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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51 - 60)

(2010-12-06 04:19:29) 下一個


51.大老爺歸來(上)

  李書霖的拳頭還沒有揚起來,就認出這個乞丐一樣的人是俞大老爺。他鬆開拳頭慢慢走到他們身邊,突然抱緊了俞大老爺的腰,喊:“友誠,你爹回來了!”
  俞大老爺的手哆嗦了一下,嶽敏之用力一掙,從他的手下掙脫。
  唐珍妮聽見動靜跑出來,也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是俞大老爺,她馬上扭頭喊:“芳芸,你大伯父回來了,快,快給你們老太太打電話。”
  芳芸隔著兩重房門,恍惚聽見和俞家老太太打電話等語,她本來是不想理會的,轉念一想,唐珍妮的語氣那樣慌張,決不能讓她吃了虧。她勿忙間找不到趁手的家夥,就把擱在門後的一把綠綢雨傘持在手裏。
  芳芸衝出去,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混亂的情形:一個乞丐樣的小老頭在掐嶽敏之的脖子,李書霖攔在中間,嶽敏之拿胳膊護著頭和脖頸。唐珍妮在用力敲對麵大太太家的房門,一邊敲一邊喊:“快開門,救命。”
  芳芸擔心嶽敏之,不加思索地衝上去對準那個乞丐的肩膀就敲了一下。俞大老爺慘叫一聲,大喊道:“芳芸,你敢打長輩?”
  芳芸愣了一下,才認出這是俞大老爺,她馬上朝對麵大太太家看。平常進來出去,大太太家的大門都是半開的。站在樓道就能看見她家客廳的情形:要麽是擺開一兩桌麻將,幾個太太笑語伴著洗牌聲喧嘩,要麽是友誠和慕誠帶了朋友回家玩,熱鬧得幾乎吵人。
  今天唐珍妮偏偏就敲不開大太太家的門,是什麽緣故?
  芳芸想了一想,覺得大太太不會真不認大老爺,就大聲喊:“打死人了。大伯父把霖哥打死了!”
  她這一嗓子把大家都喊愣了,連俞大老爺都停了手,瞪著芳芸咆哮:“你胡說什麽?”
  唐珍妮最是機靈,馬上也跟著尖聲慘叫:“啊,救命啊,打死人了呀!”她喊起來聲音又尖銳又淒厲,好像真的死了人一樣。
  大太太家的門終於開了。友誠和慕誠衝了出來,看見李書霖好好的站在樓道裏,都愣住了。友誠氣呼呼的說:“亂喊什麽!哪裏死人了?”
  慕誠把兄弟拉過一邊,冷漠的看了一眼俞大老爺,說:“又是你這個流浪漢?不要以為你跟我爹長的有幾分像,就真是我爹了。滾!”
  俞大老爺全身哆嗦起來,他伸出漆黑的手指指著慕誠說:“你這個不孝子,親爹都不認!”
  嶽敏之趁著這個機會拉著芳芸退回芳芸家。唐珍妮對李書霖使了個眼色叫他走,緊跟著芳芸的步子也退了回去。李書霖踮著腳走到樓梯口,正在慶幸可以脫身,偏友誠衝著他喊了起來:“霖哥,你做證,我爹是不是輪船失事淹死了?”
  李書霖拖著腳步,打個哈哈,說:“聽說,聽說而已,算不得數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霖哥兒回來!”俞大老爺的嗓門突然響亮起來,他氣憤的說:“連你都認出我了,這幾個小兔崽子居然不認爹?反了,反了!”
  李書霖無奈的轉身,微笑道:“我看著是像的,不過是不是,還是俞家人講了才算。”
  俞大老爺突然咳嗽起來,他扶著牆壁,涕淚橫流。李書霖有些看不過眼,搖了搖頭下樓。
  芳芸一進屋就找藥箱,喊黃媽:“打水來給嶽大哥洗洗!”
  唐珍妮貼在門背後要聽外麵人講話,舉起指頭對芳芸噓了一聲,小聲道:“看情形,大太太她們是不想認你大伯?”
  嶽敏之無所謂的聳聳肩,芳芸已經接口說話,“那是她們家的事。不過,”她轉身麵對嶽敏之,“我大伯為什麽要和你拚命?”
  嶽敏之想了一想,苦笑著攤手:“我怎麽曉得。因為他是你大伯,我都沒有還手。”他扯了一把衣領,露出脖子上被指甲劃傷的印子給芳芸看。
  芳芸歎了一口氣,說:“我去找白酒來給你擦擦。珠姐,你說我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家和我爹說一聲?”
  “要的。”嶽敏之和唐珍妮異口聲說,“快給櫻桃街打電話。”
  芳芸想了一會,說:“打到櫻桃街去,總要讓我們太太曉得。這個事不能讓她夾在中間為難,我直接去我爹的學校和我爹說。珠姐,煩你陪我一起去,可不可以?”
  唐珍妮馬上答應下來,說:“好。敏之,你是開車來的?送我們去罷。”
  芳芸一聽唐珍妮答應,已經小跑著去接黃媽送出來的藥箱,嶽敏之摸著脖子上的傷痕,一直在吸涼氣。芳芸和唐珍妮一齊動手,替他清洗傷口,黃媽又找來紗布要替他包裹,嶽敏之連忙道謝,搖著頭說:“不要不要。雖然有些疼,還不到包紮的地方。”
  唐珍妮把門打開一條縫,看見對門的大門緊閉,樓道裏也靜悄悄的,鬆了一口氣,召呼芳芸和嶽敏之出來。芳芸一直到坐上車,都在小心的東張西望,直到嶽敏之發動汽車,她才鬆了一口氣,說:“方才我真害怕。”
  “你怕什麽?”嶽敏之關切的問她。芳芸低頭去搖車窗,一陣風吹來,把她額頭上覆蓋的青絲吹亂。嶽敏之伸出手指替她撥了一下,輕聲說:“有我呢,別怕。”
  嶽敏之溫熱的指尖從芳芸的額頭劃過,芳芸讓了下,又抿著嘴笑起來,微微點頭,又回頭去看唐珍妮。
  唐珍妮一直坐在後座發呆,芳芸回頭看了幾次她都沒有動,芳芸對嶽敏之扮了個鬼臉,略微朝另一側移了移。嶽敏之吸著氣,拉開儀表盤下的小抽鬥翻出一隻香煙匣。芳芸連忙搶過取了一根煙卷遞給他,扭過頭去問唐珍妮:“珠姐,吸煙嗎?”
  唐珍妮接了煙芳芸就替她點上,轉過身順理成章替嶽敏之也點頭了煙卷。她這樣的體貼,嶽敏之臉上的神情反倒不自在起來,他開了一會車,突然笑道:“抱歉,芳芸,我不能陪你去。工廠下午要開會,時間差不多要到了。車留給你們開,我坐電車去吧?”
  他一邊說一邊找了個地方停車。唐珍妮看了他一眼,換到前座開車,對彎腰和她們揮手道別的嶽敏之說:“車子回頭我喊人給你開到工廠去吧。”
  嶽敏之點點頭,揮手讓她們先走。唐珍妮一邊發動汽車,一邊笑道:“我看嶽敏之待你可以說是小心翼翼,你一說不許他到櫻桃街去,他馬上就尋了個理由,不去見你爹。”
  芳芸噯了一聲,苦笑道:“我爹見了我極少有好臉色。我是身為人女不得不行罷了,何必勉強他陪我去吃掛落。珠姐,回頭你隻在車裏等我罷。當著我的麵,隻怕我爹都沒有好臉色給你。”
  俞憶白這幾天都在學校坐班,聽差說有位俞小姐來找他,他猜是芳芸,先把辦公室裏的兩個職員支開,才喊聽差的去請。
  芳芸進了父親的辦公室,含笑喊了聲爹爹,站在明亮的玻璃窗邊,打量俞憶白的辦公室。
  俞憶白板著臉打量女兒,不悅的清了清嗓子,說:“可是學校裏有什麽事?打個電話回家給你繼母也是一樣的,請了假跑來這裏做什麽?”
  “爹,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表嫂帶著我請假去瞧大夫的。”芳芸捏著拳頭輕輕咳了兩聲,道:“偏巧在公寓樓道裏遇見了一個乞丐,他說他是大伯,在那裏鬧了好一會,友誠和慕誠哥都說那不是大伯。我想,這個事情要和爹爹說一聲。”
  俞憶白眯著眼睛想了好一會,才說話。“我回去尋老太太去,你可曉得那人到哪裏去了?”
  芳芸搖搖頭,說:“當時我被嚇壞了,關上房門不敢開門看,後來聽見沒了聲音才喊表嫂陪我出來的。表嫂她還在大門外的車裏等我呢。”
  俞憶白歎了一口氣,說:“周末搬回來住罷。你不喜歡謹誠的媽媽。如今她們都不在櫻桃街了。你和你繼母也合得來,在家裏怎麽也比你一個人在外麵擔驚受怕的強。”
  芳芸咬著嘴唇低下頭,半天才含糊的應了一聲,說:“爹,你這一向瘦了些,要多保重身體。女兒走了。”
  俞憶白推開桌上的一疊公文,說:“我送你出去罷。”他嘴上說是送,卻搶在芳芸前頭出去。芳芸落在父親身後幾步,慢慢走到學校大門,俞憶白喊守門的聽差開門,目送女兒上了唐珍妮的車,方才板著臉喊備車。
  唐珍妮看芳芸屢屢回頭,不由好笑道:“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芳芸臉上的神情有些空落落,她笑道 :“我爹喊我搬回家去,說的我都差點心動了。”
  “傻孩子,回去回去。別聽亞當的,外國人那套在中國行不通的。”唐珍妮笑了,啐了神遊的芳芸一口,問她:“你有沒有聽我講話?”

    “有……珠姐,我不回去。我們家那位姨奶奶哪裏是那麽容易打發的。回上海這一二年你看她幾進幾出了,我才不要回去趟混水。”芳芸歪著頭,笑嘻嘻數理由給唐珍妮聽:“我含糊著把這一二年拖過去,考到北平的大學去念書就好了。”
  唐珍妮不好再勸她,徑直把車開回亞當的大宅,按著芳芸的肩膀說:“也不曉得你大伯發的什麽瘋,這幾天你也別回家了,暫時在我這裏住著吧。禮拜天叫伊萬去接你直接就到我這裏來。候他們的事情了了再說,好不好?”
  芳芸撲上去摟著唐珍妮的脖子,笑道:“珠姐說的是,我都聽珠姐的。”唐珍妮推開芳芸,笑罵:”你是聽進去了,幾時照著做過。我就想不透你那個小腦袋瓜子裏,都藏著多少主意,隻要你認定了,九列火車都拉不回頭!”
  芳芸笑了幾聲,壓低了聲音回:“我勸珠姐的,珠姐不也是當耳邊風吹吹就過了?咱們是大姐不說小妹。”
  亞當難得一次回家吃晚餐,看見芳芸和唐珍妮笑嘻嘻端坐在餐桌邊等他。他扭頭去看月份牌上的月曆,奇怪的問:“不是禮拜天呀?難道是芳芸你的生日?”
  芳芸搖頭笑道:“不是。”
  唐珍妮說:“你不是說中秋節要舉辦跳舞會嗎?我喊她來陪我一起商量,給你辦一個美國最新流行的跳舞會,好不好?”
  這個理由雖然有些勉強,也還說得過去。亞當點點頭,大家吃飯不提。吃過了晚飯電影公司打電話來喊唐珍妮去加拍一場戲。唐珍妮勿勿去了,亞當就喊聽差的去請芳芸到他書房說話。
  芳芸才洗了澡,披著頭發坐在客房的沙發上,正在尋思明天是回家還是回學校,聽差來請,她尋了塊手帕把頭發束成一束,去敲書房的門。
  “芳芸,你舅舅把上一年的分紅劃過來了,這些錢你打算怎麽辦?”亞當遞給芳芸一張表格。
  芳芸飛快的瀏覽了遍,微微皺眉,說:“孔家的洋行上年情形不太好?”
  “這一二年,歐美各國的情形都不大好。今年更是比去年差,許多公司都倒閉了。你們孔家洋行主要業務是在東南亞,經營狀況算是好的了。”
  芳芸在表格的最後欄簽上自己的名字和英文花式簽名,從脖子上拉出一個小巧的玉獅子吊墜來蓋章。亞當笑嘻嘻的看著芳芸,問:“這些錢你要怎麽花?”
  芳芸笑了起來,說:“美國的情形是不是也不好?”
  “不太好,不過比歐洲還要強一點,你想做什麽?”
  芳芸歪著頭想了一會,反問:“亞當,你為什麽急著催我花錢?”
  亞當摸了摸金黃的胡子,笑著說:“這樣一年一年積累下來,你又不愛花錢,白白放著這些錢在銀行,實在是太浪費了。”
    芳芸笑道:“我還沒有到花錢的年紀。不過亞當你這樣催我,少不得也要花掉一點了。這些錢都花掉……”芳芸托著腮沉思,一隻手撥著寫字台上的一隻大地儀轉著玩。恰好轉到歐洲。芳芸指著瑞士說:“都說瑞士是渡假盛地,橫豎我將來也是要出國留學的,就托你在瑞士替我買間小房子罷,要是還有剩下的……買跌不買漲,看瑞士有什麽大公司在拋售股票,買一兩隻也罷了。反正帳麵上不要有三萬塊以上的現金。”
  亞當笑眯眯的掏出記事本記下來,說:“這是你姨媽特地打電報吩咐我的,說不能讓俞家把你的錢哄去了。你自己有主意,曉得怎麽花錢,我覺得你的舅舅姨媽可以放心了。”
  芳芸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說:“那三萬塊,留五千塊給我應急,旁的,要是我爹問你借錢,就借給他罷。”
  亞當重又翻開記事本,添了一條,注上兩萬五千的額度。談完了公事,他把表格和記事本都小心收好鎖起來,走到酒櫃邊倒了一杯紅酒給芳芸,然後說:“今天曹大帥請我吃便飯,居然他一家都在,曹太太還問到了你,問你訂了親沒有。”
  芳芸好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刺蝟,她瞪圓了眼睛急切的問:“亞當,你怎麽回答的?”
  亞當說:“我是你的臨時監護人哪,要娶你,當然要你舅舅姨娘同意,還要等你二十歲成年。反正就是當時你和我商量的那些,我都和他們說了。看上去曹太太想替你說媒?”
  “他們家的二公子再三的向我求婚哪。呸,是他們想問你們銀行借錢!”芳芸恨得咬牙切齒,“問你們借就借啦,偏要拿我當幌子。”
  “曹家最近轉存到我們銀行的錢也不算少。”亞當皺著眉想了一會,說:“聽說曹大帥想競選大總統,也許是想借重你們孔家在遠東的人脈。”
  “孔家有什麽人脈我怎麽不曉得?”芳芸愣了一下,好奇的問。_
  “孔家做了這麽些年的生意,認得的人,結交的朋友自然不少。我記得一個糖王孔慶瑛,是你們家親戚吧?”
  “十六外公好像名字是慶瑛,”芳芸想了一想,回答:“對,是十六外公。不過……這些和我有什麽關係?”
  亞當笑了,說:“伊莎貝拉,你們中國人在外國不是格外喜歡結姻親?我有時候覺得到處都是親戚。”
  芳芸歪著頭想了一會,說:“確是如此,客家人在外麵更是容易抱團。哎呀,說這些幹什麽?反正我是不想嫁到那樣的人家去的。亞當,萬一他們真來求親,你拖一二年就好了,別當真打電報回去和我舅舅姨娘說。”
  “不說不說,總要你自己願意才好說麽。”亞當搖著酒杯,笑著說:“我覺得你到二十歲再想這些都來得及,你舅舅每回拍電報來,都問你念書,想你考回美國念大學的。”
  芳芸和亞當說了這一會的話,算是吃了一粒定心丸,一夜安眠。第二天早上伊萬開著嶽敏之的車送她去學校,說:“九小姐,昨天晚上你大伯娘家好熱鬧,巡捕來了十幾個,後來還來了一隊士兵。”
  芳芸就沒有想到大老爺會和大太太鬧得那樣不可開交,呆呆的看著伊萬說不出話來。
  伊萬還怕她不夠吃驚,接著說:“士兵是那位住在樓上的十一小姐喊來的。”
 

52、大老爺歸來(中)

  “麗芸?”芳芸愣了一下, 沒再說話。
  伊萬看她沒有什麽表情,也不作聲,將車開到學校門口停下,芳芸下車時他才說:“我把車送到嶽先生那裏去,可有什麽話要捎給他?”
  芳芸假裝沒有聽見,夾著書本走進校門,又走回來:“瞧瞧他身上的傷好沒有,還有,去做個賣煉乳的廣告牌子,我們店裏加個貨架賣擒鴿牌的所有東西,買兩罐……就送隻小圓麵包吧。”
  伊萬點點頭,芳芸才放心的進了學校。因為中秋臨近的緣故,中西女中的校園裏懸掛著五彩旗,幾個校工在大門樓上掛紅燈籠。金風送爽,來來去去的學生們臉上都帶著笑容。芳芸看著他們,也不覺臉上露出微笑。
  “芳芸!”吳靜儀從人堆裏擠出來,在芳芸背上拍了一下,笑道:“家裏事情辦好了?”
  她講話時有好幾個人側目看她們,芳芸微點點頭,就把話題掉開道:“你們家中秋節去杭州賞西湖月?”
  吳靜儀笑嘻嘻的回答:“是啦,我們還要回平湖祭祖,一家人都去。你家呢?”突然想到芳芸早就從家裏搬出來,這麽問芳芸不好回答。吳靜儀很是後悔自己說錯話,小心的看芳芸的臉色。
  芳芸卻是一臉的無所謂,笑嘻嘻的說:“表嫂家辦跳舞會,我答應替她幫忙的。”
  “跳舞會……”吳靜儀一臉的向往,想了想,說:“我家裏人不肯讓我一個人留在上海的,你替我向大明星金焰要簽名好不好?”
  “要是他來的話,一定替你要。”芳芸牽著她的手,兩個人手拉著手走向宿舍樓。倩芸藏在一棵塔鬆後,看見芳芸走過來,探出半個身體對芳芸招手,輕聲喊:“九姐。”她的上眼皮紅紅的,好像哭過一場的樣子。
  吳靜儀連忙鬆了手先上去。倩芸轉身朝種植園裏走,芳芸跟她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裏。倩芸突然撲上來,靠在芳芸肩膀上大哭起來。芳芸猜是她曉得了父親回來的事情。一頭是母親,一頭是父親,什麽安慰的話都難免讓她更傷心,不如一言不發。
  芳芸拍著她的背,輕聲說:“哭出來就好了。”
  倩芸哭了好一會兒,自己從腋下抽出手帕來擦眼淚,抽泣著問:“我爹,他好不好?”
  芳芸搖搖頭,說:“是不是好,我不敢講,看著情形不太好。”
  倩芸跺著腳,恨恨的說:“他是活該!坑了兩家的錢,帶著那個人跑了,讓媽在娘家婆家都抬不起頭來做人!”
  芳芸不肯接話。倩芸到底放不下父親,又接著問:“媽早上打電話來和我講,今天送哥弟去法國,你可曉得是幾點鍾?”
  芳芸抱歉的說:“昨天鬧的那樣亂,我避到表嫂家去了。我想,大伯娘不讓你請假必定有她的道理。你隻安心在學校罷。”
  倩芸哭著點頭,過了一會又說:“我恨他,真想當麵問問爹,他跑了為什麽又要回來!”
  芳芸回想昨天俞大老爺吼,還想掐死嶽敏之,心裏激起一絲厭惡,搖搖頭,扳著倩芸的肩膀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別惱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像我吧,就想不明白那個顏如玉哪裏好,偏爹就是看中她,有時候也想問爹顏如玉哪裏比得上媽,怎麽爹當年和媽在一起時就吵架,看見顏如玉就眉開眼笑。那個時候我才七歲,都恨不得拿把刀子把他們殺……”
  這是芳芸頭一回在倩芸麵前提這些事情,說出這些的時候,身體依舊微微顫抖。痛苦是這樣的明顯,讓倩芸有些驚訝,又有些大家共同命運,一起分擔痛苦的輕鬆。倩芸反過來安慰她:“九姐,你是忍出頭了。曹二哥不是把顏如玉從你家趕走了嗎?”
  “他?”芳芸苦惱的搖頭,說:“他打的什麽主意你沒看出來?先不提我不喜歡他。隻他明明是有戀人的,還那樣對我,你覺得他好嗎?”
  “……我不曉得。”倩芸遲疑了一會,說:“我覺得曹二哥是真喜歡你的,他看你和看別人不一樣。”倩芸邊擦眼淚,邊說“九姐,我曉得你更喜歡嶽大哥。可是曹二哥將來說不定會接曹大帥的位子,做大帥夫人多風光哪。”
  “曹大帥的夫人現在風光嗎?”芳芸在倩芸額頭上戳了一下,說:“最風光的不是那位從前唱大鼓詞的七姨太太?那樣的人家,身份差點嫁進去人家都不帶正眼看你的。咱們家配不配?要是配得上,大舅怎麽不在胡家找位小姐送去攀親?”
  倩芸愣了一下,苦澀的說:“九姐說的對,我們連有錢人都算不上。要不是大舅,媽連送兄弟們留洋的錢都湊不齊的。九姐,我以後不說曹二哥的好話,你不要惱我,好不好?”
  芳芸摟著她的肩膀:“十妹,我們是同病相憐,惱你做什麽?快別哭了,別叫人家看我們俞家笑話。”
  倩芸聽芳芸這樣說,連忙把眼淚擦幹淨,兩個人默默走回宿舍拿書去教室。中午吃飯,芳芸請吳靜儀陪她去喊倩芸,傍晚倩芸又過來尋芳芸一起去種植園背書。晚上九點鍾關門要睡覺,吳靜儀走到芳芸床邊,好笑的問:“令妹變了性子啊,幾時和你這樣要好起來?”
  芳芸笑道:“她家出事了,我安慰幾句。”
  “我家有事,都不見你來安慰。”吳靜儀啐了她一口,說:“幸虧還有她,對了,聽說你那個十妹,最近風評不大好。”
  “她雖然住在我樓上。”芳芸笑嘻嘻的:“可是很看不慣我,我們向不來往。”
  “你們一樣沒有爹娘照管,怎麽就那麽不一樣?”吳靜儀感慨的說:“媽上回還和我誇你呢,想把 你說給三堂哥。嚇得我連忙和她講連曹二公子都在你這裏碰了軟釘子,她老人家才消停。”
  “曹二公子他……”芳芸咬著嘴唇:“他拿個破戒指來,還嚇我說要上我家提親,我一生氣沒克製住,摔了他個四腳朝天。”
  “真的?真的!”吳靜儀激動起來,“他要提親?那你的嶽大哥哪?”
  “他在旁邊聽著哪,還衝我一臉壞笑。”芳芸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一下,說:“不曉得為什麽,我看見曹二公子就覺得煩,這個人揣著明白裝糊塗,真是討厭!”
  “從前,你可是和我說過,你討厭嶽大哥的。”吳靜儀扮個鬼臉,笑嘻嘻跳回到自己的床上,把頭靠在床架子上,一臉的神往:“要是他們兩個為你打起來,多風光。”
  “真要那樣,你就該瞧不起我了。”芳芸白了她一眼,說:“我大伯回來了,看上去落魄的很。大伯娘趕著把大房的男丁都送出國。分家時聽說大伯娘一毛錢都沒有拿俞家的。覺得這裏頭總有什麽?”
  吳靜儀噯了一聲,笑著:“你們家那事,也隻好瞞著你們三房罷。和你講,你們老太太不肯分家,各房拚命攢私房都攢了多少年了。公帳你爹又沒管過,鬧了虧空不能叫你爹賠,隻好老太太掏。大伯貪出那樣大的虧空,大伯娘要是還要分錢,你們老太太肯依?你們老太太最偏愛的是二房。”
  “看出來了。”芳芸長吐一口氣,說:“當初爹就是頂二伯的名字被發配到外國的。結果做官回來,二伯娘講起話不要太紮人。不提這個,睡罷。”芳芸倒在床上,拉起被子,安靜的等待電燈熄滅。
  吳靜儀才答應了,燈就熄了。她打個嗬欠,說:“照你家從前折騰的情形,覺得你家還要大鬧一場。”
  芳芸輕輕嗯了一聲,翻 個身,把俞家的恩怨拋在身後,沉沉睡去。
  過了兩天,婉芳親自來學校接芳芸回家過中秋節。芳芸才曉得俞大老爺的近況。原來俞大老爺當初走時還帶走了大房的全部存款。他們漂洋過海去了美國,大老爺在那邊做生意又被人騙精光,在唐人街的中餐館洗了半年碗才湊足一個人的船票錢回來。他回來大太太先是肯接納他的,誰知他問大太太要錢要去美國接人。大太太不肯吵起來,就不肯認他。大前天麗芸喊曹三公子帶士兵來替大太太撐場麵,事情鬧大了傳到老太太耳朵裏。老太太親自把大老爺接回家。昨天大老爺請了律師,第一要告嶽敏之勾結木棉洋行詐騙,第二要告大太太不認丈夫。
  芳芸愣會了一,問:“木棉洋行和嶽大哥有什麽關係?”
  婉芳皺眉想了想,說:“大伯聽說木棉洋行在美國小有名氣,老板就姓嶽。芳芸,這個事情若是真的……你先遠著嶽敏之些,雖然看他不大像那種人,可是擋不住旁人閑話。”
  芳芸笑了,說:“太太,我曉得。爹怎麽說?”

“你爹避到南京開會去了。”婉芳提到俞憶白,人都精神許多,快活的說:“連報上都說你爹會辦學,昨天他被請去參加申城大學籌辦委員會。你爹說,要做大學校長了!”
  “真的?”看見婉芳這樣快活,芳芸也高興起來,說,“前幾天我去爹的學校,就覺得蠻好,幹淨又安靜,設備也好。”
  “可不是!”婉芳驕傲的說:“別看他辦的時間不久,可是去參觀的要員不少,都說這種美式教學好。今年中秋節,我們娘三個起過!小毛頭已經會坐了。”
  芳芸想了想,在櫻桃街吃過晚飯再去亞當家完全來得及,就隨著婉芳回到櫻桃街。
  芳芸先下了車,等候婉芳下車的空檔朝十五號看了一眼。櫻桃街十五號熱鬧的很,隔著鐵門欄杆可以看見樓前照舊擺著菊花山,夕陽的餘暉中,一群孩子歡樂的在草地上玩耍。芳芸眯著眼睛看了一會,隻認出一個是秋芸一個是四房的立誠。
  婉芳站在芳芸身邊側著頭看了一會,說:“那幾個是四房在外麵的生的,現在全都接到一起住,別看了,走罷。”
  芳芸跟著婉芳才進客廳,就看見大老爺駐著根文明棍端坐在客廳正中的沙發上,瞪著她們一言不發。他的臉瘦得有些脫形,身上穿的綢衫很不合身,再加上那副虎視眈眈的樣子,好像擇人而噬的豺狗。婉芳先嚇了一跳,大聲喊:“吳媽!”
  芳芸扶著婉芳,回視大老爺。
  大老爺威嚴的說:“芳芸,跪下!”

53、大老爺歸來(下)

  婉芳一臉驚愕的看著大老爺,說不出話來。
  芳芸冷漠的看了一眼大老爺,問婉芳:“太太,這是哪個?”
  明明大太太不肯認大老爺在先,婉芳若說是大老爺,那是在拆大太太的台;若當著大老爺的麵說不是大老爺,又是和老太太過不去。有些為難地看著芳芸。
  芳芸好像沒有看到婉芳在對她使眼色,笑著對婉芳說:“太太這裏有不速之客,我還是回避一下罷。”
  芳芸走到門口,對守在門外的伊萬說:“回家去。”
  “站住!”大老爺揮著文明棍追上去,喊:“給我站住,今天我就要代表老三教訓你!”
  伊萬掏出一柄手槍,拿黑洞洞的槍口指著大老爺,說:“過來就開槍了。”
  芳芸輕蔑地說:“你要真是大伯父,大伯娘和堂哥哥們怎麽不認你?太太,你由著這麽個奇怪的人在家胡鬧,爹隻怕要不高興的……”
  大老爺指著芳芸,手指顫抖,“你……你”,你了好半天也說不出下文。
  婉芳叫芳芸的話提了醒,若是由著大老爺在家裏呈威風,她確實在娘家人麵前不好交待。俞家和胡家孰輕孰重?她眨了一下眼睛,喊:“吳媽,怎麽把陌生人放進來?快把這個人請出去!”
  吳媽左手捏著右手,為難的走到大老爺麵前說:“老爺,您看……”
  伊萬適時撥動安全拴,聲音在安靜的客廳裏顯得格外刺耳。大老爺拿不準這個洋保鏢會不會開槍,他猶豫了一會,憤怒的揮舞著文明棍,說:“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伊萬挑挑眉毛,朝大門口的方向移移槍口。。
  大老爺氣呼呼的走出大門,他很不甘心,覺得這樣子走了太窩囊。他認為伊萬定不敢真開槍。於是他決定再回來。他一回頭,伊萬已經端起槍,眯著眼睛瞄準他的腿。
  突然之間,大老爺好像上了發條的玩具鴨子,飛快的挪動兩條腿跑回了十五號。生怕伊萬會開槍的婉芳追到門口,看到這幕滑稽戲,忍不住拿手帕捂著嘴哈哈大笑。
  芳芸沒有想到伊萬會有槍,很是不解的問,“伊萬,你的槍是從哪裏來的?”
  伊萬笑著把槍收回去,說:“槍是問朋友要的。我們做保鏢的,身上哪能沒有槍?”
  芳芸愣了一下,誠墾的說:“我是沒有想到這個,還要讓你問別人借槍。我當送你兩枝好槍的。”
  伊萬笑著聳聳肩,說:“有一把裝裝樣子就夠了,其實這把槍根本不能發射。”
  芳芸盯著他藏槍的地方,很想看個究竟。
  伊萬轉過身體避開芳芸的視線,對婉芳說:“叫三太太見笑了。九小姐年紀小,家母常請她吃飯,時間久了難免沒大沒小。”
  婉芳笑著:“有這樣忠心又體貼的保鏢替我們保護芳芸,我謝還來不及哪。今天中秋節,你回去過節去罷。”
  伊萬看著芳芸不講話。芳芸笑著說:“太太,我還要去亞當表哥家參加跳舞會的,晚上就在那裏住,明朝從那裏去學校就是。”
  “……不在家裏歇麽?”婉芳慢慢的說出這句話,走到窗邊攏攏頭發,突然笑起來,“我可是糊塗了,現在家裏這樣亂,還是在你表哥那裏好。橫豎我們隻說表嫂心痛,接在那裏住就是了。”
  芳芸撲上去摟著婉芳,親親熱熱的喊:“好太太,謝謝你,這個家裏隻有你明白我。”
  婉芳挽著芳芸到沙發邊坐下,笑道:“我們是一家人啊。難為你小小年紀,這樣懂事,頂曉得替大人著想,不疼你疼哪個?”
  芳芸笑嘻嘻的說:“太太最疼我啦。太太,我去灶間看看,燒兩個你喜歡的小菜好勿好?”歡快的走向後麵,伊萬一聲不吭的跟上,守在灶間門口。
  婉芳有心尋伊萬問話,笑著走過來,伊萬靠在門邊隻是閉目養神,隻好走開。
  芳芸燒了幾個婉芳愛吃的菜,和繼母吃了一頓和和美美的團圓飯就要告辭。婉芳舍不得她就走,喊人在院子裏擺張小圓桌,拿來水果月餅,又泡壺清茶,拉著芳芸小聲聊天。婉芳娘家姐妹親戚,芳芸學校裏的趣事,兩個人越說越開心,芳芸就忘了還要去跳舞會的事情。
  伊萬坐在棵大樹底下仰頭望月,一直出神,也忘了催芳芸走。
  唐珍妮到一點鍾不見芳芸來,打電話到祥雲公寓催才曉得是被三太太從學校接走。想想,轉請李書霖去接。
  李書霖指著坐在窗邊的藤椅上眯著眼睛品酒的嶽敏之:“有他在,喊我做什麽?”
  唐珍妮好笑道:“表哥接表妹才是正理,快去快回!”
  嶽敏之衝李書霖搖搖酒杯說,:“主人煩你走一趟,就去罷。”
  李書霖笑道:“我去倒是沒什麽,就怕去時是一個人,回來一大串。”
  唐珍妮笑道:“快去快回,至要緊是我的客人一定要請到,帶來什麽人我不管的。”
  李書霖站起來理理領結,無奈的說:“那我去了。敏之,真的不陪去我麽?”
  明滅不定的燈影中,嶽敏之咬著半截雪茄,咧開嘴微笑,“不去。”李書霖因為他答的這樣幹脆反倒愣了一下。他才出去,席十就從賓客群中溜過來,在嶽敏之對麵坐下,關切的問他:“聽說受傷了呀?”
  嶽敏之笑著摸摸脖子,說:“看出來了?”
  席十的眼神一直在追隨唐珍妮,他隨口小聲應道:“俞家要告你呢。”
  嶽敏之大笑起來,問:“真的?我正愁我們擒鴿牌煉乳在上海灘名頭不響呢,正好借著打官司好好廣而告之一番。”
  席十見他這副無所謂的樣子,曉得他一定留有後手,就不再多話。他們中間的茶幾上正好擺著瓶洋酒和幾隻空酒杯。席十倒了滿滿一杯酒,口氣飲盡,帶著酒氣說:“我去請亞當太太跳舞去!”
  “方才怎麽不去請?”嶽敏之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冷笑著:“你是個膽小鬼!”
  “……”席十頹然縮回去,又了倒杯酒,他歎口氣,說:“亞當先生提起過他要回國,也就是這兩年的事。”
  “所以你又看到指望了?”嶽敏之瞟眼挽著亞當胳膊周旋在客人中的唐珍妮。唐珍妮今天是女主人,穿著最新式樣的貼身時裝,脖子上掛著串晶瑩的珠鏈,眉毛畫得高挑入鬢,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在一群珠環翠繞的旗袍女賓中極為耀眼。

席十出神的看著唐珍妮,不自覺的說:“真美。”
  “你們洞庭東山幫可是老式人家,準許你娶離過婚的妻子?”嶽敏之把雪茄煙用力的捺進煙灰缸,嘲諷的說:“先不提人家願不願意,你把人家拐進火坑裏幹什麽?”
  席十在坐位上扭了一會,不安的說:“李家難道不是火坑?李家的規矩又少了?”
  嶽敏之輕輕歎了口氣,說:“最要緊人家不中意你。何不揮慧劍?”
  席十摸摸才理的平頭,說:“她說平頭好看,我就理了呀。她不喜歡我穿長衫,你看我就不穿了。”
  “是哪位,誰是她?”一個身材嬌小的,笑起來嘴角有朵酒渦的女孩子走過來,打趣席十,“十表哥,這位是你的好朋友?”
  席十漲紅了臉,結結巴巴:“梅表妹,別亂講。這是嶽敏之,這是我表妹。”
  嶽敏之衝梅表妹點點頭,說:“失陪一會。”他站起來沿著旋轉樓梯到三樓的桌球室去,才走到一半,就見丘鳳笙挽著花枝招展的蘇文清踏進亞當家的客廳,緊隨在他們身後的,是挽著個金頭發中年西洋人的顏如玉,雖然笑容嬌媚,眼睛裏卻流露出緊張和不自在的神情。
  嶽敏之搖搖頭,在二樓轉個圈,從陽台的樓梯下來,繞到前麵庭院裏,藏在樹影中等候芳芸。皎潔的月亮好像一輪冰盤掛在深藍的空中,樂隊正在演奏首不知名的西洋曲子。遠處傳來極細的笛聲,嗚嗚咽咽的笛聲在熱鬧的西洋樂聲中似有還無,好像把掐不斷的絲線被風吹到人身上,拂之還在。
  嶽敏之朝著圍牆邊移兩步,深深歎口氣,靠在圍牆上點燃一根煙卷。
  芳芸倚在車窗邊張望懸在半空中的月亮,輕聲笑著:“今晚的月亮真好。霖哥,四叔今天沒有請你去聽戲?”
  “怎麽沒有?”李書霖笑道:“下午就帶了一個時髦女郎起去的,你的堂姐臉色好看極了,可惜你沒有看到。對了芳芸,你和敏之怎麽了?今天我喊他一起來接你,他都不肯來。”
 

54、鬥嬋娟(上)

  芳芸立刻說:“這話當問他,你問我我問誰去?”雖然是這樣說,心裏對嶽敏之不去接她也有些疑惑。汽車才駛進亞當家的庭院,芳芸看見嶽敏之靠在一堵圍牆邊的身影,就搖下車窗衝那邊揮手,輕聲喊:“嶽大哥!”
  初秋的晚風帶來一陣香煙的氣味,芳芸愣了一下,輕喚:“嶽大哥,你怎麽了?”
  嶽敏之掐滅香煙,大步走過來替她拉開車門,笑道:“沒什麽,剛才有些想念我叔叔。伊萬也來了?芳芸晚上還要回祥雲公寓?”
  芳芸笑著轉身對伊萬說:“伊萬回去罷,代我向伯母和嫂子問好。”
  伊萬點點頭下了車,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裏離開。李書霖看著伊萬的背影,好笑的說:“你們兩個都是美國派頭十足,待保鏢都這樣客氣。”
  芳芸裝做沒聽見李書霖的話,問嶽敏之:“書霖哥喊你一起去接我,怎麽不去?”
  嶽敏之笑道:“你不是不喜歡我去櫻桃街嗎?我去遇到令尊就難為情了。書霖先進去,我有話要和芳芸講。”
  李書霖對著芳芸笑了笑,吹聲口哨走開了。芳芸在嶽敏之的身邊站幾了秒鍾,欲言又止。嶽敏之的身體離著她很近,在微涼的晚上散發著微熱的溫度,混合著香煙味還有跌打藥酒的氣味,芳芸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麽,退後一步,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嶽敏之捉住芳芸的手,小聲問:“今天回家過得可開心?”
  芳芸微微點頭。嶽敏之仰頭看空的明月,說:“但願人長久。”
  “千裏共嬋娟。”芳芸輕聲應和,覺得自己靠近嶽敏之的那半邊身體在發燙,顫抖著把手抽出來,說:“阿敏,我怕被人看到。”
  嶽敏之緩緩鬆手,笑道:“那我回頭還想當著大家的麵請你跳舞哪,怎麽辦?”
  芳芸輕輕啐他一口,說:“那是兩回事。我在這裏有間屋子的,我去換跳舞衣。”
  嶽敏之笑吟吟道:“別急,我留下來是有事和你講。方才你們家姨奶奶挽著個洋鬼子的胳膊進了客廳,她那位兄弟更妙,帶來的女伴你猜是哪個?”
  芳芸想了好大一會,笑道:“難道是麗芸?”
  “是我前幾天炒掉的那位蘇小姐。”嶽敏之笑起來,說:“看來鴿牌把我當成了心腹大患。”
  芳芸笑道:“洋鬼子待生意競爭對手一向都和仇人似的,阿敏……你要小心應付。”
  “不怕,我早有準備。”嶽敏之護著芳芸繞過灌木叢,小聲道:“你也要小心。我看你們姨奶奶不是肯善罷甘休的人。”
  芳芸搖搖頭,好像要把這個煩人的消息甩開,臉上的神情略顯疲倦,“真不明白她為什麽這樣想不開。又認了親兄弟,再嫁也不見得就覓不到良人……算了算了,不提她。敏哥,我先上去換衣裳。”
  嶽敏之陪著芳芸從後門進去,目送芳芸上了樓,他才慢慢踱回客廳。他問女侍應要一杯香檳握在手裏,尋個不顯眼的角落坐定,打量在舞池中旋轉的紅男綠女。音樂停下來時,丘鳳笙和蘇文清停下腳步,恰好停在嶽敏之身邊。
  蘇文清臉頰微紅,額頭滲出亮晶晶的細碎汗珠,一邊拿著小手帕扇風一邊羞澀的問丘鳳笙:“七少,我跳的好不好?”
  丘鳳笙微頷首,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他姐姐顏如玉身上。顏如玉生的既美,又曾在跳舞場曆練多年,舞技自然比那些放不開的太太小姐們強許多倍,在今晚的跳舞會上豔壓群芳,真正是風頭出盡。一曲舞罷,顏如玉就被一堆獻殷勤的老爺少爺圍在當中,看得丘鳳笙直皺眉頭。
  蘇文清湊到丘鳳笙身邊小聲說:“淑玉姐生得真美。”丘鳳笙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笑道:“今晚的每位女士都很美,蘇小姐……”
  “七少,”蘇文清嫵媚的瞟眼丘鳳笙,嗔道:“喊我小蘇就好,喊我小姐我一個小職員可高攀不起。”
  丘鳳笙笑道:“小蘇,不是說你是亞當太太的同學?難得老同學碰麵,去尋她敘敘舊,過一會我們走了就沒機會了。”
  蘇文清柔順的點點頭,朝唐珍妮走過去。才走得幾步,就有一位西裝青年請她跳舞,蘇文清半推半就的踩著拍子滑到舞池裏。丘鳳笙揀了嶽敏之緊隔壁的空位子坐下,笑著打招呼,“敏之兄,好久不見。”
  嶽敏之眯著眼睛看著他笑,小聲說:“是呀,好久不見,在哪裏發財?”
  丘鳳笙笑道:“賣幾罐煉乳討生活。聽說敏之兄的實業辦的很有效果,不曉得有沒有機會和敏之兄合作?”
  嶽敏之笑道:“我那是小本生意,一個老板都嫌多,何至於要兩個?”
  丘鳳笙從路過的女待應托盤中取杯酒,向嶽敏之舉杯,笑道:“聽說俞家要告你,說不定要我去做證人的。敏之兄,我當不當實話實說呢?”
  嶽敏之笑的越發快活,說:“丘七公子一向是老實人,當然要實話實說。不過呢,我們幾家的那堆亂帳扯開來、撕碎嘍,樂子可不少。對了,我倒是忘了,一向手裏有些閑錢,正想買幾家小報館玩玩……”
  丘鳳笙喝了一小口酒,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說:“那是你的錢麽?”
  嶽敏之笑道:“是誰的,我猜你不敢大聲說。”
  丘鳳笙也笑,坐起來盯著嶽敏之的臉道:“你以為我真不說敢?”
  嶽敏之冷哼一聲,細細把玩手裏的酒杯,不再理他。丘鳳笙俊秀的臉上露出一絲慍色,他還想和嶽敏之說話,突然聽見清泉樣的聲音在不遠處喊:“嶽大哥。”丘鳳笙轉過頭去看見是芳芸,繃緊的臉上露出笑容,說:“芳芸。”

    芳芸得嶽敏之提前打過招呼,看見丘鳳笙並不是很吃驚,衝著他隻略微把頭一點,照舊看著嶽敏之。嶽敏之把酒杯放到茶幾上,站起來朝芳芸鞠了一躬,伸出一隻手說,“能請俞九小姐跳支舞嗎?”
  芳芸回個曲膝禮,把手交給嶽敏之。一轉眼,嶽敏之就帶著芳芸轉進舞池裏。亞當家的客廳再大也有限,還沒有轉夠一圈,芳芸就和顏如玉打了個照麵。她們不約而同對對方微微一笑。芳芸笑的矜持,顏如玉笑的驕傲。
  嶽敏之看芳芸略微有些心神不寧,跳了一會兒就笑道:“芳芸,明朝你還要去上學,跳支舞應應景就好,我去尋你表嫂說話,你回去溫書罷。”
  芳芸點點頭,沒有講話。一曲舞罷,嶽敏之把芳芸帶到舞池的邊上,兩個人一起尋找唐珍妮。唐珍妮的大珠鏈在人群裏最是引人注意,都不用刻意去尋,芳芸走過去笑嘻嘻挽住唐珍妮的胳膊,輕喚:“嫂子,亞當哥呢?”
  唐珍妮笑道:“他有個老朋友新從歐羅巴來,在上麵書房聊天呢。”
  芳芸笑道:“原來嫂子是沒有舞伴才不肯跳舞,我剛跳了一會,覺得有些熱。”亞當家這次的跳舞會,有個十人的菲律賓樂團和幾十名來往穿梭的女侍應。再加二百帶家眷的賓客,這個時候滿屋子都是人。唐珍妮覺得芳芸這樣講是不想和顏如玉打照麵,就順著她的話回答:“是有點熱,我陪你到草坪上走走?”
  芳芸連忙擺手:“不要,我先上去透透氣,過一會再下來罷,嫂子好好玩,不要操心我。”一邊說話一邊留意顏如玉的去向。和唐珍妮站在起閑聊的幾位年輕太太早都注意到顏如玉,看見主人家的表妹也在看,有位王太太就說:“這個美人在老趙家見過幾次。”
  唐珍妮笑嘻嘻的:“別說了,正主兒在這呢。”
  幾位太太都好奇的看著芳芸。芳芸含笑道:“為長者諱,我也不好說什麽,好嫂子饒了我罷。”說完就帶著笑跑開了。她越這樣子,那幾位太太越好奇。她們和芳芸不大熟不好意思問芳芸,隻管拉著唐珍妮旁敲側擊。
  唐珍妮半吐半露把顏如玉的故事說給她們聽,幾位年輕太太都大怒,說:“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活該被趕出來。”
  另一位柳太太突然尖叫一聲,指著顏如玉那邊說:“哎呀,王太太,不好了,那個狐狸精在勾引你們王先生呀。”
  王太太變了臉色,衝過去把搭訕顏如玉的王先生的西裝袖子揪住,啐了一口顏如玉,說:“我們這兒不要請這種做家庭教師的人。”
  王先生當眾被太太莫明其妙掃麵了子,勃然大怒,揮手就甩了他太太一個耳光,罵道:“你胡說什麽?這是丘家六小姐。”
  王太太一則不妨,二則當著姐妹們的麵被掌摑下不來台,指著顏如玉尖聲說:“什麽丘家六小姐,我呸。她做家庭教師做到男主人的床上,氣死女主人,就把自己當成俞太太。是什麽出身你們嘵得啵,她老娘就是從前上海頂頂有名,連嫁六次的名妓玉玲瓏!”
  原來王太太被掌摑,就圍了好些人過來看熱鬧。王太太唧唧呱呱這樣一大通說,連那十個菲律賓樂手都聽呆了,把首好好的西洋樂曲演奏得七零八落。嗡嗡嗡的話聲蓋過音樂。顏如玉強自鎮定,露出勉強的微笑,對王先生說:“王先生,尊夫人是不是撞邪了?她說的這些事情我都沒有聽說過。”
  王先生羞的滿臉都是汗,拖著王太太的一隻胳膊落荒而逃。顏如玉有些為難的看著圍在身邊的人們,樣子又窘迫又可憐。蘇文清站在人群裏,不見丘鳳笙替他姐姐出頭,已經有些納悶,想了想,走出來摟著顏如玉的一邊胳膊,笑道:“我們六小姐才從美國回來不久,不大懂中國規矩。六小姐,走,我陪你到外麵散散悶。”也不管顏如玉的意願,拉著顏如玉的手就朝外麵走。
  顏如玉委委屈屈被蘇小姐親親熱熱的拉到門外。顏如玉看見沒有人,摔開蘇文清的手,說:“你玩的那小心眼,騙誰呢?
 

55、鬥嬋娟(中)

  蘇文清的眼睛隻盯著大門的方向,並不理會顏如玉。顏如玉看她這樣,抱著胳膊冷笑一聲,說:“你以為討好我就能勾搭上我兄弟?”
  蘇文清咬著嘴唇不回答,眼中有盈盈星光閃動。顏如玉機警的一扭頭。李書霖從一棵高大的玉蘭樹陰影中走出來,笑道:“淑玉姐,蘇小姐,好久不見哪。”
  蘇文清嬌怯怯的:“李大少,淑玉姐不是故意對我發脾氣的,實在是方才被人氣壞了。”
  “噢。”李書霖意味深長的應了一聲,看著顏如玉微笑不語。
  顏如玉哼一聲,扭過腰身拿背對著李書霖,道:“別在我麵前裝人模狗樣。”
  李書霖笑眯眯整了整領結,朝蘇文清伸手,說:“淑玉姐今天是受了誰的氣?我們不要理她,走,我請蘇小姐跳舞去。”
  蘇文清委委曲曲的搖頭,“淑玉姐不快活,我要陪陪她。李大少,你別再惹她生氣啦。”
  李書霖呃了一聲,好笑的看著顏如玉,“蘇小姐的心地可真好,淑玉姐,你有一個好朋友哪。”
  “少放屁。”顏如玉伸出一根手指直指李書霖,手指上套著的個紅寶石戒指在明亮的月光下閃著妖豔的紅光。
  李書霖搭住她的手,笑著把她的手指拉到鼻子下邊,說:“淑玉姐,這是哪裏得來的?倒像是個好東西。”
  顏如玉瞟了一眼蘇文清,摔開李書霖的手,道:“霖哥兒,你除了對女人獻獻小殷勤,動手動腳,就不會正經說話?”
  “冤枉哪,淑玉姐,我幾時不正經過?”李書霖喊起冤來,不著痕跡地挪了半尺,貼近顏如玉的脖子,說:“淑玉姐,我呀。”他講話時的熱氣噴到顏如玉的脖子上,青年男子的陽剛之氣衝進顏如玉的鼻腔,直鑽到她的心裏去。顏如玉突然覺得心裏癢癢的,啐了李書霖一口,笑罵:“你幾時正經過?滾。”跳開兩步,自顧自朝鐵門外走去。
  李書霖笑眯眯對蘇文清使個眼色,道:“我送淑玉姐回去,她們丘七少隻怕在找她哪。”
  蘇文清愣了一會,笑著答應,扭頭就走。李書霖讚賞的看著她的細腰在月色中漸漸隱沒。他慢吞吞走出鐵門邊就停住腳步,自言自語道:“哎呀,淑玉姐難道是要自己回去?”
  “李、書、霖!”顏如玉壓抑著怒火,低聲喊他,“送我回家!”
  李書霖輕快的答應,“我的車停在前麵不遠,還要煩淑玉姐走一截黑路。”他跟緊兩步,摸出煙匣來點燃一看根煙卷,自己先吸一口,才遞給顏如玉。
  顏如玉狠狠瞪他,他渾然不覺。顏如玉就是不接,他才恍然大悟,笑道:“實是對不住淑玉姐,我就一根,吸了一口才想起來淑玉姐也是吸煙的,忙不迭的就上貢給淑玉姐。姐,別惱我。”
  顏如玉接過香煙吸了一口,噴出口煙霧,從鼻子裏哼一聲,說:“霖哥兒,你不過是想跟我玩玩。你以為人人都是唐寶珠哪?”
  李書霖突然停住腳步,惱怒的轉過身又朝亞當的大宅走回去。顏如玉看看他,又回頭看看大馬路,略加思索就一路小跑到李書霖身邊,扯住他的胳膊,笑道:“是我說的不是了,你既然惱,以後我不提就是了。煩李大少送我回家去,好不好?”
  李書霖摔開她的手,掄著胳膊大步向前不肯停留。顏如玉還是頭一回在男人那裏受到冷遇,尤其是這個曾經送她紅玫瑰的男人。她喘著氣,惱怒的說:“站住。”
  李書霖站定,看著她冷淡的說:“你也隻是皮相生得好些,論看人眼色連方才那位蘇小姐都不如,難怪連到手的俞太太的位子都拱手送人。”
  李書霖三句輕飄飄的話好像幾十斤的大鐵錘在顏如玉的心頭重重敲過三下。她突然蹲下來,失聲痛哭。
  李書霖已經走開幾步,聽見她越哭越傷心,到底於心不忍,又退回來,摸出塊手帕推她,說:“方才是我不對,這個給你。”
  顏如玉搶過手帕捂在臉上,好大一會哭聲才漸漸低下去。她擦了一把眼淚,嗚嗯著說:“你們男人隻曉得東一個西一個的風流快活,怎麽曉得我們女人的苦楚。”
  “笑話,你能有什麽苦楚?”李書霖叫她這句話說的又有點心軟,他想了一會,才道:“起來罷,我開車送你回去。”
  顏如玉點點頭,安安靜靜藏到角落的陰影裏。李書霖看著她藏的聰明,倒多了一分喜歡,他轉過街角離開顏如玉的視線,跑到他停車的地方敲車窗,打發守在車裏的汽車夫先回李宅,他獨自一個人開著車回頭。從長街的一頭就可見亞當家燈火輝煌的洋樓,一道鐵門把熱鬧和繁華攔在牆裏。
  衣飾華美的顏如玉獨自站在鐵門外,微涼的秋風吹得衣衫拂動,更顯得嬌弱不勝西風。李書霖突然倍感淒涼,他把車開到顏如玉身邊,跳下來替顏如玉拉開車門,說:“淑玉姐,我送你回家。”語氣就多了幾分真情實意。
  顏如玉默默的坐在副駕駛座位,邊擦眼淚,邊說:“霖哥兒,我那回是被逼的沒有法子,才勾引的你。其實,我心裏隻有謹誠的爸爸。”
  “我倒情願你心裏沒有他!”李書霖恨恨的轉動方向盤,道:“我哪裏比不上他?”
  “他是我兒子的爹爹,對也好,錯也好,我都跟了他,沒有退路。霖哥兒,你日日送我紅玫瑰花,我承你的情。可是謹誠……”顏如玉盯著李書霖的側臉,幽幽的說:“要是早十年遇到現在的你,或者會不一樣。”
  李書霖笑道:“現在也不遲啊,雖然不能娶你,可是房子車子銅鈿……”
  “停車!”顏如玉厲聲喝道:“霖哥兒,你看錯了我!你把我顏如玉看成什麽人?”
  李書霖不為所動,一腳把油門踩到底,把汽車開的像風一樣快。兩邊的電線杆嗖嗖倒退。顏如玉又喊兩聲停車,李書霖都不答應,徑直把車開出租界,沿著馬路直到一塊打稻場上才停下,直直的看著顏如玉,說:“你自己也承認勾引我,你可曉得,女人勾引男人何等容易。我叫你勾引到了。”
  顏如玉路上又是心慌又是期待,見他停下,就去推車門。李書霖按住她的肩,嬉皮笑臉的說:“淑玉姐,別走,我想了你一年。隻要你親親我,隻要……”
  李書霖好像沙漠裏久渴的人初逢甘霖,在顏如玉的臉上,下巴上,脖頸裏,耳朵上不停的用力親吻吮吸。他的兩隻手更是毫不客氣的伸進衣服裏,重彈上回沒有彈完的《琵琶行》。
  顏如玉的身體顫抖著,輕輕呻吟起來,含混的說:“呃,不行……呃,不能這樣。”這樣軟綿綿的拒絕和身體的迎合讓李書霖更加的興奮,他開始進一步的侵略她的身體。
  “啊——!”顏如玉輕聲驚呼,過了一會,驚呼變成又是痛楚又是滿足的嬌吟。
  少時風停雨歇,繼爾梅開二度。
  到底淑玉姐是被督學教導過多年的,屢敗屢戰之後還有體力先從坐椅上爬起來。顏如玉借著皎潔的月光把散落在車內車外的衣衫都撿起來,慢慢穿好衣服,在車裏找到一盒煙卷,又從李書霖衣袋裏摸出火柴匣,點燃煙卷咬在嘴裏狠狠吸了一口,才顧得上把頭發挽成個結。
  李書霖懶洋洋的睡在車裏,說:“淑玉,也給我一根煙。”
  顏如玉把燃點的煙卷遞給他,方才咬的那截有些濕,李書霖咬在嘴裏,不禁笑問:“開頭說不行不行,後來又要我要我的,是哪個?”
  顏如玉滿意的哼了一聲,說:“我算是曉得了,你全身上下就沒有一個地方是好人。”
  “真的?要不要檢查一下,說不定哪裏是好人?”李書霖的聲音甜而且膩,又帶著幾分赤子的天真,他爬起來從另一邊下車,用力吸兩口煙卷,又把香煙交還給顏如玉。
  顏如玉接過來含在嘴裏,嗔道:“你就是個壞胚。”走過去貼著他的後背,把滾燙的臉壓在他的脖子上,輕聲是:“我算是叫你禍害了。”
  李書霖仰頭看天上的圓月,低聲笑起來,笑聲在曠野中傳得很遠很遠。遠處的村莊裏傳來幾聲犬吠,顏如玉突然覺得身上有些涼,柔聲說:“很晚了,你回去罷。”

李書霖暢快的吐了口氣,在她的俏臀上拍一巴掌,說:“你要怎麽樣,都依你!”
  車子裏散發著激情過後的氣味,顏如玉推開車窗,縮在李書霖的身邊不吭聲。
  李書霖心滿意足的叼著煙卷,把車慢慢開回市區,才出聲問顏如玉:“你現在住在哪裏?”
  顏如玉輕聲報了個地址,李書霖哦了一聲,也不多話,把車開到丘鳳笙新買的房子樓下,他也不下車,隻扶著方向盤問:“要不要送你上去?”
  顏如玉啐了一口,拉開車門下車,用力的把車門推上,頭都不回一下,徑直走到門邊翻手袋。隻說李書霖必定舍不得要纏上來的,她還在慢吞吞的翻鑰匙,李書霖已經發動汽車飛馳而去。
  顏如玉扭頭隻看到月色籠罩下空蕩蕩的街道。氣的摸出鑰匙用力捅進鎖洞,轉動幾下打開大門,就聽見謹誠微弱的哭泣聲。心裏陡然一慌,一邊輕聲喊謹誠,一邊照著哭聲找去。
  敞開的門給漆黑的客堂間帶來光亮。謹誠聽清是媽媽的聲音,哭著撲上去,說:“媽媽,剛才家裏有個人鬼叫,我去敲舅舅的門,舅舅不開門。”

56、鬥嬋娟(下)

  “舅舅是吃醉了。”顏如玉摟著兒子安慰許久,又貼著他的耳朵親切地說:“走,回去睡覺。昨天你說要吃碧蘿雞?明朝放學媽媽帶你去碧蘿飯店,好不好?”
  “媽媽,你把舅舅屋裏那個壞人趕走。”謹誠恨恨的朝鳳笙的房間方向看了一眼,抓緊母親的手,一邊抽泣一邊跟著她回到臥室裏。他爬到床上還不肯睡,含混的說:“媽媽,你把那個壞人趕走啊,他吵的我睡不著覺,還害舅舅不理我。”顏如玉隻求他早睡,忙不迭都答應下來,又許諾要替他買輛英國的自行車,到底把他哄睡著了。
  丘鳳笙為了洋行大班的體麵,前不久才在富商聚集的寶康裏頂下一棟兩層樓石庫門的房子,搬過來住了不過兩三天。這棟房子樓下除了灶間、客堂間,就是丘鳳笙的臥室和書房。樓上兩大間分別充做顏如玉母子的臥室,還有個小房間給廚娘和老媽子住。
  顏如玉回到自己的臥室換了睡衣。樓下客堂間的大鍾當當敲過三下,樓下的喘息和鬼叫聲還不曾停歇。她縮在空蕩蕩的床上,滾來滾去總不能睡著。
  丘鳳笙俊俏有風度,一向不泛女人投懷送抱,可是他從來潔身自好,又是極疼愛謹誠的。這回是叫哪個狐狸精迷住了?怎麽連謹誠都不管了?顏如玉思來想去,除掉晚上同去跳舞會的那個蘇文清,再沒有第二個人。越想越惱,恨不得馬上衝進鳳笙的臥房問個明白。
  顏如玉踮手踮腳走到樓下鳳笙臥房的房門外,把耳朵貼在房門上偷聽。她來的正是時候,床板搖晃的嘎吱嘎吱聲後,虛弱的嚶嚶哭聲慢慢高起來。鳳笙嗓門微微有些高,他勸她的聲音連門外的顏如玉都聽得清清楚楚。
  “別哭了。我娶你,真的會娶你。我又是沒有老婆,隻有個姐姐,誰也管不了我娶親的事,你怕什麽?”
  他還要娶她?當年顏如玉那樣低頭伏小,憶白都沒有一口答應要娶她!顏如玉又妒又恨,皮拖鞋底在木地板上敲出兩聲“吧噠”,先把自己嚇了一跳。怕鳳笙發覺,看樓梯間的門一半敞開,連忙藏進樓梯間裏。鳳笙咳了兩聲之後,屋子裏又安靜下來。
  樓梯間四角都是黑魆魆的,隻有當中一塊地方被十五的明月照得透亮。顏如玉靠在窗邊,半邊光膀子正好露在月亮底下。銀色的月光如同流動的水銀在她的赤裸的胳膊上滾來滾去,顯得她的肌膚白得好像雪一樣。她明明生得比那個蘇小姐美許多倍,為什麽蘇小姐都能哄得鳳笙馬上就答應娶她,她顏如玉連兒子都替俞憶白生了,俞憶白還不肯承認她是俞太太?
  顏如玉喘了幾口氣,閉上眼睛,左手輕輕撫摸右手。她的膀子上還留著一排李書霖的牙印。她輕輕撫摸著那個印子,回想幾個鍾頭之前和李書霖在野地裏的瘋狂,微笑起來。
  丘鳳笙早晨七點多鍾才起來,早飯都沒有吃就急匆匆趕去洋行上班。蘇文清在臥室裏苦等丘鳳笙不至,羞答答推門出來。
  顏如玉倚在樓梯拐角的平台扶手上,似笑非笑的招呼她:“這不是洋行裏新來的蘇職員?”
  蘇文清怔了一下,低著頭輕聲說:“大姐,別笑話我。”
  顏如玉抱著胳膊步步走下樓梯,冷笑著:“鳳笙睡過的女職員你又不是頭一個,也不拿鏡子照照,配不配喊我大姐。”
  蘇文清敷了脂粉的臉蛋上慢慢滲出紅來,看一眼顏如玉,一捂臉奔回臥房。顏如玉緊追到門口,冷笑道:“才來幾天就爬上男人的床,你也曉得害臊?”
  蘇文清抬起頭,眼淚浸濕精心描繪的妝容,她的聲音裏帶著哭腔:“丘小姐,我哪裏得罪了你,這樣為難我?”
  顏如玉輕蔑的看了她一眼,扭頭就走。陽光從過道的窗戶射進來,照到顏如玉的身上,脖子上掛著的一串大珍珠項鏈在陽光底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
  蘇文清並沒有在丘家多呆,她重洗過臉化好妝,就拿著手提袋緩緩走出丘家。走到弄堂口,恨恨的看了一眼站在二樓曬台抽煙,居高臨下盯著她的顏如玉,扭過頭去喊黃包車。
  十幾份報紙淩亂的堆在鳳笙的辦公桌上,每份報上都有擒鴿牌煉乳的大廣告。
  鳳笙沉思著,指間夾著的香煙燒痛了手指,他大夢初醒一樣丟掉煙頭,吩咐辦公室裏的愁眉苦臉的職員們:“降價!每罐降到五毛錢,我看一樣的價錢,上海市民是買他的國貨擒鴿牌,還是買我們的鴿牌!”
  同一時間,芳芸的小蛋糕店二樓,芳芸笑嘻嘻朝一個四周飾以鮮紅玫瑰的花牌上貼一大張紅紙。那張紅紙上用中英俄三種語言寫著:小店即日起售擒鴿牌煉乳,每罐僅售五角,買兩罐送麵包一隻,僅送一日,機不可失,欲購從速。
  花牌甫一擺出,就有七八個白俄婦人圍上去。不一會兒,這些婦人個個左手舉著兩罐煉乳,右手舉著一塊大麵包,喜氣洋洋從店堂裏出來。白俄婦人本來生得就資本雄厚,一排七八位舉著煉乳和麵包並排站在霞飛路上,比鮮花廣告牌還要醒目,路人盡都側目。
  一罐擒鴿牌煉乳比鴿牌便宜一角多,兩罐要便宜近三角錢,送的大麵包售價一角,可供一家三口早餐。來去就是四角錢的賺頭,家庭主婦們蜂擁而至,把小小的蛋糕店圍得水泄不通。
  蘇文清坐著黃包車從霞飛路上經過,遠遠看見馬路邊許多行人手裏都拿著煉乳、麵包就已經很好奇。走近再看見俞九小姐的那個白俄保鏢指揮幾個苦力搬運塗有擒鴿圖標的木箱子,哪裏還坐得住,連忙下車擠到人堆裏看熱鬧。

    芳芸站在蛋糕店二樓的窗口,也看到蘇文清,特別是臉上那雙微微紅腫的眼睛。蘇文清在店門外擠了好一會也不進店買東西,分明是來打探消息的。芳芸想了一會,吩咐鋪子裏的夥計拿大牛皮紙袋裝上幾罐煉乳兩塊麵包,把紙袋抱在懷裏,從後門繞到前門,笑嘻嘻在蘇文清肩上拍了一下,說:“蘇姐姐,你來買煉乳還是來買麵包?”
  蘇文清被芳芸的聲音駭了一跳,擠出笑來回答:“我來買麵包的,就不曾想這家店的生意這樣好。”
  “哪裏哪裏,小店生意興隆,全是托大家的福。蘇姐姐,這兩塊麵包請你吃。”芳芸把牛皮紙袋送到蘇文清麵前,笑的真極了。
  蘇文清略一思索,道聲謝接過紙袋。紙袋入手沉重。她也是在煉乳工廠做過事,曉得裏麵必定還有兩罐煉乳,不由笑起來:“九小姐怎麽這樣客氣?”一邊說話一邊就去打開手提袋翻錢。她一手夾著大紙袋,隻用一隻手去翻手提袋就很艱難。
  芳芸按著她的手,笑道:“蘇姐姐,快別和我見外。看你的樣子是趕著去洋行上班?我幫你喊黃包車可好?”
  蘇文清笑道:“你不說我都忘了,鳳笙早飯都沒有吃就去洋行上班——他要是看到你的小店生意這樣好,也會替你高興的。我先把麵包送去給他,回頭得空再來尋你玩?”走開幾步,轉回頭對微微發愣的芳芸揮揮手,就揚聲喊:“黃包車!”
  馬路對麵早有車夫過來答應。芳芸側著頭喊:“蘇姐姐一路走好呀!”目送蘇文清苗條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也不肯回店裏,飛跑到伊萬家的洗衣鋪借電話打給唐珍妮:“珠姐,珠姐,方才蘇文清在我店門口發呆,看眼睛都像是哭腫了。和我講話的樣子,好像是舅媽!”
  “舅媽?”唐珍妮驚奇的問坐在邊的亞當:“芳芸的舅舅到上海來了?”
  亞當搖搖頭,拿著餐刀在麵包上慢慢抹黃油。
  “快講講,是怎麽一回事情!”唐珍妮繞著電話線,有些急不可耐。
  “她講:鳳笙早飯都沒有吃就去洋行上班,他要是看到你的小店生意這樣好,也會替你高興的——那口氣,好像是舅媽噢。”芳芸有些不樂意的歎了口氣,接著問唐珍妮:“先不說我和丘家沒關係,我隻想曉得,中國的規矩難道又是這樣,在跳舞會上做一次舞伴就算是訂婚了?”
  亞當放下餐刀做側耳傾聽的樣子。
  “你不是講她眼睛都哭腫了嗎?”唐珍妮橫了亞當一眼,小聲道:“你是沒出閣的小姐,我不好和你講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不過——既然她這樣講話,八成是要進丘家門了。”唐珍妮想了一想,又說:“一會去那邊再談,你在店裏吧?”
  芳芸輕笑一聲,說:“在呀,店裏人多,你直接到祥雲公寓來吧。珠姐快來,人家好奇死了。”掛斷電話,拍拍手,對著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霞飛路輕聲說:“原來是第二個顏如玉,不曉得顏如玉有沒有引你為知己?”
  
57、舊事(上)

  唐珍妮興致勃勃趕到芳芸家樓下,正好遇見蘇文清和丘鳳笙站在祥雲公寓門口。蘇文清看到唐珍妮,飛快地從丘鳳笙的肘彎裏抽出胳膊,垂下頭看腳尖,模樣嬌弱。唐珍妮饒有趣味的打量他們,丘鳳笙有些尷尬的對唐珍妮笑一笑,“我們來尋芳芸有點事。”
  唐珍妮對他們嫵媚一笑,眼波在蘇文清臉上轉了一轉,隻問:“你們幾時辦喜事?”
  丘鳳笙愣了一下,沒有說話。蘇文清猛然抬頭看向唐珍妮,眼睛裏露出感激的神情,旋即又低下頭,輕輕柔柔的說:“寶珠,你誤會了,我是陪丘七少來尋俞九小姐的。你知道的嘛,七少他一個人來……怕對門俞家大房說話難聽。”
  唐珍妮點點頭,附和她:“芳芸處境為難,文清,虧了你看得這樣清楚。我先上去罷,你們過一會再上來?”她說完就搶在前頭上樓,敲開門先問芳芸:“伊萬在家?”
  芳芸朝灶間指了一下,說:“喏,在給莎麗洗澡。”
  保鏢在家自然不怕他們胡鬧,唐珍妮笑起來,說:“你的便宜舅媽帶著便宜舅舅上門來了,就在樓下。”
  芳芸不悅的說:“他們來幹什麽?”說著就摔下手裏的雜誌進臥房換衣服。唐珍妮倚在臥房門邊,笑道:“我看蘇文清是鐵了心要把丘七少哄到手了,我和她怎麽也算是舊相識,幫她一把也無妨。”
  芳芸皺了一下眉,一字一頓的說:“有我們家那位姨奶奶在,難說。”
  唐珍妮點著一根煙卷吸了一口,笑道:“怎麽說都是門當戶對的好親事,至於將來——將來的事體哪個說得準?你們家那位姨奶奶,得了這樣的好弟妹,不曉得會高興成什麽樣子呢。”
  蘇文清就不是個老實的,和顏如玉這樣的人在一個屋簷下過日子會是怎樣的熱鬧……芳芸想了一會“撲哧”笑出聲來,“果然是門當戶對的好親。黃媽,快把好點心撿兩盤出來招待客人。”她飛快的換好衣服出來,雖然麵孔是板著的,眼睛裏溢出來的全是笑意。
  看芳芸這樣快活,唐珍妮忍不住啐她:“你別高興得太早,要是丘小姐過的不如意了,那位謹誠可是你甩不脫的親兄弟。”
  芳芸睜大眼睛看著唐珍妮,“有我爹照應他呀。珠姐,你莫嚇我,我才得十幾歲,還要表嫂你照應哪。”
  親生父親尚在,同父異母的庶出兄弟自然沒有讓長姐照管的道理。畢竟是俞家的家務事,唐珍妮不好再說話,笑著點點頭,拿起茶幾上的報紙翻起來。
  芳芸在唐珍妮身邊坐了一會,重又走到伊萬身邊,小聲說:“過一會你先別出門,看他們來是玩什麽花樣。”
  伊萬點點頭,濕漉漉的手指在莎麗的頭上輕輕摸了一把。芳芸連忙把邊上掛著的幹毛巾遞給他。唐珍妮好笑的看著他們,說:“你們家的狗過得比人都舒服。”
  芳芸笑道:“是呀,莎麗什麽都不愁,我都覺得它比我過得快活。”她說完皺眉看向大門,小聲說:“怎麽還不來?”
  唐珍妮笑道:“你一向待那位丘七少不客氣的,人家隻怕是不大敢來。”
  芳芸沉默了一會,才說:“這個人頂討厭,我看他長著和我們姨奶奶差不多的那張臉,就想揮拳。”
  “那你這些年對著你們姨奶奶,豈不是時時想揮拳?”
  “嗯。”芳芸輕輕應了一聲,走到窗邊不再講話。芳芸的神情不大自在,屋子裏的人都靜默,莎麗輕輕叫了兩聲,從伊萬懷裏掙脫,輕巧的跑到陽台上甩水珠。
  黃媽舉著拖把跟上去擦地。外頭有敲門聲,芳芸隻發呆,唐珍妮隻看報。黃媽慢吞吞拖幹淨了地板才過去開門,一見是丘鳳笙,就扭回頭看著芳芸說:“啊呀,九小姐,上回那個折白黨又來哉。”
  丘鳳笙微笑的臉唰一下變得通紅。蘇文清橫了一眼黃媽,再看唐珍妮和芳芸。芳芸麵露微笑,慢慢走過來,好像黃媽方才講的是“九小姐,客人來哉”;唐珍妮靠在沙發上,放下報紙,指間夾著煙卷氣定神閑,臉上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並沒有聽見黃媽的話。
  蘇文清輕輕咳了一聲,笑道:“九小姐,今朝不上學?”
  丘鳳笙借著蘇文清這句話輕輕抬腳邁進客廳,他先對唐珍妮點點頭,再關切的問芳芸:“前幾天平民女校的女學生出了點事,你可曉得?”
  芳芸搖搖頭,笑道:“不曉得,就是家父學校的事情,他回家也不和我們講的。黃媽,端水果點心上來。”請他們兩位到唐珍妮對麵坐下,就張羅著叫黃媽煮咖啡。
  芳芸一向不正眼看丘鳳笙的,今朝這樣殷勤,丘七少握著一個蘋果歡喜的說不出話來。蘇文清等了半晌等不到丘鳳笙說話,側過頭看他隻顧滿麵堆笑,不由悄悄移腳踢他一下。
  芳芸客廳裏幾隻沙發和藤椅是圍著一隻矮茶幾擺著一個圈。那隻茶幾擋在他們中間,並不能起到屏障的作用,蘇文清雖然小心,她的小動作還是教芳芸和唐珍妮看在眼裏。芳芸微微側過頭去,喊:“伊萬,煩你來磨一磨咖啡。”
  伊萬大步從灶間出來,到窗邊的圓桌邊拿裝咖啡豆的鐵盒。唐珍妮看著這個高大的身影在客廳裏來回穿梭,不住微笑。
  丘鳳笙不自在起來,他放下蘋果,兩手撐在茶幾上,咳了兩聲才說:“芳芸,我今朝來,是有要緊事體和你講。”他看了一眼蘇文清,說:“蘇小姐,你不是有些私房話要和珍妮太太講?”
  蘇文清啊的應了一聲,站起來去拉唐珍妮的手,笑道:“可不是,寶珠,前兩天跳舞會上就想找你講的,看你忙不過來,就沒多說,走,我們到陽台上說去。”
  唐珍妮有些遲疑的看向芳芸。芳芸端坐在沙發上微笑不語,伊萬在離她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忙碌。唐珍妮就任由蘇文清攀著她的胳膊拉扯她到陽台上去。
  丘鳳笙看著伊萬的背影不講話。芳芸慢慢說:“我不會講錦屏話,但是聽得懂。”
  丘鳳笙點點頭,用錦屏話說:“你的嶽大哥,他和你們俞家有仇。我們幾家破產,就是他設的圈套,那個木棉洋行,就是他叔叔開的呀。他接近你是有目地的。”
  芳芸鎮定的看著丘鳳笙,笑道:“丘七少就是來和我說這個的?”
  丘鳳笙苦笑著說:“這個人看著很好,其實一肚皮壞水,我從前也當他是好朋友的,可是你看我們幾家吃了多大的虧?俞家都差不多是家破人亡了。”
  “家父已經把我從俞家家譜除名了。俞家的事和我沒關係。”芳芸側著頭笑一笑,做了個鬼臉,“丘七少遲不說早不說,這個時候來找我說這個,是為了什麽?”
  “為了謹誠。”丘鳳笙直視芳芸的雙眸,溫柔的說:“你是謹誠唯一的姐姐,我不想眼睜睜的看著你朝火坑裏跳。”
  “丘七少,有話直說吧。”芳芸皺起眉頭朝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無奈的說:“凡事都拿謹誠做幌子,您和我的前家庭教師真不愧是親姐弟。我對著七少你這樣客氣,也不外乎是因為謹誠和我擁有同一個父親。可是,不要以為這一點點微薄的交情,就能讓你登堂入室把自己當舅爺。”
  丘鳳笙愣了一下,苦笑道:“你還小,不懂什麽叫血濃於水。我不怪你。芳芸,嶽敏之真的不是好人。我隻揀你看得見的講。他開辦煉乳工廠,什麽牌子不好取,我們的名牌叫鴿牌,他就要取擒鴿這種嘩眾取巧的名字,連貼在鐵聽的圖案都差不多……”他停了一歇,看芳芸饒興趣的樣子,又接著說:“他這樣針對我,也是有原因的。當初我們幾家買機器的時候,隻有我堅持反對,所以他深恨我,不想我在上海立足。他這個人睚眥必報,心機又陰沉。我是真怕你吃虧呀。”
  “丘七少,多謝你提醒。”芳芸微笑道:“你這樣坦誠相待,那我也實話實說了罷。令姊勉強和我有幾年的師弟情份,都叫她狐假虎威以為自己是俞太太的那幾年時間消磨幹淨了。我離開俞家大抵也是因為她。於情於禮,我和府上都算不得親戚。門在那邊,請吧。”
  丘七少慢慢站起來,歎了一口氣,說:“你是個心實的傻孩子。我走了,將來有什麽事情要尋我,不要怕難為情不敢和我開口,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謹誠的姐姐,是我們自己人。”他走到門口,黃媽已經衝了上去開門,擰頭衝陽台上喊:“客人走哉。”

    陽台上蘇文清和唐珍妮頭偎著頭小聲講話,好像都沒有聽見。丘鳳笙沉默了幾秒鍾,不見蘇文清出來,徑直出門。
  芳芸咬著嘴唇走到書桌邊。書桌上堆著幾個還沒有拆開的牛皮紙袋的郵件,她拉開抽屜找出一把裁紙刀,一刀捅進紙袋裏,她飛快的看了一眼陽台的方向,吸了一口氣,慢慢折開郵件。裏麵是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雜誌。芳芸丟下刀去剝油紙,一不留神,手肘蹭到刀就被割開一個口子。鮮血瞬間滴到桌上。她怔怔的看著鮮紅的血一滴一滴積聚成小小的紅的湖泊,一動不動。
  伊萬看見她情形不大對,連忙喊:“黃媽,九小姐弄破手了,快拿雲南白藥來。”
  芳芸回過神來,笑道:“怎麽就割破手了?哎呀,好疼。”一邊笑著,眼裏就滴下淚來。
  唐珍妮一陣風樣衝進客廳,看見芳芸隻是手肘上割破了一個小口子,好笑道:“這樣大了,割破了手還掉眼淚。真是嬌小姐。”
  她不說還罷了,這樣一說,芳芸憑添一陣委屈,那眼淚落的越發勤快起來。唐珍妮連忙抽出手絹替她擦,哄她:“小囡,都是表嫂不好,你別哭了。”
  芳芸嗔道:“表嫂,你擋到黃媽了。”
  黃媽提著藥箱過來,笑道:“太太是急慌了,九小姐,上了藥還是請個洋大夫回來瞧瞧?”
  “不過是割破個小口子,你們是看我疼哭了都笑話我。”芳芸咬著牙讓黃媽在傷口上塗白酒,一邊掉眼淚一邊說:“上了藥我睡一會就要去學校。珠姐,家裏的貴客煩你招待下。”
  唐珍妮對黃媽使了個眼色,滿口答應下來,看著黃媽把她的傷口包紮好了,就推著她的後背說:“好,你去困覺去,不隻你這個客人,還有店裏,我都替你照應,好不好?”
  芳芸低低的嗯了一聲,關緊了房門,坐在床邊發呆。
  蘇文清在芳芸的公寓裏坐了小半個鍾頭才興高采烈的離開。唐珍妮貼在芳芸的臥房門邊聽裏麵沒有動靜,吩咐黃媽黃伯在家,叫伊萬陪著去小店裏轉了一圈也走了。
  候她走開,伊萬就尋了個機會溜回自家的洗衣鋪裏給嶽敏之打電話,說:“那個姓丘的來尋九小姐,好像說了一堆你的壞話。九小姐蠻不高興。”

58、舊事(下)

  嶽敏之笑道:“同行是冤家,哪裏有好話講。”他歇了一歇,又說:“聽王襄理說你們店今天又補了幾箱貨。我們的煉乳售路好不好?”
  “這一兩天蠻好,將來可說不準。”伊萬笑道:“家母說在先施公司看見鴿牌降價了,也隻賣五角一聽,一樣的價錢大家是寧肯買洋貨的。你以後的日子隻怕難捱。”
  “五角……比旁的國產牌子還要貴八分錢,”嶽敏之沉吟了一會,笑起來,“鴿牌要一直賣五角,就是丘七少肯,他的洋主子也不肯。我不怕他降價,我們的貨色不比鴿牌差,就是同賣五角,也不見得沒有顧客買帳。芳芸她——明天回學校麽,我今天傍晚把車開過去給你?”
  中西女中的女學生都以汽車代步,每到返校日和放假日校門口的汽車都能排成長蛇陣。芳芸偶然幾次坐黃包車去學校,在校門口很受矚目,後來也隻坐汽車。
  離開大家庭的少女仗著有勢力的親戚保護,買一間公寓房子獨居、出入有保鏢也是富人家的常態,為著上學還要買輛汽車代步卻多少有點出風頭的意思,芳芸自然不肯。她要麽問亞當夫妻或者嶽敏之借車,再不然就去出租汽車行喊車。
  嶽敏之隻要有空,就親自駕駛汽車到祥雲公寓來吃個飯,再把車留下方便芳芸第二天上學。他這樣問自然是為見芳芸創造機會,伊萬明知他的用意,但是他問得並不突兀。伊萬笑一笑答應一聲,回到公寓先進灶間問黃媽:“九小姐可醒了?”
  黃媽對著臥房的方向悄悄擺了擺手,端著一竹籮擇好的菠菜去洗。伊萬甩甩頭洗幹淨手,去敲芳芸臥房的門,輕聲喊:“九小姐,九小姐?”
  屋子裏一點動靜都沒有,伊萬用力敲了兩下,揚聲說:“九小姐,嶽少打電話說他晚上來吃飯。”
  門緩緩被推開,芳芸揉著眼睛打了一個嗬欠,眼睛盯著地板,慢慢說:“加一兩個菜就是。”說完就關門。伊萬伸出拳頭擋在門縫裏,笑道:“我妹妹小時候和你一樣,遇到不快活的事情就喜歡裝去睡覺。”
  芳芸搶白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不快活了?”她愣了一下微笑起來:“伊萬,你說我要怎麽辦?”
  伊萬聳聳肩,說:“九小姐才得十六七歲,自己還是要人照管的。”他的腔調神情和早先芳芸跟唐珍妮講話時一模一樣。
  芳芸雖然心裏確是不快活,也叫他逗的笑出聲來,她一本正經點頭說:“可不是,我是糊塗了。這些與我有什麽相幹?”講完衝伊萬嫣然一笑,邁著輕快的步子拿了一個蘋果,一邊啃一邊做習題。
  傍晚,嶽敏之提著一包蘋果上來。他神情疲憊,白襯衫被汗浸得緊緊貼在身上,一進門坐到他慣常坐的那張藤椅上,好半天都沒有動。
  黃媽在廚房炒菜,滋滋啦啦的聲音伴著香味飄到客廳。伊萬和黃伯在陽台下象棋,莎麗偎依在伊萬的腳邊。太陽慢慢落到西邊,把陽台上的兩人一狗染成緋紅色。夕照下的客廳裏亮堂堂的,情形和所有幸福的上海中上等人家的傍晚沒有什麽兩樣。嶽敏之靠在藤椅上舒服的歎了一口氣,注視伏在案上專心演算的芳芸。
  芳芸的鋼筆尖輕輕劃過草稿紙,留下一串串零亂的字符。她沮喪的抬頭,視線正好和嶽敏之的視線交匯。嶽敏之清了清嗓子,輕聲喚:“芳芸。”
  不曉得哪一家的收音機聲音被調皮的孩子擰到最大。甜而且膩的“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歌聲突然響起來,蓋過了嶽敏之的說話聲。嶽敏之看著芳芸微笑起來,眼神溫柔。
  明明有事情要講,他偏偏一副皮裏陽秋、若無其事的樣子。芳芸咬緊嘴唇站起來,又慢慢坐回去,小聲道:“你不是忙麽,還來幹什麽?”
  嶽敏之走到芳芸身邊,芳芸嗅到他身上隱隱約約的汗味,皺眉說:“我去給嶽大哥打洗臉水。”繞開兩步進了灶間。黃媽看見芳芸臉色不大好,連忙丟了鍋鏟去拿臉盆。芳芸靠在水池邊的,臉上現出猶豫的神情。
  黃媽把洗臉水送進客廳回來,輕輕推了芳芸一把,小聲道:“九小姐,不好把客人這樣晾在一邊的。”
  芳芸慢慢走回客廳,她看著嶽敏之,微笑道:“丘七少和我講——你和我們俞家有仇,那家卷了俞胡幾家買機器款子的商行其實就是你開的,你說他是不是胡說?”
  嶽敏之沉默。
  夕陽沉下地平線,客廳的光線黯淡下去。嶽敏之的臉上的神情有些看不清楚。芳芸盯著他的眼睛,臉上依舊呈現微笑,眼淚卻順著臉頰淌下來。
  嶽敏之想替她擦眼淚,緩緩伸手將觸到她的臉頰,到底不敵她那一雙清澈的眼睛,別過臉去,輕聲道:“他說的都沒有錯。”
  芳芸忍不住哭出聲來,“嶽敏之,你要報仇為什麽要用這種手段?”
  “從前他們——就是這樣對我家的。”嶽敏之艱難的吸了一口氣,“芳芸,你那套裝零食的小匣子,你好不容易集齊了五隻的,其實就是家祖母的舊物,一共有十二隻小匣三隻大匣。倘若我叔叔記得不錯,那十隻必定還在你祖母那裏。”他停了一停,慢慢道:“你們老太太變賣的私房,大半都是我家舊物。我記得俞老太太有個心愛的茶碗,倘若你細細看過碗底,當曉得那裏鐫著‘嶽’字……”

    “別說了。”芳芸伸出手指向大門,斷然道:“大門在那裏,請你走。”
  “芳芸?”嶽敏之有些遲疑,卻得不到芳芸的回應。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芳芸跟在他身後三四步遠。他的步子慢了下來。門輕輕地,緊貼著他的腳後跟合上了。嶽敏之停了兩秒鍾,大步離開。芳芸靠在門上,聽見外麵一些聲音也沒有,放聲大哭起來。
  “好好的怎麽鬧起來?”黃媽忙忙的絞了一把濕手巾衝進客廳,嘴裏不住的說:“黃媽給你開燈。”
  “黃媽!讓九小姐一個人呆一會。”伊萬輕聲打斷她,黃伯連忙把黃媽拉到陽台上去。他自己走到灶間,在放酒的櫥子裏翻了一會翻出一瓶白蘭地,找了一個玻璃杯,倒了小半杯酒,出來遞給芳芸。
  芳芸接過來一口氣喝下去,酒勁兒上來,大聲道:“原來他不是真的喜歡我。”她搖遙晃晃的走向自己的臥房,將關門時含糊的吩咐:“去汽車行叫輛汽車,明早要用。”
  黃媽從陽台跑過來,把濕手巾塞到芳芸手裏,芳芸抓緊了手巾,輕輕把門合上。伊萬聳聳肩,走到一邊打電話。黃媽擰開電燈,在客廳裏轉了一會,小聲和黃伯商量:“九小姐和嶽少爺吵架了,要不要和我們太太講?”
  “小囡吵吵來,講不定明朝就和好。”黃伯低聲勸她:“勿要大驚小怪。”
  伊萬湊近了說:“就是就是,講出去九小姐臉上掛不住,不如不要講。”他甩了甩手,道:“我去店裏看看,晚上就不來了。”
  “燒了那麽多的菜都沒有人吃,伊萬你帶兩隻菜回去宵夜。”黃媽衝進灶間,轉眼捧著一隻盛有幾隻荷葉包的大盤子出來。伊萬道謝接過盤子,下樓時正好和俞家的十一小姐麗芸打了個照麵。
  俞麗芸腳踏高跟漆皮鞋,頭發燙成螺旋燙,穿著一身緋紅的跳舞衣,少女光潔的脖子上套著一串珠鏈,耳畔是寶塔形流蘇的耳墜,十足十十裏洋場摩登女郎的妝扮。她蔑視的看了這個白俄窮人一眼,昂首挺胸下樓,鑽進早就等候在路邊的一輛汽車裏。
  伊萬對著那輛鋥亮的汽車搖搖頭,托著沉甸甸的盤子走向回家的方向。
  嶽敏之站在蛋糕店對麵的電線杆下吸煙,他看見伊萬走過來,掐滅了香煙,走過去攔住他,問:“芳芸她……”
  “喝了半杯白蘭地睡了。”伊萬和他相對沉默了一會,才說:“我覺得你以後不必再找九小姐了。”
  “我……”嶽敏之苦笑道:“我雖然是不懷好意接近俞家人,可是我對她是真心的。”
  “這話現在我都不信。嶽公子,你不夠光明磊落。”伊萬走了幾步,轉身又說:“芳芸問的沒有錯,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手段?”  

59、壽宴(上)

  嶽敏之依舊沉默。伊萬衝他點頭致意,道聲“再會”,揚長而去。
  繁華的霞飛路上燈光通明、行人如織,芳芸的小蛋糕店生意興隆,從店裏出來的人臉上仿佛都帶著笑意,許多人手裏都提著兩罐“擒鴿”牌煉乳和一隻大麵包。清涼的晚風吹過,店門口的花牌簌簌落下一地的花瓣。花牌當中是芳芸親筆寫的廣告語。嶽敏之一個字一個字,輕輕念了一遍,斷然回頭。
  芳芸的客廳窗口透著燈光,遙遙可聞莎麗的吠聲。嶽敏之站在樓下凝視芳芸臥室漆黑的窗戶幾分鍾,點燃一根煙卷走回自己的汽車,他唇邊的煙卷那一點點微弱的紅光在昏黑的巷子裏閃爍。
  發動機的聲音一如從前。那個聽見發動機聲音就會掉淚的女孩子卻不會再乘坐這輛汽車了。嶽敏之麵色陰鬱,叼著煙卷駕駛汽車緩緩離開。
  芳芸藏在窗簾後目送嶽敏之的汽車消失在滾滾車流中,閉上雙眼,淚落如雨。         第二天早上在中西女中,依稀可見芳芸眼睛上的紅腫。倩芸在校門口看見,中飯後就帶了幾隻秋梨過來看她,一進宿舍就笑問:“九姐的眼睛這是怎麽了?”
  芳芸沉默不語。吳靜儀笑道:“誰還能沒有傷心的時候?你前些天不也是哭的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
  倩芸把梨放在書桌上,攬著芳芸的肩膀笑道:“好姐姐,別傷心,誰欺負你了,靠訴妹妹,妹妹幫你打他手心。”
  芳芸搖搖頭,小聲道:“惹我的除了我們家那位下堂的姨奶奶還能有誰?”
  “她真是塊甩不脫的狗皮膏藥!”倩芸替自己小姨抱不平,待顏女士向來都沒有好臉色,立刻露出一副同仇敵愾的神情。
  吳靜儀怕她在這裏說芳芸的家事會讓芳芸下不了台,連忙啐了她一口,笑罵:“已經都下堂了,理她幹什麽?我方才一直勸芳芸不必和這種人生氣,你也勸勸她呀,怎麽和她一起生起氣來了?”
  “這個女人真討厭,叫人一看見就生氣!”倩芸看窗外不時有人經過,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她笑嘻嘻小聲說:“麗芸昨天和我講,麗都戲院開業要請她去剪彩,到時候申報記者還要采訪她呢!會刊登她的大副照片,所以今天她不去上學了,邀請曹三公子帶她去拍照,還喊我也去。”
  提到姓曹的,芳芸的眉頭就微微皺起。吳靜儀是曉得芳芸不喜歡那位曹二公子的,好朋友不方便接話,她就幫著岔開話題,笑道:“那明天報上登出來,不是要寫世家小姐俞麗芸?倒是托她的福,你們都成世家小姐啦!”
  芳芸和倩芸異口同聲反駁她:“我和她沒關係!”說完又不約而同愣了一下。芳芸先反應過來,衝倩芸一笑,道:“我都不和她玩的。”
  倩芸俏皮的吐了吐舌頭,說:“我見不得她和曹三哥的肉麻勁兒,現在也不和她一起玩了。講起來明明我九姐是留洋回來的,都沒有她那樣摩登。”
  “摩登也是要講天份的。哎呀,我記得有一把削皮的刨子的,放在哪了?”芳芸在抽屜裏專心致誌的翻了一會才翻出一隻削果皮的刨子,笑嘻嘻說:“我去把梨和刨子洗一洗。”一轉眼就用洗臉的小銅盆盛著三隻梨出去洗。
  中西女中的女學生裏頭沒有家世差的,自然家教都不算壞。芳芸這是給了倩芸個軟釘子碰,然倩芸到底是她堂妹,吳靜儀自然要替她和稀泥,連忙翻出一本雜誌塞到臉色不太好的倩芸手裏,笑著問:“下個休息日你要去哪裏玩?”
  “要回外婆家給我大舅媽拜壽。哎呀,我媽昨天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一定要和九姐說的。”倩芸丟下雜誌跳起來苦笑:“九姐今天總是惱我,不會不答應我吧。靜儀,你幫我和我九姐姐,我怕她還惱我,我先走了。”
  這樣講話分明是把喊芳芸去胡家拜壽的難題丟到吳靜儀手裏。吳靜儀氣結,怔怔的看著她出去,氣鼓鼓的把雜誌丟回書桌上。少時芳芸回來,看見倩芸走了,吳靜儀一臉的不高興,連忙在三個梨裏挑了最大的一個遞到她麵前,笑道:“孔融讓梨。”
  吳靜儀瞪了她一眼,說:“你這個十妹真不是個省油的燈,你不理她躲出去了,她轉身就把燙手山芋丟給我了。”
  芳芸笑道:“她丟給你你不接就是。”
  “我不接倒沒什麽,就怕你吃虧!”吳靜儀拿起刨子刨皮,一邊用力刨一邊說:“說了你又生氣。她哪裏是來看你來的,是叫你去胡家拜壽的,說是下個休息日她大舅媽生日!”
  “哦。”芳芸慢慢應了一聲,微笑道:“她不來喊,我為著我們太太的臉麵,也要跟著去的。我去事務處打電話給我們太太,討她的主意去。”
  “你去你去!你不是極討厭那個姓曹的?”吳靜儀冷笑一聲,說:“你們太太待你再好,你也不是她親生的,就不怕他們把你當成貢品獻上去?我勸你裝病罷。”
  “他們要真有那個心,我拖得了初一拖不過十五。”芳芸臉上的笑容一窒,她慢慢說:“見一步算一步罷了,還好曹二公子不是個糊塗人,我就拚著心裏不快活拖他幾年也罷了。”她說完輕輕歎氣,扶著門框出去。
  秋天的日頭從走廊頂上斜照下來,芳芸的影子被拉成細長。吳靜儀看著她的背影深深歎了一口氣。
  繼女是這樣的體貼她,寧肯委屈自己也要替她在娘家人跟前掙麵子,胡婉芳和芳芸通完電話又是喜歡又是替這個沒娘的孩子傷心,趕著去鴻翔給全家每人做了幾身新衣服。她和芳芸身量差不多,衣裳是可以混著穿的,連量尺寸都省了。替她裏裏外外做了七八身。到了休息日又親自打電話喊伊萬把芳芸送回櫻桃街。
  芳芸安安靜靜的站在客廳裏給俞憶白請安,下巴好像比中秋時略尖了些。俞憶白看見女兒也喜歡,不過他不肯塌做父親的架子,在飯桌上衝女兒威嚴的點點頭,吃完飯背著手進了書房,
  婉芳把芳芸拖回臥房,關上房門笑道:“讓太太看看你,這幾天像是瘦了。”
  “這幾天天氣熱,不大吃得下。”芳芸笑著左顧右盼,問小毛頭哪裏去了。
  婉芳笑道:“這個孩子喜歡在外麵呆著,一抱回家就哭。奶媽抱著在後麵小花園玩呢。你那個小蛋糕店生意還好吧。”
  “蠻好。”芳芸的笑容有些勉強,她轉了一下身體,背對著婉芳說:“太太喊我來可是有什麽好東西要給我?”
  “新衣服!”胡婉芳打開衣櫥,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一一提到床上鋪開,笑道:“西式的我猜你有,替你做的都是中式禮服,這幾件和倩芸還有我娘家的幾個侄女兒都是一樣的,穿出去不出挑也不容易出錯叫人家笑話我們。跳舞衣我隻替你做了這一件,也是和姐妹們一樣的,穿上應個景兒罷。”
  芳芸含笑點頭,說:“我穿上給太太看看。”挑一身進了浴室。一陣嘩啦啦的水響之後,她洗了臉,披散著頭發出來會在梳妝台前笑道:“太太替我重結辮子罷。”
  婉芳就替她梳頭,握著她長而且軟的黑發,笑道:“如今的摩登小姐都時興短發,你這一頭好頭發要是學她們燙呀剪呀的就可惜了。”
  芳芸笑道:“短發雖然俏皮,出門叫大風一吹跟篷頭鬼似的。燙發一來難尋好的理發師,二來卷發收拾起來也麻煩,收拾不好還是篷頭鬼。”
  婉芳回想平日所見果然不錯,笑出聲來,“你是常有理。明朝當著外人的麵,多順著你爹點,別叫他下不來台。”
  平常芳芸在俞憶白麵前是做足了功課的,胡婉芳還要特別吩咐,那必定是和顏如玉有關係。芳芸麵對鏡子,把婉芳的神情都看在眼裏,不由輕聲問:“還請了丘家?”
  “嗯,”胡婉芳有些難為情的說:“畢竟是老親,到時候……到時候……”她神情一黯,不再講話,隻顧梳頭。
  芳芸輕輕嗯了一聲,抬首看向東邊的天空。碧空如洗,一輪半圓的月亮初升,一群麻雀在電線上棲落。芳芸長歎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來似的問:“老太太這幾天身體可好?”
  “昨天喊你父親去,叫他找門路買福壽膏。”胡婉芳有些煩燥的說:“雖然不值幾個錢,可是老太太年紀也不小了,四房也不勸著點……”
  “太太。”芳芸親呢地喊了聲婉芳,笑嘻嘻攀著她的胳膊,說:“快說說外婆家的親戚,我怕到時候喊錯人說錯話。”
  和老太太抽不抽大煙比起來,明天的壽宴不能出錯更重要。婉芳笑一笑拉著芳芸的手坐到床邊,把娘家的情形細細說給她聽。
  是以第二天芳芸和倩芸並排站在婉芳身後,認人喊人禮節一點都不比倩芸差,很得胡家長輩的讚許。芳芸嫻靜溫柔的站在婉芳身後,逼得倩芸也安靜不少,老老實實陪著太太奶奶們閑話家常。
  胡大舅陪著曹大少曹二少這一群少年清貴進來,老遠就看見自家小妹子身邊站著的兩個安安靜靜的小人兒。倩芸一向頗得他喜歡,芳芸又是二少的心上人,兩個女孩兒穿著一樣的衣裳,梳著一樣的發式,又體麵又乖巧,越看越招人愛。他擺出親舅舅的親熱勁頭,大笑著喊:“芳芸,倩芸,你們看誰來了?”
  曹二少送了十壇子醋的事大家都略有耳聞,隻是收醋的是俞家哪位小姐清楚的人不多。聽得胡大舅這樣一喊,大家的眼睛都像探照燈一樣射到她們兩個身上。倩芸笑嘻嘻按著芳芸的肩膀,道:“曹大哥、曹二哥,你們看我把誰請來了?”  

60、 壽宴(下)

  芳芸笑嘻嘻衝著胡大舅問了聲好兒,照舊站到胡婉芳身邊。芳芸臉上並無異樣,曹二少臉上也是波瀾不驚。倩芸看了看這兩個人,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上去挽著胡大舅的胳膊撒嬌:“大舅舅怎麽才回來,今天可是大舅媽生日!”
  胡大舅滿意的拍拍外甥女兒的胳膊,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嘛。倒是你在這裏做什麽?我方才看見小姐們都去了後花園,你帶著你九姐找她們玩去。”
  胡大舅帶來的那一班少年朋友裏邊有一個最會察言觀色,察覺曹二少有些不高興,連忙鬧著要給壽星拜壽要壽麵吃,太太奶奶們笑成一團,場麵就熱鬧起來。婉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大姐,大太太狠狠的瞪了倩芸一眼,拉著芳芸的手笑道:“你還是頭一回來,叫倩芸帶你到花園走走。”把她兩個送到客廳門口。
  倩芸挽著芳芸的胳膊,小心翼翼的看她的神情不像是生氣的樣子,暗暗鬆了一口氣,她小聲道歉:“我和曹二哥玩鬧慣了的,一時收不住,九姐,你別生氣。”
  芳芸低低嗯了一聲,方道:“你雖然比我小幾個月,也喊十六歲了吧?當著外人講話都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你不怕人家講你閑話麽?”
  “我……”倩芸語塞。芳芸擺出姐姐的譜來,壓的她一句反駁的話都講不出來。她悶悶的甩開芳芸走下長廊,挑了一棵大芭蕉樹下的石凳坐下,揀了一根枯樹枝在地上畫圈圈玩。
  芳芸慢慢跟上來,扯了一截芭蕉葉撕著玩。她兩個各玩各的,都沒有注意到曹二少過來。
  曹二少倚在長廊的柱子上,看芳芸看得出神。曹大少走過來,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小聲笑道:“老二,就是那個姑娘?沒胸沒屁股呀。”
  曹二少橫了他一眼,沒說話。
  曹大少搖搖頭,帶著一群少年朋友一路喧嘩而過。倩芸聽見聲音,抬頭看見是曹大少他們,笑了一笑低頭還畫她的圈。芳芸更是專心,握著一把劈成細絲的芭蕉葉子在手裏盤弄,頭都不抬一下。
  曹二少歎了一口氣說:“倩芸,煩你一件事可好?我突然想喝茶,煩你去替我尋一壺來。”
  倩芸先看芳芸沒有什麽反應,才答應一聲跑開。曹二少大步走到芳芸身邊,找了個石凳坐下,說:“雖然說情敵的壞話不厚道,可是他……”他斟酌了一會,說:“罷了,罷了,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小心些,隻看將來罷。”
  芳芸輕聲道:“我都知道了。”
  她的回答讓曹二少吃了一驚,他重新打量這個十六歲的少女。芳芸的麵龐比上回要瘦一些,襯得眼睛更大了。那一雙清澈的眼睛微微帶著紅絲,流露著無奈的神情。
  “芳芸?”曹二少摸著下巴苦笑起來,“我有時候真想把你剖開來,看看你的小心眼裏都裝的是什麽。”
  芳芸鬆手,被揉成一團的芭蕉葉子散成絲絲縷縷落到地上。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我也想不通曹二少在想什麽?上海灘的名門淑女數不勝數,為什麽偏偏……”
  “偏偏什麽?”曹二少低聲笑起來,揉著肩膀說:“敢摔我曹雲朗的,偏偏隻有你俞芳芸。”
  芳芸轉身要走。
  曹二少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湊近芳芸的臉,笑道:“你再摔一次試試?”
  芳芸板起麵孔,說:“曹二少,請你放手。”
  “你不摔我不放。”曹二少說話時的熱氣都噴到芳芸臉上。芳芸的麵孔漲得通紅。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站的又極貼近,這個情形叫人看見又豈止是講幾句閑話?芳芸窘迫得身體微微顫抖。
  曹二少歎著氣放開手,說:“我就那麽招你厭惡嗎?”
  芳芸握著自己的手腕,咬著嘴唇,眼睛看著地麵,也不說話,也沒有動作。曹二少無可奈何的看著她,歎氣許久,說:“方才叫倩芸那樣一鬧,隻怕回頭他們還要拿你打趣,到時你又要生氣了。我送你回家去罷。”
  芳芸搖搖頭,說:“不勞曹二少費心,我家保鏢在門口。”
  曹二少重重哼了一聲,道:“你那個白俄保鏢?那我更不放心了。”他捉緊了芳芸的手,換了溫和的語氣說:“那我送你出去罷。”
  芳芸用力想把手抽開,曹二少的手偏像鐵鉗一樣,緊緊鉗住了她的手腕,拖著她朝外麵走。這個時間胡家的客人不是在聽戲,就是在後花園,要麽就是在客廳裏閑話。他們走到大門口也沒有遇到幾個人。
  曹二少在門房邊停住了腳,吩咐衛兵去尋俞九小姐的保鏢來。伊萬在門房裏聽見,連忙鑽了出來。他一眼就看見曹二少牢牢握著芳芸的手腕,不禁大吃一驚。芳芸看見伊萬心裏就安定下來,她小聲道:“曹二少,煩您鬆手。”
  曹雲朗鬆開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路上大家都看見是我拖著你走的,你就這樣跑回家,不怕人家說是跟我跑了?”
  “九小姐,我陪你進去找三太太。”伊萬無視旁邊衛兵威脅的眼神,伸出胳膊擋在芳芸和曹二少中間。芳芸連忙轉身朝裏麵走。曹雲朗看著她的背影哈哈大笑。
  伊萬小跑幾步跟上芳芸,小聲說:“這種人,不值得和他生氣的。”
  芳芸方才壓下去的委屈都湧了上來,她點點頭,小聲道:“你一直陪著我罷。方才,方才……我真害怕會哭出來。”
  伊萬從口袋裏掏出一方折得整整齊齊的手帕遞給芳芸,“走,我們找人沒人的地方哭去吧,哭完了再進去。”
  芳芸嗔怪的拍開他的手,說:“伊萬!我方才被人欺負了哎。”
  “哪有?哪有?我沒有看見。”伊萬做了一個鬼臉,笑道:“分明是叫狗咬了一口。”
  芳芸撲哧笑出聲來,旋即感激的說:“伊萬,你真厚道。”
  伊萬聳聳肩,道:“這樣的場合,頂要緊不要獨處。九小姐你隻牢牢跟定三太太。”
  “嗯。”芳芸走了幾步發現伊萬沒有跟上來,轉身對他行了一個曲膝禮,用俄語說:“謝謝你。”
  伊萬朝回沒走多遠,就教幾個衛兵攔住了。
  一個衛兵拿槍比著他的腦袋,另一個衛兵搜過他的身,才說:“二少要見你。”說完在他膝彎重得踢了一腳,惡狠狠的說:“二少跟前老實點!”押著他到曹雲朗的車外。
  曹雲朗朝裏挪了一個身位,拍拍坐墊,笑道:“請坐。”
  伊萬不客氣的坐上去,笑問:“曹二少有什麽吩咐?”
  曹二少打量這個白俄保鏢好半天,才慢慢開腔:“嶽敏之每個月付你多少薪水?我付雙倍。”
  “我的薪水是九小姐的表哥亞當先生支付的。”伊萬笑嘻嘻地,一副很隨意的神情。
  “亞當先生……”曹二少胸有成竹的微笑道:“這裏終歸是中國人的地方,你,你的母親,你的妻子和你的妹妹腳踩的,都是中國人的土地。”
  伊萬看了曹二少一眼,笑道:“曹二少的意思是?”
  “歐洲打仗啦,你的祖國國土陷落大半。”曹二少盯著伊萬的眼睛,笑道:“伊萬先生看來是寧肯在外國荀且偷生嘍?”
  伊萬笑道:“我既然連保鏢都肯做,自然早已經消磨了誌向和尊嚴,隻想吃一碗安穩茶飯。”
  “安穩的茶飯不好吃呀。”曹二少的手指搭在前座椅背上,輕輕敲擊,一下,兩下,三當,一聲比一聲急。
  伊萬笑了笑,推開車門下車。
  曹二少跟在他後麵下車,倚著車門笑喊:“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皮之不存,毛將附焉。”
  伊萬停下腳步回頭,說:“我也聽說中國有句古話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曹二少臉上的笑容驀地僵住了。他身邊的衛兵抽出手槍就要射擊。曹二少喝道:“停手,讓他走!” 
  散席之後,俞憶白被胡大舅拉去打麻將,婉芳趁著人亂的當口推了芳芸一把,小聲說:“我喊聽差的去尋伊萬。我和你爹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你晚上回你表哥那裏住?”
  芳芸整個晚上都在應付問“曹二少為什麽要送十壇醋的”的三姑六婆們,早就精疲力盡,婉芳喊她回家是極體貼她,她馬上順從的答應了一聲。婉芳帶著兩個聽差送她到門口,親自送她上車,又站在車窗邊吩咐開車的伊萬:“今朝祥雲公寓那邊大太太也不在家,你把九小姐送到亞當先生家去住。”
  芳芸笑道:“太太回去罷,小毛頭醒了找不到太太怎麽好?”
  婉芳笑道:“不管他。到了你表嫂家伊萬記得打個電話過來,電話號碼都抄在這張紙上。”她從小手袋裏抽出一張字條,想了想,又加上一張五塊錢的票子,卷成一卷遞給伊萬。
  “謝謝太太。”伊萬接過來揣在口袋裏,慢慢發動汽車。
  芳芸對著車窗邊擺手,直到胡宅門口的兩隻大石獅子在電燈下縮成兩團灰白的影子,她才扭過頭來笑問:“伊萬,後來曹二少有沒有找你麻煩?”
  伊萬笑道:“他要不找我麻煩也不是曹二少了。九小姐,我和你商量件事,我想回國。”
  “好好的為什麽要回國?”芳芸想到他方才說曹二少找過她,不由氣得瞪圓了眼睛,說:“曹二少威脅你了?我去找他說理!”
  “區區一個曹二少不算什麽。”伊萬笑道:“再說他也算不得壞到透頂。他和我說歐洲打戰了,戰火已經蔓延到我的家鄉,我要回去。”
  芳芸輕輕嗯了一聲,旋即道:“你兩手空空也是回不去的。家眷也要安頓好。”
  “所以,我想請九小姐幫忙,把我的母親和妻妹送到美國去。”伊萬苦笑道:“九小姐,我要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你了。”
  “伊萬大哥。”芳芸爬到前座的椅背上,笑道:“我的外祖父和我的舅舅都是生意人,所以我也想做一回生意人,我覺得在你身上投資有利可圖。”
  “哦?”伊萬笑問,“九小姐想怎麽投資?”
  “當然是出錢。”芳芸側著頭笑的極天真,“去美國買軍火,買西藥。”
  伊萬的眼睛閃閃發亮,笑問:“九小姐要什麽回報?”
  “讓你安安全全打完勝戰回來做我的保鏢呀。”芳芸端端正正坐在後座上,擺出一副孔雀的模樣說:“讓一個戰鬥英雄做我的保鏢,我一定是上海灘最風光的小姐。”
  伊萬大笑起來,響亮的回答:“好,我答應九小姐,打完勝戰還回來!不過,在這之前,我有責任替九小姐再尋一位可靠的保鏢。”  
  “他——?”芳芸看著站在伊萬身邊黑衫黑褲的中國少年,這個少年年紀不過十八九歲,個子約比伊萬短半個頭,差不多和嶽敏之一樣高。他的額頭有一道二寸長淡紅的刀痕,讓他原本可以說是清秀的的麵孔看上去有些凶狠。這個人可靠嗎?芳芸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叫雁九。”伊萬笑嘻嘻的在雁九肩頭拍了一把,“要他留心哪些事情,我都和他說過了。他會開車,還會太極拳,我覺得他比我更合適做九小姐的保鏢。”
  伊萬既然這樣講,自然是極看好這個少年的。芳芸雖然心存懷疑,依然點頭。
  “他救過我的命,我欠他一個要求。”少年硬梆梆的問芳芸:“他要求我做你的保鏢真到你嫁人。女人,你什麽時候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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