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71 - 80)

(2010-12-06 06:44:40) 下一個


71、一石擊起千層浪(上)

    “表哥,”芳芸嗔怪的看著李書霖,“你趕時間,就快些走罷,我就不送了。”
    李書霖笑嘻嘻起身出門,又回頭,“邱六已經同意把瑾誠小姐送到約翰小學寄宿。這個算不算是個好消息?“
    芳芸愣了好一會,才把丘六小姐是瑾誠的什麽人這重關係想明白。李書霖早已下樓。芳芸拴上大門,打掃臥室,收拾行李,準備到學校贈送師長的禮物,事情雖然都不重要,卻不繁瑣,讓她從中飯後一直忙碌到四點鍾。
    黃媽去附近的小菜市場,黃伯牽著麗莎去散步,雁九的房間房門大開,裏頭空蕩蕩的不見雁九的人影。芳芸趁著家裏沒有人,痛痛快快洗了澡,披著濕頭發坐在火盆邊梳頭。
    上海的二月濕寒依舊,窗外的枝頭新綠未定。天空是淺灰色的,屋頂是灰色的,來來去去的行人的衣裳不是灰的就是黑的,就連偶爾經過帶起一陣沙土的汽車,也是全黑色的。芳芸站起來望望外邊,又坐回去梳頭,拿烘熱的幹毛巾擦拭頭發。屋子裏安靜極了,隻有炭塊爆開時發出輕微的劈裏啪啦的聲響。這個時候隔壁大太太和倩芸講話的聲音即使再小,也容易叫人所見。
       “媽,我們為什麽要忍那個賤女人!”倩芸的聲音裏挾著許多憤怒,隔著兩堵牆都能讓芳芸感受到。
    “忍忍罷,我已經正式要求和你父親離婚。”
   “ 那不是叫那個女人得意了麽?媽,你不要離婚呀。”倩芸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媽我為著你們活了半輩子爭了半輩子,隻有這半年你父親和兄弟們都在,我才活的像我自己。”大太太的聲音高起來,“倩芸,媽累了,媽不要為俞家活著。”
     “可是。。。。我哪,媽你也要為我想想。”倩芸哭聲響亮。
    乒乒乓乓砸花瓶,摜東西的響聲蓋過了母女兩的對話。芳芸猜對麵的大門必是敞開的,這個時候拉開大門讓她們發現門外有人看熱鬧,是最經濟的阻止她們母女吵架的好辦法,芳芸用力拉開大門。樓道裏七八個提著買菜竹籃的姨娘大姐們聚成一群看熱鬧,其中就有她家的黃媽。
    黃媽豎著耳朵聽得起勁,突然發現九小姐瞪她,連忙提著籃子進門,笑道:“九小姐,晚上黃魚是紅燒還是油煎?”
    芳芸轉身進去,黃媽依依不舍的關上大門,一五一十講給九小姐聽:“作孽喲,大太太要和大老爺離婚,大老爺要把十小姐接回家,大太太不肯他就不肯離婚。”
     芳芸側著頭聽她講完,笑道:“黃媽講得這樣活靈活現,好像人家談判離婚你就站在一邊一樣。”
    “哎呀呀,對門的陳媽可不就是站在一邊,都是她講的。”黃媽笑嘻嘻提著進灶間,突然大聲說:“還聽講十小姐新學期要去和十一小姐做同學了呀。”
    “為什麽?”芳芸好奇的追到灶間門口問,“這也是對門的陳媽講的?”
    “十小姐講中西女中,不是胡家舅爺出力的麽?”黃媽想了一想,說:“陳媽講舅老爺丟了官。九小姐你想呀,十小姐的品行學問真有那麽好,為什麽還要舅老爺去講情?現在舅老爺自身都自身難保,中西女中自然用不著再要這樣的學生,對不對?”
    芳芸搖頭,道:“黃媽你別跟旁人胡說。倩芸讀書很用心,功課其實也還過得去。旁人的事和我們無幹。黃魚油煎罷,香港也就小點心還合我的胃口,說起正經吃飯,還是黃媽的手藝好,一點都不比大酒樓的大廚差。”
     黃媽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她揮著抹布,興高采烈的問:“真的?九小姐莫要哄我黃媽高興。”
    “真的,黃媽,做飯罷,我餓的都不想動了。”芳芸笑道:“快燒飯,我給吳靜儀打電話,約她明天一起去學校。”
    她才出灶間就聽見敲門聲。這個時候還有哪個來?要麽是對門,雖然討厭也不能完全不理。要麽是方才那群和黃媽一起聽壁角的同伴,芳芸扭頭喊黃媽去開門,“除掉我們家的人,旁人都不許進門。”
    黃媽答應著開了門,愣了一會才喊:“九小姐,那個女人來了。”
     “哪個女人?”芳芸過完農曆新年也還十八虛歲不到,現在又正是最好奇的時候,實在忍不住,從灶間探頭出來看到底是誰。
    顏如玉的一隻手搭在瑾誠身上,瑾誠年紀雖然隻有十歲,可是這大半年個子倒是變高了,他看見芳芸,就快活的衝上來喊:“九姐,你總算回來了呀。”
    芳芸輕輕推開這個可憐的孩子,歎息道:“顏先生,你來做什麽?”
    “聽說是你出的主意,讓你弟弟去洋人辦的學校住宿。”顏如玉站在門口,居高臨下注視芳芸。“雖然我和你父親協議離婚了,瑾誠到底是你的弟弟。”
     芳芸最聽不得的其實就是這兩句,她立刻掉頭,一邊走一邊講:“黃媽,你怎麽亂放陌生人進來?”
    黃媽很是委屈的來拉瑾誠的手,顏如玉拍開黃媽的手,喝到:“幹什麽?俞芳芸,你就是這樣對待你弟弟的麽?”
   芳芸冷笑著轉身,“誰是我弟弟?你說他--那也要我爹先認這個兒子才行。我爹都不要他了,你跑來和我談對待他要像對待小毛頭那樣。顏老師,你是不是夜路走多了遭了報應,叫綁匪敲壞了腦袋?”

     “沒家教,原來胡婉芳就是這樣教女兒的。”顏如玉款款走進芳芸的客廳,冷笑道:“我是來要你父親給瑾誠新學校校長的推薦信,拿來罷,拿來我們就走。”
    “你到我這裏要這個?”芳芸輕蔑的說:“你應去櫻桃街尋我父親的。”
    顏如玉臉上閃過一絲懊惱,她冷冷的說:“他們連你上學的事安排妥當了,自然也不會漏了瑾誠,快把推薦信拿來,誤了你弟弟的學業,有你後悔的時候。”
    “他拿什麽跟我比?”芳芸冷笑道:“我是爹明媒正娶的太太生的女兒,我外婆家人丁興旺的很,舅舅姨娘們都很疼我,他呢?瑾誠,瑾誠的來曆我都說不出口。顏如玉,你說罷,你這拉著拿瑾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我要你替我們想法子,讓你的洋人表哥出庭替瑾誠舅舅做證。”
    “證明什麽?”
    “證明那筆十五萬的款子是我的儲蓄。”顏如玉臉上現出傷心的樣子,說:“這樣或者可以免去瑾誠舅舅犯的罪。”
    “正好讓你把這筆款子吞下去是吧。”芳芸冷笑起來。“我真替你兄弟不值,他為著收容你,寧肯和邱家鬧翻,現在他遭了官司,你不止不想法子幫他,還想拐走他的錢。你還是不是人?”
    “像你這要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哪裏會懂我們小市民的生活有何等艱難。”顏如玉冷笑道:“這是我兄弟應得的,不過暫時轉手到我手裏而已。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
    芳芸冷冷的呸道:“原來像你這樣活著的唯一目地就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的女人,叫做小市民的何等艱難。我不可能幫你,請你出去罷,如果非要我多說一句,請快點滾!”
    “你喊我媽媽滾,我打你!”瑾誠突然推芳芸,一邊推一邊說:“你把我的財產搶去做嫁妝,你還對我們這樣壞,我要打死你!”
    雁九突然從陽台跑過來,一隻手提起瑾誠,就把他拖到陽台去。
    芳芸先是吃了一驚,又猜測不透雁九想幹什麽,不由的愣住了。
    顏如玉原先聽說芳芸常用的那個白俄保鏢去了,新來的保鏢行動都有孩子氣,還是個大孩子,隻說唬住了芳芸也就罷了,就沒有想到雁九一聲不吭就拖著她的兒子上去陽台。陽台上能做什麽?
    “啊!”瑾誠尖銳的叫聲劃破了夜空。“媽媽,救命。”
    顏如玉顧不得再和芳芸鬥嘴,拔腿就朝陽台跑。才跑到陽台門口,就兩腿發軟跪倒在地上。原來瑾誠被雁九一隻手提著,懸空吊在陽台外。
    瑾誠尖叫聲不絕於耳,臉色蒼白如紙。顏如玉看到這樣一個情形,動都不敢動一下,擠出她最和氣的神情,笑道:“有話好好說、講,你先把孩子放下來。”
    “放下來?”雁九作勢欲放手,瑾誠和顏如玉奇聲尖叫:“不要!”
    芳芸過來,無奈的說:“雁九,把這兩個人趕出去。”
    雁九恩了一聲,一隻手舉的高高的提著瑾誠,另一隻手毫不客氣,揪住跌落在地下的顏如玉的長卷發,直接拖著就走。芳芸還沒有反應過來,雁九已經像丟垃圾一樣把顏如玉母子倆個丟出大門,又是用力把門關上。
    芳芸才鬆了一口氣,突然又喊道:“不成,這樣子叫小報記者拍下來可怎麽得了?”
    雁九揚起拳頭,說:“打。”
    “不!”芳芸倔強的說:“你跟我來。”她從衣架上隨便取了件外衣套在身上,就追了出去。
    顏如玉居然還沒有出公寓的大門,正縮在樓梯間邊的小窗戶邊上,撫頭發,理衣服,給瑾誠擦鼻涕。她看見芳芸身後的雁九,不覺哆嗦一下。
    芳芸笑道:“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關於那筆十五萬的款子。”
    “哦?”顏如玉立刻鎮靜下來,說:“芳芸,你方才喊我什麽?”
    “那筆款子的匯款人姓名我曉得,你也曉得,隻是你想不到是哪個。”芳芸笑眯眯的說:“真要我說麽?
    "那是嶽敏之給你和瑾誠的舅舅的謝禮。"顏如玉攏了攏略顯得蓬鬆的頭發,冷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和這位嶽公子交情很好。”
    芳芸冷笑起來,說:“匯款人的姓名是俞遠山,倘若實在想不起來這個名字是哪個,我很樂意替你指明他藏身的地方。”
    “俞遠山是什麽人?”
 

72、一石擊起千層浪(中)

    芳芸笑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又憑什麽要和你講?”他說完這兩句話,快快活活的衝撞瑾誠眨眼睛,說:“九姐的這個保鏢身手很不錯罷?”
    瑾誠嚇得打了個嗝,重又哭起來。
    芳芸笑眯眯吩咐雁九,“煩你送她兩個回去罷。”
    雁九輕輕鬆鬆把瑾誠提起來抗在身上,掉頭就走。顏如玉瞪著芳芸,惡狠狠的說:“那是你弟弟。”
    芳芸微笑道:“活的才是。”
    顏如玉臉色大變,丟下芳芸不管,小跑著尋瑾誠去了。芳芸站在窗邊看到顏如玉離開祥雲公寓,才收起臉上的笑容。
    她皺著眉想了一會,給亞當打電話,說顏如玉來尋她麻煩的,威脅她,還有雁九是怎麽把他們帶走的事。亞當笑道:“就是嚷得大家都曉得你有錢你也不用害怕。表哥替你去打聽打聽,看是不是有人在背後搗亂。”
    “亞當,”芳芸定了定神,說:“我想請你代表花旗銀行在上海各大報紙上都登一個尋找遺產繼承人的啟示。”
    “替誰登,為什麽登?”亞當一本正經的問。
    “替我登。”芳芸笑:“登給顏如玉看。亞當你等一我一會,”芳芸放下電話聽筒,翻出一隻自來水筆在草稿紙上塗塗抹抹兩三分鍾,將擬好的兩句話啟示念給亞當聽:“曾有楊氏長者在鄙銀行遺產五十萬元存款,尋楊氏後人前來認領。”
    “真有?”亞當笑的詢問。
    “一毛錢也沒有。”芳芸笑:“有沒有,誰來領,什麽時候領走,咱們說了算。”
    “現在丘俞兩家一案涉及的數目,大約有一百來萬,極少也要八十萬才能吸引有心人。”亞當皺眉細算,說:“我們不必真去登報,反正為著邱鳳生的這十五萬塊我們也要開記者招待會的,我來做份假文件在裏頭。。。。。。”
    “要讓顏如玉誤會這筆款子隻有玲瓏夫人和她女兒有繼承權。”芳芸道:“她認定我搶了瑾誠的財產,我就送她一場莫須有的破天富貴。這樣大的一筆款子叫她看得到吃不到,一定難過的很,對不對?”
    “很好,你能想到主動打擊你的敵人,你的舅舅和姨娘曉得,都會替你高興的。”亞當停了一會,又嚴肅的說,“我會幫助你。不過,這個消息或者會讓邱家利用,左右丘俞兩家官司的走向。”
    “俞家的官司不打完,家父都會一直在日本考察新教育法罷。”芳芸微笑道:“這件事和我們三房拉扯得上關係嗎?”
    “應當不會。怎麽做我們再商量,先把誘餌放出去。”亞當趁熱打鐵,當機立斷:“你熟悉顏如玉重要的私人物品麽?”
    “她有一塊手持楊枝的觀音玉像。家父當初以為玉像麵容酷似她的長相贈送她的。當時她還是我的家庭教師,所以我曉得些。”芳芸冷笑道:“那塊玉她還給我看過,我記得蓮花座地下有“楊枝”二字。先母當時以為奇事,還特別拍攝了照片,我把照片翻出來給你送去罷。”
    “好,相當好。芳芸,這個計劃你籌劃了很久罷。”亞當問,“為什麽現在才開始?”
    “嗯。”芳芸輕輕的說,“我小的時候,常常想象我是手持利刃複仇的女戰士,用很多的法子對付顏如玉,讓她離開我家。如今我長大了--”芳芸梗咽著說:“我避開她都沒有一點用。她活的不如意就來尋我,我不要這樣過一輩子,我要想法子把她打敗,讓她不再來找我。”
    “應當這樣。”亞當安慰的說:“不過,以顏女士的經曆,我覺得她不太可能會上當。”
    “她這輩子做的最成功的,不過是給家父生了個兒子。”芳芸冷笑道:“她看不上這些錢,旁人呢?窮了的邱家人呢?”
    “是啊,金錢蒙蔽的除了世人的眼睛,還有智慧。”亞當歎息良久,說:“我來安排。丘俞兩家的官司看上去好處很大,有不少人都打算在裏頭分一杯羹。再丟出這樣一塊蛋糕,我相信顏如玉身邊會馬上出現一群一群的蒼蠅。”
    “亞當,我要更正你的錯誤。”芳芸偷笑,“蒼蠅最喜歡的可不是蛋糕,是那個什麽什麽。”
    “淑女,伊利貝拉,淑女是不說髒話的。”亞當大笑著掛斷電話,按鈴喊喊聽差:“喊管檔案的老劉進來。”
    亞當親自動手偽造了一份文件,內容是四十年前一個姓楊的中國富有商人在花旗銀行荷蘭分部存下二十萬英鎊的巨款,約定將來由他的繼承人持印鑒和信物支取這筆錢,並附上記者招待會開到一半的時候進去翻紙簍,佯裝沒有翻到失望的離開。洋人大班親自尋找的,自然是極重要的東西。招待會開完,有心的幾個記者不約而同去翻紙簍,幾張紙片湊在一起,大家都很吃驚這樣重要的東西怎麽會撕開。幾個人商量來商量去,能讓洋人打扮親自來尋的,一定不會是假的,這份文件被撕碎了丟棄,想必是繼承人一直沒有出現。洋人大班想尋回去,自然是想吞了這筆本屬於中國人的巨款。於是,過了幾天滬上幾家報紙先後登了幾則尋親啟示,內容大同小異,不外乎海外富商尋找失散親人,持玉相認。又過了一兩天,有一家報紙又刊登出新聞,說某富商侄子從海外歸來,替叔父尋找遺產繼承人,憑玉相認。這一回將玉的形狀寫得很是仔細。
    顏如玉翻看報紙,看到這則新聞就想起她也有那樣一塊玉,忍不住拿出來翻看,卻是越看越覺得新聞上說的就是自己手上這塊玉。這塊玉本是俞憶白從中國帶到美利堅不多的行李中的一樣,後來做為禮物送給了她。
    中國舊式的大家庭裏邊,哪個手裏沒有一兩塊玉?所以顏如玉也沒有想過問俞憶白這塊玉的來曆。現在和俞憶白已經翻了臉,自然更不可能去問這玉的來曆。顏如玉提著玉符浮想聯翩,一會兒覺得不過是湊巧而已,一會兒又覺得老天有眼要憑空送她一場唾手可得的大富貴。她時而歡喜,時而失落,在臥室裏走來走去。總也想不到好辦法去證實她手裏這塊玉的來曆。
    瑾誠進來尋媽媽,看見母親手裏握著一塊玉,索要不得吵鬧起來。顏如玉心裏煩躁的很,隨手給他一張鈔票,也沒看是多少,打發他去弄堂口的雜貨店買零食吃。瑾誠握著一張十塊錢的鈔票出門,坐在課堂間閑話的蘇文清和邱鳳生都看見了。
    蘇文清哼了一聲,道:“有錢也不能這樣給瑾誠亂花。”
    邱鳳生不悅的說:“你說什麽呢,孩子花點錢怎麽了?”
    蘇文清低頭織毛衣。過了一會瑾誠帶著一包吃食和幾樣玩具回來,徑直上樓回他自己的屋子去了,邱鳳生看見外甥這樣,臉色也不大好看起來。蘇文清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連忙說:“咱們家的官司不曉得還要打多久,還欠著律師費,花旗銀行又凍結了你的戶頭,你現在又沒有收入,你的姐姐和外甥花錢這樣大手大腳,旁人怎麽看咱們?”

      邱鳳生歎了一口氣,沒有接腔。蘇文清放下手裏的竹針,替他倒了一杯茶,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寬心罷。就是吃糠咽菜,我和兒子都跟著你。”邱鳳生的實現在蘇文清的小腹處留停了一會,他站起來說:“我出去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在哪裏挪出幾千塊出來。”
    蘇文清道:“你去沒得用。六姐這一向和李大少走的很近。李大少一向待女人極大方的,你喊六姐問李大少借不好麽。”
    “文清,我和李書霖從小就不對盤。”邱鳳生不悅的說:“他和我姐姐的事我一向是反對的,你不要提他。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我要去和姐姐說說,叫她斷了和李書霖的交往。”
    “奧。”蘇文清重又低頭織毛衣。邱鳳生慢慢喝完半杯茶,上樓推開顏如玉的房門,看見她左手一張報紙,右手一塊手站在窗邊,不悅的問她:“六姐,你又在做什麽?”
    “報上說的那個憑玉認親,我怎麽越看越像我手裏這塊?”顏如玉把玉遞給邱鳳生,期待的說:“你替我看看像不像?”
    “報上登的,都是嘩眾取寵的騙人故事。”邱鳳生留著亮處把玩玉佩,問:“哪裏來的?”
    “在美國的時候瑾誠的父親送是。”顏如玉皺眉,說:“當時我年紀小,就沒有想過問這塊玉的來曆。萬一要是真的,二十萬英鎊就是我的了。”
    “這麽多!”邱鳳生這一向被官司攪得焦頭爛額,又因為大小報紙上不時刊登和他有關的新聞,更有不良的文人把玉玲瓏的舊事擇其枝幹,添其蔓枝,敷衍成長篇演繹刊登在小報上。所以他許多天都沒有看報。聽得顏如玉這樣講,不由把報紙重新從頭到尾細看了幾遍。
    二十萬英鎊的巨額遺產,隻憑玉尋找繼承人!邱鳳生照著報紙再看那塊玉,也是越看越像。他沉吟了一會,說:“要不然,咱們找個人去試試?若是假的也沒有損失;若是真的,拿了錢咱們到美國去,倒是個擺脫麻煩的好法子。”
    “官司不打了?”顏如玉問。
    “怎麽打?”邱鳳生歎了一口氣,說:“俞敬亭那個老鬼急紅了眼,死咬住我不放。就連咱們邱家人,現在都以為是我獨吞了這一百多萬。天地良心,我一共隻在這件事上拿了十五萬而已。這十五萬我花了兩三萬,剩下的現在還動不了。”
     “那些錢誰拿了?”顏如玉皺眉。
    “除了姓嶽的還能有哪個?”邱鳳生提起嶽敏之,恨的咬牙切齒,“我當初就有些奇怪為什麽匯款人是姓俞的,現在我算是明白了,他給我錢時就沒安的好心!他就留下了讓俞家告我的後路。這一場官司,我和俞家都落不下半毛錢的好處,隻有他,把自己洗清白了!”
    “打不贏?”
    “打贏了花旗銀行的那十二萬也不曉得能剩下多少。”邱鳳生憤怒的把報紙拍在桌子上,說:“我教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我早該把錢取出來換成金條的。”
    “那樣。。。。。。”顏如玉撫摸著手裏的玉佩,說:“萬一。。。。。。那咱們拿到這二十萬英鎊,豈不是。。。。。。”
    "那樣就不必管這場官司了,咱們帶著錢到美國去過好日子。"邱鳳生自嘲的一笑,“不過,這都是白日夢,世上哪有那樣輕巧的事?”
    “方才你不是講試試也沒有損失?”顏如玉想了一會,說:“我去尋朋友打聽這塊玉的來曆去。你想法子去打聽是不是真有二十萬磅的遺產等人持玉去取。怎麽樣?”

73、一石擊起千層浪(下)

    “隻憑玉佩就能領取二十萬英鎊的遺產?”蘇文清驚奇得瞪圓了兩隻眼睛。“玉佩在六姐手裏?”
    “六姐手裏恰巧有那麽一塊玉,真的假的還不曉得。”邱鳳生笑道:“你去問問唐寶珠,倘若是真有這樣一回事,六姐領到錢,咱們送她一兩萬塊錢的好處費,不是皆大歡喜麽。”
    “一兩萬英鎊。。。。。。”蘇文清有些遲疑的說:“不過---這個錢取出來和六姐怎麽分,咱們可是出了力的。”
    “六姐的不就是咱們的麽。”邱鳳生有些不耐煩的打斷她,“真的假的還不曉得呢,你先去尋唐寶珠打聽去。就照我說的,若是真有這回事,咱們拿到錢一定重謝她。”
    “我就去。”蘇文清放下毛線球,笑道:“你不陪我一起去麽?”
    “今天是休息日,九小姐必定在她那裏。六姐前幾天才在九小姐那裏討了沒趣。我去做什麽?”邱鳳生長歎一口氣,說:“我費心費力替六姐彌補她和九小姐的嫌隙,她倒好,一和人家見麵就鬧得不可收拾。”
    蘇文清在鼻子裏冷笑一聲,“我看九小姐活脫脫就是你六姐的翻版,一模一樣的愛瞧不起人。瑾誠到底是俞家的少爺,是三房的長子。俞督學不是說要把瑾誠送到外國去留學?”她飛快的瞟了一眼鳳生。鳳生不曉得想什麽想得正出神,悵然若失之情益於言表。“鳳生,就依了俞家把瑾誠送出洋不是蠻好的”
    “留洋當然好,可是六姐不肯,我做舅舅的難道強把孩子送出國?”邱鳳生搖頭歎氣,“我六姐是極心高氣傲的性子。俞家對不起她們母子在先,再依著俞家把孩子送出國,你叫她哪裏咽得下這口氣。”
    “我聽寶珠話裏的意思,六姐是俞督學的姨太太,六姐又講她是平妻,是協議離婚的,怎麽兩個人說法?”蘇文清聽見樓梯響,曉得顏如玉下樓,故意問邱鳳生。
     鳳生苦笑道:“俞家人相近法子要拆散我六姐和俞督學,自然不會有好話。你好好的講這些做什麽?還是快去尋唐寶珠罷。”
    蘇文清含笑應道:“我也不樂意和那位九小姐打交道。不然,我打電話請寶珠出來吃飯罷。”
    “這樣避開她的洋人丈夫,最好不過。”邱鳳生高興的抽出皮夾,抽出兩張十塊錢的鈔票遞給給蘇文清,“拿去請客罷。”
    蘇文清拿了一張,笑道:“我請她吃飯的錢還有,不過還是拿十塊錢防身罷。你們男人身上多放點錢好。”
    蘇文清將要出門,唐寶珠常用的一個聽差帶著一封俞憶白寄給邱鳳生的信。邱鳳生拆開來看,裏頭是一張一千塊的支票和一封推薦瑾誠到聖約翰小學寄宿的推薦信。邱鳳生高興的喊老媽子把顏如玉請來,笑道:“瑾誠爸爸從日本寄來學費和推薦信,六姐,咱們帶著瑾誠去學校報名罷,雖然遲了幾天,有瑾誠爸爸這封信,校方一定不會拒絕的。”
    顏如玉拿著那張支票看了一會,冷笑不語。邱鳳生情知她是心裏的別扭勁還沒有過去,若是由著她的性子和俞家對著幹,瑾誠的學業就要耽誤了。他把推薦信折起來放進衣袋,笑道:“事不宜遲,咱們就去聖約翰小學罷,六姐,你去給瑾誠換衣服,我去巷口喊兩輛黃包車來。”
    顏如玉夾著支票道:“打電話招輛出租汽車來,瑾誠做黃包車上學,叫同學們看見笑話他的。”
    邱鳳生連忙去打電話找出租車行租車。蘇文清笑道:“租車的費用,頂少也要六七塊錢,都夠咱們一個禮拜的菜金了。”
    顏如玉挑眉,道:“小錢勿出,大錢勿進。你懂什麽?”
    蘇文清笑道:“我是小門小戶的窮人家女兒,隻曉得雞毛菜一毛錢一把是貴的。六姐,也請你多體諒體諒鳳生罷。他丟了差使,這場官司又凍結了他所有的存款,您能省著點花錢麽?”
    顏如玉冷笑幾聲,揚眉道:"你哭什麽窮?實話和你講,我嗎馬上要發大財了。”她講完這句,踩著高跟驕傲的邁出客堂間,站在小天井裏等候。
    邱鳳生和顏如玉帶著瑾誠去學校報名。蘇文清打通唐珍妮的電話,約她在一個咖啡館見麵。
    唐珍妮也是無事喜歡看報紙的,看到這個消息特為拿著報紙問過亞當。唐珍妮問他真假,她笑問道:"這種隻憑信物取款的業務花旗銀行早就有了。不過你說的這個,我沒有聽亞當講過。或者是假的罷。”
    蘇文清笑道:“那樣,去試一試有沒有關係?”
    “這個。。。。。。或者可以的罷。”唐珍妮想了一會,笑道:“不過這樣一大筆款子提出去,經辦人那裏肯定要打點好。憑我和你的關係,亞當那份自然是免了,旁人的,可是不能省。”
    “哪裏話,省了誰的也不能少了你們的。”蘇文清笑道:“我們鳳生講了,事成一定要重重謝你的。”

      唐珍妮是電影明星,認得她的人多,留意她的言行的人也不少。她們兩個在西餐廳這樣的地方講話,來往的女侍應,隔壁的明星愛慕者,無不全心全意豎起耳朵。消息傳來傳去傳到邱家人的耳朵裏,就成了:顏如玉是花旗銀行那二十萬英鎊的繼承人,即將去認領那筆巨款。
    一英鎊可以兌換六七塊錢。那也就是一百多萬的巨款要落到顏如玉手裏。顏如玉雖然有過一次不成功的婚姻,生得又美,年紀又不太大,娶了她真正是人財兩得。。。。。。突然之間,上門來的慰問邱鳳生的遠親絡繹不絕,來過一次的還要來二次,第三次往往就帶著女眷再來,拉著邱鳳生旁擊側擊顏如玉的婚姻情況。
    瑾誠得了俞憶白推薦信的力量,順順當當成了聖約翰小學的寄宿生,看是了住校生的生活。沒了絆手絆腳的兒子,顏如玉每天玩出早歸的忙著應酬,和李書霖打的火熱,也不留意家裏的客人越來越多。
    這一天從禮查飯店溜回來拿換洗衣服,吃驚的發現客堂間坐著三四位太太。邱鳳生和蘇文清陪坐在一邊,看見顏如玉回來,邱鳳生連忙喊她進來,將七大姑八大姨一一介紹給她們認識。
    顏如玉這幾天行情看漲,應酬幾位突然親近了些的男性朋友頗覺吃力,看見七大姑八大姨哪裏有精神應酬她們,打了個哈欠,說:“我還要出門一趟,有什麽事明朝再講罷。”
    “哎呀,六小姐,天大的喜事!”七大姑八大姨中的一位笑道:“六小姐的紅鸞心動了呀。”
 

74、香餌(上)

    “哦?”顏如玉皺眉:“這位太太,是給我,做沒來了?”
    邱鳳生有些尷尬的咳了兩聲,那位出言冒失的太太在顏如玉淩厲的眼神中退縮。另一位太太笑道:“一家好女百家,我就是替我娘家兄弟來提親的。我兄弟上回在七少的婚禮上對六小姐一見鍾情,央著我來提親。”她從鑲亮片的手提袋裏掏出一個手帕包,揭開來亮給大家看,“看看,這是我兄弟新拍的相片。論人品,論相貌,親戚朋友沒有不誇的。”
    顏如玉冷冷的看著第二位太太。這位太太訕訕的把相片送到顏如玉麵前,笑道:“我敢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
    “合適個屁。”顏如玉冷笑著伸出圖得鮮紅的指甲在那張相片上彈了一下,輕蔑的問:“他有多少身家?”
    幾位太太連蘇文清和邱鳳生都嗆住了。顏如玉扭身出了客堂間款款上樓,留給太太們一個妖嬈的背影。邱鳳生走到門口,笑道:“我上去瞧瞧她去,文清,留幾位太太吃飯。”他追到顏如玉的臥室,笑道:“今朝六姐好大的火氣。”
    “哼。她們來是安的好心?”顏如玉把房門關上,脫下大衣,抱著胳膊倚在窗邊,笑道:“我托李書霖去替我尋那塊玉的來曆了。這幾天我有些忙,弟妹打聽的怎麽樣?”
    “唐寶珠說提款子要先大點。這個也是銀行的慣例。看來這筆存款是真有。”邱鳳生頓了一頓,道:“不過我還是不信世上有這樣巧的事情。”
    “這筆款子存在銀行大家都隻能看著。提出來大家都有大把的好處分。”顏如玉想了一會,笑道:“都過了這麽多年,繼承人也沒有出現。讓花旗銀行認定我手裏這塊玉是真的,我就是繼承人,不是很好麽?”
    “這樣。。。。。。”邱鳳生沉吟了一會,咬牙道:“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咱們就試試!不過要想讓花旗銀行認定你就是那筆款子的繼承人,咱們還要另想法子。”
    “想什麽法子?”顏如玉皺眉,道:“要不然發個電報給媽,叫媽給咱們出出主意?”
    “媽?還嫌她老人家給我惹得麻煩不夠?”邱鳳生冷笑道:“叫她在美國好好享福罷。”他在臥室裏轉了半個鍾頭的圈子,道:“我倒是想到個法子,行不行得通還要尋幾個朋友問問。”
    李書霖要打聽顏如玉手裏那塊玉的來曆,別無他法,候芳芸休息日徑直到祥雲公寓尋她。偏生芳芸自香港回來之後,休息日都是直接到亞當這邊來。李書霖尋到芳芸的小蛋糕店裏還是撲了空,隻得問蛋糕店的經理借電話打到亞當家去,請芳芸出來玩。
    芳芸隻當他和唐珍妮吵架了,放下電話也沒有多想,換了出門的衣裳到大門口等候。李書霖駕駛汽車過來,看見隻有芳芸一人。待他汽車停穩,雁九那個小保鏢就不曉得從哪裏蹦出來,先他一步拉開後座的車門。
    芳芸衝李書霖嫣然一笑,“霖表哥,你讓雁九開車罷。”
    李書霖笑著坐到芳芸側身,道:“你很應該自己有輛車的,表哥買輛送你?”
    芳芸指著前麵興致勃勃開車的雁九做了個鬼臉,笑道:“他就愛開著車亂轉,有了車汽油錢就要一兩百塊錢一個月罷。我就是花得起,叫我們太太曉得,也要罵我亂花錢的。”
    李書霖哈哈大笑,道:“是你自己怕亂花錢的罷。小雁九哇,你們九小姐上學得了空就去尋我玩車。”
    雁九繃得緊緊的的臉上線條略微柔軟了些,“我沒有空,要和師傅學功夫。”
    “你師傅是哪一位?”李書霖越發好奇了,雁九不答,他就不停的追問芳芸。
    芳芸笑道:“雁九是伊萬的朋友,受他所托來保護我而已,並不是我的保鏢。我在學校的時候他要去哪裏就隨意。”
    李書霖笑道:“我不過問兩句,你就說了這樣一大通,罷了罷了,我不問這個了,我有別的話問你,你先答應我不生氣,好勿好?”
    “為什麽要生表哥的氣?”芳芸眼珠一轉,立刻想到他是要問和顏如玉有關係的事情,臉上笑容反倒要更加甜蜜了。
    “現在都傳說顏如玉手裏有塊價值二十萬英鎊的玉佩。”李書霖笑道:‘你可曉得那玉的來曆?”
    “我父親送她的。”芳芸幹脆利落的回答,“我父親離開上海時,花了五十塊錢從一間古董鋪子裏淘來的。她做了我的家庭教師,因為她的眉眼和那塊玉像的麵孔極像,家父就當著先母的麵把那塊玉送她了。”芳芸笑嘻嘻看著李書霖,道:“這是霖表哥問我,我才肯講的。”
    “這樣。。。。。。”李書霖沉吟了一會,看著芳芸笑道:“難為你記得這樣清楚。”
    “報上天天登的都是這些,在學校不隻一個人問我曉不曉得顏如玉那塊玉的事體。”芳芸笑道:“不過旁人問我我都一問三不知罷了。表哥問這個做什麽?難道真有二十萬英鎊的巨額財富等她伸手去拿?”
    “坦白講我也不相信有這樣的好事,不過嘛--”李書霖靠到椅背上,桃花眼眯成兩道細縫,“現在邱家姐弟被這場官司逼的山窮水盡了,就是有根稻草都要緊緊抓牢的,何況上天掉下來的不是稻草,是金山!”
    “就算真有金山,也不至於隨隨便便拿塊玉去就能搬回家罷。”芳芸巴著車窗看外頭,突然喊道:“雁九,開到那邊去,上回我同學講那家店的醬牛肉好吃,我們去買幾斤。”
    “吃什麽醬牛肉,表哥請你吃鮑翅席去。”李書霖笑道:“沫停莫停,前麵的一品狀元樓。”
    “隻請我一個麽?”芳芸好笑的看著李書霖。
    “還有席十一好你表姐。”李書霖笑道:“我可不敢單獨請你吃飯。”
    席十一和唐珍妮先到,坐在包間裏喝茶嗑瓜子閑話。李書霖阿和芳芸一同進來,後頭並沒有跟著嶽敏之,席十一驚奇的看了一眼李書霖,也沒有多話。吃瓜子李書霖和席十一先走。唐珍妮夾著一根煙卷,發狠道:“沒出息!”
    芳芸把玩一枚橄欖,許久,才笑道:“還不曉得是不是真有那二十萬英鎊呢,說不定是白高興一場。”
    唐珍妮把半截煙卷狠狠的按在煙灰缸裏,冷嚇道:“就是真的,她能順順當當拿到那筆巨款麽?在這上海個地方,地上有一張一塊錢的鈔票,都有七八隻手伸出來和你搶。我倒要看看她顏如玉能得意多久。”
    一連七八天,天天都持有玉佩去花旗銀行要求認領遺產的人,有些還是從外地趕來的。每次來人,銀行方麵都將來人客客氣氣請進秘室,又將人客客氣氣送走。有好事的貴人在宴會上和亞當打聽,亞當聳聳肩,笑答:“我們銀行有保密條款,請恕我無可奉告。”
    蘇文清再三的追問唐珍妮,唐珍妮煩了,和她講:“那些人拿來的玉都是假的,旁的我也不好多講,你也別問我。”這話就是證實確是有這樣一筆款子了。邱鳳生還不肯輕舉妄動,卻有人找上了顏如玉。
    過了不久,南洋巨富楊某從廣東到上海來尋兄長的遺珠,在各大報紙上登了十天的尋親廣告,欣然發現滬上名花邱淑小玉姐和其弟邱鳳生是亡兄的外孫和外孫女,侄孫官司纏身,這位叔公一怒之下擲重金替侄孫請洋律師,又親陪邱淑玉持玉到花旗銀行領取遺產。
    亞當拿著放大鏡將那塊玉看了多久,為難的說:“這是我最近見過的最像的一塊,要說是真的也說得過去。不過,除掉玉,還有暗語,請你們說出來對一對罷。”
    叔公愣了一下,道:“這裏並沒有第四個人,萬一我講了你不認賬怎麽辦?就是要講,也要舉辦記者招待會,當著大家的麵拿出原來的文件,咱們當眾對一對。”
    亞當聳肩,笑道:“你們既然信不過我,要這樣做也可以,第二年你們舉辦記者招待會我會派人拿著文件過去。”
    叔公拉著發愣的顏如玉回家,和邱鳳生幾個人聚在一起商量對策。邱氏姐弟都有退縮之意,叔公原是各中老手,尋思了一會,咬著牙道:“為了唱這出戲,怎麽花了一萬多塊了,你們要不幹了也成,把虧空補上,再把那塊玉送我,咱們一拍兩散!”
    邱鳳生沉默許久,說:“那還有什麽法子?”
    “拿錢砸。暗號旁人不知道,那個洋人大班是曉得的,咱們就拿錢砸到他開口。”叔公咬著牙簽,冷笑道:“洋人也是人,一定愛錢。二十萬英鎊存在公帳上他他又沒有好處,我就不信他不動心。至於東多少麽。”叔公狠狠的瞪著邱鳳生道:“咱們先前講好,四六分賬,本錢都是你們出的。你講送多少?”
    “我手裏現在沒有錢,說送多少都是空的。”邱鳳生想了一會,說:“先和他談價錢罷,談成了提出錢來再分他也是一樣。”
   亞當不肯和他們見麵,倒是通過中間人透了口風,要三成的好處,討價還價下來,隻要五萬塊現大洋,兌換成金條最好。
    已經花出去兩萬塊錢,再付五萬塊就有二十萬英鎊的回報,這五萬塊掏不掏?

75、香餌(中)

  以丘鳳笙和顏如玉現在的身家,一萬塊都湊不齊,更何況是五萬塊!然就此放手,不隻要掏將近兩萬塊出去,還要把這一注唾手可得的巨款拱手送人。
  五萬塊和二十萬英磅,孰輕孰重?這個算術題連傻子都曉得算,顏如玉兩眼微紅,厲聲問:“五萬塊我可以籌辦,可是你們能保證洋人收了錢會替我們辦事麽?”
  丘鳳笙也懷疑的看著叔公一幹人。叔公咬著發黃的象牙煙嘴,咧嘴一笑:“不走我們的路子,你們自家能和洋人搭上線?”
  亞當是芳芸的監護人,待芳芸不必說是很好的。若是走芳芸的路子——丘鳳笙期待的看著姐姐,說:“法子總是人想出來的,姐姐,或者我們可以另外設法。”
  芳芸若是曉得這個事情,必定會想法子破壞。顏如玉猜測弟弟的意思還是去尋芳芸,不假思索的說:“憑我的麵子去籌這樣一大筆款子雖然困難,也不是不能辦到,我要親自和中間人談一談。”
  “六小姐爽快!”叔公笑眯眯的說:“咱們兵分兩路罷,我去約中間人出來吃咖啡,六小姐去籌辦這筆款子,怎麽樣?”
  顏如玉說:“鳳笙,你陪我去尋朋友借錢罷。”拉著丘鳳笙出門,到茶室尋了個安靜包廂,姐弟兩個商量。
  “倘若亞當可以收買,我們為什麽不直接尋他?”顏如玉看著丘鳳笙說:“弟妹和亞當的太太不是好朋友麽,現成的路子不走,叫他們經手,他們從中間盤剝一定不少,咱們不是冤枉多花錢?”
  丘鳳笙為難的說:“唐寶珠跟你是不大合得來的。她幾次去替咱們打聽,唐寶珠已經和她講不會管這個事。”
  因為李書霖的緣故,也因為唐寶珠和芳芸一向極要好。顏如玉也是極不待見唐寶珠這個女人的,丘鳳笙這樣講,她冷笑幾聲,說:“不必尋她,我直接去尋那個洋鬼子。不過,咱們還是先把五萬塊錢準備好,你說呢?”
  “也好,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丘鳳笙毫不猶豫,“這二十萬到手,咱們立刻買船票到美國去。”
  顏如玉馬上打電話到禮查飯店包下一個套間,第二個電話就打給李書霖,定下晚上的約會。李書霖欣然赴約,果斷回絕了顏如玉借錢的小小要求,笑道:“我雖然手頭鬆,然花的錢一筆一筆都要記帳,三節家母親自和帳房先生對帳。你喊我借五萬塊給你,一來我手頭沒有這麽多的現金,二來家母那裏不好交待,三來麽,我和淑玉姐的交情還沒有到可以通財的地步。”他講完這三點,穿好衣服和麵孔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的顏如玉揮手道別,“淑玉姐,再會。”
  顏如玉在被窩裏發了一會呆,起來抽了幾根煙卷,給另一位王公子打電話。那位王公子對約會佳人有興趣,對借錢這種俗事也無興趣。顏如玉約見舊雨新雲四五天,隻有那位宋表哥送來兩千塊錢。顏如玉把自己的私房湊一湊,加起來也不過七八千塊錢,離著五萬的數目差得很遠。怎麽辦?二十萬英磅就在眼前,探手可得。叔公又再三催促。顏如玉無技可施,道:“我這幾天隻籌到八千塊錢,實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七少爺呢?”叔公看向丘鳳笙。
  “我正在打官司,律師費還是叔公您墊付的呢。”丘鳳笙苦笑道:“他們凍結了我在幾個銀行的帳戶,我連區區五百塊都拿不出來。”
  “我們幾個人已經替你們墊付了將近兩萬塊錢,”叔公皺眉,沉吟半天,說:“不然,咱們問杜八爺借錢罷。”
  “哪個杜八爺?可是開船運公司的杜子騰杜胖子?”顏如玉反感的說:“那個人又沒有什麽錢,你們是怎麽認得他的?”
  “是杜小八杜八爺。”叔公笑道:“六小姐回到上海才二三年,不認得他。杜八爺最講義氣,江湖朋友們偶然手頭短都喜歡央他拆頭寸。問他借,別說四五萬,就是再多一倍也容易。”
  “他的利息是多少?”丘鳳笙問。
  “旁人都是七出十三歸。”叔公笑道:“憑我的麵子,借他幾萬塊錢周轉幾天,和他談到九出十三歸也不難。怎麽樣,借不借?”
  “不借。”丘鳳笙喊道,“高利貸借不得的。咱們再想旁的法子罷。”
  “借!”顏如玉白了兄弟一眼,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的?叔公,走,咱們借錢去!”顏如玉推開丘鳳笙挽著叔公的胳膊出門。
  丘鳳笙還在猶豫該不該借高利貸,顏如玉已經興高采列的和叔公回來,打開她們帶回來的一隻手提箱,把箱子裏黃澄澄的大黃魚亮給鳳笙看。
  “多虧叔公麵子大,杜八爺說隻要我一個月之內還給他,就不收利息。”顏如玉得意洋洋的說:“杜八爺也講這種事不好通過經手人的,喊我直接和亞當大班說情。我已經打電話到花旗很行約好亞當,晚上請他吃飯。你和文清一起來罷。”
  “在哪裏請?”丘鳳笙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候叔公走了,勸顏如玉道:“雖然玉可能是真的,但盯著這個事想分一杯羹的人不在少數。不然,咱們帶著這箱黃金到廣州去,轉道南洋去美國算了。”
  “沒出息!”顏如玉雙目赤紅,她瞪著鳳笙,怒道:“二十萬英磅就等著我們去拿,你膽子何妨大一些?錢都已經借來了,隻要咱們動作快些,就是送不出去,在一個月之內還回去,也沒有一點損失。”
  “那樣……我去訂菜。”丘鳳笙的心裏,到底二十萬英磅的份量要比那一點點懷疑重得多,他在心裏想一想,也不得不承認姐姐的做法是現在最合適的。
  晚上亞當欣然赴宴,顏如玉把包廂的夥計打發出去,就將那箱黃金亮出來,笑道:“這是我們的一點小意思,數目就是大班先生講好的。”
  “我的上帝,你這是要收買我麽?”亞當憤怒的站起來,打開大門,一邊怒罵一邊大步走了出去。半間酒樓都能聽見他嚷襄“我絕對不會受賄,更不會做出任何違反保密規定的事。”
  丘鳳笙飛快的合上手提箱,歎氣道:“此路不通,怎麽辦?”
  “叔公,你不是說都說好了麽?”顏如玉瞪著叔公,不悅的問。
  “這樣送人家黃金,換了我是那個洋人,我也不肯收的。”叔公冷笑道:“還是尋中間人牽錢罷。”
  中間人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倒是蠻好講話,收了一根大黃魚的好處,答應替他們再牽線。然時機都不湊巧,一連約了幾回不是亞當有事,就是中間人有事。一轉眼一個月的時間就要過去。顏如玉有些慌了,軟語央求蘇文清去和唐珍妮打聽。

 

76、香餌(下)

    芳芸聽說蘇文清來尋過唐珍妮,特為在休息日的前一天請了半天假提前離校回祥雲公寓,把黃伯黃媽和雁九都支了出去,給亞當打電話,笑問:“情形如何?”
    “比我們計劃的還更要完美。”亞當笑道:“如你所料,顏如玉女士十分貪婪,她一心一意想把這筆橫財吞下去,不隻當上了我們的當,還被一群放高利貸的騙子騙得團團轉。”
    “表哥,丘俞兩家的官司也打得差不多了罷?”芳芸問的有些突然。
    亞當笑道:“看著像是很有油水的樣子,隻怕還要拖一拖。聽講你四叔把他名下的一塊地賣掉了。”
    芳芸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差不多了,表哥,煩你想個法子,一邊穩住顏如玉,一邊公開那筆巨款已經被認領走了罷。這樣子她就沒有空閑來尋我的麻煩了,不是很好麽。至於報複什麽的--看在瑾誠的份上,我就不落井下石了。”
    亞當笑著搖搖頭掛斷電話,吩咐聽差:“那位邱淑玉女士再來尋我,不必通報,直接喊他到接待室等我罷。”
    這個消息不過兩三個鍾頭傳到顏如玉耳朵裏,她盛裝打扮,穿著最新款式的美國時裝,開著新式汽車到花旗銀行拜訪亞當先生,去的時候就固然是滿麵春風,出來的時候不隻滿麵春風,還紅光滿麵。這樣的情形,等於在她和二十萬英鎊的巨款中間填上等號。
    守在邱家的叔公一幹人把顏如玉圍在當中,都眼巴巴的看著她。顏如玉得意的笑道:“你們辦不到事,我都辦成了。”
    “錢呢?”叔公的眼睛好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顏如玉玲瓏有致的身體上來回的刮。
    “二十萬英鎊的現款,他們花旗銀行一時湊不出來。”顏如玉微笑道:“你們都曉得,歐洲現在正在打仗,英國鈔票也吃不香了。這個洋鬼子吃我幾句話和捧,就和我商量兌換成美元。”
    “那錢呢?”叔公焦急的問。“拿到手了沒有?”
    “還沒有。”顏如玉微笑著笑著眯起眼睛,說:“是二十萬英鎊,又不是你家大姐去錢莊支一二十塊錢,說取就取了?叔公別急,我們先把向杜先生借的金條還回去罷。”
    叔公笑道:“杜先生替你解圍,一分錢的利息都不肯要你的。你現在有錢了,不當表示感謝麽?”
    “那是自然。”顏如玉大笑起來,說:“晚上我在禮查飯店請杜先生便飯,叔公,你看,是不是我親自去請?”

“我去請。”叔公笑道:“橫豎那箱子金條你也用不上,我替你帶去還給人家罷。”
    “我六姐借的,我六姐親自去還才是道理。”邱鳳生笑道:“六姐,事不宜遲,咱們快點把錢還給人家罷。”
    說來說去,顏還是如玉和叔公一齊去還錢。杜小八極慷慨,連箱子都沒有打開過,就叫聽差把裝金條的箱子搬走,又極是客氣地留顏如玉和叔公吃晚飯。散了席回家的路上,叔公再三追問顏如玉幾時能把款子提出來分賬。顏如玉被他逼得不耐煩,道:“亞當先生辦好了自然會通知我,你急什麽?”
    “替你撐場麵,替你兄弟請律師,都是要花錢的呀。”叔公笑眯眯道:“叔公家大業大,家裏吃閑飯的人不少,咱們不是說好了一把錢提出來就分錢的麽。”
    “錢不是還沒準備好麽。”顏如玉冷笑道:“我還有幾千塊,到家先還你!”
    “六小姐莫氣,你現在是百萬富翁,何必跟我這樣的小人一般見識。”叔公話雖然說的動聽,到了邱宅,還是把顏如玉手裏的八千塊錢全部要走,還有顏如玉打了個欠款一萬的字據。
    顏如玉隻當自己收服了亞當,擺著架子等亞當打電話來喊她拿錢。王公子吳公子之流的舊朋友又重親熱起來,昨天來了今天又來,來了就不肯走,呼朋友引伴招來朋友熱鬧。顏如玉是好麵子的人,又一向大手大腳花慣了,再加上叔公帶來的那幾個人替他張羅,招待客人非常之大方。傳說邱淑玉小姐身家百萬,不論是綢緞局,還是大酒樓,甚至於弄堂口的煙紙店,都樂意讓丘六小姐掛賬。甚至於一向冷麵嚴厲的臨時法院的法官先生,都主動請邱鳳生吃了一次便飯,表示這場官司其實是對邱家有利的。邱淑玉小姐的日子過的舒心,等想起來亞當一直沒有給她打電話,已經過去了四五天時間。顏如玉心裏有些不安,偏又叫一群熱心的朋友圍著,連和邱鳳生說句話的空閑都沒有。
    邱宅客似雲來,花錢如流水。雖然大部分開銷都是掛賬,姨娘買小菜是掛不得帳的,蘇文清付了幾天的菜金,晚上關起門和邱鳳生講:“今天買小菜就花了十幾塊錢,過一二天就是結賬的日子,你叫我拿什麽去付?”
    邱鳳生想了一會,道:“六姐跳舞去了?明朝我和她講罷。錢還沒有到手,她就這樣花起來,也不是辦法。”
    “鳳生,”蘇文清撲到他懷裏,道:“你待她這樣好,她連家用都不肯出。依我看,她是舍不得罷倘若她沒有取到錢,她敢這樣花?我看她是不想分錢給你!”
    “應當不會罷。”邱鳳生原來想講應當相信六姐的為人,然錢真的沒有到手?他想了一夜,早上頂著兩枚黑眼圈在客堂間坐定,喊新雇的一個人去請六小姐下來。
    顏如玉打著哈欠下來,笑道:“這麽早,又是誰來了?”
    鳳生笑道:“是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弟妹講過一二天就是付款的日子,喊我提醒六姐把這一向的帳理一理。”
   顏如玉冷笑道:“她哪裏有那樣的好,分明是想懂得我的錢拿到手沒有。是不是?”
    邱鳳生含笑不語。顏如玉道:“我原來是想讓你去催一催亞當先生的,偏這幾天忙著應酬,總沒有空和你講。你就避開叔公他們。”她機警的看了看窗外,附在邱鳳生耳邊小聲道: “我不肯去把款子提出來,是想尋個機會把叔公他們打發掉。咱們的錢,憑什麽憑空分四成給他們。”
    “這樣行得通嗎?”邱鳳生皺眉,道:“他們尋上你,又配合你做了這樣一場大戲。豈是肯輕易放手的?”
 

77、舊情人(上)

    顏如玉思量了一會,笑道:“叔公這樣的人,我小時候見的多了。你以為我不曉得他和杜八爺是合夥想在我的二十萬英鎊裏挖走一大塊走麽。我不過手頭沒有人用,正好將計就計借用他們。”她昂起頭,得意的笑起來:“就是依著他們四六給錢,你覺得他們會甘心隻拿四麽?”
    邱鳳生有些吃驚的看著姐姐,好半天才說:“原來你一開頭就拿定主意不分給他們錢?”
    “當然,他是從南洋來的富翁叔父,怎麽會要我們的錢。”顏如玉笑道:“等錢到手,咱們正大光明的買船票到美國去,他要是公開吵鬧要錢,咱們隻一口咬死他心存不良,假冒南洋富翁,是想騙咱們的錢,他們能把咱們怎麽樣?”
    “六姐。。。。。。倘若他們和人說你也是假冒的呢?”邱鳳生還是有些不放心。
    “銀行方麵隻根據玉佩來確定繼承人。亞當先生親口和我講,玉是真的。”顏如玉笑道:“我們不是那位楊老先生的外孫、外孫女,哪個能拿出證明來?這塊玉現在我手裏,它證明了我們就是繼承人,不是嗎?”
    “不錯,旁邊人要證明惡魔是假的,除非他們手裏頭有玉,而且還要得到銀行方麵的承認。”邱鳳生舒舒服服的歎一口氣,整個人都鬆懈下來,“美國是事先瞞著文清罷,走的時候再和她講。”
    顏如玉從煙卷罐裏抽出一根卷煙,擦著火柴點燃,笑道:“可惜俞憶白不在上海,我真想看看他曉得這二十萬英鎊是他親手送給我的時候,臉上會有什麽樣的神情。”
    俞憶白人雖然在日本,一顆心一直記掛著上海的家人。他在日本認識一位心係國事的朋友,常常去那位朋友的住所借閱國內寄來的報紙。
    這一天俞憶白在報上翻到憑玉佩尋親的啟示,不由指著那則啟示笑對婉芳說:“上海的騙子們就不肯換個新花樣。”
    婉芳抱著牙牙學語的小毛頭,站在他身側笑道:“六七年前有個周家,嫡庶小姐爭產,就是憑玉佩領遺產的,鬧到後來兩位小姐都沒有半毛錢的好處,錢全叫法官律師們賺去了。這個不曉得又是哪位老頭子玩的花樣。”
    他們夫妻不過把這件事當成談資,都沒有放在心上。又過了幾天,婉芳無意中看見報上瞪著南洋巨富和外孫女邱淑玉小姐重逢的新聞,她將這疊報紙拿到俞憶白看不見的地方細細翻了一回,把登有顏如玉消息的那頁揉成一團丟到廚房爐子裏燒掉,才不動聲色把報紙放了回去。
    恰好朋友約俞憶白夫婦去爬富士山,婉芳借口要照顧小毛頭不肯同去。候俞憶白走了,她帶著日本下女,抱著小毛頭到中國領事館,花錢請人發了一封電報回上海的芳芸,一共隻得一句話:家裏可好?
    署名是婉芳而不是俞憶白,又隻有一句含糊的問家裏好不好。芳芸思索良久,估計婉芳是在報上看到了顏如玉的消息,心裏不放心又要防著俞憶白,所以她回電報也不提顏如玉,隻說大房和邱家的官司審了又審,法官一直在拖,不曉得哪一天才會判決,瑾誠已經在聖約翰小學寄宿,家裏一切都好,請父親和太太不要掛念,洋洋灑灑寫了一大頁紙。
    芳芸喊黃伯拿底稿去電報局發。雁九探頭看了幾眼,問芳芸:“那位丘六小姐將要成為富婆的事你怎麽不說?”
    付笑道:“她除去是瑾誠的生母,和我們並沒有什麽關係,提她做什麽?”
    雁九不解的看著芳芸,等她後話,芳芸隻是微笑,收拾完要帶去學校的衣服,又把蛋糕店的經理喊來對賬。這一次要核對兩三個月的賬目,兩個人一直到傍晚都沒有算完,芳芸留經理在家吃飯。飯桌上留經理在家吃飯。飯桌上講些閑話,經理提起擒鴿牌煉乳銷路甚好,感歎道:“聽講鴿牌煉乳的老板出五十萬現大洋收購擒鴿這兩字,嶽少都不肯賣。似嶽少這樣一心要把民族實業做好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經理講話的時候,黃媽站在一邊不停的對經理使眼色,黃伯不停的對黃媽使眼色。雁九咬著筷子頭,不解的看黃伯黃媽演啞劇。芳芸微笑著舀了一勺湯,送到唇邊唑了一口,慢慢又把湯匙放下來。
    “九小姐,我們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啦,再加上那條街上幾家白俄開的麵包店都關門了,我覺得我們可以擴大店麵。”經理看芳芸的情形有些不對,連忙換了個話題。
    “賺錢了大家加薪,回頭我擬一個條款給你公布,以後就照這個條款增加薪水。”芳芸偏著頭笑起來:“擴大店麵或是開分店自然是好的。不過俞家人多是非也多,我大學還沒有考上,還是要先專心學業為上。候我大學畢業,就可以專心事業了。”
    俞家的官司上海人沒有不曉得的,經理因為東家的關係格外關心些,也曉得九小姐的父親都避到日本去了,九小姐上麵沒有長輩替她遮風避雨,中間沒有兄弟姐妹以為援助。這個時候於九小姐來講,確是一動不如一靜。經理認同的點頭,專心吃完飯,又算了一個多鍾頭的賬才告辭。
    芳芸送經理出公寓大門,看著對麵燈下已吐新綠的法國梧桐樹發呆。雁九和她相處幾個月,常常見他發呆,見慣不怪,是以他也隻安靜的站在芳芸身後。

曹三少難得親自送麗芸回家,剛停車就看見芳芸站在門口。他一向覺得芳芸美則美矣,為人無趣的很,看過一眼也就罷了。芳芸穿著半新不舊的月白夾襖黑綢裙,最醒目的是披在肩頭烏溜溜的長發,麗芸趾高氣揚的經過芳芸身邊,拉了一下曹三少,停下來笑對芳芸講:“三叔還沒有從日本回來麽?”
    芳芸笑答:“不曾。”衝曹三少微一點頭,就退後幾步,擺出一副讓路的姿勢。
    麗芸笑對曹三少講:“三哥,你回去罷,我正好和我九姐說說話。”
   曹三少微皺眉頭:“有什麽話上樓講罷,兩位小姐當街站著閑話,不好看。”
    這句話連芳芸都覺得不中聽,芳芸隻當麗芸會惱,豈料麗芸柔順的點點頭,放開曹三少的胳膊過來拉芳芸的手,軟語笑道:“九姐,外頭風大,我上去罷。”
    “好。”芳芸側頭看了看雁九,順從的讓麗芸拉進公寓大門。曹三少若有所思的看著芳芸的小保鏢閃進公寓,扯掉白手套發動汽車。
    “十一妹,你喊我有什麽事?”芳芸站在三樓的樓梯間門口,笑道:“一兩個月不見你,脾氣倒是好多了。”
    “你上來我家。”麗芸警惕的看了雁九一眼,說:“反正我是好意,你不敢就別來。”
    芳芸笑道:“好罷,我就上來,雁九你就在樓梯這裏等我罷。”她這樣說,雁九就停在四樓樓梯間門口不懂了。芳芸跟著麗芸進她的小公寓。麗芸扯開外套,甩脫拖鞋,倒在沙發上,笑道:“三少講滿了三年孝就娶我,二夫人又替我講好話,大夫人已經答應了。九姐,多謝你。”
    “謝我做什麽,這不隻是你的福氣,也是大家的福氣。”芳芸笑道:“那麽,你算是和曹三少訂婚了?”
    麗芸快活的點點頭,道:“二少現在很不得意,你可曉得?”
    “十一妹,你就住在我家樓上,我的心願你就是眼睛看不到,也當猜得到罷。”芳芸變了臉色,冷笑道:“這就是你要和我講的好話?”
    “三少和二少都在追查殺害曹大帥和曹大少的凶手,他們已經和解了。”麗芸笑道:“三哥其實不喜歡帶兵,將來。。。。。。都是二哥的。二哥現在正在落魄的時候,你略微表示一下,將來好處多著呢。”
    “他有娶我之意,我無嫁他之心。”芳芸板起臉,道:“他拿得起放不下,不如老死不相往來。這個事,你不必再勸我勸我了。”
    路咬牙,好似下定決心:“九姐,曹二哥的舊戀人到上海來了,她是曹家四小姐的同學,聽講四小姐正在撮合她和曹二哥。九姐,曹二哥是個好男人,我是不忍見你錯過他。”
    “他不是不好,隻是我不喜歡。”芳芸苦笑道:“倘若見一個好男子就不能錯過,那世上好男子千千萬萬,我豈不是要一婚再婚?麗芸,你嫁的是你想要的,我也替你喜歡。”芳芸講完這句話,轉身出門。
    麗芸追到門邊喊道,“九姐,過幾天曹四小姐會陪那位日本小姐來尋你。你若是不想見她們,休息日避到你的洋人表哥那裏去罷。”
 

78、舊情人(中)

  芳芸微微愣了一下,回頭朝麗芸露出感謝的笑容,扶著扶手慢慢下樓。一盞昏黃的燈掛在樓梯拐角的天花板上,天花板的一角還有一片巴掌大的殘破蜘蛛網,粘著幾隻去年就不幸仙去的蚊蚋。芳芸站在網下,對著幹癟的蚊蚋吹了一口氣,幾根灰蒙蒙的蛛線斷了,蜘蛛網搖晃了兩下,縮成一亂分不清的灰絲。
    “黃伯,明朝拿一塊錢給公寓的守門人,”芳芸吩咐接出來的黃伯。“喊他換個亮點的電燈泡,再把浮灰掃一掃。”
     黃伯一邊答應一邊衝雁九招手。雁九小聲說:“我明早去汽車行開車過來接九小姐。”他一轉眼就消失在黑洞洞的樓道裏。
     黃伯有些懷念的說:“伊萬要是還在上海就好啦。”
     芳芸笑道:“不曉得他們現在怎麽樣啦,明朝我寫信跟表哥問一問。”站在門口停了一會。對麵大太太家大門緊閉,嘩啦啦抹牌的聲音倒是響得很。芳芸搖搖頭進門。牆上掛鍾的時針才指向九,時候還早的很。芳芸擰亮寫字台的台燈,翻出一本習題題,找了一題專心驗算。
     九小姐做功課的時候,黃媽和黃伯都放輕腳步走路,輕拿輕放。是以敲門的聲音極輕,芳芸還是覺得極刺耳。她不悅的看向掛鍾,才剛剛九點半鍾。這個時候來尋她的,大半是唐珍妮,小半是李書霖。芳芸放下鉛筆,拉開門就愣住了。
     門外站著兩位西裝摩登小姐,其中一位的眉眼和芳芸有五六分相似,隻是臉龐圓些,眼睛細長些,年紀大約二十出頭,身形嬌小玲瓏。她看見芳芸的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低頭微笑。另一位個子頗高,也是二十左右的年紀,劍眉星目頗具英氣,她居高臨下的對芳芸笑了笑,問道:“這是俞麗芸家?”
     芳芸笑得極甜蜜,指指頭頂,“她住在四樓。”
     “你是她什麽人?”講話的小姐看芳芸微現不悅,笑道:“我忘了介紹了,我姓曹。”
     芳芸側著頭,眨巴大眼睛,“你們是二樓新搬來的曹大姐和曹二姐?”
     曹小姐教芳芸沒頭沒腦的話噎住了,怔了一會才道:“我在家排行第四,麗芸一向喊我四姐的。”
     芳芸噗嗤笑出聲來,“原來是麗芸的曹四姐,我也姓俞,排行九,麗芸一向喊我九姐的。”
     “九小姐不請我們進去坐坐麽?”曹四小姐含笑看向身側的朋友,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山口櫻子。其實我們是特為來瞧你的。”
     芳芸拉開大門,讓她們到客廳坐,喊:“有客人來哉,黃媽,泡茶。”她自家就在書櫥底下翻出幾匣零食排在茶幾上。
     曹四小姐好奇的打量著客廳的幾隻大書櫥。櫻子一直含笑看著芳芸。
     芳芸笑著回視她,道:“櫻子小姐,要不要我轉個圈讓你看看後背?”
     “九小姐,芳名可是芳芸?”曹四小姐在櫻子身側坐下,笑道:“芳芸,我年紀比你略大兩歲,就喊你一聲芳芸妹妹,可好?”
     “不敢。”芳芸笑道:“曹四小姐深夜來寒舍,不會真是來看我長得什麽樣罷?”
     曹四小姐看看櫻子的臉,笑道:“聽講我二哥送你十大壇子的醋的,又曾送過你鑽戒,還曾在家母麵前要求家母向俞家提親。我和櫻子實在是好奇的很。”
     芳芸驚奇地睜大無辜的眼睛,“還有提親這回事!我怎麽不曉得?”
     她的神情天真得可以,倒教兩位不速之客語塞。櫻子想了一會,苦笑道:“雲朗和我曾經是戀人,可是家父不想我遠嫁支那,拒絕了他的求婚。”她的漢語不太流利,講的極慢。
     芳芸露出不解的神情看向曹四小姐。曹四小姐有些窘,她清了清嗓子,笑道:“二哥他回國不久就追求你,也是因為你生得酷似櫻子的緣故。二哥如果不是心裏放不下櫻子,怎麽會尋一個和櫻子生得那樣像的人兒,你說呢?”
     芳芸抿著嘴兒笑起來,“你們就是來和我說這些話的?”
     “現在山口家打算在上海定居,也很樂意看見櫻子和我二哥……”曹四小姐笑道:“他們畢竟是幾年的戀人,家母也很讚成。可是畢竟先前我二哥有意向俞家提親。我很怕九小姐在親戚朋友裏邊下不來台,所以和櫻子親自來解釋,請九小姐成全他罷。”
     “曹四小姐,送醋的是令兄,送鑽戒的也是令兄。”芳芸瞟了一眼有些坐立不安的櫻子,:“據你說央令堂提親的也是令兄。我也不妨和曹四小姐直說:醋我扔了,鑽戒當時我就丟回去了,提親的事家父不曾和我提過,想來也不過是‘拒絕’兩個字,所以也沒有和我提及的必要。我這樣講曹四小姐和櫻子小姐明白了麽?”
     櫻子的臉微微發白。曹四小姐臉漲得通紅。恰好黃媽送茶過來,芳芸親手將茶送到櫻子和曹四小姐的手邊,笑道:“吃茶。看來曹四小姐和櫻子從日本到上海時間也不長,隻怕不曉得這裏邊的曲折。”
     曹四小姐捧著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茶,臉上的紅潮慢慢退去,她笑道:“到九小姐這裏,又是一樣講法。”
     “芳芸,開門!”曹二少人未至聲先到。曹四小姐看向芳芸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鄙視。
     芳芸鎮定的坐在沙發上,笑道:“今晚上好熱鬧,黃媽,開門罷。”
     黃媽才拉門拴,大門就被用力推開。整個人瘦了一圈的曹雲朗站在門口,敏銳的目光掃過曹四小姐和櫻子,最後落在芳芸身上。芳芸慢慢站起來,笑道:“曹二少是來尋誰的?”
     曹雲朗大步走過來,在芳芸身側的坐下。沙發驀地一沉,芳芸身子一歪,她機跳起來想逃開。曹雲朗緊緊的捉住芳芸的手腕,不悅的說:“坐下。”他用力一帶,芳芸就跌坐在他身側。芳芸委屈的眼圈都紅了。曹二少並不看她,直直的盯著曹四小姐,喝道:“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來看看你金屋裏藏的阿嬌。”曹四小姐笑道:“我在日本聽講你尋了個女人,就猜一定長得很像櫻子,居然讓我猜中了。”她轉頭看向櫻子,“櫻子,你別傷心。今天我們四個人就在這裏當麵把話講清楚。”
     櫻子淚眼朦朧的看著曹二少,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曹二少歎了一口氣,道:“我和你認得也有七八年了,櫻子,你別裝了。”
     “二哥,你怎麽可以這樣講她。”曹四小姐惱怒的說:“你離開日本,最難過最傷心的就是櫻子。旁人看不見,我是曉得的,她整整哭了兩三個月。”
     曹二少愣了一下。芳芸暗暗用力想把手抽出來,越不料曹二少越握越緊。她咬著嘴唇想了幾秒鍾,喊:“黃媽,你愣在那裏幹什麽?去我房裏把嶽大哥上回送來的茶葉找出來,給曹二少泡一杯,就在我梳妝匣第二層的最底下”
     芳芸的臥室裏新裝了一架電話機。黃媽愣了一下明白芳芸是讓她打電話給嶽敏之,到灶間尋了一隻茶杯飛快的進了芳芸的臥室,臥室的門輕輕的合上,芳芸的心裏也悄悄的鬆了一口氣。
     曹四小姐冷笑著看了看芳芸,道:“二哥,你自己講,上海的小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為什麽偏偏要尋一位生得像櫻子的?”

79舊情人(下)

    “荒唐”曹二少和曹四小姐酷似的臉板得好像一塊鐵板,“家裏送你到日本留學,就是讓你回國琢磨這些事的?”
    “雲朗。”櫻子溫柔的注視著曹二少,“從前是我不對,不該--其實。。。。。。”她為難的絞著手帕,“我曉得中國的風俗,我願意和俞九小姐做姐妹。”講完期待的看著曹二少,眼睛裏隱現淚光。
    曹四小姐吃了一驚,呆呆的看著櫻子。芳芸也十分吃驚,一時之間忘了抽手,側過頭看曹二少。
    曹二少臉色發青,他歎了一口氣,艱難的說:“山口櫻子,那幾年,對你迷戀,上你家求婚的不隻我一個罷?當年,我不過是諸多被你玩弄的無知少年中的一個。如今我長大了,什麽樣的小姐才夠資格成為我的人生伴侶我心中有數。櫻子,請你看在我妹妹待你這樣好的份上,離我家人遠一點,不要再騷擾俞九小姐。”
    櫻子捂著臉嚶嚶的哭起來。哥哥和櫻子之間到底是怎麽樣?曹四小姐臉色蒼白。是去安慰她的朋友櫻子,還是要維護她哥哥的尊嚴,她咬著嘴唇,目光一直在櫻子和哥哥之間移來移去。
    屋子裏隻有櫻子在低聲啜泣。大家都沉默著,曹二少等櫻子自己主動離開,櫻子等曹四小姐開口給她台階下,曹四小姐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芳芸如坐針氈,掛鍾的分針已經走了大半圈,曹二少握著她的手腕也有大半個鍾頭,她一直都不能掙紮,隻好開口,"曹二少,能鬆開手麽?"
    “我想一輩子牽著你的手。”曹二少用一隻手輕輕握住了芳芸的手指,才鬆開了攥緊她手腕的手。
    “曹二少,你明明曉得的。”芳芸窘迫的幾乎要哭出來。曹四小姐好奇而且不懈的目光,櫻子傷心而且嫉妒的目光,一起集在芳芸身上。“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請你放手。”
    “不妨,成了親咱們再培養愛情也來得及。”曹二少捏緊芳芸的手。
    “我不會嫁給你,我不願意。”芳芸用力也抽不開手,“我的監護人更加沒有權利替我決定我的婚姻。”
    “由不得你不願意。”曹二少的手穩穩的把芳芸固定在他身邊,不動聲色的說:“俞家還有老太太在,她老人家一定答應我的求婚的。”
    “芳芸,快開門。”嶽敏之在門外笑嘻嘻的說:“看我把誰給莎麗帶來了?”
    不等芳芸開口,黃媽和莎麗已經一前一後從灶間衝出去。黃媽打開大門,笑道:“九小姐,嶽少爺來了。”
    這個人不是久不和芳芸來往了麽,怎麽又來了?曹二少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這又是哪個,聽著仿佛和這位俞九小姐很親近,曹四小姐的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連櫻子都止住了哭聲,抬頭看向門外。門外一人一狗。那人穿著竹步長衫,腰挺得筆直,打扮得像個小學校的教書先生。論長相是比曹二少俊俏些,可惜皮膚曬成古銅色,頭發也剪得極短,叫衣冠楚楚的曹二少一襯,立刻像個鄉下人。
    一隻和莎麗生得差不多的大斑點狗搖著尾巴,輕輕叫了幾聲。黃媽接過嶽敏之手裏的皮繩,把兩隻嬉戲的狗帶回灶間。
    芳芸用力想甩脫曹二少,嶽敏之不悅的盯著曹二少的手,道:“曹雲朗,你這是什麽意思?”
    曹二少笑道:“我握了一個晚上,你說我是什麽意思?”
    芳芸的臉漲得通紅,現在不是為難的時候,她小聲道:“他一直不肯放手。”
    曹二少輕輕鬆開手,道:“你不是喜歡我握你的手麽。”
    嶽敏之繃緊的臉突然放鬆,他笑道:“至於麽,在我們芳雲的手腕上都捏出一道紅印子了,你們不是在演王老五搶親?”
    芳芸快步走進灶間。灶間裏傳來嘩嘩的洗手聲音。過了一會,洗過手臉的芳芸濕漉漉的出來,冷著臉道:“曹二少,方才在令妹和想做你妾的櫻子小姐麵前已經講過了。我不喜歡你,更沒有想嫁你的意思。請你帶著令妹和那位櫻子小姐走罷。
    嶽敏之對曹二少眨眼睛,笑道:主人下逐客令了,曹兄請。
    曹二少看著笑嘻嘻的嶽敏之,拉著曹四小姐一言不發地出去。櫻子盯著芳雲看了幾秒,拿手帕捂著臉追出去。

     嶽敏之走到門邊停了一會,輕輕將大門合上,走到芳芸身邊坐下,兩隻久別重逢的狗在灶間熱鬧的嬉戲。黃媽和黃伯在灶間小聲商量燒什麽宵夜招待客人。隻有坐在燈火通明的客廳裏的兩個人相對無言。
    嶽敏之看著坐立不安的芳芸,到底舍不得讓她為難,輕聲道:“這一向功課忙不忙?”
    “還好。”芳芸因他不提方才的事情,鬆了一口氣,笑道:“我們先生想我考金陵女大。可是你曉得的,金陵女大一向難考的很。”
    “你們先生是外國人,不曉得金陵女大是功課好是不成的。”嶽敏之笑道:“你自己有什麽打算?”
    “我想考北平的清華大學。”芳芸看著嶽敏之的側臉,不由自主的說:“你又曬黑了,最近在忙什麽?”
    “我打算把煉乳工廠搬到溫州去。這一向在那邊尋合適建奶牛場的地方。”嶽敏之皺眉道:“到上海的猶太人越來越多。地產大王沙遜反而把經營重心移到美洲去了,聽講他在上海地產全轉了手,我琢磨著,他必定是收到什麽不好的消息,八成是中國也要卷到這場世界大戰裏去。你家在上海還有房地產麽?有機會都換成金條罷。”
    “家父手裏好像沒有。我還有幾塊地,”芳芸側著頭想了一會,道:“既然現在有許多人從歐洲跑到上海來。中國打仗了,老百姓也是想著上海的租界來,地皮隻會更值錢罷。”
    “英法租界不過是暫時安全,”嶽敏之冷笑道:“倘若英法戰敗,中國會怎麽樣?從前日俄在咱們國土上就打過仗,難保諸強不會在咱們中國的。。。。。。罷了罷了,說這些也沒有什麽用。”嶽敏之歎了一口氣,說:“我自己當自己是中國人,旁人都當我是外國人。”
    芳芸輕笑道:“你覺得對的就去做罷。”說這句的時候她想到俞家和嶽敏之的官司,笑容慢慢收起起。
    嶽敏之愣了一下,道:“夜深了,你早點休息罷,我回去了。”
    芳芸有些難受,又有些期待的看著嶽敏之,好半天,她才笑道:“我送嶽大哥。”
    嶽敏之笑道:“常走的地方,送什麽。”打開大門將芳芸堵在門裏,說:“你的保鏢不再家罷,還是不要出門的好。”他將芳芸輕輕一推,把大門拉上,毫不遲疑的大步下樓。
    芳芸怔怔的靠在門邊。黃媽聽見動靜從灶間伸頭,發現嶽敏之居然走了,不禁道:“嶽公子怎麽不吃宵夜就走了?連他家的邁可都沒有牽,是不是家裏有急事?”
    芳芸看著兩隻歡樂打鬧的狗,沉思不語。
    嶽敏之並沒有回來牽狗,第二天白天也不曾來。直到芳芸再一次休息日在家,他提著一籃子新出的櫻桃到祥雲公寓,笑對芳芸道:“我這幾天搬家,可以把邁可托黃媽照管幾天嗎?”
    芳芸低頭洗顧櫻桃,也不說答應,也不說拒絕。櫻桃洗好了,他拿著青花瓷碟盛了一大碟送到客廳,道:“嶽大哥吃櫻桃。”回到寫字台邊算她萬年算不玩的數學題。
    嶽敏之慢吞吞吃櫻桃到中飯時,順利成章留下來吃中飯,吃過中飯擦過臉,他也不提走,在書桌邊翻芳芸的雜誌,笑道:“《國家地理》你居然每本都有,可以借我幾本麽?”
    雁九倚在一張書櫥邊,抱著胳膊冷哼道:“上回忘了狗,這回又要借書。大叔,追求我們九小姐,你太老了。”
 

80、選擇(上)

    嶽敏之自然曉得這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是芳芸的保鏢,但他還是把雜誌放下,故意笑道:“這位是?”
    “是伊萬大哥的朋友。伊萬大哥托他暫時保護我。”嶽敏之把注意力轉移到雁九身上,芳芸心裏好受許多,連忙說:“伊萬大哥上回寄來的信還提到他很想念嶽大哥呢。”
“她在美洲還好罷?”嶽敏之笑著看渾身不自在的雁九一眼,道:“你是伊萬的小朋友?你從哪裏來的?”
    “哼。”雁九冷著臉縮回自己的臥室,重重的合上房門。
    嶽敏之吃了他的閉門羹也不生氣,重又笑眯眯看著芳芸,輕聲問:“俞九小姐,這幾本雜誌可以借我嗎?”
    嶽敏之明講借書,其實是借著雁九話裏的意思問芳芸可不可以重新追求她。芳芸看著他,微笑權當默認。
    嶽敏之會意,將桌上那兩本《國家地理》卷成一卷夾在腋下,道:“那我拿走了,下個休息日再來。”他到門口,突然停下道:“聽講顏如玉女士最近的情形有些不堪,你小心些。”
    黃媽老兩口在灶間,雁九的房門緊閉,這個時候客廳裏隻有她們兩個。芳芸不肯蠻他,壓低聲音說:“她的貪婪害了她。”
    嶽敏之立刻明白是芳芸做的手腳,不由笑道:“你果然想明白了。”
    “嗯。”芳芸有些傷心,又有些無奈,“敏之,你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人。”
    “替她留條後路罷。”嶽敏之眨眨眼,笑道:“逼急了,莎麗都會咬人的,何況是她那樣的人。”
    芳芸猶豫了一會,毅然道:“敏之你說的很對,不當把人逼到絕路上的。”
    嶽敏之輕輕握住芳芸的手,笑道:“我去了。這兩個月我要把工廠搬到溫州去,恐怕都沒有空來看你。哦,還有一個消息,曹二少下周將會調到擦哈爾去。”
    “擦哈爾。。。。”芳芸微笑道:“那可是個好地方。我現在覺得金陵女大很不錯。”
    “極好。”嶽敏之大笑出門。
    芳芸輕輕掩上門,回到臥室打電話給亞當,壓低聲音問他:“現在顏女士一共有多少外債?”
    “聽講她在外頭的欠款數目在兩萬五千塊左右。”亞當笑道:“伊莎貝拉,你想現在停止的話,她最多變成沒有名譽和信用的窮光蛋,將來或者還會有翻身的機會。”
    “既沒有名譽,又沒有信譽,在我看來這樣的人生就夠糟糕了。”芳芸笑道:“亞當,一會我來和她講。我想等一會她會打電話向你求證。你隻恭喜她,說你會在明天宣布邱小姐提走巨款就好了。”
    亞當無所謂的聳聳肩,把顏如玉在禮查飯店包房的房號報給芳芸。芳芸打過去,笑道:“顏如玉,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給你打電話罷?”
    顏如玉確實沒有料到芳芸會給她打電話。她想了一會,必定是俞憶白曉得她發財;厄不想放過她,不由冷笑道:“你父親有話讓你轉告?”
    “家父在日本樂不思蜀,是我有話和你講。”芳芸的笑聲快活極了,“家父送你那塊玉佩時,家母曾經攝了一幀照片,你還記得罷?”
    “怎麽?”顏如玉的聲音陡然尖銳說:“他想怎樣?那是我的錢!我一分都不會分給他!”
    “那二十萬英鎊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芳芸笑道:“不過是我利用那幀照片和顏先生開的一個小玩笑罷。先生別忘了,亞當不隻是我的姨表兄,還是我的監護人。”
    “我不信!”顏如玉心裏一萬個不想相信芳芸的話,“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她厲聲道:“這樣做與你並無半點好處!”
    “你一不如意就來尋我的麻煩,我自然要想法子讓你滾的越遠越好。”芳芸笑道:“我想很多貪婪的人都不肯相信這隻是一個小玩笑,他們寧願相信你已經提走巨款。”芳芸不給顏如玉思考的機會,流利的說:“我會讓亞當二十四小時之後宣布這筆款子被邱小姐提走,當然,你肯拿不到一毛錢。你有兩三萬的外債,還要憑空分給那位南洋叔公一大筆錢,你拿得出來麽?不如趁現在旁人還不曉得,遠走高飛。”
    “俞芳芸,為了趕我走,你設這樣大一個圈套!”顏如玉神經質的笑起來:“我不會走的,我會講那筆巨款是你勾結亞當提走的!我會和你打官司,我活不下去,也要拖你和我一起死。”
    芳芸笑道:“那樣隻會讓更多的人相信你得到巨款又不肯承認。我既然肯和你開這樣的玩笑,自然設想周全,後頭還有許多好法子可以輕輕鬆鬆對付你呀。你看,我拿一張不值錢的舊照片,講幾句就有人替我陷害你,多容易。”她講完這句就將電話掛斷。
    顏如玉握著空響的話筒愣了許久,給亞當打電話。亞當並不像從前那樣親切客氣,一聽是顏如玉的聲音,就說:“我將在明天召開記者招待會,公布這筆款子已經被丘六小姐提走。”
    明明沒有讓她提走款子,亞當偏睜著眼睛說瞎話。亞當的話證實了這件事是俞芳芸針對她設的陷阱。顏如玉又後悔又憤怒。她用力扯斷電話線,一邊神經質的在包間裏走來走去,一邊思考對策。
    明天一宣布那二十萬英鎊的得主,叔公必定會要她分錢。上海自然是留不得的,可是已經欠了兩萬多塊錢的外債,身上隻有幾百塊錢的現金,最多隻能買兩張到美國的船票。要避開叔公手下的耳目,就要花錢打點飯店裏的聽差,賣票的職員。不要提帶著瑾誠走,就是她一個人走隻怕這點錢都不夠用。若是把瑾誠留下,不僅可以迷惑旁人,還會給俞憶白和俞芳芸帶來麻煩。可是把瑾誠留下,顏如玉又實在舍不得。她思來想去幾個鍾頭,決定先悄悄離開上海到蘇州躲一陣子。蘇州裏上海近的很,隻要藏的好,旁人決計想不到她沒有走。她可以看機會隨時回來帶瑾誠走,還可以伺機報複。

      顏如玉算計完,先打電話訂一張去香港的三等船艙票,然後收拾在一個小手袋,嫁妝去碼頭接朋友,趁著人亂的當口上了一隻到北方的船,悄悄的離開上海。
    顏如玉交遊廣闊,徹夜不歸是常有的事。邱鳳生管不到她也不想管她。叔公派人盯著顏如玉的稍頗覺吃力,隻好換法子守在花旗銀行門口。顏如玉不去花旗銀行,自然那二十萬的巨款還在。隻要錢還在,自然不怕顏如玉跑掉。
    第二天,滬上幾張小報刊不約而同登有關邱小姐淑玉的消息,有的講邱小姐攜巨款離開上海,有的講那筆巨款的繼承人另有其人,邱小姐騙局敗露連夜逃離上海,諸如此類眾說紛紜。
    到了傍晚,就有幾個消息靈通的女學生待芳芸的臥室來尋芳芸閑談。芳芸聽出他們的來意,又是惱又是好笑,和吳靜儀合力把她們打發走。
    吳靜儀候人都走了,忍不住問她,芳芸笑道:“這一向我表嫂在外地拍電影,我都沒到我表哥哪裏去過。不是她們來講,我都不曉得出了這樣的大事。你問我我問哪個?”
    吳靜儀笑道:“二十萬英鎊的巨款呀,你就一點都不好奇?我就好奇的要命。”
    “這位邱小姐過的好不好,都和我沒有關係,我也沒有必要關心和她有關的事情。”吳靜儀一臉不相信的看著芳芸。芳芸在額頭上彈了一下。笑道:“老實和你講罷,我是見過邱小姐的母親玲瓏夫人的。所以當時報上登她認親的故事,我就心裏有數了。”
    “對呀對呀,我怎麽就忘了她是世家出身。”邱鳳生和俞家的官司受到全上海的注目。曾有小報把玲瓏夫人的經曆編成演義小說,生意極好。吳靜儀想起她曾經看過的玉玲瓏的故事,恍然大悟。
    初夏的傍晚,天空依然明亮。對麵牆上的薔薇花燦若雲霞。芳芸將兩根長辮子打散梳成一個馬尾,夾著兩本書下樓,在花牆邊的是板凳上坐下自修。吳靜儀曉得芳芸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才會才會這樣,自然不會再尋她閑話,夾著書到植物園去了。
    俞七小姐路過看見芳芸一個人,走過來笑道:“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在?”
    芳芸合上書,笑道:“靜依有事尋她表妹去了。七姐,好久不見你,好像長高了一點。”
    俞七小姐扮了個鬼臉,伸腳給芳芸看,“我穿了一雙高跟的鞋子,前幾天去大新百貨公司買的。對了,我在百貨公司遇到十妹和十一妹了。十妹的功課其實還過得去,為什麽跑去念那種不入流的平民女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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