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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81 - 90)

(2010-12-06 08:44:24) 下一個


81、選擇(下)

     芳芸笑道:“這一向我都不曾見過她。七姐,你消息頂靈通,可曉得我們家大伯和丘家的官司怎麽樣了?”
    俞七小姐也猜倩芸離開中西女中是因為那場官司拖累,是以芳芸和她打聽官司的進展她也不曾多想,微微皺眉就回答道:“聽講負責的法官即將離職,恐怕還有的拖。”
    “還真是一筆糊塗帳。”芳芸歎息著將手裏的書合起。
    七小姐也歎了一口氣,附和說:“可不是。其實打官司是最劃不來的了。哎呀,打鈴了,我們晚上還要上課。九妹,閑了到我家去玩。”說完這句勿勿走了。
    芳芸含笑答應,回宿舍拿了兩本習題集下樓,那位七小姐沿著長廊氣喘籲籲跑過回來,遠遠的看見芳芸就喊:“九妹,有人找你,在接待室。你快去吧。”
    “是哪個?”芳芸話還沒有說完,七小姐已經掉頭朝教室的方向跑去。這個時候可以得到學校許可進來找人的,也隻有學生的家人。來的是俞家的誰?芳芸遲疑了一會,抱著習題集到接待室。
    “九姐。”倩芸扶著雙眼紅腫的麗芸站起來,不情不願的喊芳芸,“我們有事尋你。”
    芳芸將習題集放在桌上,給開門的茶房五毛錢小費,茶房知趣的退了出去。芳芸將房門掩上,看著麗芸沒有講話。
    麗芸抽出手帕揩了一把眼淚,抽泣著說:“九姐。她們欺負我。”
    “四小姐欺負十一妹。”倩芸憤憤不平的替麗芸解說,“說我們俞家小姐不配做曹家的兒媳婦,不允許她和曹三少來往。”
    “就是那位才從日本回來的曹小姐?”芳芸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上回還帶著一個日本姑娘到我家尋我麻煩,不許我搶她二哥呢。我看她有點拎勿清。”
    “她們尋過你了?”麗芸止住了哭聲,道:“九姐,我不服氣。憑什麽她就以為她們曹家人都高人一等了?我們想個法子叫她曉得俞家也是不好惹的,好不好?”
    麗芸想要她們姐妹聯手對付曹四小姐,可是那晚芳芸已經講的很清楚,又當麵拒絕了曹二少,她並無必要再跟曹家人打交道。更何況麗芸將來還有嫁進曹家的可能,現在替她想辦法出氣到不難,可是將來麗芸成了曹家人,自己就成了外人裏外不討好。芳芸拿定了主意,笑道:“十一妹,我問你,你是有心嫁給曹三少?”
    “嗯。”麗芸扭著手帕,不好意思的說:“大家都曉得我在和他談戀愛,大太太也當我麵答應三少娶我。”
    “那曹四小姐不是和大太太過不去?”芳芸按著麗芸的肩膀,笑道:“四小姐是哪位太太親生的?”
    “她和曹二少是一母同胞。”倩芸有些遲疑的說:“可是現在曹家二太太說了算。”
    “曹大帥都不在了,曹家也沒人帶兵了。曹家怎麽反倒二太太說了算?”芳芸睜大眼睛看著麗芸,十分好奇。
    倩芸回答的十分迅速,“二少是曹家幾個兒子裏邊頂有出息的,曹家的舊部又都是向著二少的,都等著二少將來帶兵的。連帶著四小姐比清姐講話都管用。”倩芸一向和那位清小姐走的極近,言下很有替清小姐抱不平的意思。
    芳芸好笑的看著倩芸,道:“曹家幾位公子現在都是閑職罷。雖然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可是從眼前來看,曹家頂多也就是錢比我們俞家多點,還算不上是上海最有權有勢的人家是不是?”
    麗芸和倩芸相對看了一眼,都不約而同點頭同意。芳芸笑道:“那天我聽曹四小姐的話裏的意思,二太太有意讓曹二少娶那位日本小姐。曹二少還是不願意?”
    “嗯。”麗芸點點頭,說:“三哥說二哥不肯,昨天和二太太吵了一架從家裏搬出去了。二太太和四小姐都很生氣,就把氣撒到我身上了。”
    “那樣,十一妹你要我怎麽幫你?”芳芸笑吟吟看著麗芸發問,“是要我去勸二少回家老老實實娶那位日本小姐,還是索性答應曹二少的求婚做曹四小姐的大嫂,氣死曹四小姐?”
    芳芸的發問駁的倩芸不敢出聲。麗芸低頭,許久才小聲說:“九姐,她們這樣為難我,我該怎麽辦?”
    芳芸看著麗芸,神情為難,“我是在外國長大的,不懂中國老式大家庭裏的那一套,不敢亂出主意。你還是問問家裏的長輩罷。”
    長輩?麗芸自己的母親跑了,外婆家也指望不上。俞家三太太還在日本,二房又和四房五房合不來,也隻得一位大太太可以拿主意。麗芸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倩芸。倩芸愣了一下,為難的說:“我媽去方太太家打麻將了,明朝不一定回家的。”
    “一兩天也還拖得起。”芳芸安慰的在麗芸肩頭拍了一下,笑道:“你明天在家罷,明天晚上我請假回去,和你一起去說服大伯娘,好不好?”
    麗芸感激的答應,道:“九姐,多謝你。”
    倩芸臉上神情略顯僵硬,她看了芳芸一眼,勉強笑道:“那九姐明晚一定要來。”拖著麗芸要走。芳芸送姐妹兩到校門口,回來看見庶務科的辦公室裏還亮著燈,就借電話打給唐珍妮,約唐珍妮明晚到祥雲公寓來陪她。
    又不是過節,又不像有事,唐珍妮很納悶芳芸喊她過去,掛斷電話走到亞當書房門外敲門進去,笑道:“芳芸喊我明晚到她那裏去,我明晚就在那裏歇一晚。”
    亞當點燃一根雪茄煙,笑道:“明晚正好沒有什麽事,你就去罷。”
    唐珍妮看亞當樣子很快活,歪到亞當懷裏,笑道:“亞當,你和我講實話,丘鳳笙那筆款子是不是非要凍結不可?”
    亞當把雪茄煙丟到煙灰缸裏,笑道:“那個是法院要求凍結的。你替他講情?他許了你什麽好處?”
    “你吃什麽飛醋。”唐珍妮啐他一口,道:“他死活關我什麽事。蘇文清大著肚子替他應付債主,怪可憐的。她既然求我,我就替她問一聲。”
    “上回我和臨時法院的檢察官一起吃飯,問他這個案子怎麽判,他講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丘鳳笙騙了巨款。”亞當聳聳肩,“之所以拖著不判決,我猜是他有心離任的時候撈一票,偏偏俞家和丘家都裝糊塗不肯拿出好處來,所以他索性把這個官司當成一份小禮物送給繼任的同事。”
    唐珍妮聽得亞當這樣講曉得丘鳳笙是不可能贏這場官司了,趁著亞當肯和她講這些,朋友所托還有指望,接著問亞當,“那那位丘小姐,是真的拿到巨款跑了?”
    “我和那位丘小姐簽了保密合同的,不方便透露她的情況。”亞當心裏好笑,故意板起麵孔,在唐珍妮屁股上拍了一下,“以後不許打聽我的公事。”
    這句話差不多就是承認顏如玉取得巨款丟下弟弟一家和外債跑了。唐珍妮衝亞當扮了個鬼臉,出來回到臥室給蘇文清打電話,“我方才問過亞當,他講他和丘小姐是簽了保密合同的,不方便說什麽。”
    “是她提走了那二十萬英磅?”蘇文清的聲音尖銳的好像刀尖刮過鍋底。
    唐珍妮把聽筒移的稍遠,說:“這個就不曉得了。文清,旁的話我不好多講,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打聽消息了。”
    “寶珠,那鳳笙存在花旗銀行的錢……”唐珍妮將聽筒用力壓在電話機上,怕蘇文清還會打來,又把電話線撥了。
    第二天傍晚她到芳芸家,和芳芸說起來還惱火,“亞當還以為我得了什麽好處,很是不快活我打聽這個事。她倒好,一點不曉得體諒人。”
    “我在學校聽說那位丘小姐發了大財跑了。”芳芸微笑道:“表嫂可曉得是真的還是假的?”
    “聽你表哥話裏的意思,是真的。”唐珍妮沒好氣的在茶幾上找煙灰缸。“這個顏如玉真不是東西,丟下兩三萬的外債也不管了,兄弟的官司也不管了,兒子也不要了。”
    芳芸心裏其實極猶豫,顏如玉的事就算不和唐珍妮講真話,也不當故意誤導她。然唐珍妮話裏話外都在替蘇文清抱不平,若是這個時候走了口風,前麵的功夫就白費了。是以她隻好抱歉的看著唐珍妮微笑。
    唐珍妮並不曉得芳芸心裏想什麽,抱怨幾句出了氣,才想起來問芳芸:“你今天請假回來做什麽?”
    芳芸把前幾天麗芸倩芸結伴來找她的事說了一回,笑道:“不曉得倩芸打的什麽主意,非要喊麗芸來尋我幫忙。這分明是為難我呀,我到大太太頭上去,也叫她吃一回虧。”
    唐珍妮冷笑道:“這個俞倩麗人小鬼大,你隻潑她半杯咖啡太便宜她!我猜她還是想撮合你和曹二少。”
    芳芸心裏其實也是這樣猜測的,隻是這個話她不好意思和唐珍妮講。唐珍妮既然看的明白,她也不多話,順口應道:“我也有些怕,所以喊你來陪我。珠姐,一會你先避到我臥室去好不好?”
    唐珍妮笑著答應,過了一會聽見麗芸敲門的聲音,她就起身進了芳芸臥室。麗芸穿著時興的白麻紗旗袍,踩著一雙白色係帶高跟皮鞋,眼皮紅紅的好像抹了胭脂,分明是才哭過。
    芳芸執著她的手拉她進來,半掩上房門,勸她:“別怕,大伯娘一向最疼咱們,一定會替你出頭的。”
    麗芸伏在沙發上嚶嚶的哭起來。雁九聽見哭聲從他的房間探頭,看見哭的是麗芸飛快的縮回去了。芳芸勸了幾句。麗芸哭的越發大聲。芳芸看不是事,去灶間倒了盆洗臉水,又拿了一塊幹淨毛巾和一塊沒拆的香皂,分兩次送到麗芸手邊,安安靜靜的看著麗芸哭。麗芸哭了十來分鍾,一來芳芸不勸她哭的無趣的很,二來也是哭累了,收了哭聲去洗臉,偶爾還抽泣一聲。
    芳芸看她不哭了,才喊黃媽:“拿兩匣點心送到對門去,看大太太和十小姐可在家。”
    黃媽答應一聲,提著兩匣點心過去,過了一會回來,後麵跟著進來的,不是倩芸,居然是曹雲朗。
    芳芸看了一眼拿手帕捂著臉的麗芸,冷冷哼了一聲,道:“曹二少,你又來做什麽?”
    曹雲朗看著麗芸說:“我三弟正在尋你呢。”麗芸忙不迭站起來,畏畏縮縮看著芳芸。芳芸狠狠瞪她,她重又哭起來,拿浸透了眼淚的手帕捂著臉出去了。
    曹雲朗黑著臉道:“雖然講情敵的壞話有失風度,可是我還是要和你講,嶽敏之不是佳偶。”
    芳芸冷笑道:“這樣騙我出來見麵的法子也有失風度。曹雲朗,不論有沒有嶽敏之,我對你這樣的人,都不會有好感。請你出去罷。”
    曹二少壓住怒氣,道:“嶽敏之這個人心機極深。雖然我還沒有證據,可是我查到的蛛絲螞跡都證明了,他在家父被刺殺的事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芳芸愣了一下道:“真好笑,《申報》可是一再登過令弟說你才是弑父殺兄的凶手,可是這並不能證明你就真的是凶手對不對?。曹二少,聽講你將調到察哈爾去,恭喜恭喜,後會無期。”
    “我調到察哈爾?”曹二少變了臉色問,“我怎麽不曉得?”
    “自然是我消息靈通。”芳芸微笑道:“曹二少,請出去。”
    “我來,是想和你講,我願意等你大學畢業。”曹雲朗歎了一口氣,無奈的說:“現在看來,這個話也不必講了。芳芸,你可不可以讓我死心的明白些,和我講實話,你為什麽不喜歡我?”
    “你為什麽一直想娶我?”芳芸反問,“其實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你家世體麵,生的也過得去,又沒有一般大家閨秀的壞毛病。”曹雲朗眯著眼睛說:“更何況你家裏人口也簡單。娶了你,不必應付難纏的丈母娘。你外婆家又在美國,一來不用費心應酬,二來我要是打了敗仗,把你和孩子送到美國去也放心。”
    芳芸哭笑不得的打斷還要列舉好處的曹雲朗,“曹二少原來是實用主義第一。曹二少,你不懂什麽叫做喜歡,所以你才一直想不明白我為什麽不喜歡你。等哪一天你有真正喜歡的人了,就會明白喜歡還是不喜歡一個人,其實都是不需要理由的。”她停了一停,微笑道:“至於嫁給你的好處和不嫁給你的壞處,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不放在心上。曹二少,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
    曹雲朗黑著臉道:“將來再會罷。你萬事自己小心。”他站起來,朝留了一條縫的芳芸臥室看了一眼,轉身推開門,也不回對門,徑直下樓。
    黃媽小跑著出來關門。唐珍妮悄悄出來,在發愣的芳芸肩上拍了一下,笑道:“想什麽呢?”
    芳芸回過神來,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笑道:“總算大家都留了體麵。剛才我真怕我忍不住大罵大鬧。”
    “什麽喜歡不喜歡的,我在後麵聽的都發愣。”曹二少以後不會再來糾纏芳芸,唐珍妮也替她高興,笑道:“你哪裏學來的那些話?”
    芳芸笑道:“小說裏現成的,拿來用一點都不費事。還好曹二少是不會看這種小說的。”她偏著頭繞唐珍妮快活的轉了一圈,笑道:“珠姐,我不想考清華大學,報考金陵女大會不會太晚了?”
    “和你要好的那個吳靜儀,她叔父不是南京教育部的?”唐珍妮笑道:“你為什麽不找她?”
    “金陵女大錄取名額有限。”芳芸苦笑道:“靜儀也想進金陵女大的,更何況那隻是她的叔父,助她進去已是不易。我不要做那樣沒眼色的事情。”

“我去幫你打聽去。”唐珍妮含笑答應,停了一會又道:“其實聖約翰大學蠻好。再不然,你父親回來少不了一個上海大學的副校長,你明年再考,做他的學生不是更好?”
    “我和靜儀好不容易爭取跳級,明年再考太可惜了。”芳芸想了一想,顏如玉上了她的當一聲不響逃走,三五年之內沒有機會再回上海,她也沒必要非離開上海不可,因笑道:“就是聖約翰大學罷。過幾天報名珠姐陪我一起去可好?”
    唐珍妮含笑點頭,伸了個懶腰,道:“好,最近我不用拍戲,天天有空的。黃媽放水給我洗澡。今天就在你家住一晚罷。”
    唐珍妮去洗澡,芳芸擰亮了台燈,翻開一本雜誌偏又看不進去,托腮坐在書桌邊發愣。
    偏這個時候又有敲門聲,芳芸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雁九繃著一張冷臉,飛快的從他的小房間裏蹦出來開門。
    丘鳳笙扶著大肚子的蘇文清站在門外,笑容可掬,“我們散步經過樓下,看見你家客廳開著燈,上來看看。”丘鳳笙關切的看著芳芸,問:“今朝不是休息日,九小姐怎麽在家,可是有事?”

82、弟承姊業

  蘇文清本來生得單薄,又挺著一個大肚子爬了兩三層樓,站在門外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她臉上滲出的汗,順著下巴淌到脖子裏,浸濕了一大塊衣領。
    芳芸雖然不喜歡她為人,卻不肯失了風度把孕婦拒之門外。是以她板著臉道:“讓他們進來罷。丘太太,請坐那邊的高椅子。”
    肚子大的婦人坐矮沙發不容易站起來,芳芸這樣講是怕蘇文清在自己家出事,聽在丘鳳笙的耳裏就有幾分體貼蘇文清了。丘鳳笙臉上現出欣慰的笑容,扶著蘇文清尋了一張高椅坐下。
    芳芸站在一張藤椅邊,盯著他們不講話。
    丘鳳笙教她盯的有些窘,打個哈哈道:“謹誠在新學堂裏過的蠻好,前幾天回家還問他父親幾時回來看他呢。”
    芳芸一聲不吭。蘇文清拉了一下她丈夫的袖口,笑道:“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倒叫九小姐笑話了。謹誠的媽媽幾天都沒有回家,九小姐可曉得她在上海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落腳?”
    “都說她繼承了二十萬英磅的巨款。顏先生一向自私不顧人,八成是攜了巨款到美國享福去了罷。她都跑了,你們還在上海做什麽?替她還外債麽?”芳芸留意他們夫妻的神情。丘鳳笙鎮定的很,看不出來他心裏想什麽。蘇文清倒在丘鳳笙的懷裏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傷心的說:“鳳笙,你姐姐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們?”
    芳芸立刻冷笑著說:“她有什麽做不出來的?丘先生,謹誠在我父親心裏或者還有些分量,所以他還肯付謹誠的學費。可是家父並不肯把謹誠帶在身邊撫養,也是看穿了令姐的為人灰心了。”
    丘鳳笙一再在芳芸這裏碰壁,情知芳芸不會管謹誠的事,不由額上滲出汗來,他一邊拍著蘇文清的背安撫她,一邊歎氣道:“好在謹誠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都付過了。煩你轉告令尊罷,我受官司拖累,將來還不曉得怎麽樣,是照應不到謹誠了。”他講完這句,側過頭對蘇文清說:“咱們回去罷。”
    蘇文清抬起頭楚楚可憐的看著芳芸,芳芸冷冰冰的回視她,沒有半點留客的意思。丘鳳笙歎著氣把蘇文清拉走了。他們統共在客廳裏坐了不到十分鍾,就把謹誠這個麻煩甩脫了。芳芸冷笑著坐回書桌邊擬電報稿。唐珍妮從浴室出來,一邊擦濕發,一邊笑問:“方才又有客人來?”
    “丘先生和丘太太來,要我和我父親說他們照應不到謹誠。”芳芸笑道:“我正在擬電報稿呢。”
    唐珍妮皺眉想了一會,道:“不對,他們這樣,是打算離開上海,嫌謹誠這孩子是個累贅罷。”
    “啊。”芳芸快活的把稿紙撕掉,笑道:“那倒不忙著給我父親發電報。教旁人曉得他們就走不成了。”
    唐珍妮搖頭道:“這姐弟倆真是一個媽生的,說聲要走,幹脆果斷。”
    芳芸笑道:“這位顏先生自從到上海,演習了好幾回離家出走,況且家學淵博,還真讓人猜想不到她去了哪裏呢。”
    唐珍妮笑道:“走了才好。我一時心軟替丘太太幫了幾次忙,她就像牛皮糖一樣貼上來甩不脫。這一回再不用替她煩神了。就是不曉得他們怎麽脫身。”
    丘鳳笙要脫身極是不易,一方麵叔公派人守在他家,又天天過來問他姐姐的下落,另一方麵銀行的存款他不能動,而且蘇文清重身當產,手裏無錢又不能說走就走。
    顏如玉能去哪裏?歐洲正在打仗,隻有美國和南洋可以去得。她帶著二十萬磅的巨款在南洋隻怕也花不出去,必定是去了美國,何況了解她的芳芸也猜她是去美國了。丘鳳笙想了幾天,和叔公商量:“這筆錢大家有份,不隻你要找我姐姐,就是我也要找她的。家母在美國,我猜她是去美國尋家母了。咱們去美國一定能尋到她。”
    叔公對玉玲瓏的故事也略有所聞,丘鳳笙又不是個老實的。丘鳳笙說要去美國尋人,他算計半天,覺得丘鳳笙和謹誠留在上海,或者還能把丘淑玉釣出來。丘鳳笙留在上海,老婆又要生了,手裏又沒有錢,自然是不怕他跑了的。叔公問丘鳳笙討了玉玲瓏在美國的地址,留下幾個手下在丘家守著,親自帶人去美國。
    丘鳳笙照舊日日在外奔波,嘴上說借錢要還債,實際上找買主要賣房子。丘宅略值錢的東西都當掉了,老媽子也開銷了。丘鳳笙自己煮飯洗衣服,雖然一日三餐都還不差,卻是沒有什麽油水,守在丘家的幾個人不過早上晃過來看一眼,留一個人守在丘家,就各幹各的事去。
    這一天留守的那人不曉得因為什麽事被人喊走。丘鳳笙趁家裏沒有人,把藏起來的存折,房契用油紙包好綁在腰上,出門喊了輛黃包車說要送太太去醫院生產,扶著蘇文清從醫院前門進去,後門出來,先找了個小旅館把蘇文清安頓下來,他就尋了事先說好的一個買主,半賣半送拿房契換了一萬塊錢,買了兩張去北平的火車票跑了。
    叔公的人丟了人,急的沒頭蒼蠅似的,恰好買房的人拿著房契搬家,兩邊吵起來,鬧得左右鄰居都曉得丘鳳笙也跑了。
    亞當聽說丘鳳笙跑了,打電話到學校尋芳芸,向她報告好消息。
    芳芸笑道:“就怕丘鳳笙不跑。他跑了,大家才會確信顏如玉手裏真有錢。”
    “昨天黃金耀先生還和我打聽這個事。”亞當哈哈大笑道:“我敢打賭,現在一定不隻一批人在找她。我回頭安排人放點假消息,自然有小報記者添油加醋替她宣傳。估計三五年之內她都休想在上海露麵。”
    芳芸微笑道:“亞當,多謝你。全靠你設想周全,才能把她趕走。”
    亞當笑道:“這位丘小姐領走了一筆莫須有的巨款,我們花旗銀洋多了許多富翁來存錢。還是很劃得來的。下回你看誰不順眼和我講,我們再玩幾次,說不定我就能升到美國總部當總經理了。”
    隔了幾天,滬上的小報鋪天蓋地都是講顏如玉的新聞。有的說她帶著巨款去美國享福了。有的說她帶著巨款去南洋種香蕉了。最出奇的是有家小報說顏如玉之所以得了巨款就失蹤,是因為她並不是真的繼承了遺產,而是騙了一個老而且糊塗的富翁,卷走了人家的全部財產,富翁的子孫要找她算帳雲雲。
    嶽敏之從報上看到丘鳳笙也跑了,曉得這件事已經告一個段落。正好他溫州的事完可以在上海小住,就挑了個休息日來尋芳芸。
    芳芸剛收到婉芳的電報,曉得她和父親即將回國,已經十分快活。再看見嶽敏之,越發開心,在水果盆裏挑了一枚大桃要替嶽敏之削皮。嶽敏之把水果刀搶下來,笑道:“過陣子你放暑假,帶你去蘇州鄉下摘水蜜桃去,你就放過這個可憐的桃子罷。”
    芳芸把桃子交給他,好像小孩子得到心愛的玩具一定要在朋友麵前炫耀,貼著嶽敏之的耳朵笑道:“我親自給顏如玉打電話了,跟她講是我設的圈套害她,她氣的要死,可是還是乖乖跑了。她會日日夜夜都難受,會恨我恨的要死。想想就解氣。”
    嶽敏之好笑道:“她跑了將來就不能再回來了?你還要留一手防她回來才是。”
    “亞當講了,杜陽笙那個人小氣的很。她講好和杜陽笙手下四六分帳,現在人家都當她過河拆橋,杜陽笙又跌了麵子又沒有拿到錢,一定不會放過她。她頂好一輩子躲起來不見人。”芳芸在水果盆裏尋了隻軟桃子,拿在手裏拋著玩,“你現在不忙了?”
    “忙完了。我在溫州尋到一個很盡責任的廠長,以後那邊的生產可以放手了。”嶽敏之笑嘻嘻的看著芳芸玩耍,手裏麻利的削桃子,道:“令尊回來,你還是搬回去住罷。”
    芳芸點點頭,笑道:“聽你的。對了,上回曹二少來見我,他很沒有風度的講你壞話。”
    “說什麽了?”嶽敏之把桃肉切成一片一片的,疊在一隻幹淨的小碟裏,漫不經心的說:“可是說暗殺曹大帥我也有份?”
 

83小姐們(上)

    芳芸有些緊張,不知不覺中指甲摳破桃子的皮,糊了一手的桃汁都不覺得。
    “要是非要講有關係也扯得上。”嶽敏之停了一停,關切的看著芳芸。芳芸替他緊張的模樣讓他心裏充滿了柔情蜜意,他笑道:“曹三少曾找我買炸藥,我替他引薦杜邦公司在上海的代理人。”
    “與你又沒有好處,還落人家閑話.和曹家人打交道,真是麻煩。”原來是替曹家人引薦,這種事在生意場上再平常不過,果然是非要講有關係也拉扯得上。芳芸抱怨了兩句,放心跳起來尋抹布擦手。嶽敏之在俞家的事上都不肯騙她,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跟她講假話。
    嶽敏之微笑著說:“與我還是有好處的,第一嘛,賺了一筆還算豐厚的傭金;第二個好處麽,曹家亂起來,曹二少就沒空來煩你了,是不是?”
    曹三少買的炸藥不隻把曹大少炸成了重傷,連曹大帥都炸死了,或者是曹大少自己的計劃失誤,或者是曹二少的人做的手腳。為了權勢鬥得死去活來,也是這種軍閥人家的常態,曹三少就是不尋嶽敏之,尋旁人一樣也能買到炸藥。這些事怨不到嶽敏之身上。芳芸回想胡家和倩芸母女在曹家出事前後的言行,覺得胡大舅必定在其中起了作用,所以後來才會辭職做寓公。她想明白了,不禁瞪了嶽敏之一眼,神情中喜歡的意思比責怪要多一些。
    嶽敏之麵上微笑,心裏很是擔心芳芸會生氣,得她這樣的回應,曉得她是不會怪自己了,大樂,撿起芳芸擱在果盤裏的那枚爛桃咬了一口,含糊的說:“真好吃。”
    芳芸見他咬的是自己方才掐的那枚爛桃,情知她方才的緊張神情都被人家看見了,嶽敏之分明是故意那樣講的。她心裏又是喜歡又是害臊,揀了一個黃李子在手裏玩,小聲說:“那個桃子不要吃。”
    嶽敏之裝做沒有聽見,幾大口咬完,把一個隻剩幾縷紅絲的桃核丟到煙灰缸裏,又眼巴巴盯著芳芸手裏的李子,笑問:“那個你要吃麽?”
    芳芸把那個李子握得緊緊的,“盤子裏還有,你自己拿。”
    嶽敏之看都不看果盤,隻牢牢盯著芳芸手裏那枚李子。芳芸隻得把手裏那枚李子遞給他。嶽敏之攤開手,把那枚李子納入掌心,依然盯牢芳芸微笑。芳芸被他看的別扭極了,走到書桌邊翻書,偏不肯看他。他們兩個在客廳裏沒有言語,眉來眼去間似有無盡滋味。
    雁九倚在小房間門口半天,都沒人注意到他,不由冷冷哼了一聲。
    芳芸吃了一驚,連忙笑道:“快來吃水果。”
    雁九沒好氣道:“不吃。女人,你嫁他。我走了。”講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徑直出門。
    芳芸想和嶽敏之解釋“當初亞當和他約定他保護我直到我出嫁。”可是這樣講好像變相開口和嶽敏之求婚,她漲紅了臉,怎麽也說不出口。
    嶽敏之把玩著那枚李子,看著芳芸笑而不語。芳芸走到窗邊巴著窗台朝下看。雁九在對麵的林蔭道上衝她揮揮手,攔下一輛黃包車,隻留給她一個黑色的背影。
    窗台上擺著一盆吊蘭,花盆裏恰好有幾莖雜草,芳芸撥掉草莖,在手裏揉著玩,就是不肯麵對嶽敏之。嶽敏之笑嘻嘻的看著芳芸的背影,心裏把“你嫁他”三個字再三咀嚼,卻是越嚼越有意思,不覺癡了。
    客廳裏靜悄悄的。黃媽許久聽不到動靜,探頭過來進來看看無事,縮回灶間剁肉骨頭。嘭,嘭,嘭。芳芸突然輕聲笑起來,說:“聽講你要來,黃媽一早就跑去買排骨,要燒醬排骨給你吃。”
    嶽敏之借著她這句話走到窗邊朝下看,樓下空蕩蕩的,隻有幾個**歲的小學生趴在水門汀的地上拍畫片,他笑道:“那孩子真就這樣跑了?”
    芳芸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嶽敏之指的是雁九,她也拿不準雁九會不會回來,含糊著說:“他一向神出鬼沒的,才來的時候總嚷著叫我快些嫁人,他好丟掉保鏢的責任。”
    “他不肯當保鏢麽?”嶽敏之站在芳芸的左側,正好看見她的微笑的側臉。
    “他欠伊萬一個人情。”芳芸慢慢道:“伊萬趕著要回國,又怕沒有可靠的人保護我,就和他講,要他臨時保護我幾天,直到我嫁人。你曉得的,中國的小姐十七八嫁人的很常見。所以——他是被伊萬拐來的,當了我這麽久的保鏢,其實很難為他了。”
    “事了拂衣去。倒是很有大俠之風。”既然已經將雁九的來龍去脈打聽清楚,嶽敏之就換了個話題,笑道:“我有個朋友覺得中國的卷煙生意極好,他起意要辦個火柴工廠,邀我入股,我覺得火柴關係民生,倒是可以做得,你要不要入股?”
    “我的小蛋糕店一年能替我賺三四千塊錢的純利潤,足夠我零花了。”芳芸笑道:“敏之,我覺得鴿牌不會那樣容易放過擒鴿,你還要多小心。”
    “正好趁著英法德諸國打仗,咱們多建工業。”嶽敏之笑道:“現在歐洲亂的很,從前一定要高價賣給中國商人的機床都降價了。美國的公司都在忙著當世界軍工廠,誰也沒空管咱們——咦,有人敲門?”
    “都要吃中飯了,是誰?”芳芸皺著眉喊黃伯開門。黃伯從陽台過來,搖著尾巴的莎麗和邁可一前一後跟著黃伯到門口。黃伯拉開門,門外麗芸尖叫著跳開,喊:“作死,快把狗拴起來。”
    聽見是麗芸的聲音,芳芸的笑臉就收了起來,她走到門邊,很不快活的問:“你來幹什麽?”
    “九姐。”麗芸幾乎要縮到對麵的門後邊,“你先把狗拴起來。”
    “有話你就講罷。”芳芸摸了摸莎麗的頭頂,道:“對付你這樣喜歡利用姐妹的人,還是不拴狗安全點。”
    “我……也不想,可是……”麗芸低下頭,“我要搬走了,來和九姐講一聲。”
    “恭喜喬遷。”芳芸講完這句,一點也沒有客氣,迅速關上大門。
    麗芸著看著眼前緊閉的大門,輕輕歎了一口氣,拖著腳步上樓。過了一個多鍾頭,曹三少的副官帶著幾個衛兵來替她搬家。倩芸在家看見曹三少的人替麗芸搬行李,跑上四樓的小套間,笑問:“十一妹,你要搬家呀?”
    “嗯。”麗芸輕描淡寫的說:“這裏到學校太遠,我在學校附近尋了房子。十姐,以後不能和你一起上學放學了。”
    麗芸一個月能上三天課都是文曲星開眼,說離學校近分明是騙人的鬼話。倩芸猜她是要和曹三少同居,不由笑道:“新家在哪裏?回頭我們去替你暖居去。”
    “不用了。”麗芸冷淡的回絕她:“你沒有機會出賣我了。”
    “你!”倩芸漲紅了臉,“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麗芸冷冷的提起一隻箱子出門,把倩芸丟在雜亂的家俱中間,:“哪個是真心對我好,哪個從來都是利用我,我長了眼睛,看得出來。”
    倩芸站在隻有軀殼的空房間裏,看著前呼後擁的麗芸下樓,氣得說不出話來,她賭氣似的站在麗芸從前的臥室裏不肯走。過了十幾分鍾公寓的看門人進來,看見倩芸認得她是樓下人家的小姐,客氣的勸道:“俞小姐,令妹已經搬走了,我要打掃這個小套間候新住戶搬來。”
    倩芸咬著嘴唇悶悶下樓,正好看見笑嘻嘻的芳芸和嶽敏之一起出門。嶽敏之一身灰布長衫,提著一隻極新穎樣子的女式手袋,短發極是精神。芳芸卻是西式妝扮,穿著一件及膝的印花連衣裙,長發梳得整整齊齊披在肩上,額上勒著一隻小小的玉色蝴蝶結,和腳下一雙白皮鞋呼應。她手裏隻拿著一頂遮陽帽。顯然嶽敏之是替芳芸拿著手袋。
    看見倩芸,芳芸愣了一下,冷淡的衝她點點頭。嶽敏之不過看了倩芸一眼,就朝芳芸伸出胳膊。芳芸將手搭在嶽敏之的胳膊上,兩個人和倩芸擦肩而過,留下一串輕輕的腳步聲。
    倩芸鐵青著臉回家。大太太問她:“麗芸搬家到哪裏去了?”她不肯理母親,用力將自己臥室的門關上,撲到床上大哭起來。
    大太太被女兒弄的莫明其妙,一邊敲倩芸的臥房門,一邊道:“和麗芸吵架了?你這個孩子真不懂事,咱們現在比不得從前……”
    “媽,你有完沒完?”倩芸拉開門,哭罵道:“你老人家懂事,為什麽不把我爹收拾了?就會對我耍威風!”
    大老爺與大太太,就好像紮到肉裏的刺,輕輕碰到都要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大太太揚手甩了倩芸一個巴掌,怒道:“你掂記你那個沒出息的爹,去櫻桃街找他去呀!我就忘了,你姓俞,你賴在胡家做什麽?” 
 

84、小姐們(下)

    大太太隻生得倩芸一個女兒,倩芸從小乖巧伶俐,一慣和母親貼心,母女之間感情極好。今朝大太太盛怒之下,摔了倩芸一個耳光,還叫她去櫻桃街,話一出口,大太太和倩芸都愣了一下。
    倩芸委屈萬分地捂著臉頰,掉頭就走。
    大太太去拉沒拉住,傷心的問:“你能到哪裏去?”
    倩芸已經走到門口,聽見母親問話,不由靠著門框大哭。祥雲公寓一層樓也住著大約有七八戶人家,倩芸在家門口哭鬧動靜不小,左右隔壁人家的娘姨大姐都拉開門探頭探腦看熱鬧。
    黃媽敞開大門,喜滋滋提著一隻濕拖把在門口拖來拖去。倩芸看見芳芸家的底下人一副看熱鬧的樣子,心裏已經很是不快。再想到芳芸離家出走過的何等逍遙自在,她自己卻連賭氣都不敢邁出家門,生生被芳芸比了下去,還要被人家的傭人笑話,這口氣怎麽也咽不下去,倩芸將心一橫,抽泣著直奔樓梯間。
    大太太追到門口,想到沒帶手袋回去拿,再出來追到樓下,卻尋不到女兒的影子,大太太隻當她回外婆家去了,匆忙喊了一輛黃包車回娘家尋女兒。
    倩芸挾著滿腔的激憤和妒恨離家出走,曉得母親必定會去外婆家尋她,偏不肯去外婆家。她從巷口煙紙店的後門繞到霞飛路上,尋了一個小咖啡廳進去,喊了一杯咖啡縮在一角發呆。倩芸雖然生得不似麗芸嬌豔,也是妝扮摩登、十六七歲的美麗少女。這樣年輕且美麗的女孩子孤伶伶獨坐在咖啡廳這樣的地方垂淚,楚楚動人得很,半個鍾頭不到就成全了咖啡廳老板好幾筆生意。
    來吃咖啡的一群少年裏邊,恰好有一位是她哥哥的要好同學周正君。平常倩芸就不肯敷衍哥哥的同學,這個時候心情又不好,索性視而不見,持著小勺專心攪杯子裏的咖啡。周正君有心,不肯當著同伴的麵過來打招呼碰釘子,偏和同伴出去轉了半圈才孤身回來,湊到倩芸身邊笑問:“十小姐,好久不見。令兄在美國可有信來?”
    倩芸搖頭。周正君搭訕著就在倩芸對麵坐下,笑道:“我們同學都很想念令兄的,一直想到府上問問令兄在美國的地址,今天倒是巧了,十小姐方便的話,就把令兄在美國的地址寫給我可好?”說罷解開衣袋,掏出一隻自來水筆和一本巴掌大的筆記本,擰開筆帽寫了一行字遞到倩芸手邊。
    倩芸拿眼一瞟,卻是兩行流利的行書,寫的是:“倩芸小姐,誰欺負你告訴我,我替你出氣去。”
    倩芸平常跟著曹家的少爺小姐們一起玩,總要陪著小心看人臉色講話行事,卻是不曾被人這樣體貼奉承過,頓時覺得心裏一暖,不由衝著周正君微微一笑。從前她不曾正眼看過周正君,然周正君遇到她總是十分客氣,這回又這樣體貼,心裏很是過意不去從前給他釘子碰。她低下頭寫哥哥在美國的地址,神情裏就帶著親切的意思。
    周正君雙手接回筆記本,小心揣回衣袋,順勢又掏出一隻銀掛表看了看時間,笑道:“這個辰光要吃飯了呀,我請十小姐吃個便飯,好勿好?”
    倩芸正愁沒有地方可以去,又擋不得周正君殷勤邀請,卻不得他的麵子,半推半就答應了。周正君請她到附近一家頗出名的餐廳吃過西餐,又約她去看電影。兩個人在外頭消磨到晚上十點多鍾,周正君到底勸動了倩芸回家,在公寓門口又約定了下回見麵的日期,方才離開。
    大太太握著一塊手帕坐在客廳的一角,台燈的黃光照在她臉上,顯得她的臉有些發黃,眼睛微微帶些紅,想是才哭過。倩芸踮著腳邁進家門,隻當母親還要責罵她,低著頭不敢吭聲。
    大太太看見女兒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憐惜超過了惱怒,不忍責備她,問:“你去了哪裏?”
    “遇見沈芳淑,她喊我陪她逛百貨公司。”倩芸哪裏敢說是和哥哥的同學白相,隨便指了一個家境頗好的女同學的名字交差。
    大太太見過沈芳淑一兩次麵,曉得那是個老實孩子,也就不再追問。她心煩意亂的揮揮手,道:“櫻桃街的老太太歿了。我是不去的,你要不要去?”
    倩芸順著母親的意思回答:“媽不去,我也不去。”
    大太太冷笑幾聲,“好,咱們都不去。你爹命令我把慕誠友誠喊回來,放他娘的臭狗屁。我好容易才把你兩個哥哥送出國念書,喊他們回來,那是斷送他們的前途!”
    “媽,你別生氣。”倩芸依偎著母親坐下來,她不肯在母親麵前喊爹,含糊用櫻桃街代替,勸道:“櫻桃街可喊九姐和十一妹了?”
    “喊了罷。”大太太冷笑道:“麗芸下午就帶著幾個人去了櫻桃街幫忙。芳芸麽,說是犯了頭疼病,打了個轉就走了。”
    “那我哥哥也病了。”倩芸將頭一扭,冷笑道:“咱們就說發電報去喊他們回來,過幾天說他們兩個都病了,回不得國,不就成了?”
    “也隻好這樣講了。你哥哥們到底還姓俞,不好和他們鬧的太僵。”大太太長歎一口氣,到底還是依著女兒的勸,打電話去櫻桃街。
    接電話的是麗芸。大太太說已經發電報到美國去喊慕誠兄弟回國,麗芸滿口答應一定轉告,又問倩芸在不在。
    慕誠友誠姓俞,倩芸也姓俞,到底大麵子上要讓她過得去,將來嫁了人也不怕婆家人講閑話。麗芸送了現成的台階給大房下,讓倩芸有個借口回櫻桃街確是這個孩子機靈。大太太不假思索喊倩芸來接電話。
    倩芸正洗臉,聽見是麗芸尋她,滿臉的詫異過來接電話,一邊笑問十一妹尋我做什麽,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對大太太做了個鬼臉。
    大太太瞪了女兒一眼,捂著話筒小聲道:“喊你去櫻桃街,你就答應。”
    麗芸果然是喊倩芸明天去櫻桃街和她做伴的,倩芸一口答應下來,她又請倩芸代約芳芸一起過來。倩芸笑嘻嘻把話筒放回電話機上,就抱怨道:“她不肯去碰九姐的釘子,就喊我去!”
    大太太在女兒額頭上用力一戳,笑罵道:“你去喊一聲,芳芸一定也去的。”
    “我不信。”倩芸笑道:“她今天都是去了就走,我明天喊她她一定不去。”
    芳芸是一慣圓滑精明,麗芸是新近精明,隻有自己這個女兒,越長大性子越別扭,大太太長歎一口氣,按著太陽穴坐回沙發上,無力的說:“明朝早上你去喊喊,她不去你就自己去轉一圈。”
    倩芸一夜不得安眠,一想到要回櫻桃街麵對父親,就有些害怕;想到溫和體貼的周正君約了她第二天傍晚見麵,又盼著新的一天快些來。是以第二天早晨七點多鍾,敲芳芸的門時她還一直打著嗬欠。
    芳芸剛剛溜過狗回來,才洗了手坐在灶間的小飯桌上吃早飯,聽見黃媽在客廳裏喊十小姐,放下手裏的油條,問:“十妹來了?”
    倩芸覺得芳芸講話不夠親熱,站在門口就不肯進去,隻說:“昨晚十一妹打電話來,喊我和九姐去櫻桃街幫忙。九姐,你去不去?”
    “要去的呀。”芳芸立刻答應,卻不肯和倩芸同行,“十妹你先去,我吃完早飯就去。”
    “那我先去了。”倩芸轉身回家,對看著她的母親扮了個鬼臉,“她講她吃完早飯再去。我猜她又要裝病了。”
    大太太把才找出出來的、一件嶄新的凡士林旗袍丟給女兒,嗔道:“她要裝病,你就送她回來!穿這個去。”
    倩芸扮了個鬼臉,一邊換衣服一邊吐舌道:“我曉得的。就是看不慣她這樣。媽,你說小姨怎麽就和她那樣要好?”
    太太太微微皺眉,把手袋遞給女兒,想了想,又掏出一卷鈔票塞進女兒的手袋,說:“你四叔就不是個大方的人,餓了記得溜出去買點吃的。”
    芳芸換上一身黑色的西裝,問倚在門邊微笑的唐珍妮,“這樣穿她們不會講閑話?”
    唐珍妮拉著黑手套的指頭玩,漫不經心的說:“你跟櫻桃街合不來,穿什麽她們都要講閑話的。照外國規矩穿黑的,她們不懂,反倒挑不出毛病來,是不是?”
    芳芸微微一笑,把長發束成一束,再扣上一頂帶黑紗小帽,樣子俏皮了許多。唐珍妮看她收拾好了,把自己的帽子拿在手上,看了看客廳裏沒有雁九,好笑的說:“你那個愛穿一身黑的小保鏢呢?”
    “走了。”芳芸笑道:“這一向我不出門,就忘了和你們講,我要問你們再討一個像伊萬那樣的好保鏢。”
    “明朝表姐送你一個十萬。”唐珍妮笑罵:“看你小膽,回個櫻桃街都要找我陪你。昨天受氣了?”
    “受氣倒不至於。”芳芸對著鏡子整理黑紗,“昨天教那些從來沒見過的親戚鬧得暈頭轉向。俞大老爺又愛瞪我,我怕他氣糊塗了,會當著大家的麵和我鬧。我是無所謂,我爹的麵子就全讓他損了。”
    “不怕。他們現在不敢得罪你。”唐珍妮冷笑道:“你大伯四叔一天三趟地朝花旗銀行跑,想求亞當鬆口把丘鳳笙的那十二萬劃給他們。”
    “他們要是喊我替他們在亞當麵前說項,我是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還是請表嫂和我同去,我才省得好大麻煩。”
    “呸,幾個大男人都辦不到的事,也有臉推到小女孩身上?”唐珍妮把才點燃的煙卷按熄,“我給亞當打個電話,喊他派兩個保鏢來,你看哪個好,就留一個下來。這幾天你要常常去櫻桃街,身邊跟個人要好些。”
    芳芸柔順的點點頭,苦笑道:“櫻桃街商量老太太辦後事的費用幾房均攤,昨天五嬸和四嬸就吵了一架。麗芸偷偷跟我講,二房是沒有錢出的,叫我不要答應。我說我們三房是我爹做主,不關我事。”
    “已經窮了,他們還要大辦?”唐珍妮皺眉冷笑,“我倒要看看是怎麽個均攤法。”
    芳芸無所謂的聳肩,道:“我隻管上香燒紙,他們說什麽我都拿手帕捂著臉,學麗芸哭就好了。”
    唐珍妮撲哧笑出聲來,啐道:“麗芸這個傻丫頭跟著曹三少混,倒是精明了不少。”
    她們正說話,穿著黑西裝的嶽敏之和李書霖笑嘻嘻的由門外進來。李書霖看見芳芸的俏皮樣子,就先吹了一聲口哨,笑看嶽敏之。唐珍妮因為李書霖穿著一身奶油黃的新西裝,不由瞪著他,嗔道:“你怎麽穿這個?”
    “我們李家和俞家鬧翻了的。我去幹什麽?”李書霖從衣袋裏抽出一隻牛皮紙信封遞向芳芸,“這個是我對老人家的一點心意,煩表妹轉交司務。”
    俞李兩家老太太鬧翻了之後,李書霖也沒少去櫻桃街吃過飯,不過是不想和麗芸打交道罷了。芳芸會心一笑,接過信封卷成一卷塞進手袋。嶽敏之似笑非笑的瞟了一眼突然高興起來的唐珍妮,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去罷。芳芸,你是坐你表嫂的車,還是坐我的車?”
 

85、娜拉(上)

     芳芸和唐珍妮一起走,自然不會有人講什麽閑話,若是坐嶽敏之的汽車回櫻桃街,差不多就是在俞氏家族麵前公開她和嶽敏之的情侶關係。嶽敏之自覺問的唐突,怕芳芸惱,有些不安的看著她。
    芳芸猶豫了一會,朝著他點點頭。嶽敏之立刻開門,搶在大家前麵出去。
    唐珍妮衝李書霖使了個眼色,李書霖緊跟著嶽敏之出去了。她們兩個落在後麵慢慢走到樓梯間,趁沒有人,唐珍妮小聲問芳芸:“這樣有些急了罷,還是和我坐一輛車?”
    “茹芸上個月訂婚了。”芳芸將頭靠在唐珍妮的肩膀上,有些無力的說,“未婚夫是四叔一個丁姓朋友的兒子。都講那人人品不大好。麗芸講茹芸鬧著離家出走,才跑到南京就被四叔逮回來了。”
    “你怕你爹回來會自做主張替你訂親?”唐珍妮微微皺眉,“不會罷,令尊到底在美國住了十幾二十年的。”
    “我爹回國可是重新正經娶了門當戶對的太太的。”芳芸咬著嘴唇,不甘心的補了一句:“《新青年》上有篇文章講的好,大多數中國男人打心眼裏就沒有把女人當成是獨立的人來尊重過。我不要別人決定我的命運,也不會給我父親這樣的機會。”
    “嶽敏之在外國長大,真的就比中國土生土長的男人會尊重女性麽?”唐珍妮有些不確定的反問,又補了一句,“他要是順著杆子爬上來跟你求婚,別那麽快答應他。”
    芳芸臉上微微一紅,低低嗯了一聲,快步下樓。嶽敏之已經將汽車駛到公寓門口,看見芳芸出來,微笑著按了一下喇叭,打開車門。
    李書霖站在門口,笑嘻嘻讓芳芸過去。唐珍妮落後幾步下來,看見李書霖的笑容可惡,用高跟鞋的尖跟在他腳背上輕輕踩了一下,啐道:“那是你表妹!”
    李書霖讓開兩步,一本正經的說:“我表妹又沒看上我。現代社會,摩登少女都是要講婚姻自由的。你沒看見鼓吹離家出走的話劇《娜拉》場場都暴滿?”
    “我就曉得俞茹芸逃婚不成功。”唐珍妮瞪著李書霖,“你說,她是不是因為你才逃的?”
    “天地良心,和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俞四叔想把茹芸嫁給我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是我不肯,才退而把女兒許給小丁。小丁你好像不大熟,那個人就是喜歡賭錢,其實人不算壞,生得也還過得去。茹芸嫁他也算合適。哎,你別走,載我一程。”李書霖追上目不斜視的唐珍妮,笑道:“茹芸都曉得逃婚了?看來俞家紅白喜事要一起辦了。”
    唐珍妮橫了書霖一點,自顧自上車。李書霖拉開後車門鑽進後座,笑道:“你在花旗銀行門口把我放下來,我正好要去尋亞當先生有點事。”
    唐珍妮板著臉把李書霖送到花旗銀行,到櫻桃街就比芳芸遲到半個多鍾頭。老太太靈堂外擺著幾十隻綴滿白菊花和白玫瑰的鮮花牌,充當靈堂的一樓客廳掛著白綿綢的孝幔,供桌上的西式銀燭台精巧華麗,布置十分奢侈。
    俞家幾位小姐披著孝帽在靈堂一側站成一排。唐珍妮進來,芳芸喊了聲表嫂,麗芸衝她微微點頭。俞茹芸紅腫的眼睛狠狠翻了一個白眼。倩芸拿手帕捂著臉,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唐珍妮燒過紙上過香,被芳芸引到二樓小客廳坐。過了一會兒俞家幾位小姐先後陪著年長的女客上來。二樓的客廳本來就不大,或坐或站擠了十多位女客,再加上太太奶奶們帶來的婢女、亂嚷亂叫的孩子和奶媽,很是嘈雜。
    唐珍妮借著給長輩讓座,拉芳芸走到陽台上透氣。過了一會兒,麗芸也躲了出來。陽台一角曬著一籮桂圓邊,麗芸蹲在蘿邊翻桂圓玩,一邊小聲笑喚唐表姐、九姐。
    芳芸微笑著喊過一聲十一妹,就沉著臉不再吭聲。麗芸從前視唐珍妮如寇仇,突然這樣客氣,唐珍妮詫異極了,不免多看麗芸兩眼,又以目示芳芸。芳芸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倚著陽台的西式欄杆打量自己的手指甲,擺明了是不想搭理麗芸。照常理來講,不想搭理人的那個當是麗芸,安靜微笑站在一邊的當是芳芸,今天全然反過來了。唐珍妮想了一想,猜必定是芳芸不想讓麗芸有替曹二少說項的機會,她也就不吭聲,從手袋裏取了一隻帶鏡子的小粉盒,對著亮處補粉。
    倩芸在二樓呆了一會,偶然看見麗芸和芳芸都在陽台上,對茹芸使了個眼色,小聲道:“四姐,我們下去罷。”
    茹芸紅腫的眼皮一搭,徑直朝樓梯那邊走。倩芸追上去挽著她的胳膊,小聲道:“麗芸說會喊芳芸一起替你想法子,四姐,你別傷心了。”
    “她不會肯罷。”茹芸拖長了聲音講:“她一向跟我合不來。”
    “都什麽時代了,四叔還要把前清盲婚啞嫁那一套搬出來。”倩芸安撫的在眼圈又開始發紅的茹芸胳膊上拍了兩下,“我們都是受過教育的新女性,不會眼看著你被包辦婚姻的,一定會幫你脫離這個苦海。”
    茹芸含淚的眼睛看向花園的方向,那裏的樹蔭底下擺著一張乒乓球桌,是今天年輕男客聚會吸煙的地方,嶽敏之穿著一身筆挺的新式黑西裝,在一群長衫中特別顯眼。茹芸歎了一口氣,“芳芸是和嶽大少一起來的?她膽子真大,也不怕長輩閑話。”
    “她——”倩芸一眼就看見嶽敏之,她有些難受的扭過頭去,把嶽敏之和溫柔體貼的周正君做了一個比較,覺得周正君還比嶽敏之老實厚道,又一心待她好,心裏就好受了許多。
    麗芸看見她們下去了,慢吞吞站起來和芳芸講:“九姐,一會就要開中飯了,我們去廚房看看罷。”過來挽芳芸的胳膊。
    芳芸無可奈何的看了唐珍妮一眼。唐珍妮微笑道:“你們忙去罷,我今天有空,會呆到燒晚香的時候,她們一會要喊我打麻將了罷?”
    客廳裏已經有幾個老媽子在擺麻將桌了,一個認得唐珍妮的婦人捏著一隻亮片手袋,揚聲喊:“寶珠,來陪嬸嬸打兩圈。”

芳芸還有些猶豫,麗芸輕輕拉著她,小聲說:“走罷,走罷,這些人不是來打麻將的,就是來挑女婿兒媳婦的,那個齊家七太太還和人打聽你呢。”
    芳芸拿眼睛在人堆裏一溜,果然有一個留著時興桃尖留海的中年婦人盯著她們,看見芳芸看她,回贈一個和善的微笑。芳芸和麗芸齊齊微笑,手拉著手下樓。
大老爺和四老爺為了老太太的大事體麵,特別把廚房設在後麵的大帳房裏,走到半路無人,芳芸小聲問道:“茹芸真的還要走?”
    “真的。昨晚我和她睡一張床,她和我講,走不掉她就去跳黃浦江,寧死不嫁那個姓丁的。”麗芸歎息,說:“再說了,她都跑過一次了,丁家隻怕也曉得了,她嫁過去人家也不會待她有多好,換了我我也要跑的。”
    “可是就是成功離開家庭,她一個人怎麽生活?”芳芸皺眉:“我們兩個雖然也可以說是離開大家庭,可是我們都有親戚幫襯,算不得一個人生活。她一個人謀生——行麽?”
    茹芸不過在教會小學上過幾年小學,平常頂愛的是聽戲跳舞逛百貨公司,就是成功離開大家庭,也是做不了職業女性的。上回投奔南京的親戚,轉天人家就發電報到上海來,找親戚也是行不通的。麗芸也猶豫了,“那怎麽辦?可是我們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跳到火坑裏?”
    “或者還可以拖一二年罷。”芳芸不確定的說:“四姐說要上學……”
    “她今年都二十一了,拖不得的。”麗芸拉著芳芸站過一邊讓送煤球的工人和聽差過去。“四叔家裏的情形你是不曉得,開銷大極了,巴不得她嫁個有錢的人家。走,她們在那邊。我們快過去。一會有女客來,司客找不人又要喊了。”麗芸拉著芳芸小跑到假山邊,對站在山頂小亭裏的倩芸和茹倩招手,“下來罷。”
    “你們上來。”倩芸揚聲道:“我們偷一會懶,喝杯墊幾塊點心。”果然亭子上的小石桌上擺著一套小巧的茶具和一隻荷葉點心盤,裏麵有幾樣點心。茹芸靠著一根柱子坐著,輕喚了兩聲九妹十一妹,眼睛木木的。
    倩芸替每人倒了一杯茶,小聲說:“這裏高,人遠遠來就看見了,不怕偷聽。”
    茹芸聽見她這樣講,曉得姐妹們是要商量她離家出走的事情了,忍不住哭出聲來,說:“我不甘心,我不要嫁那個賭鬼。”
  “我們都會幫你的。”倩芸和麗芸齊齊按住她的兩邊肩膀。芳芸看著痛哭的茹芸,也替她難過,“四姐,將來怎麽辦,你想好了嗎?”
    茹芸抬頭,通紅的眼睛含著兩泡眼淚,“我要離開這個封建的家庭,然後,然後……”
    “將來怎麽樣將來再想,先幫四姐逃婚!”倩芸把茶杯重重的頓在石桌上,“我們快想個好法子讓四姐盡快離開櫻桃街。”
    麗芸和芳芸對看一眼,都沒有說話。
    “你們怎麽這樣,不是答應替四姐想法子的麽!”倩芸有些惱怒的說:“怎麽都不肯講話了?”
 

86、娜拉(中)

  麗芸為難的看著倩芸,道:“四姐上回跑到南京還是讓四叔逮回家。我覺得,”她飛快的看芳芸一眼,“四姐先想好離開大家庭之後,住在哪裏,怎麽謀生。這些都想好了,我們再想逃走的法子也不遲。”
    “人都困在櫻桃街了,說什麽都是空的!”倩芸轉過身體看向茹芸,“四姐,你說對不對?”
    茹芸伏在石桌上,嚶嚶的哭起來,“我不曉得,我情願死也不要嫁那個賭鬼。”
    芳芸見不得茹芸這樣沒主意,輕輕咳了一聲,道:“實不相瞞,那位顏如玉先生生了謹誠之後,在我家耀武揚威,我就計劃離開家庭。”
    謹誠今年差不多十一歲,也就是說芳芸六七歲的時候就想著要離家出走。她那樣小就起了離家出走的心思,直到前兩年才成功離家。麗芸和倩芸都吃驚的看向芳芸,就連茹芸也仰起臉,驚訝的看著芳芸,芳芸的神情十分平靜,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在美國一直沒有到恰當的機會。”芳芸微笑著說:“我和顏如玉鬥了好幾年,她是巴不得我離家出走的,也明裏暗裏都在逼我走。但是,我不知道離開大家庭之後我可以靠什麽生活,所以我一直忍著,直到回到上海。”
    “你們隻看到我和顏如玉鬧了幾場離家出走,又和我爹鬧了一場被從族譜刪掉了名字,好像我離開家庭容易的很。你們可曉得我一回上海就在悄悄找落腳的房子?我找了將近一年,才找到棲霞裏那樣一個不算合適的地方,勸說亞當借給我一個保鏢也並不容易。”芳芸看了一眼低下頭沉思的麗芸,把目光投向了茹芸,“而且,我也不算獨立生活,有好心的親戚幫襯。”
    茹芸上回逃到南京親戚那裏,就是那位親戚報信讓四老爺去把她帶回來的。茹芸想到自己沒有可靠的親戚投奔,又伏回桌麵低聲抽泣起來。她離家出走的勇氣大部分來自芳芸的成功,小部分是受了話劇裏那位娜拉的影響。芳芸說她離開家庭是那樣困難,那自己更沒有指望了。
    倩芸兩隻手的手指交纏在一起,她飛快的思考著,茹芸手裏肯定有些積蓄的,將來生活不成問題,隻是落腳的地方要先找好,不能被家裏人發現,那最恰當的地方自然是被藏嬌的麗芸那裏,“十一妹,你新搬了家,你那裏家裏人都不曉得,四姐藏在你那裏是妥當的。”
    “我那裏……”麗芸黯然,“住的地方自然是有的。可是三哥喜歡和朋友聚會,每個禮拜總要開一兩次跳舞會。人來人往的,一不小心四姐教人認出來就不好辦了。”
    “我不要去麗芸那裏,她那裏……”茹芸借著哭泣把後半截話吞回了肚子裏。
    “十一妹那裏是不合適的。”芳芸輕輕將手搭在麗芸的手背上,對她露出一個友愛的微笑,“四姐,你可有信得過、可以投靠的親戚?”
    “四姐若是有,也不會喊我們幫她想法子了!”倩芸嗤笑道:“九姐,你能不能說點有用的?”
    “我勉強算是獨立生活,有表哥表嫂照應,還有隨身保鏢,就是我們太太,也常來往。縱然有這許多照應,也擋不住起了壞心的人把我當成討好權貴曹二少的貢品。”芳芸冷冷的看著倩芸,“一點準備都沒有就讓四姐離家出走,安知四姐不會被人送給某大少?”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倩芸憤怒的站起來,“我幾時把你當成討好曹二少的貢品了?”講完這句,她越發覺得惱火,又補了一句,“再說憑九姐的長相,還不配當貢品。”
    “話不投機半句多。”芳芸站起來,冷著臉對茹芸說:“四姐,我讚成你反對家長包辦婚姻,也願意盡力幫助你。可是——冒失的逃婚,我反對。”她講完這句話,把茶杯輕輕放回石桌,把搭在胳膊上的白麻布孝帽扣到頭上,扶著假山石慢慢下去。
    “我也反對冒失逃婚。”麗芸瞬間就想通芳芸為什麽寧肯翻臉也不幫忙,憑茹芸現在這副沒主見的樣子,逃婚的事就算成功,以後在外邊必定吃大虧。那樣還不如嫁到丁家,好歹還有娘家替她撐腰,丁家並不敢待她太壞。她抓起孝帽,喊:“九姐,你等等我。”小跑著追芳芸去了。
    “麗芸回來……她們怎麽可以這樣!”倩芸氣呼呼的把半杯殘茶潑向身畔的一塊湖石,淡褐色的茶水迅速滲進被太陽曬得發白的石頭裏,留下的印子立刻就被炎熱的空氣蒸發掉了。
    “她們都不是真心和我好。”茹芸揩了一把眼淚,哀求倩芸:“我也不放心讓她們幫我。倩芸,我們一向最要好,你幫我想法子罷。”
    “我一定會幫你的。”倩芸咬著嘴唇,賭氣答應下來。她在心裏把自己的親戚都想了一遍,大舅最疼她不假,可是為人老派的很,幫助堂姐逃婚的事肯定不會幫忙。平常來往最多的曹家的少爺小姐們,自從芳芸再三拒絕曹二少的示愛,再加上麗芸和曹三少高調談戀愛,和自己最要好的清姐平常和自己講話都有些陰陽怪氣的,找他們幫忙肯定不行。倩芸在心裏數來數去,居然也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四老爺的一個妾舉著一把象牙柄的小洋傘從假山邊經過,看見倩芸和茹芸在假山頂上的小亭裏吃茶,笑嘻嘻上來,道:“大家都忙的團團轉,你們兩個躲在這裏享福。”
    茹芸厭惡的哼了一聲,扭過身體背對著這位姨太太。倩芸冷冷的說:“四姐怕我中暑,特為喊我在這裏歇歇。陳姨奶奶,你少在人前跑來跑去,人家看見要笑話我們俞家沒規矩的。”
    “喲,我們俞家有什麽規矩?”陳姨奶奶笑嘻嘻的說:“是太太小姐們都作興鬧離婚,鬧逃婚麽?”她一句話打倒在座的兩個人,噎得倩芸話都說不出來。
    陳姨奶奶得意洋洋地從腋下抽出手帕扇風,“對了,四老爺今朝和親家老爺商量,說頂好是紅白喜事一起辦,日子就定在老太太五七那天,恭喜四小姐吉期近了。”她講完這句話,提著小小的遮陽傘,哼著不成調的《四季歌》走了。
    茹芸臉色煞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喃喃的說:“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
    “四姐,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你先別慌。”倩芸挽住她的胳膊,安慰她:“我們慢慢想法子,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燒過晚香開過晚飯,打麻將的忙著喊聽差擺牌桌,不打牌的太太奶奶們紛紛告辭。嶽敏之當著眾多客人的麵和大老爺四老爺道別,就走到女客這邊問芳芸:“幾時回去?可要我等你。”
    芳芸落落大方的衝他點點頭,說:“等我一會兒,我問問表嫂要不要一起回去。”
    四太太和倩芸的眼睛都像是小李飛刀的刀,刀刀飛向芳芸,旁人就是本來不曾留意芳芸和嶽敏之,也教她們引得都注目芳芸兩個。
    芳芸心裏惱火的很,故意佯裝害羞,低著頭移到嶽敏之身後。嶽敏之看見芳芸又裝小白兔,心裏想笑又不好笑出來,咬著煙卷在客廳裏巡視,道:“你表嫂或者在花園散步,我陪你去花園找找罷。”夾緊了芳芸伸向他胳膊的小手,護著她出門。
    “真不像話。”四太太小聲抱怨。四老爺橫了她一眼,嚇得她縮到人後。倩芸眼珠一轉,小聲和四太太講:“我和九姐住對門,我就和她一淘走呀。”出了門並不追走向花園的芳芸,急急的出了門,招了一輛黃包車吩咐車夫載她到蘭心戲院去。
    唐珍妮確是散了席之後被席十一喊到花園去散步談心的,她正愁沒有恰當的借口脫身,看見芳芸和嶽敏之一齊過來,連忙笑道:“你們怎麽曉得我在這裏的?”
    芳芸微笑道:“我們找了一圈才找到花園裏。珠姐,你說燒了晚香就回去的,所以喊你一淘走。”
    “你要回家,四太太不說話?”唐珍妮微微皺眉,道:“總要留一留罷。”
    “俞家不教小姐們守靈的。”芳芸無所謂的說:“我爹又跟他們不大合得來,大麵子上過得去就好了,我何苦獻殷勤還不討好。珠姐,今天真熱。”
    唐珍妮看看暮靄四合的天邊,笑道:“走罷,回家洗澡去。你今晚在我家住罷。”
    芳芸放開嶽敏之,乖巧的挽起唐珍妮的胳膊,兩個人親親熱熱朝外走。嶽敏之遞給麵露沮喪的席十一一根煙卷,又掏火柴擦燃,兩個人頭抵著頭就一根火柴的火點煙。
    一陣帶著唐珍妮身上香水氣味的熱風吹過,席十一把肺部的煙緩緩吐出來,輕聲道:“你是得償素願了,也要幫幫兄弟我。”
    “三媒六聘,公開求婚。”嶽敏之道:“隻要你做得到,我包唐寶珠會離婚嫁你。”
    “我……辦不到。”席十一眯起眼睛看初亮的霓虹燈,“方才俞大老爺和四老爺一起求我替他們跟唐珍妮說,他們情願拿出四萬塊錢做酬金,想叫亞當先生讓他們把那筆錢提出來。”
    “四萬換八萬,他們真舍得。”嶽敏之聳肩,“唐寶珠怎麽講?”
    “她答應回去和亞當先生講,成不成不敢保證。我猜亞當先生是肯的。從前不肯,也不過是因為俞家不肯大出血罷了。”
    “嗯。”嶽敏之道:“現在上海的世道亂的很,天天都有有錢大佬撲屍街頭的新聞見報,你總替亞當做這種事,也要防備人家算計你。”
    席十一無所謂的一笑,把半截煙卷彈到沙土裏,伸出皮鞋將煙頭踩滅。“我聽講日本人買了你在虹橋的那塊地,賺了多少?”
    “五萬塊多點。虹橋的日本人太多,我也不耐煩天天和來買地的東洋鬼子打交道,賣掉省心。”嶽敏之恨恨的說:“日本人現在是越來越囂張了,聽講他們還要運軍隊到東北去幫助維持治安。東北的軒轅大帥要肯是把日本人打出東北,我就捐十萬塊做軍費。”
    “那十萬塊總有四萬塊要替大帥的姨太太們買跳舞衣……”席十一也皺眉,“不講這個了,講起來哪個不是一肚子氣。晚上去哪裏消遣?”
    “我約了芳芸去蘭心戲院看戲。”嶽敏之在席十一的肩膀上拍了兩下,“你好自為之罷。”上前幾步替唐珍妮和芳芸拉開車門,按著車門吩咐芳芸:“我先回家洗澡,再去接你看戲。”
    芳芸含笑點頭。嶽敏之的汽車緩緩跟隨著唐珍妮的汽車出了櫻桃街,拐向了另一個方向。芳芸不由自主的將臉貼在車窗上看向那邊。唐珍妮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在車上摸香煙匣。芳芸聽見動靜,替她尋到煙匣和火柴盒,替她點好煙卷。唐珍妮微笑著接過煙叼在嘴裏,問:“看什麽戲?”
    “玩偶之家。”芳芸笑道:“我的同學們都講好看,中午和嶽大哥講了幾句,他講他能搞到票,請我晚上看。”
    “哼,騙小孩子的玩意,也隻有小姑娘相信。”唐珍妮冷笑,“人是要吃飯要穿衣的,嬌生慣養的太太小姐們腦子發熱離家出走了,靠什麽生活?”
    “我今天也拿這個問茹芸。”芳芸歎了一口氣,講:“她一點主意都沒有。我幫她逃走了,將來怎麽辦?我直截了當說反對她逃婚。”

“那個沒腦子的一個人討生活,會比嫁到丁家慘一百倍!”唐珍妮冷笑道:“你不幫她是對的。她離家出走成功,要麽過陣子吃虧回家,四房和她都要怨你,少不了在你父親麵前說難聽的話,敗壞你的名聲。要麽她吃了虧永世不得翻身,那就是你好心辦壞事,害了她一輩子。”
    芳芸吐舌,笑道:“我倒沒有想那麽遠。我是覺得她離開櫻桃街,又不肯要麗芸照顧她,那必定是要我照應她。她又不是小孩子,又頂沒主意的,我和麗芸照應得一時,照應不了一世。這個事超出了我的能力,還不如先拒絕。”
    “她比你們都大,也好意思要你們照應她。”唐珍妮冷笑幾聲,突然想到丘鳳笙曾托芳芸照顧謹誠,“要放假了,還在學校的謹誠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芳芸歎了一口氣,說:“我已經準備了一筆款子,也央人在美國找好了學校。過兩天放假去接他,托個可靠的人把他送到美國去念寄宿學校就完了。”
    “一定要送?”唐珍妮沉吟了一會,說:“你父親曉得了要抱怨你的罷。不如等你父親做決定。謹誠到底是你兄弟,你也不想花了大錢送他上學,他將來怨你使他們父子分離罷。”
    “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一天也不想。”芳芸有些任性的講完,補充說:“我想他也不想的。”
    “留他在我們那裏住罷。”唐珍妮說:“過幾天亞當要和我去廬山避暑,你去不去?”
    “我不去。”芳芸皺眉道:“老太太的事還沒有完,怕要鬧一個暑假了。我還是等我們太太回來罷。”
    “隨便你。”唐珍妮沉默許久,突然又說:“我勸亞當多撥一個保鏢給你,我們不在上海,你一個人出入我不大放心。”
    芳芸穿著一身白底藍圓點的連衣裙,挽著短袖白襯衫西式長褲的嶽敏之在人頭湧動的蘭心戲院門口排隊等候進戲院,兩個人都是摩登妝扮,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頗為醒目。
    倩芸遙遙看見後麵有一對摩登的情侶,頗為羨慕人家女伴的西式妝束,仔細再看仿佛芳芸的樣子,再看親呢的站在她身邊的正是嶽敏之,原本的笑臉就垮了下來。
    “十小姐可是覺得熱?再過一會就輪到我們進去了。”周正君拿著介紹劇情的小冊子替她扇風,笑道:“看完戲,我請你去吃冰人茶室的冰淇淋,好勿好?”
    周正君雀躍的樣子落在倩芸眼裏,顯得天真又純樸。這個人真是老實的可愛,又和哥哥是幾年的同學,人品也信得過,或者茹芸的事情可以托他設法。倩芸越想越覺得可以尋他幫忙,衝他微微一笑,“我突然不想看戲了,我們就去吃冰淇淋罷,我有事和你講。

87、娜拉(下)

    “都快要排到門口了,先進去看看,不好看我們就走,好不好?”周正君好不容易才買到票子,軟聲軟語地挽留倩芸,“有什麽事體,看完話劇我們尋個安靜地方講啊。”
    倩芸有心請他幫忙,不好再說“走”字。她轉念一想,《玩偶之家》講的就是娜拉追求自由脫離大家庭的故事,正好借著看這個戲和周正君閑話,他要是個思想開明的新青年,就請他幫忙,若他和大舅一樣保守,自己再想別的法子。
    倩芸想好了,嗯一聲,慢慢朝前移了兩步。周正君歡歡喜喜伴著俞十小姐進戲院,照票子上的號碼尋座位。他們的座位正好在中間通道的左側靠前,以看戲來講,算得是很好的位子。周正君請倩芸坐在裏麵,把她和亂哄哄擠在過道裏的人群隔開,很是細心體貼。
    倩芸衝他微微一笑,道:“前幾天我表姐也看了這個戲,回家談天,我大舅說娜拉要是他女兒,一定要請家法打斷她的腿。”

周正君小聲笑道:“老派人都是這樣,家父就從來不進電影院,說洋人露胳膊露胸是傷風敗俗……”他隻講得兩句,就有人經過,他連忙站起來讓人過去。
    周圍的座位漸漸坐滿,倩芸嫌人多不肯再講話。周正君在來來回回叫賣五香瓜子讀諸樣零的小販那裏買了兩包花生、瓜子,解開報紙包托在手上請倩芸吃,笑嘻嘻的說:“你從來都是坐包廂的罷,頭一回在樓下看戲,可覺得新鮮?”
    倩芸不自覺的抬頭去看包廂,恰好看見嶽敏之走進右邊一間包廂,扶著門讓芳芸進去。芳芸笑嘻嘻地,臉上現出紅潤發亮的光澤,顯得很快活的樣子。嶽敏之的臉向著芳芸,不曉得在說什麽,樣子也是又快活又輕鬆。周正君順著倩芸的視線朝上看,盯牢那張和倩芸有三四分像的臉龐看了好一會,才想起來那是住在倩芸家對麵那個整天夾著書本的書呆子九小姐。今朝的九小姐穿著西式短袖連衣裙,和同伴說笑不停,模樣又活潑又嫵媚,周正君看了一會,驚訝的和倩芸說:“那是你九姐?樣子全變了呀。”
    倩芸一聲不吭,仰著頭看他們高高在上,神情陰沉的好像能滴出水來。周正君看她不快話,猜她們姊妹不和,也就不提芳芸,低著頭專心剝花生。他剝出半把花生仁,送到倩芸麵前,笑道:“給你吃。”
     倩芸接過花生,一方麵心裏因為周正君的體貼覺得甜蜜快活,一方麵在嶽敏之麵前和周正君這樣親熱,她又覺得有些難為情。
    其實嶽敏之和芳芸都看見了倩芸和一個年輕男學生親親熱熱的坐在下麵。在嶽敏之,他曾拒絕過倩芸的示愛,自然不會自尋麻煩主動去和人家打招呼。在芳芸,和倩芸已經合不來,並不太想和倩芸打交道,樂得裝沒看見倩芸。過了一會好戲開場,芳芸看得聚精會神,就把樓下的倩芸忘了。
     倩芸一會兒看看戲台上,一會兒抬頭看看頭頂的包廂,芳芸和嶽敏之並肩坐在包廂裏,好像兩根魚刺紮在她的喉嚨眼裏,教她坐也坐不得,話也講不出。她勉強坐了半個多鍾頭,低聲對周正君說:“出去透透氣可好?”
    戲台上的戲雖然精彩,到底抵不過身邊活生生的俞十小姐可愛。周正君護著倩芸從側門出來,方才在戲院裏悶了一身的汗,教晚風一吹,遍體生涼。倩芸輕輕籲了一口氣,道:“真熱。”
    “真好看,演的真好。”周正君還沉浸在劇情裏,有些激動的說:“娜拉真可憐,她的丈夫真可惡。”
    倩芸瞟了激動的周正君一眼,小聲說:“照我講,娜拉肯定是父母包辦結婚的,她當初就不當嫁給那個壞蛋,她應當在結婚前就逃婚!”
    “對,對,她應當早早就逃婚。結了婚,還有孩子才覺悟,到底遲了。”周正君捏著拳頭恨恨的說:“她要是我姊姊,我一定勸她早早逃婚。”
    倩芸歪著頭,噗嗤笑出聲來。周正君不好意思的的咳了一聲,笑道:“娜拉嫁給那樣一個壞男人,哪個有良心的人都要生氣的。倩芸,你講是不是?”
    “是。”倩芸朝前走了幾步,指著斜對麵的弄堂口說:“那邊有過堂風,我們到那邊去站一會。”
    “好,去那裏歇一會,我請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周正君將一隻胳膊虛護在倩芸後背,側著身體攔住兩個衝上來討錢的小乞丐,把捏在手裏的花生瓜子包遞給他們:“沒有錢,這個請你們吃。”
     兩個小乞丐接過報紙包,急吼吼扒開來看,裏頭確是有花生瓜子,都笑嘻嘻的道謝:“謝謝先生太太,先生太太好心有好報呀,一定早生貴子。”
    “呸。”倩芸羞的要死,啐了一口急忙忙逃開。
    周正君追上去,捏著倩芸的胳膊,笑道:“跟他們計較什麽。你方才說有話要跟我講,是什麽好話?”
    “我四叔給我四姐包辦婚姻,我四姐要學娜拉離家出走。可氣的是我們九姐,十一妹明明能幫忙,都不肯幫她。”倩芸氣呼呼的說:“方才我看見我九姐也來看戲,真氣人,她哪裏看得懂!”
    “怪不得你不肯理她,原來她心地那樣壞。”周正君恍然大悟,“自家姊妹,她怎麽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堂姐往火坑裏跳。倩芸,你和你九姐吵架了?”
    “嗯。”倩芸拖長了腔調,有些難為情的說:“我隻恨我沒有本事,幫不到我四姐。”
    “你四姐打算逃到哪裏去?是去北平讀書,還是去南京上學?”周正君從口袋裏摸出一小卷鈔票,“我這裏還有二十多塊錢,送給你四姐做路費,算是我們的一點小小心意,你代我交給你四姐罷。”
    “我四姐有錢。”倩芸推開周正君遞錢的手,嗔道:“四叔打算下個月把她嫁出去。她想尋個可靠的地方藏起來,新娘子跑了,男方家裏覺得跌了麵子自然就要退婚,退了婚她就回家。你講,這樣可妥當?”
    “妥當的很。”周正君笑道:“一個人在外頭求學,是很辛苦的。孤身女子更被容易被人欺負。就在上海尋個地方住一兩個月,還有你們這群姐妹照應,就更萬無一失了。”
    “你也覺得這樣好?”倩芸快活起來,“那你明天傍晚陪我去替我四姐尋房子好不好?”
    周正君想了一會,說:“我九嬸家有房子在招房客。我去替你們和我九嬸說,就說我一個同學的姊姊來上海求學沒有地方住,租她一個房間住幾個月,可好?”
    “那樣最好的了。”倩芸驚喜的答應下來,原來十分為難的事情到了周正君手裏幾句話就解決了,“那我們快去你九嬸家裏把房間租下來罷。”
    “隻要我和我九嬸講一聲,租一個房間容易的很。倒是你四姐怎麽偷偷逃出來,要好好想個法子。”周正君笑嘻嘻的去拉倩芸的手。
    周正君又體貼,又能幹,也就是家世不大好,論長相,論人品比嶽敏之那種人好不曉得多少倍。倩芸歡喜的瞟他一眼,順從的讓他牽手。周正君請倩芸吃過冰淇淋,把她送到祥雲公寓門口,約好第二天傍晚帶她去看房子。
    第二天傍晚曹三少來接麗芸,倩芸搭曹三少的順風車到半路,假托要替家裏的吳媽買貼腰疼的膏藥下車,喊了一輛黃包車到虹口公園和周正君碰麵。
    周正君的九嬸寡居,膝下隻有一個兒子,在周家排行第三。兩個人自然住不滿一棟石庫門房子,所以把樓上的兩個大房間和樓梯間招租,取租補貼家用。周正君帶倩芸去看時,樓上的兩個大房間都被人租去,隻有樓梯間是空的。
    倩芸站在樓梯間裏,為難的說:“這裏也就能放一張床一張桌子,怎麽住人?”
    “學生都住樓梯間的呀。”周正君自己在家其實住的也樓梯間,倒沒有覺得樓梯間有什麽不好,笑嘻嘻的說:“一來房間小租金便宜,二來你四姐也隻住一兩個月,租大房間要添不少家俱也是浪費,我看這個樓梯間就蠻好。”
    “那……我回去問問我四姐,要是她不肯住,我就勸她答應。”倩芸也覺得周正君的話有道理,轉天尋到機會和茹芸講。茹芸好像沉塘溺水的人,揪到一把稻草都覺得能救她的命,並不計較住樓梯間,姐妹兩個商量定了,倩芸喊周正君到櫻桃街門口讓茹芸認人,當天晚上周正君扛著一架梯子架到俞宅後牆,茹芸揣著一卷鈔票翻了牆,當真藏在周家九嬸的樓梯間裏。
    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早晨起來四老爺四太太尋不到女兒,因為她有離家出走的先例,四老爺不肯聲張,隻說茹芸得了熱感冒,悄悄去找。倩芸到櫻桃街去了幾天,到底有些膽怯,就裝病不肯去。大太太覺得女兒已經盡了俞家女兒的本份,也不舍得讓女兒在櫻桃街受氣,請了個大夫來瞧過倩芸,故意和櫻桃街說倩芸得了重病不能去。
    俞家四位小姐一下子病倒了兩位,芳芸和麗芸都有些莫明其妙。芳芸想了想,過了二七就說中暑,隻在家休養,也不肯再去櫻桃街。恰好麗芸的親哥哥明誠有點拉肚子,麗芸就借著替哥哥調養身體幌子,把明誠和妹妹秋芸都接到曹三少在杭州西湖邊的別墅去休養,躲了個一幹二淨。
    四老爺這一回到處尋不到女兒,又見幾個侄女都躲了起來,也曉得是小姐們合夥搗鬼。曹大帥雖然倒了,曹家勢力還在,曹三少還是惹不起的,他不敢去尋麗芸。俞家還要從亞當手裏討還丘鳳笙那十二萬塊錢,四老爺也不能去找芳芸的麻煩,也隻有去尋倩芸。        
    這一天大清早,四老爺夫妻就把大太太堵在家門口。四太太頂著一雙又紅又腫的眼睛,氣憤的攔著大太太,說:“姓胡的,你自己不守婦道鬧離婚,還叫你女兒哄我女兒逃婚!你把我女兒還我!”
 

88、餘波(上)

    大太太打算去菜市場買菜,家常隻穿著舊麻紗旗袍、褪色的黑緞麵布鞋,頭發也沒有用心梳,亂蓬蓬的披在肩上,看上去很沒精神。
    她打了個嗬欠,冷笑著說:“俞老四,你不想我把你女兒又逃婚的事傳得滿上海灘都曉得,你們隻管鬧。”
    四太太憤怒的衝大太太揮拳頭,“把我女兒還回來!”四老爺扯住妻子的膀子,“你小聲點講話。”他掉過頭,臉上現出威嚴的模樣,“大嫂,茹芸的名聲壞掉了,倩芸將來也找不到好人家。你喊倩芸出來,我有話問她。”
    “你憑什麽喊我大嫂?我這裏是姓胡的地方,俞家小姐名聲和我不相幹。”大太太輕蔑的看了他們一眼,“反正我一個離婚婦人是沒有好名聲的,我家倩芸的名聲早讓我敗壞完了。你們在我家鬧,我就給報館打電話。”
    “你……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四太太的圓臉漲得通紅,“昨天還有人看見茹芸和倩芸一淘逛城隍廟……”
    “放你的臭狗屁!”大太太一巴掌摑在四太太臉上,耳光聲在空蕩蕩的樓道裏顯得特別的清脆,“倩芸這幾天都在發燒,睡在床上爬不起來,她去逛城隍廟的話也編得出來,俞老四,你真不要臉。”
    “十小姐又講糊話了,太太,洋大夫八點鍾就要到的,”大太太得用的女傭劉媽從灶間跑出來,看了看客廳裏的落地大鍾,時鍾的指針正指著八,“您現在問大舅老爺借錢怕是來不急了呀,要不然,先問……”她看向衣衫華麗的四老爺和四太太,一副提醒大太太問四老爺借錢的樣子。
    “茹芸逃婚的事,丁家還不曉得罷。”大太太突然換上關切的神情講話,一副蘀四房打算的樣子,“他們要是曉得茹芸兩次三翻逃婚,一定要退婚的,對不對?”
    大房已經淪落到給女兒看病都要借錢的地步?曹大帥塌台,胡舅老爺做了閑散寓公,大房又沒有別的進項,日子隻怕是真不好過。四老爺從半敞的大門朝裏看,客廳裏的白紗沙發套發舊發黃,看上去就像是光景不大好的人家。
    大太太笑眯眯的盯著四老爺,眼神銳利,“茹芸是真的逃婚了,還是去南京親戚家玩去了?”
    她要舀茹芸逃婚的事來訛錢?這個大嫂一向不肯吃虧,說得出來就做得到。茹芸逃婚的事鬧大了不好收場——四老爺的腮幫子微微跳了兩跳,扯著四太太膀子的手加了一把力氣,“既然倩芸病了,候她病好我們再來問她。”
    “不行,我一定要當麵問倩芸,”四太太掙紮著要甩開四老爺,哭嚷:“一定要把茹芸找回來。”
    四老爺喝道:“你不要鬧,我們回頭再來。”他用力拖著四太太朝後退,“講不定茹芸是去南京尋她大表姐玩去了。”
    四太太被四老爺半拖半拉到樓梯口,四老爺附在她耳朵邊不曉得講了些什麽話,她的哭泣聲慢慢小下去了。
    大太太盯著四老爺夫婦的背影冷笑幾聲,轉身麵對靠著臥房門打嗬欠的倩芸就換了一張冷臉。她從衣袋裏摸出一卷鈔票,抽出兩張一元的遞給劉媽,“你去買菜,過一個鍾頭再回來。”
    劉媽看了看睡眼懵忪的十小姐,答應一聲,連買菜的竹籃都沒有舀,握著鈔票匆忙出門去。
    大太太從供桌的花瓶裏抽出雞毛撣子,也不講話,朝著倩芸身上肉厚的地方用力抽下去。
    “媽,你打我!”倩芸迷迷胡胡挨了兩下打才清醒過來,“為什麽?”
    “為什麽?人家都找上門來討人,你還問我為什麽?”大太太越說越氣,忍不住又抽了一雞毛撣子,“你昨天講去逛城隍廟,是不是和茹芸一淘去的?”
    倩芸愣了一下,摸著隱隱做疼的左股,“茹芸打電話喊我陪她逛街,我就陪她去了。媽,四叔四嬸剛才鬧是來找茹芸的?”
    大太太的臉色緩和下來,“茹芸又逃婚了,四房到處在找她。方才還說要喊你問茹芸的下落。”
    “我曉得什麽?”倩芸有些心虛,扮出委屈的模樣小聲說:“茹芸什麽都沒有講,我們堂姐妹逛逛怎麽了?她又沒有和我講過她離家出走,我哪裏曉得那些事情。”
    “俞茹芸的事讓四房操心去。”大太太對女兒的話半信半疑,她眯著眼睛看向女兒,仔細打量女兒的神情,“你二舅回錦屏休養也有兩個多月了,我帶你去看看他。”
    倩芸畏縮的低下頭,輕輕噢了一聲,問:“媽,幾時去?”
    “就走,我們馬上收拾行李。”大太太看倩芸這個樣子,心裏猜茹芸逃婚的事女兒肯定是曉得的,不然哪裏有這樣老實。當務之急是先甩脫茹芸逃婚給倩芸帶來的麻煩,大太太想了一會,決定帶倩芸離開上海去老家住一兩個月,等開學再回來。
    失去倩芸的幫忙,茹芸一個人搞不出什麽名堂,要麽去尋別的親戚朋友,要麽自己老老實實回櫻桃街。四房必定要瞞下茹芸出走的消息,自然不會大肆張揚,自然不會給倩芸添麻煩。大太太想定了,果斷的吩咐女兒:“茹芸這個麻煩精,離家出走還找你玩,是存心蘀我們母女惹事。去收拾行李,我們馬上就回錦屏看你二舅。”
    倩芸不敢吱聲,收拾幾件換洗衣服擺在床上做個樣子。她約好周正君明天一起去看茹芸的,就趁著臥房裏隻有她一個人在,給周正君寫信。方才四老爺夫婦才上門鬧過,倩芸不敢在信裏寫請周正君照顧茹芸的話,隻自己要回老家看二舅舅,大約十來天才能回來。還不曾寫完,大太太喊她,她就把才寫了幾行的信紙塞進信封,把信夾在衣服堆裏。
    大太太收拾好兩隻衣箱,抽空過來看女兒堆在床上的那幾件衣服,有些煩燥的說:“不夠,把那幾件夾的都帶上。”
    倩芸愣住了,大太太瞟了女兒一眼,風風火火拉開女兒的衣櫥,把春季給倩芸做的幾身春裝都提出來,撿了個大衣箱開始裝。
    倩芸怕母親看見她壓在衣服下麵的信,連忙把那堆衣服捧到箱子裏,快手快腳把衣箱裝滿,就把箱蓋扣上。
    大太太帶著倩芸又收拾出一箱細軟,把幾隻箱子提到客廳,鎖好幾間臥室的房門,提著一串鑰匙去敲對麵芳芸家的大門。
    芳芸正好在客廳看書,看見是大太太,連忙站起來,笑著喚了一聲“大伯娘”。
    大太太急著走,也不和她客氣閑話,直接說:“我要帶倩芸去錦屏看二舅,這是我們家的鑰匙,你先蘀我們收起來。過幾天你們太太回來交給她,我回來問她討。”
    芳芸答應一聲,雙手接過來,“我們太太回上海,我就交給我們太太。”
    芳芸果然有眼色,大太太點點頭,口氣緩和了些,“回來我給你們帶錦屏的醬豬腿和糟黃豆。我們去看親戚,你一個人住在祥雲裏,怕不怕?”
    “不怕,我表哥表嫂撥給我兩個保鏢。”芳芸側過身對著小房間喊:“阿根,卡爾,你們出來一下。”
    芳芸的喊聲才歇,小房間裏走出來兩個膀大腰圓虎背熊腰的男人,那個叫阿根的剃著極短的平頭,頭皮發青,個子和洋人一樣高大,樣子頗老實。他臉上帶著討好的微笑,走在前麵,問:“九小姐,可是要出門?”
    叫卡爾的洋人一聲不吭,手搭在腰間,眯著眼盯牢大太太,眼神凶的很。
    芳芸笑眯眯的說:“我不要出門,是我大伯娘要看看你們。大伯娘放心了罷,看見二舅蘀我爹和我們太太帶個好。”
    大太太被卡爾盯的有些不舒服,匆匆點頭,“你表哥把你照顧的很好,我也放心了。我們劉媽那裏我留夠了家用,你隔幾天過去轉一圈,莫讓她招人到家裏來賭錢。”
    “哎。”芳芸答應的很爽快,把鑰匙串握在手裏,“大伯娘幾點鍾的火車,我喊卡爾開車送你們去火車站?”
    “也好,”大太太點頭答應,“就去開車在樓下等罷,我吩咐劉媽幾句就和倩芸下樓。”她說完轉身就走,好像有人趕她一樣。
    芳芸吩咐卡爾去樓下開車等候,那個阿根是得過唐珍妮吩咐的,看見沒有他的事,自覺就縮回小房間裏,還把門掩上了。
    黃媽關上大門,一路小跑到芳芸身邊,小聲說:“方才四房跑來問大房找茹芸小姐,又哭又鬧的,九小姐可聽見?他們才走,大房就要去看親戚,一定是她們把茹芸小姐藏起來了。”
    “一定是倩芸幫茹芸逃走了。”芳芸皺起眉頭,“她們躲開了,四房肯定還要找到我這裏來。真是麻煩,我剛才不該和大太太客氣,喊卡爾送她們去火車站的。”
    “我們小姐對她們客氣點,三太太的麵子才好看,我們三房都不跌相。”黃媽笑道:“方才四房沒有到我們這邊來,一定是曉得這個事和我們小姐沒關係的。”
    芳芸想了一想,笑道:“來找我我也不怕她們,本來就和我沒關係的。”她把那串鑰匙丟進書櫥的一個角落裏,說:“我爹回來,一定要我搬回櫻桃街住,嶽大哥也叫我回櫻桃街住。可是我實在不想回去,怎麽辦?”
    黃媽笑嘻嘻的回答:“小姐回櫻桃街,我和老黃的飯碗就敲碎了,我們不想小姐回去住的。可是小姐一個人住在這裏,沒有長輩照應,就是家裏擺著兩個保鏢,也說不定會有有人欺負上門呀。”
    “你也拐著彎勸我回櫻桃街!”芳芸有些苦惱的說:“那個地方怎麽好住人,連茹芸都曉得要逃開了,我還要回去,真愁人。”她想了一會,眨了眨眼睛看著黃媽,“我們太太一定也不樂意住在櫻桃街的,回頭我和她一起想法子。”
    “沒嫁的小姐孤身住在外邊,大家要笑話她沒有當好後母。”黃媽笑道:“三太太一定不會陪著九小姐胡鬧。九小姐,要不然勸我們三老爺把對麵頂下來?三房搬到對過住,小姐不用回櫻桃街,又在父母身邊,好爀好?”
    “這個法子很好的,就是不曉得我爹肯不肯。”芳芸想了一會,微笑起來:“好在我一定能考上大學,到時候在學校住校,大不了除了年節我不回櫻桃街。黃媽,你放心,這裏我會一直留著,不會敲碎你們兩個的飯碗。”芳芸半真半假的和黃媽玩完玩笑,牽著莎麗,帶著阿根出門到附近的公園溜狗。
    已經到了八點多鍾,太陽曬的很。公園裏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縮在樹蔭底下。莎麗偏偏又喜歡跳來跳去,不一會兒芳芸就出了一身的汗。她把莎麗交給阿根,掏出一塊手帕來擦汗,就聽見背後有人說:“這不是俞小姐麽?俞小姐,你好。”
    芳芸轉過身一看,不遠處的樹蔭底下站著幾個人,有兩個是舊相識。曹家的四小姐和櫻子姑娘手拉著手站在一起。曹四小姐看著她微微皺眉,櫻子卻是笑嘻嘻的。那幾個人站在一邊小聲講著,不時舀眼掃她,一副看戲的模樣。
    芳芸朝著曹四小姐那邊微微點頭,笑道:“你們好。”
    曹四小姐哼了一聲,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溜狗。”芳芸笑嘻嘻的反問:“你也是來溜狗的麽?”
    芳芸方才確是牽著一隻斑點狗,曹四小姐牽著的卻是人,芳芸這樣講,是把櫻子類比成莎麗,客氣客氣的鑽了語言的空子,紮了曹小姐和櫻子一下。
    櫻子吃了虧還不能發作,臉蛋漲的通紅。曹小姐本來是想用傲慢打擊芳芸,沒想到芳芸的還擊迅速而且凶狠。她心裏氣得很,想到昨天聽講俞家四房的女兒好像逃婚了,正好可以用這件事來打擊芳芸,連忙說:“聽講令姊離家出走了,府上到處找不到她。我家有幾個在巡捕房做事的朋友,可要我們幫忙?”
    芳芸微微一笑,道:“我隻有一位四姐,前陣子病的很重,這是我親眼看見的。離家出走的事,隻怕是旁人以訛傳訛。”
    曹四小姐還在腹內醞釀措詞,櫻子拉著她的手,笑著小聲說:“四姐,你怎麽可以在俞九小姐麵前提離家出走啊。”
    “為什麽。”曹四小姐馬上明白過來,看了一眼邊上看熱鬧的人,故意問櫻子,“我說錯了什麽嗎?”
    “俞九小姐不是一個人在祥雲公寓住著的麽?”櫻子捂著嘴,一副後悔講錯話的樣子,“我不該講的,俞九小姐,你不要生我的氣,你離家出走這個事沒有幾個人曉得。”
    “先是說我四姐,現在又說是我離家出走,”芳芸冷笑起來,“離家出走的人會正大光明和親戚來往,學校一放假就回家麽?櫻子姑娘,你真是無知到可怕。”
    櫻子可憐巴巴的掏手帕捂著嘴,一副受了委屈要哭出來的樣子。
    芳芸講完這句,重把牽莎麗的皮繩捏在手裏,衝曹四小姐笑笑,道:“得空我們一起去瞧瞧我四姐的病。”
    芳芸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曹四小姐惱火的很,忍不住舀麗芸說事,“有空管管你十一妹,她從俞家跑出來,死纏著我三哥不放,像個什麽樣子。”
 

89、餘波(中)

  芳芸壓下了皺眉的念頭,笑道:“曹四小姐若是不樂意看見我十一妹和令兄在一起,為什麽不當麵和他們講?背後這樣講人,有意思麽?”講完這句,她掉頭就走,把曹四小姐和櫻子都拋在身後。
    曹四小姐當著朋友的麵一連吃了芳芸幾個釘子,很是下不來台,轉身對著朋友們說:“這個人,仗著有個在花旗銀行當大班的洋人表哥撐腰,一向眼睛長在頭頂上。”
    曹大帥餘蔭雖然還在,曹家的勢力卻遠不如從前。曹家子弟裏頭,曹三少在軍部掛了個參謀的閑職,曹二少倒是帶著兵,也不過是區區一個旅長,還被打發到了察哈爾。曹氏兄弟和花旗銀行的洋人大班孰輕孰重?那位俞九小姐就是結交不上也不能得罪,幾位青年男女頗有默契的對看幾眼,一致保持沉默。
    “她年紀小不懂事,四姐別和她計較。”櫻子挎著曹四小姐的胳膊,笑著說:“我很想去察哈爾看看曹二哥,四姐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這曹四小姐心裏微有不快,櫻子替她解圍,她又一心想撮合二哥和好朋友的婚事,連忙答應下來。這幾個青年男女都是好熱鬧的,手裏又有錢,聽講要去察哈爾,都說要去,大家移到公園的一個茶室裏坐下,商量出遠門,嘻嘻哈哈的笑語聲老遠就聽得見。
    芳芸在公園溜了半圈狗,出了一身透汗,本想去茶室裏喝杯荷蘭水,走到門外不遠聽見他們講話,三句裏頭有兩句都是要去察哈爾,猜曹四小姐打算去看曹雲朗。
    這個時候進去喝水倒像是有意貼上去一樣,公園門口有個老媽子牽著一隻小哈巴狗在樹蔭底下吹風。莎麗朝著那邊輕輕的叫了兩聲,芳芸開手裏的皮繩,它就輕快的跑向那個方向
    阿根反應很快,搶在前麵跑過去把莎麗牽住,就站在公園大門口等候。芳芸停下追趕的腳步,站在一塊樹蔭底下喘氣。太陽高掛在天空,外灘上高樓的玻璃窗都反射著白光。芳芸眯起眼睛朝外灘方向看了一會,決定去找嶽敏之,一來可以和他結算上一個月的貨款,二來和他講些閑話,也可以破破方才和俗人打交道沾的悶氣。
    要守老太太的孝,粉綠嫩黃都不能穿,到人家公司去,年輕少女也不好穿黑色,芳芸想了半天,在衣櫥裏揀出一件可以當正裝穿的白色連衣裙,提出來看已經壓的有點皺了。她提著衣服到灶間門口問黃媽討燙鬥。
    黃媽認得是伊萬的妻子舊年送給芳芸的生日禮物,笑嘻嘻把把一小鏟的炭倒進煤球爐裏,洗了手收拾燙衣板,就問芳芸:“伊萬在美國可有信回來?”
    芳芸笑道:“我忘了和你講,他妹妹前幾天寄信來,講伊萬在歐洲做生意賺了錢,他們家又買了一個小農場。”芳芸歪著頭把裙子撫平,慢慢說:“我很想他們,還有舅舅。”
    “他們都是好人。菩薩保佑伊萬打勝戰。”黃媽一邊念佛,一邊扇扇子。黑色的炭塊在呼呼的熱風裏蹦出火星,慢慢發紅。屋子裏陡然安靜下來,隻有蒲扇扇起的風聲。
    芳芸靠著燙衣板,看著黃媽把衣服燙好,才去洗頭洗澡換衣服。過了一會兒,卡爾從火車站回來,阿根接了他的班把芳芸送到外灘,嶽敏之的商行門口。
    嶽敏之在新建不久的東華大樓租下了二層樓的東邊一半,掛了一個“敏華商行”的牌子,主業是批發擒鴿牌乳製品,兼營土特產的進出口,所以商行的布置很是特別,在二樓一進門的大廳裏擺著幾隻大玻璃櫥,裏麵陳設中國和南洋的各式土特產。
    櫥邊站著一排穿著白棉布對襟衫黑長褲的年輕男招待,個個精神抖擻,臉上都帶著笑。
    芳芸在門口略站了站,早有一個走過來,客氣的說:“這位小姐,我們商行隻做擒鴿煉乳的批發生意。”
    芳芸朝他點點頭,道:“我是來結貨款的。”
    那個夥計看她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孩子,拿不準她是真來結貨款,還是富家小姐閑著無聊來閑逛,遲疑著不敢答應。
    阿根停好了車,提著芳芸的黑手袋追上了來。阿根是洋人保鏢的作派,跟著九小姐正經出門,換了一身筆挺的灰西裝。身材槐梧的保鏢威風凜凜地往芳芸身邊一站,那個夥計立刻陪著笑道:“請跟我來,會計室在裏麵。”
    到會計室要經過嶽敏之的經理室。嶽敏之要借過堂風,大開著辦公室的門,看見過道裏一閃而過身影頗有些像芳芸。他躊躇了一會,從抽屜裏翻出一張支票捏在手裏,走到會計室門口一看,坐在一張辦公桌前的不是芳芸是誰?
    他不由微笑道:“俞老板,來結帳?”
    芳芸坐在桌邊低著頭寫支票,聽見嶽敏之的聲音,抬頭嫣然一笑,“嶽老板好。”
    嶽敏之把支票放在有些發愣的老會計桌前,道:“這是商行下半年的房租,你一會喊房東來拿,拿他的收據做帳。”
    會計答應一聲把支票收到抽屜裏,芳芸也已經寫好支票,就把支票朝會計麵前推一推,笑道:“我方才在門廳裏看見玻璃櫥裏還擺著奶糕,是你們工廠新出的麽?”
    嶽敏之朝芳芸伸出胳膊,笑道:“新出的產品。俞老板,請,帶你看看去。”
    芳芸含著笑把手搭到嶽敏之的胳膊彎裏。嶽敏之側著身體護著芳芸出去了。阿根提著芳芸的包牢牢跟在他們身後幾步遠。
    少女老板來結款已經少見,還帶著一個西裝筆挺的保鏢,老板又待她那樣客氣。會計室裏的幾個會計麵麵相覷,一個年輕大些的忍不住道:“老板今朝怎麽這樣客氣?”
    一個年輕的笑了起來,指了指帳簿,說:“老於,你也不看看這本帳。這位俞小姐的帳是專門做了一本的。他們的貨款一個月一結也有,一個半月一結也有。從這本帳裏,你還看不出什麽來麽?”
    老會計扶了扶眼鏡,把帳本翻了幾頁,驚奇的說:“還真是的呀。這本帳是哪裏來的?”
    恰好王襄理滿麵堆笑進來,看見他們在翻帳,瞄了一眼,笑罵:“你們這幾個膽子不小,怎麽翻起未來老板娘的帳來了?”
    一個小會計和王襄理相熟,陪著笑道:“剛才有位俞小姐來結帳,老板待她好不客氣。那是咱們未來的老板娘?”
    王襄理把那本帳簿輕輕一拍,道:“俞小姐從前到上海的工廠去過幾次,我們這些老人都認得她的。她來了?我去打個招呼。”走到門口又轉回來,“還是不去了罷。俞小姐現在用的那個保鏢凶巴巴的站在門口,她一定是有事來和老板商量,我等會過去閑話好啦。”
    芳芸坐在嶽敏之的大藤椅裏,笑嘻嘻的看著嶽敏之忙碌。
    嶽敏之把一小包奶糕和小瓷碗,鋼湯匙在辦公桌上一字排開,他拆開一包奶糕,拾了一塊在碗裏,一邊拿小湯匙碾壓,一邊笑道:“成本都是一樣的,賣價是他們的三分之二我還有得賺。味道和鴿牌的差不多,一會你嚐嚐。”
    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室內彌漫開來,芳芸輕輕抽了抽鼻子,笑道:“你可以做中國兒童的營養專家了。”
    “不敢不敢。”嶽敏之苦笑著說:“賣兩毛錢一包,上海也頂多隻有三分之一的家庭能吃得起的,賣到上海之外的地方去,什麽車馬費各項捐稅都要算,還要漲價的。”他把奶糕碾碎,衝上開水攪拌好,端著碗走到門口喊來一個夥伴拿去去茶水間蒸。
    芳芸拿著一把奶糕翻來翻去看了一會,笑道:“我們蛋糕店最近把碎蛋糕,麵包碎包成小包,兩個銅鈿一包,生意居然也蠻好。沒有閑錢的人能隻花很少一點錢買一包回去給孩子吃,大人孩子都開心。”
    “你想力我們的奶糕也可以賣小包的?”嶽敏之想了一想,笑道:“除掉這樣的半斤一包的,還可以拿大的硬紙匣裝,我把每塊奶糕都包一下,煙紙店就可以一塊一塊的賣。幾分錢哪裏都擠得出來。買一塊回去應急,既可以給孩子補充一點營養,也不會讓家裏的經濟受影響。這個法子很好呀。”
    芳芸點點頭,笑道:“一匣裏頭有三五十塊,足夠弄堂口的煙紙店賣一個禮拜了。”
    嶽敏之歡喜的站起來,說:“我先把這個法子記下來,明朝和幾個襄理開會再商量。我覺得我們奶糕的生產還可以擴大百分之二十。芳芸,謝謝你。”
    芳芸笑道:“我們是小本經營,一兩個銅鈿的生意都不舍得放過,嶽老板不要笑話我們小氣。”
    “不敢不敢。”嶽敏之一邊奮筆疾書,一邊笑道:“你是頭一回到敏華商行來,我請你吃中午飯,謝謝你替我出了個好主意,好不好?”
    “誠心請客,就請我吃麵。”芳芸雙手背在後背,笑嘻嘻繞著嶽敏之轉圈,“聽講你家的麵館請來一位西北的大師傅,請我吃你家的牛肉麵吧。”
    “我先打電話去叫他們留個雅間。”嶽敏之放下筆打電話叫麵館留了一個包間,看看手表將近十點半,還不到中飯的時間,就把還在商行裏的襄理都喊到隔壁,商量奶糕新包裝的事。芳芸在嶽敏之的辦公室裏看了半個鍾頭報紙,倒有六七撥人來尋嶽老板,都被攔在門口的阿根攔住指到隔壁去了。
    嶽敏之辦公桌對麵有一隻書架,整整齊齊排著三排書。芳芸看其中一本的黑書脊邊沿都磨的發白了,猜是嶽敏之常翻的。
    少女對和戀人有關的事物都很好奇。芳芸信手就把那本書抽出來,翻過來看居然是《舊約》。
    嶽敏之好像從來沒有說過上帝保佑之類的話,芳芸摸著厚厚的《舊約》,先是啞然失笑,然後就好奇地翻開封麵。這本書倒是平平常常,和別的書沒什麽兩樣。隻是書頁有些發黃,還隔幾十頁就夾著一張舊照片。
    頭幾張都是長胡子長衫的老人家,眉眼都酷似嶽敏之。後麵有婦人抱孩子的,還有青年少年的肖像,有些看上去就像是嶽敏之的親人,有些卻長的不大像。芳芸信手翻過去,翻到最後一頁,居然翻出一張自己六歲生日會的照片來。
    芳芸自己也有這張照片,不過尺寸隻有這張的一半大,一大堆人擠在一幀小小的像片裏,人臉隻比綠豆大一點點。除去至親的幾個表哥,旁人她都不曾留心長相。
    這一回在嶽敏之這裏再見這張照片,芳芸第一眼就發現大表哥身邊的一個少年,長得很像嶽敏之。我們,從前就見過麵麽,他怎麽從來不提?芳芸不由愣住了。
    “我們來是尋嶽公子的,你不過是俞家的保鏢,憑什麽攔在這裏?讓我們進去!”櫻子的聲音清脆婉轉,打斷了芳芸的沉思。芳芸迅速站起來走到門口,隔著阿根,冷冷的說:“我借這裏暫時休息,尋嶽公子,隔壁。”

90、餘波 (下)

她挽著身邊中年男人胳膊,臉上露出受了委屈傷心樣。那個中年男人安撫地衝她笑笑,轉而盯芳芸臉,操生硬漢語說:這位是俞小姐?我們尋嶽老板有生意要談。”    

芳芸微微一笑,目示阿根。阿根板臉做了請手勢,道:嶽老板在隔壁,隔壁請。”    透過半敞房門,確可以看見經理室裏隻有芳芸一個人。    

寬闊寫字台上攤一疊報紙。一隻貼紅紙小小青花瓷罐擱在報紙堆邊。在曹家二太太那裏見過,認得那是有名冠生園蜜漬杏幹。顯然芳芸剛才是在嶽敏之經理室裏吃零食、看報紙消磨辰光。    

嶽敏之待俞芳芸居然親密到這種地步,任由她在辦公室裏玩耍,真是不曉得輕重。看上這種男人女人,也精明不到哪裏去。看向芳芸目光露出三分不屑。    

父親山口太郎看中一塊地在嶽敏之手裏。上回虹口那塊地嶽敏之售價十二萬六千元,並沒有讓日本買家沾到半點便宜。他曉得嶽敏之青年未婚,特為把女兒帶來談公事。談妥當了自然皆大歡喜;就是談不妥,當年輕小姐麵,也可以先尋個台階下再慢慢商量。    

山口一郎微笑用日語問女兒:你認識這位俞小姐?她是嶽老板什麽人?”    回答:她是嶽老板朋友,聽講兩個人已經談論婚嫁。講完這句,她飛快瞅了眼芳芸。    芳芸已經走回寫字台邊,臉上帶笑,拈一根小銀叉在零食罐裏取零食,一副渾沌無知樣——她是不懂日語罷。    

飛快和父親說:嶽老板把女友一個人丟在辦公室這樣重要地方,一定是個很糊塗人,父親買他地可以壓價。”    

山口太郎撫八字胡須,笑道:那塊地值多少錢,爸爸心裏有數。”    

來訪客人在經理室門口已經好幾分鍾,機靈招待跑去通知嶽敏之。嶽敏之聽講是日本人,隻得中斷會議。他出門看見是上回說要買地山口太郎,連忙道:上海今天刮什麽風,山口社長大駕光臨,來來來,裏邊請。”    

買賣土地生意和敏華商行業務無關,幾個襄理側身體從門邊出去,把這間屋讓出來。    這間屋裏右邊靠窗是一組藤沙發,茶幾上擺一盆吊蘭。左邊擺一張大圓桌,桌邊幾張圓凳,桌上散放幾把折扇,兩隻白瓷煙灰缸裏,還有煙冒嫋嫋白煙。方才嶽敏之就是在這裏和襄理們開會。    

嶽敏之把山口父女讓到右邊沙發上坐下,喊侍立一邊招待去泡茶。又從圓桌上取來三把折扇,先遞一把給山口太郎,次送一把到手裏,最後自己打開折扇,一邊扇風,一邊笑眯眯看山口太郎。    

山口太郎慢悠悠扇了幾扇,到底買地心迫切,等不得嶽敏之開口。他先開口道,聽講嶽老板在真如有一塊閑地,我想買下來,不曉得嶽老板可肯割愛。”    

嶽敏之笑道:那邊地現在賣不上價錢,賣掉劃不來呀。”   

 “嶽老板想要多少?山口太郎放下扇,身體微微前傾,嚴肅說:隻要嶽老板想賣,價錢我們好商量。”    

山口社長肯出多少?嶽敏之也收起笑臉,正色道:倘若價錢足夠,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六百塊錢一畝。山口太郎盯嶽敏之眼睛,咄咄逼人,真如現在地價都是五百五十塊錢左右,我出價比時價高一成。”    

嶽敏之笑搖,前幾天老黃找我,那塊地他出一千一畝,我都沒舍得賣。山口社長誠心要買,我和你交個朋友,隻要一千一,賣你四十畝,怎麽樣?”    

真如那邊原來荒涼很,大片荒地充做垃圾場,土地五六十塊錢一畝都沒有人要。自從幾個月之前暨南大學宣布要把校址遷到真如,那邊地價就飛一般漲起來。靠近暨南大學校區土地更是一天一個價。然再貴也貴不到一千塊錢一畝。    

嶽敏之開出一千一天價,讓山口太郎惱火很。他慢慢道:六百塊一畝價錢,已經很公道了。”    櫻子坐在一邊,憤憤不平看嶽敏之。    

嶽敏之笑嘻嘻說:少於一千一百塊我沒賺呀。山口社長覺得我價錢太高可以不買。真如地主裏,願意六百塊錢賣地人很多。”    

山中太郎微微皺眉,站起來道:我是誠心來和嶽老板談,看來嶽老板還沒有想好。我們過幾天再來罷。他朝伸出胳膊。    

嶽敏之客客氣氣將山口父女送到門口,一轉身收了笑臉,吩咐站在門廳邊一個職員,來經理室,我批給你兩百塊錢,你去打點巡捕房,請那幾個法巡捕每天多在我們商行門口轉幾圈。”    

嶽敏之回經理室開支票,芳芸站在他身邊,看他填數字是兩百,隻當他炒商行職員,候那個職員把支票拿走,笑問:你把人家開銷了?我瞧你那個職員還蠻老實。”    嶽敏之從抽屜裏找出一本記事簿,一邊填寫支出事項,一邊苦笑道:日本人鼻比狗還靈,不曉得怎麽曉得我在真如有地。我不賣,怕他們派人搗鬼,先花點錢打點巡捕房。”    

她家是做什麽?我聽麗芸講過,好像開了一家洋行?芳芸托腮想了一會,道:真如不是要建大學麽,她家在那邊買地,做什麽用?”  

上回聽人講,是打算建日僑中學。”  嶽敏之有些不滿說:虹口那邊已經有四五個日僑學校。這些日本人還要跑去真如建一個,他們是想把中好地方都占了才滿足!”    

芳芸微微皺眉,道:我在真如地,好像離暨南大學新校區不太遠。亞當前些天跟我講,在那邊聯合幾個地主,由美洋行出麵建房賣,可以省不少力。要不然,你也尋亞當合夥罷。”    

嶽敏之笑道:他們買不成我地,最多私底下做些鬼把戲,我有法對付。你別擔心,要是什麽都怕,我就不要做生意了。別叫這些人壞了我們好心情,走,請你吃好吃牛肉麵去。”    

芳芸一笑,問阿根討過手袋,吩咐阿根先回家,和嶽敏之一起去麵館吃過牛肉麵,嶽敏之把她送到祥雲公寓門口,照舊回敏華商行辦公。芳芸站在大門口目送嶽敏之汽車遠去,甫一轉身,就見一個麵熟青年站在門廳裏含笑看她。    

俞九小姐?周正君客氣笑,煩你停步,請問令妹十小姐去哪裏了?”    

芳芸回想曾在蘭心戲院見他和倩芸一起看戲,既然人家客客氣氣問話,不妨客客氣氣回應,遂笑道:你是十妹朋友?她和大伯娘回錦屏老家看二舅舅去了。”    

周正君和俞友誠同學數年,曉得他們老家錦屏在北方。雖然火車便捷,這一來一回也要十幾二十天。周正君聽講她去錦屏,不由皺眉,看芳芸欲言又止。    

芳芸不好意思馬上就走,略站了一會,笑道:沒有別事我要上去了。”   

 “十小姐請留步,周正君急說,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講,是關於令堂姐茹芸。”   

 “四姐?芳芸挑眉,旋即笑道:前些天聽講四姐病很重……”    

不是不是,她沒有病,她新交了一個男性朋友,周正君漲紅了臉,道:那個人……不老實。”    

她交男朋友是她事情,要管,也是四叔四嬸管。芳芸收起微笑,道:你是倩芸朋友,我才多嘴勸你一句。旁人家事,還是讓旁人父母去管罷。我們平輩親友,不能替她做主,也做不了她主。”   

 “可是……”周正君聽芳芸話裏意思,又像是不曉得茹芸離家出走了,又像是勸他不要管茹芸事,他糊塗了,可是半天,講不出話來。    

芳芸搖搖,轉身上樓。    

一開門,黃媽就衝出灶間,揮一把筷說:九小姐,方才十小姐男朋友在門外轉了一個多鍾哎。”   

 “黃媽,芳芸又好笑又好氣,別亂講什麽男朋友話,傳到大伯娘耳朵裏,人家要不高興。”   

 “哎呀呀,九小姐,你是不曉得啦。黃媽笑眯眯說:那個男經常在樓下等十小姐,那天阿拉去城隍廟買煤球爐,看見她兩個並肩逛,有講有笑。”   

 “她隻比我小一兩個月,就是交男朋友,也是時候了呀。芳芸把黃媽推回灶間,勿要管人家閑事。”    

恰好電話鈴聲響起來,黃伯拿起聽筒聽了兩句,欣喜喊:九小姐,三太太打電話來,講她和三老爺船停在碼了,喊九小姐準備兩輛車去接。”   

 “我們太太回來了!芳芸高興蹦起來,一邊揚聲喊:阿根,備車。一邊跑去接電話。    

婉芳在電話裏聲音有些沒精神,說俞憶白趕要回南京述職,船一靠岸就一個人先走了。吩咐芳芸準備兩輛車到碼接人,就掛斷了電話。    芳芸因為前陣要經常去桃街,問亞當借用了一輛小汽車。婉芳要兩輛,她不好再問亞當借,先到周大生租車行租了一輛車,再到碼。    

停了車阿根先去尋找,過了一會回來請芳芸下車,臉上就露出古怪神情。芳芸低聲問他,他才小聲講:太太帶兩個下人,還有一個年輕漂亮女人,看神情打扮是日本人。太太剛才和那個女人講話,很不高興樣。”    

芳芸點點,道:我曉得了。要是那個女人和我們一起走,你安排她坐租來那輛車,吩咐汽車夫在我們車後麵走。”    婉芳長發已經剪去,燙時興五鳳翻飛發式,月白旗袍下擺才及膝,就連耳墜都是上個月才作興水滴形狀,渾身上下都是上海摩登太太樣,並不像離開上海大半年人。隻是眼眶發青,神情疲憊。看見芳芸,她微笑站起來,對站在貴賓室門口繼女招手,快來,在這兒。”    

芳芸親親熱熱喊了聲太太,就湊到小毛麵前,笑問:可還記得姐姐?比舊年長高了一個呢。”    

小毛睜大眼睛看了看芳芸,扭身撲到奶媽懷裏。奶媽賠笑讓到一邊,說:九小姐好,囡囡給九姐請安。”    

芳芸笑眯眯說,好。你一路上辛苦了。掉過吩咐阿根,把我們太太行李搬到車上去。一麵又和婉芳說:這個阿根蠻老實,是我新用保鏢,還有一個洋人保鏢開車,一會太太就看見了。”    

婉芳無奈點點,指一邊被芳芸忽視了大半天一個年輕女人,說:這是美智,原來是個護士,你父親爬富士山感冒找她打針,兩個人發生了愛情。她情願跟我們到中國來……”婉芳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回桃街罷。”    

美智看芳芸,隻微笑不講話。芳芸衝她點點。婉芳對美智說了幾句日語,出來看她坐上汽車,才拉芳芸上車。她上了車。    

芳芸吩咐卡爾開到桃街去,挽婉芳胳膊,把婉芳不在上海這幾個月,俞家發生大小事大略和她講了一遍,笑道:太太,大伯娘叫我把祥雲公寓鑰匙給你,回我喊人送過來罷。正好給小毛拿幾盒蛋糕到桃街去。”    

婉芳低低嗯了一聲,歎氣說:沒想到老太太就這樣去了,到桃街你陪我去給老太太燒柱香。”    

大老爺和四老爺盼俞憶白回來出錢久矣,豈料俞憶白又去了南京,隻有婉芳帶孩回桃街。婉芳過來燒香,大老爺和四老爺都曉得她不能做主,大老爺說有事在書房不肯出來,四老爺正要去朋友家叉麻將,打發四太太陪婉芳去靈堂。    

四太太正為茹芸離家出走事急上火,看芳芸和婉芳相互扶持,嫋嫋婷婷穿過幾叢月秀,一副母慈女孝樣,眼圈就紅了,拿手帕捂臉接出來,哭道:婉芳,你回來遲了,都沒見老太太一麵。”    

婉芳從前做姑娘時候常到俞家玩耍,俞老太太待她算得不錯,聽四太太這樣講,也紅了眼圈,握四太太胳膊,傷心講:我們接到電報就訂了船票,憶白得了重感冒院。候他出院我們就重買了船票趕回來了。四嬸,靈堂在哪裏?”    

四太太引她們到靈堂,明麵上是哭老太太,其實是哭茹芸,哭得傷心不過。婉芳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借哭老太太放聲大哭。    

芳芸擠不出來眼淚,尷尬地拿手帕擦了一會眼睛,帶兩隻紅眼睛走到靈堂門口吹過堂風。兩個聽差有說有笑走過來,看見芳芸都收了笑臉,低走過一截路又說話起來。    

風裏傳來零碎言語,什麽大老爺拿到了一筆大數目款,俞家紡織工廠從江北招工人之類。芳芸猜大老爺拿到了丘鳳笙那筆錢,正在重新創辦事業。大房賺不賺錢,和三房都沒有什麽關係,和芳芸更是沒有關係,芳芸聽過並沒有放在心上。過了一會,婉芳辭了四太太,喊芳芸一起回家。    

婉芳舟車勞頓,又大哭了一場,回到家就睡了。芳芸指揮家裏聽差女傭打掃衛生,喊卡爾回家討鑰匙,到蛋糕店取來幾盒蛋糕西點。一切都安排妥當,芳芸照看小毛吃過飯洗過澡,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鍾,婉芳還沒有起來。芳芸吩咐奶媽小心,打算回祥雲公寓。她走到雕花鐵門口等阿根開車過來,就看見四太太走過來,直直盯芳芸,也不講話。    

芳芸被四太太盯得心裏發毛,含笑道:四嬸,你可是哪裏不舒服?”    四太太好像被人抽走了靈魂,她突然伸出兩隻手緊緊攥芳芸,哭說:你一定曉得茹芸在哪裏,求求你,把茹芸還給我罷。”    

茹芸下落,那個周正君一定曉得。可是和四太太講了,從周正君那根藤一定牽到大太太和倩芸身上。大太太到錦屏去,擺明是不想沾這個麻煩。若是和四太太講了,不一定馬上就能找到茹芸,但一定讓繼母難做人。可是不講,四太太又這樣可憐。芳芸左右為難,咬嘴唇苦等阿根開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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