是後娘,親娘都沒有這樣誇自家女兒的。”舅太太笑道:“你就少得意些罷。虧得二夫人是自己人,不會笑話你自誇。”
    “如今的摩登小姐們,會跳舞,會滑冰,會打網球,會騎單車,簡直就沒有她們不會的。遠的不說,就是我們家那幾位小姐們,吃喝玩樂無所不精,提起學校的功課,是樣樣稀鬆。”二夫人笑道:“府上書香門第,才養得出這樣的好女孩兒。不過麽,現在結了婚還上學的也不在少數。上回我聽你們倩芸講,說那個什麽杜陽笙的兒媳婦,就和她同班,是不是?”
    “還有那個什麽地產大王周家,幾個兒媳婦也都在上大學好像。”舅太太笑眯眯看著婉芳:“想當年,我們嫁到婆家……”
    “太太,”芳芸從灶間探頭,親親熱熱的喊婉芳,“拌玫瑰餡子要放幾勺糖?”
    婉芳連忙答應著走過去,挽著芳芸的胳膊進灶間。芳芸衝黃媽使了個眼色,黃媽端著一碟瓜子出去。芳芸笑道:“舅太太不是來興師問罪的麽,怎麽說起那些事情來了?”

    婉芳有些不滿的說:“好像我們胡家多虧待她似的,就愛在外人麵前說這些。要做玫瑰餡子的湯圓麽?”
    桌上擺著兩隻細磁碗,一隻裝著玫瑰餡,一隻裝著豬油芝麻餡,都是拌好了的。芳芸壓低了聲音笑嘻嘻的說:“黃媽早拌好了,我是怕太太為難,喊太太進來避一會的。”
    婉芳輕輕啐她道:“原來你在偷聽!也不害臊。和你講,那個就是曹二少的生母。特為來看你的。”
    是生母,那自然不是曹大帥的正室,芳芸愣了一下,笑道:“她老人家怕是做不了主罷。”
    “曹太太不管事,帥府裏的事她也能做一小半的主。”婉芳笑道:“不過嘛,曹太太再不管事,二少的婚事還是要過問的。聽講她有意把自己娘家的一個外甥女說給二少。”
    芳芸低頭想了一會,慢慢說:“二少必定是不肯的。”
    “那是自然。”婉芳笑道:“咱們慢慢拖著。大太太是等不及了,二少自家隻怕也是等不及的。拖過這一二年就好了。”
    “嗯。”芳芸洗手揉糯米麵,揉了一會笑道:“我記得舊年才到上海,報紙上都說上海是馮大帥的轄區。這一二年就姓了曹,不曉得再過一二年會不會改姓呀。”
    婉芳沉默許久,一邊洗手一邊說:“風水輪流轉,哪個曉得明天的事體。這些話你還是放在心裏罷,別和倩芸她們講。她們不如你懂事,不曉得什麽話是要藏起來的。”
    “曉得了。”芳芸揪出一團麵團搓著玩,笑道:“我恍惚聽說我爹要出任申大的校長,真的假的?”
    “新創建的大學,校長位子哪裏好坐?還沒有公開宣布的事,你是怎麽曉得的?”婉芳微笑。
    “和我同住一間宿舍的吳靜儀呀,她三叔在南京教育部做事的。”芳芸扮了個鬼臉,笑道:“她母親再三的喊她請我去她家玩。靜儀跟我說的,咱們過年和她家走走罷。”
    舅太太走到灶間門口,扶著門框笑問:“怎麽?妹夫要當大學校長了?”
    婉芳連忙搖著頭笑道:“沒有的事,是孩子們在學校瞎說的。要有,我頭一個和大嫂講的”
    “芳芸,你來。”舅太太過來拉芳芸,她湊到芳芸耳邊小聲說:“那是曹大帥的二夫人,你去應酬一下她。”
    芳芸舉起濕呼呼糊滿糯米麵粉的兩隻手,笑道:“舅太太,我這裏走不開。喊倩芸和麗芸來嘛。”她的眼睛笑起來眯成兩隻彎彎的月牙,聲音卻是大起來,“麗芸和三少可要好了,出入都是三少的汽車代步,她上回還和我講三少……”芳芸吐了吐舌頭,低下頭揉麵。
    婉芳有些尷尬的在芳芸肩上敲了一下,笑罵:“做你的事罷。”轉而拉著舅太太出來。
    然芳芸半吞半吐的話已經教客廳裏的二夫人聽見了。二夫人含笑看向婉芳:“麗芸,也是府上的小姐?”
    “排行第十一。”舅太太笑道:“也是跟著我們大妹妹在這邊住。”
    “喊她們過來吃宵夜罷,正好陪我們閑話解悶。”二夫人笑道:“我就不曉得我們家的老三也看上俞家小姐了。”
    舅太太親自過去喊,倩芸拉著不情不願的麗芸過來。大太太衝女兒使了個眼色,笑道:“你一向羨慕你九姐下得廚房,還不進去幫忙?來,麗芸,到大伯娘這裏坐。”就把麗芸拉在身邊坐下。
    倩芸溜進廚房,離著芳芸遠遠站著。芳芸也不管她,自顧自搓湯圓。灶間的門半敞著,二夫人和麗芸一問一答,大太太和舅太太笑聲不絕。芳芸揭開鍋蓋,白色的水氣彌漫開來,倩芸讓開兩尺,小聲說:“我媽好不容易才把二夫人和麗芸隔開來,你怎麽又把她引過來了?”
    “曹家明擺著是故意裝不知道。她那樣和三少混著也不是事。”芳芸冷笑道:“她的體麵就是咱們的體麵。她要是鬧得將來不好收場,你以為我們出門人家就瞧得起我們了?”
    “可是——三少是大夫人生的。”倩芸很不高興的說:“大夫人看不上麗芸的。”
    “二夫人像是看上了。”芳芸朝談笑風生的客廳看了一眼,小聲道:“麗芸不傻,你怎麽就想不通?”
    倩芸想了好大一會,啊一聲,說:“我怎麽沒想到。不過,不過要是不成……”
    “不成,她和三少斷了,也比現在強。”芳芸冷笑著說:“我是頂為自己著想的一個人,與我自己有益與別人有益的事我自然是樂意幫忙。若是別人有損於我,我可不隻會砸她家玻璃。”
 

68、相親不相愛

    倩芸冷笑道:“九姐,這話你敢當十一妹麵說麽?”
    芳芸冷冷的掃過她紮著紗布的手,“我明明是講給你聽的。你不服氣,到客廳去尋你的曹二夫人,說我欺侮你呀。”
    曹二夫人到祥雲公寓來,起因確是倩芸手受傷,實際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來看芳芸的,大家庭裏姐妹多麵和心不合常有,撕破臉吵嘴打架到外人麵前,芳芸固然不會在曹二夫人心裏留下好印象。倩芸不止脫不掉一個不懂事胡鬧的按語,還會間接得罪曹二少,她自然是不肯。倩芸怒視芳芸,說:“我看在小姨的份上喊你一聲九姐,你不要太囂張。”
    “是看在我們太太的份上,還是在看在旁的什麽事上,你心裏比我清楚。”芳芸微笑,小聲說:“以後我這裏不勞十小姐踏足,吃完我的送客湯圓,請你滾的快一些罷。”
    倩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呼呼的推門,徑直穿過客廳出去。
    大太太詫異的看著女兒的背影,尷尬的說:“這個孩子,怎麽還和她九姐鬧小脾氣?”
    舅太太笑道:“姊妹們太輕近就容易使小性子。明朝早上再看他們,又親親熱熱上學去了。”
    芳芸遲疑一會,到底沒有去尋倩芸,她坐在做靠近灶間的一張沙發上,吩咐站在一邊伺候的黃媽,“你去灶間幫忙罷。”
    黃媽甫一轉身,麗芸笑道:“九姐家裏用的人個個都蠻好。還有個小保鏢怎麽不見?方才還看見他和九姐一淘在樓下散步。”
    大太太坐在側麵,兩隻眼睛瞪得溜圓,恨不得把麗芸掐死。舅太太咳了一聲,道:“她用的不是一個白保鏢麽?”
    婉芳含笑解釋:“那個保鏢去美國了,芳芸的表哥又送來一個,聽講人品蠻好。”
    “比九姐大不了一兩歲罷?”麗芸笑道:“三嬸,九姐一個人住在外邊,家裏有這樣一個小保鏢,我怕人家要講閑話的。三嬸你看,我和十姐都是不用保鏢的,天天進進出出,哪裏有事?”
   “ 我們這樣的人家,確是用不起保鏢的,”婉芳笑道:“這是芳芸外婆家疼外孫女的一片心意,別人眼紅都不及,哪裏會講閑話。”
    舅太太連忙笑道:“小妹這麽說,我們可要給倩芸尋個保鏢,不然就是不疼外孫女了?”
    “不敢不敢。我們借九小姐的光,平常倩芸上學放學都是和芳芸一淘走。”大太太笑眯眯看著麗芸,道:“麗芸哪,明朝大伯娘也替你尋個保鏢,好不好?”
    “大伯娘!”麗芸翹起嘴撒嬌,“好像我眼紅九姐有保鏢一樣,我不依。我去尋九姐講話。”她站起來走到灶間門口,遲疑了一會方邁進門檻,小心把門掩上。
    芳芸倚在桌邊搓湯圓,聽見麗芸進來的動靜,低聲笑道:“十一妹,我還以為你再不肯進我家的門。”

      麗芸恨恨的看著桌子底下酣睡的莎麗,也壓低了聲音說話“我被狗咬了一口,怎麽會和狗一般見識。”
    “那你瞪著狗做什麽?”芳芸把手裏搓好的玫瑰陷的湯圓放到鋪著白紗布的搪瓷盤子上,笑道:“玻璃碎了一塊灌冷風,晚上加床被子啊,仔細傷風。”
    “你。。。。。。”麗芸的聲音低了下來,他顧忌的看向客廳,小聲說:“你什麽意思,存心想吵架麽?”
    “我好意提醒你啊。”芳芸笑的越發快活了,“我聽說你最近和曹家三少走得很近。”
    "我。。。。。。”麗芸咬著嘴唇,小聲說:“我的事。不要你管。”
    芳芸朝外麵指了一下,說:“外頭坐著的二夫人,剛剛好,能夠管得到你的事。”
    “你倒是蠻會替我著想,”麗芸冷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不過是將己之心度你之腹。”芳芸慢慢的說:“我和曹三少不過是平常的社交場上認識的朋友,偏偏大太太對我熱心得不像話,對你反倒是熟視無睹,她的心思你懂?”

      “不過是格外奉承曹二少罷了。”麗芸抱著胳膊斜眼看芳芸,冷笑道:“你要是個不會喘氣的玩物,大伯娘早找根紅絲帶拴在你脖子上,敲鑼打鼓送到曹家去了。”
    “原來你一樣看得清楚,”芳芸微笑道:“看來你自家早有打算。”
    麗芸冷笑道:“我自然有我 的計劃。我勸你少管旁人的閑事罷,倒是你自己,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
    “有勞十一妹替我操心,多謝多謝。”芳芸看她實在不懂也不再堅持,笑道:“少管閑事的忠告回贈給你。”芳芸伸出沾著糯米粉的食指壓在唇邊,“我可是聽見你在曹二太太麵前嚼舌頭了,小心些,我家的保鏢可不隻會砸人家玻璃窗。”
    麗芸想發作,卻怕在曹二夫人麵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想到方才倩芸的例子,狠狠的哼了一聲,轉頭出去,同樣徑直穿過客廳,出了門出去。
    曹二夫人驚奇的看著麗芸出門,兩位俞太太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喲,這是怎麽了?”舅太太搶在前頭說:“怎麽跑了?”
    大太太的心到底是偏著自己的女兒的,她壓住心裏的不悅,站起來笑道:“倒不像是我們麗芸在鬧脾氣,我過去看看罷。”
    倩芸使性子走了,或者是倩芸的不是;麗芸也使性子走了,麗芸固然有不是,芳芸的問題更大一些。婉芳臉上有些掛不住,站起來笑道:“我去看看點心好了沒有。”
    她進了灶間,看芳芸還在若無其事的搓湯圓,歎了一口氣說:“有客在呢,你們這是怎麽了?”
    芳芸低聲笑道:“方才麗芸在外頭講的那些話,是人都要惱。太太雖然替我出頭了,難道我就是紙糊的麽?”
    “你呀,這樣子倒叫外人覺得我們俞家家教不好似的。”婉芳皺眉,小聲抱怨起來:“麗芸從小叫她母親慣壞了,你何必和她一般見識。”
    “我們俞家的家教從來都不是逆來順受,”芳芸的調門微微提高了些:“難道就由著她胡說八道麽?”
    芳芸講的話客廳裏的人都聽見。曹二夫人微微皺眉,舅太太陪著笑道:“他們俞家呀,待小姐們都是極嬌慣的,平常小姐們要好的時候黏在一起拉都拉不開。今朝也不曉得是怎麽了,個個都鬧小性子,叫二夫人笑話了。”
    曹二夫人笑道:“孩子嘛,好一陣吵一陣,也是赤字天性。”她雖然講話客氣,卻是失了剛才的興頭。舅太太察言觀色,也不多言。
    婉芳等了一會不見太太過來,隻好捧著熱氣騰騰的湯圓出來奉客。她親自送兩碗到對麵給大太太倩芸,又喊芳芸端一碗送上去給麗芸。芳芸才答應,雁九就從客房蹦出來,也不向太太們問好,徑直開門守在樓道裏。芳芸笑盈盈端著一碗湯圓出去。
    舅太太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的問:“這是你們十一小姐講的那個保鏢?孩子氣的很那。”
    婉芳笑道:“這個保鏢雖然樣子是中國人,聽講實在外國長大的,中國話都講不了幾句,要叫他通中國的禮儀哪有那樣容易。其實我倒是蠻中意芳芸從前用的那個白俄保鏢。”
    “那個白俄保鏢,上回我過生日遠遠見過一回,生的很體麵,也會守下人的本分,”舅太太笑道:“怎麽就換了這一個?”
    “芳芸的保鏢都是她表哥安排的,我們也沒細問過。”婉芳笑著喊黃媽,“黃媽,你可曉得伊萬為著什麽緣故去美國的?”
    黃媽笑嘻嘻到客廳來,“回太太的話,伊萬我妹子要嫁到美國去,他姆媽不放心,索性就全家去了。”
    婉芳揮手讓她下去,笑著讓大家吃湯圓。將及吃完,大太太走過來,笑道:“外頭下雨了,還不小。不如在我那再打一圈牌?”
   曹二太太笑著點頭,站起來說:“好罷。”舅太太過來挽住二夫人的胳膊,笑道:"下雨天留客天,不打牌做什麽,快走快走。"
    婉芳笑道:“我打個電話回家看小毛頭睡了沒有,就來。”
    黃媽在客廳裏收拾沙發茶幾,婉芳站在書桌邊打電話,芳芸下樓時瞧見對門燈火通明,還有抹牌的聲音,曉得他們還要抹幾圈,候婉芳斷了電話,她笑道:“太太還要應酬到幾時?”
   婉芳苦笑道:“總要到三四點鍾罷。還好曹二夫人不怎麽喜歡打牌,也就是興致來了打一夜。你早些睡罷。”
    芳芸打了個哈欠,笑道:“太太這樣一講我就困了。我看小毛頭很喜歡吃蛋糕,明朝喊黃媽再送幾匣過去呀。”
    婉芳笑著出門,芳芸看黃媽關門,打著哈欠回去睡覺不提。
    第二天早上上學,芳芸站在公寓門口等雁九把車開過來。恰好倩芸出來,倩芸冷冷的看了一眼,說:“誰不曉得我們俞家窮了,你撐什麽排場?”
    “是你們大房連累俞家窮了。”芳芸笑眯眯的說:“我爹再怎麽說也是一校之長,又是申大籌備委員會的委員,我上學放學坐一坐汽車,還是坐得起的。”
    “九姐忘了罷,三叔親自把九姐從族譜裏劃掉的。九姐其實算不得三叔家的人。”倩芸笑道:“我不該這樣客氣的,不曉得怎麽稱呼你好,你還有資格姓俞麽?”
    “熟人都喊我伊莎貝拉。”芳芸笑道:“十小姐慢行,我先走一步。”
 

69、雞飛蛋打(上) ...
  
  唐珍妮指著芳芸哈哈大笑,說:“我就說哪,那個楊六太太一再暗示我,說曹二夫人不喜歡你,我沒有和她做親戚的福氣,原來你在曹大帥的二夫人麵前鬧了這麽一場。”
  芳芸笑道:“人家二夫人親自來相看了,我不鬧一鬧,怎麽叫她曉得我是不樂意?萬一曹家看著大太太她們的熱呼勁兒,以為我是樂意的,真到我家去提親了,再拒絕人家到底大家臉上不好看。”
  “曹家暴發,格外要麵子是真的。”唐珍妮笑道:“不過曹二少隻怕不肯就此罷手。你表哥要休年假,打算過年那幾天帶我去香港轉一轉。你和我們一淘去散散心,好不好?”
  “好呀。”芳芸笑道:“過年不過是親戚們吃吃喝喝打麻將,我也不耐煩應酬那些人。”
  一個聽差匆忙進來,笑道:“太太,那位蘇小姐又來了。”
  唐珍妮皺眉,不悅的說:“不是答應她去參加她的婚禮的麽,她怎麽又跑來了?請她進來罷。”她體貼的對芳芸說:“你要不耐煩見她,就暫時避一避罷。”
  芳芸笑道:“避她做什麽?我到很想曉得些她婆家的事呢。”
  唐珍妮對著芳芸會心一笑。芳芸看見蘇小姐並不起來問好,依舊盤腿坐在沙發上,笑著招呼,“好久不見蘇小姐,恭喜了。”
  蘇文清的腰比從前略粗一些,身量依舊苗條。她將脫下的皮大衣和新式手提包放在沙發的一頭,就坐在唐珍妮的身邊,笑道:“九小姐氣色蠻好呀。寶珠,我今朝來,是想請你幫我看看結婚禮服的樣式。”
  “還沒有定麽?”唐珍妮笑道:“你在誰家做?”
  蘇文清從手提包裏取出一本畫冊,翻開來給唐珍妮看,一邊翻一邊講:“我二姐要替我做,我也不好拒絕她,你看這一件怎麽樣?”
  芳芸遠遠瞟過去,蘇文清拿的是一本美國出版的時裝雜誌。看來是丘鳳笙從美國的親戚朋友那裏弄來的了。芳芸想了一會,趁她們兩個討論熱烈的時機,悄悄上樓進亞當的書房。
  亞當戴著眼鏡在看報表,看見芳芸進來,笑道:“可是不放心你家的保鏢麽?我這裏正好有他寄來的一封信。”就從抽屜裏翻出一封信遞給芳芸。
  芳芸接過來含笑看完,笑道:“他在美國過的很好,叫我轉達他們一家對表哥的謝意呢。”
  “伊萬現在回國了罷?”亞當笑道:“我聽講他把家傳的沙皇彩蛋賣了個天價,買了一大批西藥和軍備物資,那是存了報效故國的心思了?”
  芳芸點頭笑道:“是呀,他講他要回彼得堡。”芳芸停了一停,直視亞當探視的眼睛,“表哥,我想請個私人偵探去美國查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又不想要人曉得,在上海可辦得到?”
  亞當一本正經的說:“何必舍遠求近,就在美國雇一個就好了。不過我很好奇,什麽樣無關緊要的小事,值得我們的九小姐要雇偵探?”
  “我想查一查顏如玉的弟弟是怎麽發家的,而且——”芳芸冷笑著說:“他當初不是兩手空空去的美國麽,一轉眼回國怎麽就有錢了?就憑他在洋行這小半年的薪水,支付不起他的開銷罷。”
  “還是不要查的好。”亞當沉默了一會,說:“在他去美國之前,從香港渣打銀行匯到我們花旗銀行丘鳳笙戶頭一共有三筆款子,一共十五萬塊錢。我當時十分好奇,留意看匯款人,是俞遠山。這個人是俞家的人罷。”
  芳芸沉思,好久才說:“既然是姓俞,那自然還是不查的好。亞當,謝謝你。”
  亞當聳聳肩,笑道:“珍妮和你講過我們要去香港過年了?”
  “表嫂邀我同去,”芳芸微笑起來,“煩表哥替我和雁九買船票罷。幾時啟程?”
  “候你放了假就走。”亞當指指門外,扮了個鬼臉,重拿起報表,“正好有些文件可以帶到香港讓你處理。”
  芳芸說:“珠姐,也不能讓她曉得麽?”
  “當然,她是個好女人。”亞當有些傷感的說:“我很遺憾沒有在合適的時候遇到她。倘若將來她和我不再有關係,很難講還會一直對你保持善意,是不是?中國有句話講的很好,防人之心不可無。”
  芳芸低低嗯了一聲,有些難過的看著亞當。亞當看了幾頁報表,發現芳芸還在發愣,不由笑道:“伊莎貝拉,我不過一說而已,你又何必當真。尋珍妮玩去罷,等我看完這些報表,帶你們看電影去,聽講蘭心有放新片子,你喊聽差買幾張票。”
  芳芸出來,吩咐遠遠守在樓梯邊的聽差買電影票。唐珍妮仰頭喊道:“芳芸,你要去看電影麽?”
  芳芸扶著扶手下來,笑道:“表哥說下午請表嫂看電影,我也想去,就喊聽差替我多買兩張票子。”
  “怎麽要兩張?”蘇文清放下雜誌,笑道:“九小姐還要請哪個?”
  “她一個人出門都是帶保鏢的。”唐珍妮重把雜誌撿起來,:“你挑好了沒有?好日子就在眼前,婚事籌備妥當了?”
  “鳳笙辦事一向體貼周到。”蘇文清臉上泛起微紅,笑道:“九小姐,回頭我補一張帖子給你啊,謹誠常和我說想念姐姐的,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吃杯喜酒。”
  “聽講丘家也是講規矩的大家庭,”芳芸含笑回答:“我去不合適罷。丘七少雖然是我兄弟的舅舅,丘六小姐到底做過我的家庭教師,又是我爹前姨太太的身份,我到府上,丘蘇兩姓就沒有坐的地方了。”
  唐珍妮撲哧笑出聲來,說:“可不是嘛,丘家一向規矩多,自從丘七少認回六姐,和俞家已經不再有來往了。你讓芳芸去,不是存心讓丘家人臉上下不來麽。”
  蘇文清教芳芸嗆著了,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芳芸也不管她,在唐珍妮對麵坐下來,笑道:“話雖然這樣講,到底我也不能拂卻蘇姐姐的一片心意,一定要備份賀禮,煩珠姐去吃喜酒的時候捎上罷。”
  唐珍妮笑嘻嘻答應了。彼此談話不再投機,蘇文清坐了一會就走了。唐珍妮送她到客廳門口回轉,歎氣說:“好容易巴結著找了個金龜婿,恨不得叫所有人都去參加她的婚禮。”
  “珠姐不想去麽?”芳芸笑問。
  “去,怎麽不去!”唐珍妮笑道:“蘇文清的對頭可不少,她為了出氣肯定一古腦都請到了。我呀,就是她請去的泰山石敢當。”
  “那我下個休息日還到珠姐這裏來。”芳芸笑道:“我要跟你們新來的廣東廚子學煲湯。”
  唐珍妮揚揚手,擰開一瓶指甲油塗紅指甲,滿不在乎的說:“你去罷,回頭我替你給櫻桃街打電話。我估計你們太太這一向也很受娘家人的氣,倒不如不見麵。”  
  丘家借了禮查飯店的大餐廳辦喜酒。雖然丘七少親自去幾家老親家送了帖子,俞家胡家都沒有人來。來吃喜酒的小半是丘家親戚,大半是丘鳳笙生意場上結識的新朋友。花旗銀行大班太太兼電影明星唐珍妮的麵子極大,青年男女都爭著過來和她講話,唐珍妮含笑站在大堂應酬了半個鍾頭,顏如玉笑嘻嘻過來,道:“請落座罷。”引著她到李書霖和席十一那桌坐。
  唐珍妮看見顏如玉和李書霖交換過眼神才走,端著茶杯笑道:“霖哥兒出息了呀。”
  “人生苦短,苦中做樂罷了。”李書霖皺眉掏表看時間,“敏之怎麽還沒有來?”
  “丘七少還請他了?”唐珍妮小聲笑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李書霖笑道:“你辦跳舞會不是一樣要散帖子給那幾個和你不對盤的女明星,人家不一樣也來捧場麽。”
  席十一笑道:“你們家年貨備好了沒有?我表舅家送我幾隻好宣威火腿,回頭我送到你那裏去?”
  “多謝多謝”唐寶珠一邊笑著道謝,一邊在人群裏尋找舊時同學。嶽敏之穿著一件寶藍緞麵的長衫進來,一個衣襟上拴著司儀紅紙條的西裝青年攔住他們,他指指李書霖那一桌,徑直走過來。李書霖笑道:“讓人耳目一新呀。”
  嶽敏之理了理雪白的袖口,笑道:“特為來吃喜酒換的,還是穿長衫隆重些。我來的不算遲罷。”
  “儀式還有半個鍾頭才開始。”李書霖將懷表收回衣袋,笑道:“那邊有幾位長輩我要去打個招乎,一會我們好好喝幾杯。”
  唐珍妮輕輕哼了一聲,李書霖哈哈大笑,起身而去。嶽敏之摸出銀煙匣先請唐珍妮取煙,再讓席十一。席十一夾著香煙吸了一口,歎息道:“敏之回國也有四年了吧。我還記得頭一回遇見你就是在禮查飯店,你邀請寶珠跳舞,和我,還有書霖打了一架。回想起來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嶽敏之笑道:“一會散了席,咱們幾個再到樓上跳舞去。這一回,我不和你們搶。”
  席十一期待的看向唐珍妮。唐珍妮微微點頭,他臉上就現出笑來,說:“好呀好呀,我就去訂個桌子。禮查飯店的中餐馬馬虎虎,我先去叫幾客牛排。”他興高采烈的也走了。偌大一張圓桌隻剩唐珍妮和嶽敏之兩個。
  嶽敏之吸了幾口香煙,將煙頭按滅,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新娘子再三來請。”唐珍妮歎息道:“雖然我和她交情不算頂好,可是結婚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我總要替她撐撐場麵。”
  “哦。”嶽敏之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把玩手裏的煙匣,不再講話。
  唐珍妮撐著桌沿,心不在焉的應酬過來和她打招呼的人。過了一會李書霖和席十一先後回來。司儀又引了幾位青年客人過來落座。唐珍妮情知儀式就要舉行,不由幽怨的瞟了一眼李書霖。李書霖渾然不覺,咬著香煙悠閑的和賓客裏的熟人打招呼。突然,他愣住了,輕輕拐了一下席十一,說:“莫不是我眼花了罷,你看那個角落裏坐的是誰?”
  那個角落裏坐著的像是俞家大老爺。論眉眼實在是酷似,然又白又胖,滿麵紅光,和上回大家見到的黑瘦病鬼完全兩樣。
  席十一琢磨了半天,問李書霖:“這是俞老太爺的滄海遺珠麽?”
 

70、雞飛蛋打(下)

      李書霖眯著眼看了許久,拿不準這個人是不會死俞大老爺。他把探尋的目光投向唐珍妮和嶽敏之。唐珍妮扭過頭不理他。嶽敏之笑笑,把玩手邊的一匣火柴。
    若真是俞家大老爺 ,頭一個就要和嶽敏之為難。然嶽敏之又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李書霖不曉得嶽敏之打的什麽主意,隻得默不作聲。李書霖不動聲色,唐珍妮當然當沒看見。唐珍妮沒有動靜,席十一也隻裝看不見,出去他們幾個和俞家交情深厚,旁人又哪裏會留意滿座賓客之中有一個生得甚像俞家大老爺的人呢?
    顏如玉梳著新燙的卷發、抹著桃紅的唇膏,嶄新的墨綠緞麵旗袍上套著一件小小的皮草小坎肩。她在賓客中周旋啊,滿麵春風,風姿卓越。李書霖左手撐在圓桌邊上,視線一刻不停的追逐著這個美人,就把俞家的遺珠忘到了腦後。
    彼時的摩登婚禮都是中西合璧,新人先穿西式禮服在禮堂簽署結婚證書,還要有介紹人致辭,證婚人講話。司儀請邱鳳生挎著象牙白軟緞結婚禮服的蘇文清走到小舞台上,朗聲笑道:“有請介紹人唐寶珠小姐。”
    唐珍妮愣了一下,欠身將起。卻見一人疾步上台一把揪住邱鳳生的膀子,大喝:“邱小七,你可認得我。”
    邱鳳生吃驚的看著那人,蘇文清尖叫著暈倒,他忙不迭推開那人去扶新娘子。司儀是個西裝青年,原是邱鳳生的朋友臨時客串的,就教亂七八糟的場麵嚇住了,結結巴巴指著那人說:“這位先生,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好說個屁!”那人緊緊揪住邱鳳生,大聲說:“我要戳破這個騙子的畫皮,我要召開記者招待會。”他的話音剛落,早有一群舉著相機的記者從大門外擁至。
    邱家人這個時候才反映過來,幾位丘少爺扒開人群衝到台子上要把邱鳳生和那人分開,然記者堆裏衝出來三五個壯漢護衛在身邊,邱家人左右衝突都上不去台子。
    “我是創辦紡織廠被罵卷了巨款逃走的俞敬亭!”俞大老爺威嚴的咳嗽了幾聲,壓下滿堂的竊竊私語,"我俞某人怨哪,這一年我忍辱負重在美國找到了證據!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他指向邱鳳生,“你出國之前,在花旗銀行的戶頭上就有十五萬大洋的巨款,我問你,你的錢是從哪裏來的!”
    十五萬大洋!邱家的大老爺們都吃驚的看著俞大老爺。俞大老爺解開錦袍的紐扣,掏出一跌子文件出示給記者,“這是我在美國找到的證據。賣機器給我們的木棉銀行幕後老板,是個叫玲瓏夫人的中國女人。這個女人,是他的生母!”
    邱家親戚裏頭幾個年紀大的都曉得些玲瓏夫人的舊事。這種事體旁的女人或者做不出來,玲瓏夫人做出來好像描眉圖唇一樣容易。更何況邱鳳生不顧家庭的勸阻,把不名譽的顏如玉認為六姐,這個事就更是八九成像了。半信半疑的邱家人退後,旁人落得看熱鬧。記者們的相機閃光燈閃個不停,議論聲越來越高,大廳裏熱鬧得好像青雲茶樓。李書霖托著腮看著嶽敏之發呆。嶽敏之微笑著把火柴匣,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唐珍妮看向熱鬧的人群,小聲說:“哪個能證明這個人是俞家大老爺?”
    她想得到,邱鳳生自然也早想到了。邱鳳生替蘇文清找了一張椅子安頓好,頭發散亂,臉色蒼白,大聲喊:“誰能證明你是俞敬亭?”
    俞大老爺哼了一聲,壓下滿座的喧鬧,說:“在座的人就能證明,旁的人不論,那邊的嶽先生也是當事人之一。”
    早有好事的記者跑到嶽敏之這一桌提問。嶽敏之搶在李書霖前麵站起來,遙遙對俞大老爺拱手,道:“俞老,好久不見,你還要告我麽?”
    俞大老爺威嚴的哼了一聲,說:“雖然我還沒有查到對你不利的證據,可是我保留起訴你的權利!”
    嶽敏之笑道:“好說好說,法治社會嘛,一切都是講證據的。”
    一連數日滬上各中西報紙不約而同都在醒目位置連續報道了這樁舊案子的新進展,不少報紙還配以俞大老爺在租借臨時法院遞交起訴書等等照片數楨。
    胡舅太太怒氣衝衝的把厚厚一疊報紙丟在大太太麵前的茶幾上,說“他還要告曹大帥索賄十萬現大洋,他瘋了!”
    大太太麵色蒼白,委委屈屈拿手帕擦眼睛,“當初我不肯認他,你們不是也支持我的麽。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你有氣別衝我來。”
    “你說你說,你說了不算,曹大帥為了競選總統籌劃了兩年,現在自家人弄出這樣的事來,你叫兄弟在大帥麵前怎麽做人!”
    大太太拿手帕捂著臉嗚嗚的哭起來,任胡舅太太怎麽說都不搭腔。胡舅太太罵了半天,拿總是哭的大太太沒有辦法,隻好帶著守在門口的兩個衛兵離開。她出門,正好和芳芸打了個照麵。芳芸胳膊下夾著一卷報紙,遠遠就喊:“舅太太好。”
    胡舅太太冷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大太太家大門半敞,大太太坐在一堆報紙中低聲哭泣。芳芸等候雁九開門,正好看見。她曉得倩芸隨後就到,進門就喊雁九把門關上。
    黃媽送出來一壺熱茶,笑道:“對門吵了總有大半個鍾頭呢。”
    芳芸把報紙緩緩攤開,捧著一杯熱茶撿了一張開始細讀。黃媽好奇的湊過來看了幾眼,說:“這個人生得蠻像我們俞家的大老爺哉。”
    芳芸點頭,說“就是大伯,報上說四叔親自接他回櫻桃街的。”她困惑的又翻出一張報紙來看,良久,閉目,淚如雨下。
    “九小姐這是怎麽了?”黃媽到灶間倒洗臉水,低聲和黃伯講:“俞家幾房都分家了,我們三老爺又是高升的,怎麽九小姐為著大房的事這樣子傷心?”
    黃伯瞪了她一眼,說:“少講話,多做事。”黃媽捧著搪瓷臉盆出來,就聽見對門十小姐在拍門,她把臉盆端到茶幾上,小聲說:“十小姐在外頭。”
    芳芸睜開眼睛,端起臉盆回灶間,慢吞吞洗完了臉,聽得拍門聲一聲比一聲急,才說:“開門罷。”
    兩隻眼睛腫的像紅桃子一樣的倩芸進來,看見芳芸的寫字台上放著的那堆報紙,好像被紮了一下,她的聲音尖而利:“你也看這些,是不是你氣哭我母親的?”
    “我上樓的時候和你們舅太太打了個照麵。”芳芸冷靜的說:“你來尋我做什麽?”
      “我。。。。。我有事想回櫻桃街一趟,”倩芸的聲音低了下去,“和你借汽車用一用。”
    “不借。”芳芸冷笑著說:“你要去哪裏是你的事,我借車給你,倘若你在哪裏出了事,你的母親和舅舅不是要怪到我頭上來?請出去罷。”
    “你的心腸就這樣壞?”倩芸的嘴唇哆嗦著,指著芳芸還想說話,見雁九凶惡的瞪了她一眼,把溜到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雁九拉開大門,倩芸就老老實實自動出門,她在自家門口愣了一會,拔腿就朝四樓跑。

      過得一會外頭一陣汽車聲響,芳芸走到窗邊俯視,看見倩芸和麗芸在一起出門,大是頭痛。她板著臉把報紙胡亂卷成一卷丟到垃圾筒。黃媽小心翼翼的縮回灶間,雁九幹脆躲回自己的房間,芳芸生了一會悶氣,還是給婉芳打電話。
    婉芳為難的說:“你父親說這個事情和我們三房沒有關係。老太太那邊向來不待見你父親。倩芸和麗芸一起到櫻桃街來,隻怕又有得吵,咱們三房還是裝不知道罷。”她停了一會,又說:“隻怕等一會大姐尋不見倩芸要找到你那裏,你到你表哥那裏避一避吧。”
    芳芸連忙答應,晚飯都等不及吃,趕緊帶著雁九避到亞當家。亞當夫妻正好應酬回來,看見芳芸臉色不對,亞當聳聳肩避到書房去了。唐珍妮板著芳芸的肩膀,笑問:“囡囡,你怎麽了?”
    芳芸撲到唐珍妮懷裏,痛苦起來。唐珍妮拍著芳芸的後背,輕聲安慰:“好了好了,都過去了。你好還有表哥表嫂那,誰欺負你,叫你表哥到巡捕房喊巡捕把他關起來。”
    “珠姐。”芳芸抽泣著說:“我沒有什麽,就是心裏堵得慌,想要大哭一場。”
    唐珍妮無奈的說:“那你哭罷,我陪著你。”
    芳芸痛痛快快哭了十來分鍾,拿著手帕擦眼淚,說:“珠姐,我好了,現在餓的很,想吃暴鱔麵。”
    唐珍妮親自下廚煮了一碗麵,芳芸把一大碗麵吃得幹幹淨淨,心滿意足的放下麵碗,說:“飽了。”
    唐珍妮好笑的丟給她手帕:“一碗麵也吃得那樣香,擦擦罷。你現在吃飽喝足了,可以和表嫂講講為什麽要哭了罷。”
    “不。”芳芸搖頭:“沒什麽好講的。”

唐珍妮也不追問,自顧自洗臉,抹雪花膏。芳芸洗過臉,到底忍不住不和唐珍妮講話,湊到她身邊說:“珠姐,你去吃喜酒的事報上都登上了,後來是怎麽一個情形?”
    “丘奇少丟了洋行的差事。”唐珍妮皺眉,說:“洋人說他信譽不佳,派人查這大半年的賬,還說他吞了公款。蘇文清昨天在我這裏哭了一天,一再叫我替他們想法子。可是洋人的規矩你也是曉得的。”
    芳芸猶豫了一會,還是開口,“不是說要告他麽。”
    “告了呀,過幾天臨時法院就要開庭了。你大伯請了洋人裏邊一個很出名的律師,”唐珍妮皺眉說,“邱家托人請張大律師,張大律師正忙著給那個康克令小姐打撫養費的官司。除掉他,旁人哪個肯趟這樣的渾水?”唐珍妮長長歎了一口氣,說:“你大伯把曹大帥都告上了,背後肯定有陳大帥撐腰,將來還不曉得怎樣收場呢。還好這事和你們三房沒有關係。”
    “就是那個也要競選大總統的陳大帥?”芳芸也不等唐珍妮回答,默默的走到窗邊,嗚嗚的北風刮得玻璃窗輕輕顫抖。窗外一片昏暗,花園裏的樹都變成一團團模糊的黑影。
    一轉眼學校放了寒假,芳芸跟著表哥表嫂去香港度假。俞憶白覺得女兒回避的高明,打了個自費考察日本新式教育法的幌子,請了長假,帶著妻子兒子去日本過年去了。
    俞丘兩家的官司是滬上年末最熱鬧的一場大戲,轟轟烈烈的官司打到舊曆新年都沒有打出個青紅皂白來,倒是讓新聞自由的各大報小報都過了一個大肥年。
    新年伊始,曹大帥乘專列將巡行北方諸省競選國民大總統,火車還沒出上海地界就遇刺身亡,隨行的長子也受了重傷。消息出來,曹大帥的部曲嘩變,三分之二擁立曹二帥,三少收攏了曹大帥三分之一的舊部搶先迎回靈柩,雙方都指對方是石斧殺兄的千古罪人,陳兵青浦。不久,全票當選的陳大總統親至青浦兄弟兩個調停,料理曹大帥的後事,並發照會給英法租界當局,要求協查凶手。一時間包打聽和印度巡捕在大街小巷亂竄,謠言四起。
    芳芸回到上海,翻閱積壓了一個多月的報紙,發現她竭力避開的俞丘兩家的官司早已無人關注,記者們又有了新的追逐目標。對麵的大太太家安靜了許多,進來出去都聽不見她家的動靜。黃媽一邊替芳芸收拾衣箱,一邊說:“這一向有位太太每天都到門提名道姓的罵。作孽喲,大太太平常厲害得來,縮在家裏一聲不吭,候人走了才喊她們陳媽出去買菜。”
    芳芸放下報紙,長長吐了一口氣,笑道:“黃媽,那隻箱子別動,那是我給我們太太買的。回頭喊黃伯連箱子送到櫻桃街去呀。”
    “三老爺日本去考察,連三太太帶小毛頭都走了。”黃媽把芳芸講的那隻箱子提到一邊,笑道:“三太太走時打電話過來講不曉得幾時才能回來,說已經把九小姐的學費先繳了。對門的十小姐還跑來問我三太太幾時回來,阿拉哪裏曉得三老爺幾時回來哉。”
    芳芸皺眉翻報紙,翻了半天也翻不到丘俞兩家的後事,到底有些心事不寧,她想了一會,打電話尋到李書霖,說:“表哥,我在香港替你買了一隻打火機,你幾時有空來拿?”
    李書霖笑道:“難為表妹心裏記著我,就來,就來。”不過半個鍾頭就趕到祥雲公寓,進了門就笑問:“什麽樣的打火機,值的表妹千裏迢迢帶給我?”
    芳芸翻出一隻小匣交到他手裏,笑道:“雖然是我送你,其實是旁人的心意,你知她知也罷了。”
    李書霖也不打開,將那隻小匣揣進衣袋,尋了個舒服的座位坐下,笑問:“香港好玩麽?”
    “沒有上海好。”芳芸皺眉,“我在香港看西報,聽講上海要打仗,怎麽上海的報紙提都不提?”
    “打仗麽?”李書霖有些煩躁的摸出銀煙盒,“他們再怎麽打,也不敢真得罪洋人。打不到英法租界來,咱們怕什麽?不過---聽講曹二帥被架空了,手裏邊沒權。他想強娶你也辦不到了。”
    “他和我有什麽關係。”芳芸心底鬆了一口氣,臉上就帶了幾分輕鬆。
    李書霖看看腕表,笑道:“一點半臨時法院開庭,敏之兄要出庭做證的。芳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旁聽?”
    芳芸搖頭,說:“你忘了我在家門口拿雨傘敲我大伯的頭?家父都避開了,我才不要去自討沒趣。”
    李書霖想到那一回芳芸對俞大老爺動手,哈哈大笑,說:“我就忘了這個,這個案子審了一兩個月到底還了敏之兄一個清白。你大伯和敏之兄已經握手言好了,芳芸,你還為那些事惱敏之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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