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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01 - 10)

(2010-12-05 07:06:07) 下一個

1.大妞的嫁妝

  俞家大小姐的嫁妝單子擺在顏如玉的手上,她捏著梅紅禮單的手有些哆嗦。
  “老爺,是不是太多了些?”顏如玉原本好看的柳葉眉皺成了一坨墨團,她喘著粗氣,把禮單惡狠狠地塞回俞老爺手裏。
  “這是月宜當年嫁給我的嫁妝單子,她走的時候我答應她,把這些照樣給大妞做陪嫁。”俞老爺當然知道顏如玉為什麽不舍,這薄薄幾張紙占了俞家財產總額的八成以上,照著這張單子把大妞嫁出去,剩下的那些根本不能維持他們在美利堅的體麵上等生活。
  “如玉,如果不給大妞,孔家也會在大妞結婚之後拿回去。你不要想太多,照著這個單子給她準備吧。”俞老爺把禮單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對抹眼淚的顏如玉說:“你不是一直不想我跟孔家再有關係嗎?把孔家的錢都給大妞,孔家還能對我們指手畫腳?”
  顏如玉冷冷的回答:“謹誠怎麽辦?他不要讀書、娶親、生子?”她說完推開門出去了。她不肯,也不可能把俞家的家產都給大妞,叫自己的兒子喝西北風。顏如玉走到陽台上,摟著七歲的兒子俞謹誠,冷笑了一聲,對黑人聽差說:“備車,我和大少爺回娘家。”
  俞老爺站在高高的陽台上,俯瞰顏如玉拉著兒子的手走下台階。她和兒子的親密背影在向他無聲的示威:俞憶白,你是有兒子的!
  俞憶白覺得很疲倦。顏如玉自從生了謹誠之後,變的太多了。他很懷念顏如玉做大妞家庭教師時安靜甜美又體貼的樣子。也許,生了兒子之後就不該那樣抬舉她。俞憶白點了一根雪茄,狠狠的吸了一口,硬著頭皮去找妻兄孔德仁。
  “你說你要勸勸那個顏如玉,過幾天再辦?沒得商量!”孔德仁吸著煙鬥冷笑一聲,從抽屜裏翻出一份文件摔在前妹夫的麵前,說:“就是在中國,太太的陪嫁也沒有可能讓小妾做主。你要帶著大妞回國,可以。把她的嫁妝提出來,不然我們孔家收回!結婚合同上寫的明明白白,不要我再念給你聽吧。”
  “大哥,我答應了月宜的話自然會做到,可是如玉她……”俞憶白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你在我妹妹生病時跟家庭教師勾勾搭搭時,就沒有想過今天?”孔德仁把那份文件收了回去,含著冷笑吐出一口煙圈,“美國是法製社會,你在結婚合同上簽過字,這份合同就永遠有效。辦手續去吧,辦成了早點回國也好。”
  如玉一定會鬧的,俞憶白覺得太陽穴又一跳一跳的痛起來。可是現在不把這個錢提出來,將來回中國女兒肯定要吃虧。想到從小活潑的女兒在兒子出生之後越來越沉默,他的心又偏向了女兒一邊,有些軟弱無力地說:“那就辦吧。”
  有從前的結婚合同,不過幾個鍾頭,銀行裏五萬美元的存款,孔氏洋行百分之十的股份,以及俞孔月宜存在花旗銀行保險櫃的兩箱貴重首飾都移到了俞芳芸的名下。並且附上了詳細目錄和孔家的附屬條款,說明如果芳芸未婚去世或是婚後無子女去世,那麽這份財產將由孔家收回。
  芳芸低著頭簽過名,孔德仁把她拉到身邊,吩咐她:“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你要看好了。不要給人家騙了去。回國不比在舅舅姨娘身邊,凡事要多聽多想,不要告訴別人你有多少錢。記住了嗎?”
  芳芸咬著嘴唇點頭。孔德仁又拉著她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避開俞憶白交給她一根吊著一枚小巧白銅鑰匙的項鏈,說:“這是上海花旗銀行保險櫃的鑰匙,密碼是你外婆和你的生日。外婆去世時留給你一些東西,原來早就想給你的。你們要回國,舅舅就給你先送回中國去了。花旗銀行的副經理亞當是你大姨夫的外甥,手裏有你的像片,認得你的。你回國以後看機會去取了來。你媽媽的教訓你要記牢。”
  “大舅,我知道了。”芳芸點頭,伸出雙手摟緊舅舅的胳膊,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洇出一串串水印。
  孔德仁也舍不得外甥女兒,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淚,在她頭上拍了拍,笑著說:“回國了常給我和你大姨媽寫信。”拉著她的手送她出門。早有聽差夾著兩隻手提保險箱站在門邊等候,律師把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俞芳芸,笑著說:“可愛的小姑娘,你會是中國最富有的小姐。”
  俞憶白聽不得這個話,歎了一口氣,掉頭就走。俞芳芸把牛皮紙信封放進手袋,依依不舍看了舅舅一眼,跟著父親出門。
  俞憶白的任期已滿,回國的船票早已訂好,一天行程都誤不得。顏如玉回娘家不肯來,女兒芳芸雖然還算能幹,一來隻有十五歲,有些東西不好叫她收拾,二來她也不肯動顏如玉的東西,三來顏如玉也不會喜歡她動自己的東西,所以俞憶白隻有自己整理他們夫妻的行李。
  卻是越收拾越覺得如玉的不好,想起月宜的好來。月宜雖然性格剛強,喜歡和他吵架,卻從來沒有讓他在這些瑣事上操過心,也從來不會在錢上麵跟他耍過脾氣,更沒有過一不如意就回娘家的事。俞憶白越收拾越心酸,將月宜的幾楨像片藏在了書箱底。
  到了最後一天顏如玉還是不肯回來。俞憶白想到兒子心軟,寫了個便條叫聽差的備車去接。顏如玉的母親陪著她們母子回來,沒說什麽就走了。
  謹誠在書房門口軟軟的喊了一聲“爹爹”,俞憶白滿肚子的怒火就無水自熄。顏如玉走過來輕輕的推了他一下,嗔道:“糊塗蛋,我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你和我們兒子!”
  孔家的錢都給了大妞,俞家又是不能指望的,回國後隻靠他的薪水過日子,將來大妞富足是肯定的,兒子可就差多了。他也不忍心再和兒子的母親賭氣,笑著摟住了顏如玉的腰說:“上車吧,還有十幾個鍾頭就開船了。”
  顏如玉想問大妞嫁妝的事又怕他再翻臉,遂忍住了不問。她在家想了幾天,覺得老爺是最疼愛兒子的,到了中國慢慢哄著,叫老爺把那些錢哄出來買房買地,都安在兒子名下,老爺就是嘴上說不讚成,心裏也是喜歡的。孔月宜的嫁妝又怎麽樣?嫁到俞家來就是俞家的財產,沒有叫大妞帶到外人家裏叫親生兒子吃苦受窮的道理。至於孔家,再有本事也管不到中國的事。她遲遲不肯回家,不過是給俞憶白施壓,加重兒子在他心裏的份量。俞憶白寫了一個條子叫她回家分明是讓步,她就帶著兒子回來了。
  郵輪上除了駐美國公使汪大人,還有他的隨員六七人。人人都是拖家帶口到美國來的,就是沒有的,也在美國成家添了人口。大家擠在一條船上,開瓶紅酒全船人都能曉得是哪一年的,除去汪公使個個都小心翼翼。
  俞憶白每天和同事們在吸煙室裏閑聊、讀書聊天。顏如玉縮在船艙裏帶兒子,偶然出門,也是一派大家閨秀風範。汪夫人誇她:“俞大人後娶的這位太太比前麵那位孔太太安靜多了。那位孔太太除了麵孔是中國人的,哪點像中國小姐了?就是美國小姐也沒有那麽摩登的。”
  連汪太太都誇她比孔月宜強,顏如玉心裏極喜歡,麵上還是淡淡的,對俞憶白越發溫柔體貼了。
  俞憶白因為她一路上都不問大妞嫁妝的事,隻當她想通了,也不再提,每天晚上逗逗兒子,再去女兒艙室走走。一路無話,一轉眼幾十天過去,郵輪還沒有到上海,喜訊就來了。
  汪大人的姨侄是新任大總統唯一的女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汪大人榮升教育廳督學,誌得意滿之狀不足以言表。跟隨汪大人發配到美國的屬員個個都有好處,俞憶白因為跟隨汪大人時日最久,居然給了個上海督學的好職位。雖然上海的督學不隻一個,可是督學連大學校長都能管得到的,不論是聲譽地位還是薪水,都超出了他的資曆和期望。
  一直擔心回去會坐冷板凳的俞憶白固然是喜不自勝,顏如玉更是喜上眉梢,替俞憶白謀劃:“老爺,我們俞家不是都在上海?發一個電報回去,請他們幫你找宅子,再順便提一下你要在上海做官,不是更好?要是外省就算了,如今你做了上海督學,不和他們說反倒不好。說了,他們要還是不理你,我們自己過自己的就是。如今你出頭了,不在他們麵前得意在哪個麵前得意?”
  俞憶白被她勸得心裏活動起來,想想自己做高官不讓俞家曉得真真是衣錦夜行,就照如玉的意思發電報回上海。
  俞家老太太收到三兒子要回上海做官找家裏幫忙找房子的電報。先是吃了一驚,當初出洋的差使是二兒子的,她舍不得親生兒子出去吃苦,把庶出的憶白推了出去。憶白在美國坐了十幾二十年冷板凳,沒想到居然有出頭之日。
  俞家這十幾年大不如從前,突然有個兒子做了督學自然要牢牢抓緊。憶白發電報回來求助,那自然是不計前嫌。老太太一麵叫人把櫻桃街十二號的別墅騰出來給俞憶白住,一麵把大兒子喊來,和他說:“老三有了出息,你做哥哥的要多跟他走動。聽說他在外國娶的妻子病死,現在身邊隻有個妾。這樣哪裏行,我們替他尋門好親事,一來有個太太官麵上妯娌間走動都方便;二來嘛,也叫他明白他還是我們俞家人,俞家對他隻有好處,將來才肯替你們兄弟幾個辦事。”
  俞大老爺想了想,說:“娶別家的小姐不是更不貼心了?玉芬娘家有個妹子婉芳還沒有定親,今年才十九歲,樣子生的也還好,跟她姐姐也親近,不如就是她罷。填房雖然差了點,嫁過去就是官太太,胡家肯定樂意的。”
  俞老太太也覺得好,親自開了箱子取了一柄鑲金嵌寶玉如意,配了一個整齊聘禮去親家家提親,胡家聽說俞三老爺隻有三十來歲就當了上海督學,一說就準。俞老太太訂下婚期,就叫大老爺回電報給俞憶白。
  俞憶白接到電報愣了很久。顏如玉生完孩子就當家,一直以俞太太自居。月宜去世後,孔家雖然看在他無子的份上默許了顏如玉母子進門,但是話裏話外一直是把顏如玉當成姨太太的。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就想拖到回國再說,就沒有想到老太太居然自說自話給他訂了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
  這個事自然不好和顏如玉商量。他想到汪大人一向看重他,夾著電報去請教汪大人。汪大人一字一句看完了電報,笑眯眯地問:“老夫人是你嫡母?”
  俞憶白答:“是。”
  “這就是啦。”汪大人把電報紙還給他,說:“你們老太太是真真正正疼你,怕人家說你內宅閑話,所以給你說門相稱的親事,叫你安安穩穩做官。”
  俞憶白紅了臉說:“顏氏……”
  “顏氏雖然好,到底在你家當過家庭教師,你們又沒有正經辦過婚禮,對不對?照老規矩來說,確實隻是個妾呀。不過美國不講舊規矩。大家給你麵子喊她一聲太太。”汪大人彈彈煙灰,樂嗬嗬的說:“不要看我太太誇她,可是她肯和你這位太太坐一桌吃飯嗎?姨太太到底是姨太太,到哪裏都是被太太們排擠的。”
  “也是,我家規矩原來就大……”提到顏氏做過家庭教師的舊事,俞憶白的臉不覺紅了,這個事到底是不體麵的。他對俞老太太從來都是敬畏大過親近,既然老太太做主替他定了親,上司也支持,那就隻有受了。
  至於顏如玉,這幾年有了誠兒就添了嬌驕二氣,也當壓一壓她,若是為了她推了老太太的親事,還不曉得她怎麽傲呢。汪大人還有幾個妾的,也不見汪太太怎麽樣。一家幾位太太也常有,她也是大家子出身,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俞憶白得汪大人提點,覺得難題不再是難題,就把電報紙折在衣服口袋裏走回來,走到門口又覺得還是不要讓顏如玉先曉得的好,就走到女兒艙室裏,把電報紙給女兒看,說:“你奶奶給你找了個繼母,說的是你大伯母娘家的妹妹。還會把櫻桃街十二號給我們住。這張電報紙你幫爹爹收起來吧。”
  芳芸一行一行看去,嘴角一點一點彎上去,歡歡喜喜道:“恭喜爹爹。”把電報紙小心收起,對父親說:“婚期定在八月十五,有點緊的,女兒把爹爹的衣服尺寸開出來,還是發個電報回上海,請奶奶找人替你做吉服好不好?”
  俞憶白原以為繼弦女兒會不高興,看她這樣通情達理,越發覺得自己的主意沒有錯,不由的按著桌子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全,就這樣辦。你擬好了電報稿明天爹爹再來拿。我先去上麵看你弟弟去。”
  芳芸應了一聲,送爹爹到門口回來,掩上艙門止不住冷笑。她鋪開稿紙擬定了電報稿,用沙子吸過墨水之後,隨手壓在花瓶底下,時時看兩眼,卻是越看越喜歡。
  顏如玉從來不到她的艙室裏來,她自然不會去找顏如玉。這個秘密保持的越久越有殺傷力。

2.新任姨太太 

  顏如玉一直被蒙在鼓裏,直到他們站在櫻桃街十二號的客廳門口,聽差搬著她的箱子問:“姨太太的箱子送到哪裏?”
  俞芳芸稚嫩的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對聽差說:“停一停,你們叫她什麽?”
  顏如玉挑了挑眉,冷笑道:“俞太太。”
  幾個聽差站在一邊擠眉弄眼,都不作聲。
  俞芳芸微笑上樓,把樓上樓下都看過,挑中了三樓東邊的套房做臥房,下來看著聽差搬她的箱子。
  顏如玉直挺挺地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來來去去都是俞家的聽差,沒有人答理她,她緊緊握著謹誠的手,抿著嘴不說話。謹誠在沙發上扭來扭去,不停的問:“爹爹哪裏去了?怎麽還不回來?”
  這個七歲的小男孩從生下來起就是顏如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利器。新的俞太太進門,他的處境不會比她好多少吧。俞芳芸突然有些同情弟弟,就對謹誠笑了一笑,問他:“你餓不餓?”
  “看看你那個野樣子,”顏如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學一輩子,也學不來大家閨秀。”
  從前,俞憶白因為孔月宜太洋派,怕將來女兒回國不懂規矩找不到婆家,登報替女兒找家教學規矩。彼時來應聘的顏如玉才十七八歲,站在客廳裏楚楚動人,一副落難的大家閨秀模樣。她穿著舊式的旗裝,鵝蛋臉,杏核眼,一雙彎彎的柳葉眉,又膚白若雪,活脫脫就是從國畫卷軸裏走出來的仕女,俞大人第一眼看見她就去了三魂七魄。
  不久,孔月宜在自家工廠試製新型蒸氣機時被炸成重傷,顏如玉抓住了親近俞大人的機會。九個月後,俞大人在同一天、同一家醫院送走了妻子,接回了兒子。
  顏如玉和芳芸在俞憶白前談笑自如,客客氣氣,私底下是一句話都不多講的。在美國時家裏的聽差都是顏如玉的人,芳芸沒少吃暗虧。俞憶白要回國,孔家怕外甥女吃虧,一定要先把芳芸的嫁妝提出來。
  芳芸到底隻是十五歲的女孩子,被她兩句話打掉了同情心,曉得她今時不比往日,冷笑反擊道:“學的再像也不管用,到底不是真的。”她扶著樓梯走到二樓,站在樓梯口喊:“我餓了,開飯。”
  幾個聽差一齊答應著,就有人小跑著去廚房。顏如玉剛才叫過一次開飯沒有人答應她,芳芸卻一叫就靈,她馬上就想明白了原因。俞憶白把兒子當成眼珠子一樣疼愛,她無論如何都不相信老爺會另娶,顏如玉的心狂跳起來,攔住一個竊笑的聽差問他:“老爺哪裏去了?”
  “老爺去了大宅,””聽差老老實實回答:“商量辦喜酒的事,老太太吩咐了,說這幾天事忙,等成了親再……再見姨奶奶。”
  “要辦喜事?誰的喜事?”這些人都喊她姨奶奶,她明明已經做了六年的俞太太!顏如玉突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人抽走了,強撐著問:“是我們老爺要娶親?”
  “老太太說三老爺做了大官,姨太太上不得台麵,一定要有正經太太當家,所以替他定了一門親事,就在這幾天成親。”聽差低眉順眼的回答。
  姨太太!正經太太?顏如玉一下子癱倒在沙發上。謹誠被媽媽的樣子嚇壞了,抱著她大哭起來。聽差的嚇了一跳,怕擔責任,連忙去前麵大宅請三老爺回來。
  俞憶白甫進客廳,顏如玉不曉得哪裏來了力氣,撲上去掐他的胳膊問:“你要娶親?”
  “如玉,你從前不是說過你隻要跟我在一起,根本不計較名份?”俞憶白避重就輕,抽出胳膊,為難的說:“這門親事是老太太定的,我也沒有辦法。你不要哭……莫要嚇壞了兒子。”
  “俞憶白,”顏如玉哭出聲來,大罵道:“你騙我,你說要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一轉眼你發達了就要娶親,你沒有良心。”
  經過客廳裏的幾個聽差和老媽子都停住了腳步。謹誠大哭起來。
  讓人家曉得他連個妾都壓不下,他還有臉在俞家做人?還怎麽當官?如玉她越來越不懂事了,俞憶白心頭漸有火起,皺了皺眉說:“老太太做主替我訂下這門親事,也是為了我將來好,也是為了我俞家好。你的溫柔賢淑哪裏去了?快把眼淚擦擦,不要讓人家笑話。”
  他沉呤了一下,對兩個從廚房跑出來看熱鬧的廚娘說:“姨奶奶還沒有挑房間?二樓要做新房的,三樓頂西邊套間給姨奶奶和大少爺住。你們扶姨奶奶休息去。”
  兩個廚娘都是俞老太太派來的人,自然不會給姨太太麵子,把顏如玉強扶上三樓,顏如玉大哭大鬧也不管用,披頭散發的被拖進了房間。俞憶白抱著兒子送到女兒房裏,說:“大妞,看著你弟弟,別讓他亂跑。”
  謹誠被母親的樣子嚇壞了,現在父親不讓他接近母親,抽抽泣泣哭個不停。芳芸站在一邊哄也不是,罵也不是,隻有不作聲。
  俞憶白哄了一會哄不歇,急得滿頭是汗。現在這個情形,是不能在顏如玉麵前低頭的,不然她得了勢必定會鬧起來,說不定會誤了婚禮。可是不低頭,兒子又哭的讓人心疼。
  一個聽差跑上三樓來請三老爺過去議事。結婚到底是大事,更不能讓族裏人笑話他連個妾都壓不住,俞憶白一咬牙拿定了主意,就抱著兒子去了大宅。
  芳芸扶著門看爹爹小心翼翼地抱著弟弟下樓,曉得就是有了新太太爹爹還是看重這個兒子,她能不擔責任最好不過,索性裝頭痛,關了門大睡。她的行李裏有點心,臥房桌上也有熱水瓶,根本不必開門惹是非。
  第二天早晨芳芸一起來。早有老媽子等在門口,笑嘻嘻的說:“小姐,老爺在樓下飯廳等你吃早飯。”
  芳芸走到樓下飯廳,隻見父親一個人坐在桌邊吃酒釀元宵,忙問:“弟弟呢?”

  俞憶白說:“昨天在你奶奶那裏睡著了,你奶奶極是喜歡他,說留在她那裏住幾天,等家裏的事忙完了再去接。” 
  俞老太太對這個孫子的喜歡好像桌上的酒釀元宵,一勺酒釀總要摻一碗水再加半碗糖,看著滿一大碗,其實到底隻得那一小勺酒釀意思意思罷了。芳芸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低頭吃完了酒釀元宵,虛問一聲“爹爹,可要女兒去大宅幫忙?”
  俞憶白搖搖頭,芳芸樂得不沾麻煩,躲在套房看書。
  中飯是聽差送上去的,晚飯時她下樓。樓上樓下都貼滿了喜字,聽差們在布置前麵大客廳,一個個都穿著新竹布長衫,千層底黑布鞋,走起路來臉上帶笑身上帶風,說不盡的忙碌喜悅。家裏的聽差都是俞老太太派來的,她這個大小姐支使不動也沒必要支使。芳芸眼珠一轉就看清了形勢,走到廚房吩咐廚娘:“我初回國有些不伏水土,這幾天就不下來吃飯了,每天三餐你們隨便弄點什麽送到我屋裏去吧。”
  廚娘答應了,芳芸掉頭就走,上樓時看見一個老媽子提著食盒在前麵,猜是顏如玉的飯菜。芳芸有心要看看她哭的傷心不傷心,跟著走到西邊,遠遠看見那個老媽子在腋下解鑰匙,曉得她是被關起來了,高高興興縮回自己的屋裏。
  俞三老爺的婚禮非常之熱鬧體麵,婚禮之後俞憶白趕著上南京述職,就連新太太一起帶了去,打算順便渡個蜜月再回來。他們走的第二天早上,三樓西套間的鎖才被取下來。芳芸下樓,坐在桌邊吃早餐,對坐在主婦位發呆的顏如玉笑了一笑。
  “謹誠呢?”顏如玉把頭發紮了起來,露出兩隻黑眼圈,一邊說一邊惡狠狠的用餐刀在麵包上抹黃油。
  “在老太太那裏。”芳芸咬著麵包,覺得顏如玉這個樣子很解恨,將心比心又有些同情謹誠,心裏糾結了一會,決定不多說一個字。
  顏如玉端坐在桌邊,看了空空的杯子一眼,等站在一邊的聽差倒咖啡。聽差紋風不動,她突然大聲說:“大少爺到底是我生的,我才是他親媽。”
  芳芸樂不可支的握著玻璃杯呷牛奶,爹爹並不是老太太親生的呢,這句話傳到老太太耳朵裏可夠你喝一壺的。不過犯不著提醒她,就是說了,她不會承情,老太太那裏又做了惡人,何苦來。
  芳芸順順氣,放下杯子,故意輕飄飄的說:“我換了衣服去給老太太請安去。”把顏如玉丟在身後,徑直上樓去了。
  櫻桃街是靜安寺路附近一條不長的新式裏弄,弄堂兩邊都是帶著小花園的三層樓房。原來都屬俞家所有,前幾年俞大老爺要辦個絲綢廠,老太太做主把櫻桃街的房產賣掉一大半。俞家隻保留十二到十五號。十五號在弄堂底,占地最大,兩棟樓房間有一個可以開餐會、做跳舞場的大草坪,一邊是老太太帶著俞二老爺和俞五老爺的遺孀二太太和五太太住,一邊是俞大老爺一家住。
  從十二號去十五號,自然要出門走一小截路。好在櫻桃街是條死弄堂,小姐出門連個聽差都不用帶的。芳芸雖然從小嬌生慣養,在顏如玉手握俞家大權那幾年也學會了看人臉色,她回憶上回在老太太屋裏見著的堂姐妹的打扮,估量著老太太的喜好換了一條到上海之後做的西式長裙,一邊腹誹上海的裁縫村的要死,一邊牽著長長的裙角下樓。
  顏如玉從餐室敞開的門看見芳芸的打扮土且村,冷笑一聲,道:“要去討巧賣好,也要收拾得順眼點,別叫人家笑話你沒家教。”
  爹爹不是從老太太肚子鑽出來的,她這個孫女自然更隔了一層,何必跟老太太嫡親的幾個孫女爭妍,自然是越不出挑越好。芳芸對著顏如玉微笑不語,憐憫的意思超過了嘲笑,略一停頓就穿過過道出去了。
  顏如玉盯著空洞洞的過道,捏著空杯子的手上浮現青筋。良久,她放下杯子上樓,打開箱子翻出從美國帶回來的化妝品,在鏡子前細心化起妝來。

3、東風和西風

  俞老太太的樓前搭著一座菊花山,層層疊疊的花盆裏金黃雪白爭芳吐蕊,比花兒更嬌豔的是俞家未嫁的小姐們。她們穿著時興的寬袖衫,露出雪白圓潤的胳膊,提著小巧的灑水壺在菊花山前灑水,間或掐下幾朵花兒,或是姐妹互帶,或是送給坐在圓桌邊幾位不住微笑的俞太太們。真可以用得上“初秋的晨曦中母慈女孝天倫圖”做評語。
  芳芸細心數數,發現連在爹爹婚宴上吃了一杯酒就稱病離席的五太太都來了,俞家所有待字閨中的小姐們更是一個不少,她曉得今天必有緣故,忙擠出笑上前挨個請安問好。
  太太們將她上上下下細細看過,都露出親切的微笑。大太太的妹子做了芳芸的繼母,待她最是親熱,拉著她的手說:“可是來了,老太太正念著呢。”拉著她到紫藤花架下見老太太。
  老太太坐在藤椅上眯著眼睛打量了芳芸幾眼,微微點頭笑問:“說你水土不伏呢,這幾日可好些了?”
  芳芸輕聲應道:“吃了藥,好多了。”就屈膝給老太太請安,一舉一動甚合規矩,就是大太太也挑不出她有什麽毛病。
  謹誠這幾日在老太太這邊,嬌慣壞了的孩子離了母親哭鬧個不休,吵得老太太頭痛無比。老太太就覺得出了洋回來的孩子極是討厭。今天見芳芸不隻乖巧懂事,連中國規矩都懂得,卻是出乎意料之外,忙笑問:“你在洋人堆裏長大,也用中國規矩?”
  芳芸笑道:“我爹特為登報請女先生教我學規矩的。”說罷側著頭天真的看著大太太說:“大伯娘,我規矩學的好不好?”
  大太太笑應道:“好。”伸手摟著芳芸的背笑道:“聽說洋人家裏都時興請家庭教師,是不是?”
  這是要打聽顏如玉的底細了,芳芸正在琢磨怎麽會回答好,就見聽差的來稟報:“霖少爺和嶽公子來了。”
  老太太的笑容立刻親切了幾分,疊聲叫請。芳芸還站在一邊發愣,大太太笑道:“霖兒是你二伯娘娘家的侄兒,你隻管叫他霖哥哥,錯不了。”
  其實芳芸發愣走神是有原因的,她看到幾位俞小姐臉上都露出又是羞澀又是期盼的笑容,突然回想起從前家庭教師顏如玉撞到爹爹時臉上就是這樣含蓄矜持的表情。來這位霖少爺是個她惹不得的香餑餑,大太太才這樣吩咐她吧,芳芸忙低低應了一聲。
  霖少爺和嶽公子被小姐們圍住問長問短,芳芸眼前出現的都是顏如玉在爹爹麵前的溫婉模樣,不覺身上寒毛倒豎,就看這兩位翩翩公子不順眼起來,恨不能馬上就走。
  誰知她不想招惹麻煩,麻煩卻來找她。
  霖少爺一聽說俞家有一位小姐初回國,就嚷道:“敏之兄,你猜猜我哪一位表妹是從美利堅回來的?”
  嶽公子朗聲笑道:“我會相麵,隻要我看一眼就曉得了。”他盯著緊鄰一位俞小姐的眼睛,笑嘻嘻湊近了嗅一口,道:“沒有黃油味,你不是。”
  那位俞小姐漲紅了臉縮到姐妹身後。小姐們都哄笑起來,你推我我推你,就把芳芸推了出來。芳芸又羞又惱都不敢抬頭,生怕一抬頭就會不由自主狠狠的瞪那位輕薄的嶽公子。
  誰知嶽公子不識趣,居然用英語問她:“你在美國住在哪裏?”
  “舊金山。”芳芸低聲用中國話回答。明知在座的沒有幾個會英文,他偏用英文問話,若是她用英語回答,倒好像她和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若是她不用英文回答,又顯得她英文程度不好。不論她怎麽說話,不是讓人有綺思,就是讓人起誤會,這個姓嶽的存心為難初見麵的陌生人,真不是個好東西。芳芸低著頭走到人後再不肯說話。
  嶽公子聳聳肩,換回中國話說:“年輕的女士,你太害羞了,一點也不像在美利堅生活過。”
  幾位俞小姐聽出嶽公子話裏的嘲弄之意,都吃吃的笑起來。芳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後悔自己不該瞪他,心裏惱的要死,索性轉過背去數紫藤架上的枯葉。
  嶽公子在芳芸這裏算是碰了壁,隻好掉過頭去尋霖少爺講話,不知怎麽就提起他從小跟著叔父在美國做生意的事。他把遇到的奇聞趣事和風土人情說的娓娓動聽,小姐們平日裏最多不過到公園走走,再去百貨公司買幾塊衣料,哪裏聽說過這個。人人都覺得極新鮮,個個驚歎,不知不覺就把他們兩個圍在中間,吱吱喳喳的問長問短。
  嶽公子說的那些芳芸大多都曉得,聽了幾句甚覺無趣。她不肯圍上去讓這個壞胚得意,又不想在長輩麵前顯得離群,借著洗手走到後樓水池洗手。水池邊兩個洗菜的老媽子連忙讓她。芳芸就蹲下來一邊慢吞吞洗手,一邊笑道:“今兒真熱鬧。”
  一個老媽子笑道:“可不是,霖少爺一來看二太太,老太太這裏就熱鬧極了。”
  另一個老媽子對她使了個眼色,那個老媽子遂閉口不談。芳芸在心裏暗笑,這位霖少爺必是佳婿,八成幾位太太都看中了。她抽出手帕擦手,順著後牆走了幾步正好看見大門一角,正尋思著是不是偷偷溜回家去,卻見顏如玉亭亭玉立走進來。
  顏如主的長卷發整整齊齊用手帕束在腦後,穿著一件淺藍塔夫綢的短袖露胸長連衣裙,想是怕露的太多不合中國風俗,又加穿了一件美國最新式樣的風衣。這一身打扮就是在美國也是極摩登的。她款款走來,不隻聽差們都像見了鬼似的盯著她瞧,連見多識廣的霖少爺和嶽公子都發了一會呆。
  嶽公子到底是真在美利堅呆過幾年,顏如玉經過他身邊讚美的吹了一聲口哨,笑道:“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這位女士。”
  顏如玉微微一笑,道:“先生認錯人了,我上個月還在舊金山。”
  “不不不,不是上個月,是兩年前。”嶽公子突然驚喜的叫起來:“我們是真的見過的。你是玲瓏夫人的女兒對不對?”
  顏如玉的臉上微微一動,怨恨的表情轉瞬即逝。看來玲瓏夫人是她的短處,芳芸不由大樂,想走近了瞧熱鬧,又見幾位俞夫人臉上皆有惱意,曉得此時過去不妥,就立了腳站在菊花山子這邊,假裝對一朵極大的菊花有興趣。
  一時庭院裏安靜得能聽到風聲。
  “玲瓏夫人是誰?”大太太突然開口問嶽公子。
  嶽公子笑嘻嘻的道:“是我叔父一位美國朋友的中國太太,生得十分美麗又待人和氣,所以大家都喊她玲瓏夫人。我曾在玲瓏夫人家見過這位美麗的夫人。”
  “她是我們三老爺的如夫人。”大太太居高臨下看了一眼顏如玉,微笑道:“顏姨奶奶,這裏沒有你坐的地方,請了老太太安就請回吧。”
  顏如玉微笑道:“我是來找我們家謹誠的。他年紀小,在老太太這裏一定鬧的老人家睡不好,還是讓我把他帶回去吧。”
  這個顏如玉聽說是教過芳芸規矩的,芳芸禮節上沒有出過半點錯,她來了這一會腰杆挺的筆直,分明是不肯低頭伏小。大太太曉得老太太最不喜歡沒規矩的人,巴不得她在老太太麵前討不到好。這個女人是自尋死路。大太太又替自己妹子喜歡,笑的越發和氣。
  老太太早惱了,等了一會不見有人出頭,隻得笑眯眯道:“我老了眼花了,都認不得這個怪俊的大姑娘是誰家的。好孩子,走近些讓我看看。”
  二太太掃了一眼還在失神的霖少爺,笑道:“是三弟家那個從前教芳芸學規矩的家庭教師,後來不知怎麽給三弟收了房做妾的。就是生了謹誠的那個顏姨娘。”
  霖少爺好像在岸上晾了一天的魚兒滑入水池,慢吞吞的找了個石凳坐下。嶽公子站在霖少爺身邊,眼睛不老實的到處看,一會兒看看笑嘻嘻的老太太,一會兒看看孤零零站在老太太前的顏如玉,一會兒又看看菊花山那一頭賞花的芳芸,一副俞家事不關己的樣子。芳芸遠遠看見,覺得他的笑容格外可惡。
  老太太怎麽也等不到顏姨娘磕頭,當著晚輩丟了大麵子,笑容不免有些發僵,借著二太太的話應道:“把謹誠喊來罷,也叫他見見表哥。”
  謹誠被老媽子抱到門廳,就掙脫了老媽子奔到母見懷裏大哭。顏如玉抱緊兒子,一言不發朝外麵走,從頭到尾就沒有把俞家的太太們放在眼裏。
  老太太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顏如玉的背影道:“她……她把自己當成什麽了?”
  大太太冷笑著不說話,二太太走到老太太身後替她捏肩,陪笑道:“一個姨太太罷了,老太太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她不好,等三弟回來打發了她就是了。”
  老太太微微點頭。大太太和二太太相視一笑,都尋些閑話來說,幾個知機的小姐也都湊在一起說笑,越發顯得顏如玉剛才鬧過的那一場無足輕重。
  芳芸走又不好走留又不好留的,坐在菊花山邊的矮凳上有些無奈。四太太走過來,對她招手笑道:“芳芸,四嬸要去廚房看中飯,你陪我走走吧。”
  芳芸感激無比,忙上前扶著四太太的胳膊,四太太拍拍她的手,帶著她一直向前,慢慢從另一邊繞到樓後去。
  顏如玉抱著謹誠回到櫻桃街十二號,回三樓拿下來龍去脈一個大號的手提袋,拉著兒子的手直奔大門。在客廳裏揩灰的老媽子大驚,提著抹布過來攔:“姨奶奶到哪裏去?”
  顏如玉微笑道:“我帶大少爺出門逛逛做幾件衣服,叫廚房不用備我們的中飯。”她用力把老媽子推開,抱著謹誠走的飛快。門房裏聽差看見不對追到街口,眼睜睜的看著她們母子坐上一輛黃包車揚長而去,隻有回去跟老太太報信。
  老太太問得顏如玉隻帶著一個輕飄飄的手提袋出門,無所謂的說:“現在不比從前不許女人出門,老三兩口子不在家,我這個老太太也不好管他們家的事,等他們回來再說罷。”
  誰知顏如玉到晚上也沒有回來,她丟了不值什麽,謹誠卻是丟不得的。老太太怕在三兒子麵前不好交待,隻得派人去尋,尋了兩天都尋不到。俞家上下猜顏如玉是帶著兒子跑了,大戶人家逃走個把姨太太的事也常有,兒子丟了卻不好不說一聲。老太太隻得叫人給在南京渡蜜月的三老爺發電報。
  俞憶白接到電報二話不說帶著新太太回上海。
  芳芸早晨從老太太那邊請安回來,才走到門廳就看見爹爹急衝衝奔上三樓的背影。新任三太太穿著喜氣洋洋的大紅吉服茫茫然站在客廳當中,眼中隱現淚花。

4、 三老爺的家底

  美國帶回來的十幾隻皮箱整整齊齊碼在西套間裏。窗邊梳妝台上一隻小首飾箱箱蓋敞開,空蕩蕩的盒底隻有幾件水鑽發飾射著明晃晃的亮光。不用細看也看得到顏如玉把值錢的首飾都帶走了。
  俞憶白舉起首飾箱狠狠向地板擲去,首飾盒碎成幾片。他還不解氣,用力把梳妝台推倒。梳妝台轟然倒在地板上,鏡子和香水瓶都跌得稀爛。凶狠霸道的香水氣味衝進鼻腔,好像一柄刀插進腦子裏,攪得人頭痛欲裂。俞憶白扶著額頭跌坐在床上,想不明白為什麽從前顏如玉灑這種香水他會覺得好聞。
  芳芸聽見樓上動靜不小,揮手讓幾個要跑上去的聽差和老媽子停下,說:“你們等一下再上去。”她側頭看了一眼繼母,露出詢問的神情。
  胡婉芳也正盯著她,想到自己也要跟和她一起去那個女人的房間,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芳芸不過是客氣罷了,見她不進反退,提起裙角上樓。胡婉芳咬了咬牙,不動聲色地跟上。
  初秋的陽光從樓梯間的玻璃窗中射進來。帶著涼意的熱風把潔白的蕾絲邊窗紗吹得飛舞起來,她們急匆匆的穿過那些窗紗,漆皮皮鞋的鞋底在樓梯板上敲出急雨一樣的調子,芳芸的輕俏,婉芳的沉重。
  俞憶白看向敞開的房門,門外兩張年輕的臉上都露出關切的神色。芳芸停住腳,輕輕推了推有些發愣的年輕繼母。新任俞太太拘謹的走到俞憶白身邊,小聲道:“憶白。”
  俞憶白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講話。
  芳芸踮著腳到窗邊推開窗戶,“嘩”的一聲拉開窗簾,清爽的空氣一湧而入,嗆人的香水味潰不成軍。一轉眼她又踮著腳走到了門口,大聲喊:“吳媽,上來掃地。”
  幾個老媽子搶著擠上三樓,看見芳芸小姐攔在門口,都訕訕的縮回樓梯口。吳媽提著掃把進去掃地,過了一會提出一筐垃圾,才走到樓梯口就有好幾隻手伸出來接。
  不曉得新任的俞太太有沒有本事把這些事兒媽都打發走,芳芸略一思襯,伸手去關西套間的房門。
  “大妞,你進來。”俞憶白曉得女兒是不想讓外人曉得房間裏的事,大妞到底是他的女兒,隻曉得護著他。他心裏生出一股暖意,把女兒喊進來,親手關上房門。
  剛才吳媽進來掃地,兩隻眼睛也好像探照燈一樣,把西套間邊邊角角都掃過一遍。連俞憶白狠狠瞪了她一眼都不曉得收斂一下,分明是仗著有老太太撐腰才敢這樣做包打聽。芳芸到底還小,得罪人的事讓他來做就是。
  門一關上,原來像是木偶人的胡婉芳突然就會喘氣了,她走到牆邊坐在一張椅子,掏出一塊手帕在手裏搓來揉去。
  俞憶白看了她一眼,咳了一聲問女兒:“這幾天有結果沒有?”
  芳芸搖搖頭道:“女兒剛才從奶奶那裏回來,還沒有找到。”
  “怎麽就讓她帶著謹誠走了?”俞憶白有些暴燥的扯開衣領。在美國的十來年他天天念著長衫比西服好,回來卻已穿不慣長衫。
  “那天我去奶奶那裏,二伯娘的娘家侄兒來了。伯娘和堂姐妹們都在一起說話。她就來了,說想弟弟了,奶奶叫把弟弟抱出來。她抱著弟弟掉頭就走。後來的情形,我一直留在奶奶那邊,都不曉得。”芳芸猜老太太是故意要把顏如玉逼走,隻怕大伯母也有份。她看了一眼有些憔悴的胡氏,含糊不清的應付了幾句。
  俞憶白冷笑了一聲,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家裏養的這些聽差、老媽子都是吃閑飯的?叫他們哪裏來滾回哪裏去!芳芸,你陪你繼母在家,我去把謹誠找回來。”
  “憶白,我和你一起去。”胡婉芳咬著嘴唇站起來,樣子有些虛弱,“我有個同學的哥哥在巡捕房當差……”
  俞家找了好幾天,都想不到去巡捕房?芳芸微微皺眉,一聲不吭讓到旁邊。
  俞憶白回身拉著新太太的手,說聲“走”,扯著她的手就要出門。
  “爹爹,等一下。”芳芸搶先推開門,跑回自己房裏取了一卷鈔票給父親,小聲說:“聽說去巡捕房是要打點的。”
  “難為你了。爹爹帶的有錢。”俞憶白摸摸女兒的頭,道:“你在這裏翻一翻,看看可能找到如玉……在上海的親戚朋友的地址。我們先去巡捕房。”他扯著胡婉芳的手腕急匆匆下樓而去。芳芸送了幾步回來,吩咐在樓梯邊探頭探腦的吳媽:“用你們那把大鎖把西套間的門鎖上。”說完走進東套間不再出來。
  一會兒吳媽來敲門,說:“都鎖上了。”
  芳芸接了鑰匙收在書桌上。吳媽站在門口不肯走,停了一會道:“老爺和太太的衣箱還在客廳裏。”
  芳芸微微一笑,道:“搬進他們臥室罷。”丟在吳媽在門口不顧,徑自回到桌邊寫大字。
  吳媽吃了一個軟釘子,不敢就去。在門口站了一會回到廚房,吐舌道:“這個芳芸小姐,不聲不響怪嚇人的,以後俞家還不曉得是誰當家做主呢。”
  廚娘一邊剖魚一邊撇嘴:“反正輪不到那位姨奶奶當家。三老爺吃了十幾二十年洋墨水,現在也長了脾氣了。”
  吳媽嘿嘿幹笑了兩聲,說:“再大也大不過老太太去。我去老太太那邊。”
  三老爺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去給老太太請安,而是帶著新婚妻子去巡捕房報警找小老婆。老太太聽了笑道:“婉芳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心實了些。”
  二太太笑道:“他們才成親自然要親熱些個。三弟帶著她同去最好不過。”
  老太太點頭道:“老三是個書呆子,婉芳這孩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從小就聰明懂事,有她守著老三,老三也少吃點虧。”因二太太今天臉上一直帶笑,問她:“明誠寫信回來了?”
  “是呀,說他們去日本旅行了,還給妹妹們和我都帶了禮物,怕寄丟了,說是要等放假帶回來。”
  二太太隻有明誠一個兒子,兒子在俞家子弟裏算得頂有出息的一個,她說起兒子來額上的皺紋裏都有笑意。
  同是守寡,五太太隻有兩個女兒,她輕輕咳了兩聲,說:“娘,二嫂,我上去吃藥了。”扶著樓梯慢慢上去。
  老太太看著她的背影,想到早逝的五兒子很有些傷心,不覺舉著手帕擦眼睛。
  二太太看穿老太太是想小兒子了,連忙打岔:“麗芸今天早晨去折了幾大枝桂花給老太太插瓶,說是東邊牆根子底下的桂花開的最好,我叫人把牌桌放到那邊去,我們邊打牌邊賞花好不好?”一陣風一樣叫聽差把大太太和四太太請來陪老太太打麻將。
  牌桌上大太太有些心神不寧,不是做相公就是吃錯牌。她吃過中飯就不肯再打,推辭說:“倩芸感冒一直沒有好,鬧人的很,我想下午送她去錢大夫的診所看看。”
  老太太心痛孫女,忙叫她快去。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去看過倩芸,在大太太那裏坐了一會,四太太就推有事先走了。她一走,大太太就抱怨:“那個顏如玉真是不要臉,打著俞太太的名號跑去美國領事館找洋鬼子撐腰。說是要請律師和我們老三辦離婚。”
  二太太愣了一下,吐舌道:“她真敢想。”
  “有什麽不敢的。”大太太抱著胳膊冷笑道:“你曉不曉得老三帶了多少錢回來?”她伸出兩根手指頭道:“最少二十萬,美金!”
  “真的?”二太太不肯相信,“老三自己說的?”
  “汪太太的外甥女前天和我在沈太太家打牌,她跟我說的。”大太太的聲音微微顫抖,“我原來也不信的,可是她說的由不得人不信。你算算,老三出去時隻帶了一箱子舊衣服。他在舊金山住大洋房,家裏養幾輛汽車,顏如玉一隻手表就要一千多塊錢。這些你都是曉得的,怎麽會沒有錢?聽說那個顏如玉現在在禮查飯店花錢如流水!”
  “那她要多少錢?”二太太定了定神問最要緊的。
  “她的律師跟敬亭說要分老三一半家產。”大太太道:“真是獅子大開口。老太太那裏我們敬亭都沒敢告訴,這個亂攤子讓老三自己收拾罷。”
  “我們俞家又沒有分家。她要多少就給多少?”二太太曉得大太太是替自家妹子心痛錢,安慰她道:“再說了她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大不了鬧的大家名聲不好聽罷了。”
  “她找了洋人撐腰!不管怎麽樣,老三這一回都要大出血。”大太太停了一會,跺腳罵道:“婉芳這個傻丫頭,跟著老三亂跑幹什麽?”
  “老太太可是誇她來著。”二太太笑道:“他們夫唱婦隨,那個顏如玉就越發斷了想頭了。”

  “你大哥好不容易才把這件事壓下來,他們跑去巡捕房鬧著找人,不是又鬧出是非來了?你又不是不曉得那些小報記者,最喜歡亂寫。老三是做督學的人,名聲頂頂要緊。”大太太想到要緊處急的團轉轉,連忙道:“我去找她們去。老太太麵前你攔著些。”
  二太太道:“我曉得了,你也別太著急,當心急出病來。”站在門廳送頭上冒煙的大太太出門,她卻慢慢走到櫻桃街十一號,問門房:“三老爺三太太回來沒有?芳芸呢?”
  “三老爺沒回來。”門房拉開鐵門,揚聲道:“隻有芳芸小姐在家。”
  客廳裏早有吳媽接出來,二太太對吳媽很是親切的笑了笑,“我來看看芳芸,她在哪裏?”
  “芳芸小姐在三樓臥房。”吳媽嘴上應著,站在那裏不肯動。三樓的那個主兒,此時未必肯見二太太的,她哪裏敢上去請。
  “不用啦,我上去看她。”二太太擺擺手上樓。吳媽忙搶在前麵去敲芳芸臥房的門,二太太站在樓梯口看到西邊房門上的大鎖,曉得那是顏如玉的臥房,覺得這樣做很妥當,不覺點了點頭。她對笑嘻嘻接出來的芳芸道:“怎麽不去找你麗芸妹妹玩?”
  “功課沒有做完。”芳芸讓二太太坐在圓桌邊,有些苦惱的說:“爹爹規定每天要寫五百個大字,貪玩了兩天,今天還不曉得能不能補完呢。”
  “我才嫁到俞家來的那一年,那時候還作興寫八股文考舉人的。你二伯父和你爹最每天在書房裏加功課,總是忘記吃飯。”二太太回憶著,圓圓的臉上露出微笑,“俞家規矩是過時不食,他們沒有飯吃晚上餓的緊,都是我偷偷摸摸在臥房開小灶下兩個麵送去,他們吃的那個香得來。一晃眼孩子們都這樣大了。”
  到底二太太是長輩,芳芸雖然心中極不耐煩,也隻有耐著性子陪著她閑話當年。二太太說了一會閑話,笑道:“上回來的霖哥兒是我娘家侄子,我們李家三代單傳隻有這一個男丁,就有些嬌慣。他又跟我這個姑母親近,小時候三天倒有兩天住在俞家的。如今雖然大了,還是一樣天真的性子,喜歡和妹妹們親近。有時候不免說錯話。”她看著芳芸笑眯眯道:“你不要和他計較,當他是自己哥哥,好不好?”
  芳芸回想了半天,並沒有想起自己在哪裏對那位霖公子有失禮的地方,隨口答道:“霖哥哥為人極好的,跟姐妹們處的都和氣的緊。”
  二太太很是滿意她的回答,親切的替她把頭發攏了攏,道:“老太太午睡要醒了,二伯娘先回去了。我們家請了家庭教師的,這幾天事忙都沒有上課。回頭上課叫麗芸來喊你啊。”
  芳芸一一應著,送二太太到門口,回來怎麽想也想不透二太太為何突然對她這樣親熱,二太太無事獻殷勤,她對霖少爺更添了幾分戒心,拿定主意要離他遠些。

5、舍得不舍得?

  俞憶白帶著新太太奔波到深夜才回來。第二天早晨一家三口去老太太那裏請過安,大太太留妹子說話,俞憶白看滿屋子的聽差老媽子都覺得人家眼中有譏笑之意,帶著女兒回家直奔三樓,到了西套間門口隻見一把明晃晃的大鎖,他怒不可遏,“人都跑了,鎖空房間頂什麽用?”
  幾個老媽子趕著上來伺候,聽見老爺罵人,停在樓梯口都不敢過來。芳芸委屈的眼圈都紅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去,不敢當著父親的麵抹淚。
  俞憶白冷冷的看了站在樓梯口的老媽子一眼,喝道:“連個人都看不住,滾!”喝退了老媽子,他心中稍稍解氣,安撫女兒說:“大妞,爹爹是丟了你弟弟心裏慌了,不是怪你。”
  芳芸點點頭,走回自己房間把鑰匙取來開門,說:“昨天正要翻的,二伯娘來了。女兒才鎖起來。”
  隔了一整天房間裏的香水味道淡了許多,白紗窗簾飄動,仿佛顏如玉剛剛離開。俞憶白扶著門發了一會呆,說:“你和爹爹一起翻翻罷。”
  芳芸道:“麗芸說一會要來找我玩,她上來不大好,我在樓下等她吧。”她反手把房門帶上,走到樓下客廳裏坐著,泡了一壺普洱茶吃點心。
  過得一會胡婉芳紅著眼圈從客廳經過,看見芳芸愣了一下。
  芳芸連忙站起來喊:“太太。”
  胡婉芳自己也才十九歲,才嫁過來就當十五歲女孩子的繼母,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漲紅了臉喊了一聲“芳芸……”實在沒有話好講,站在那裏很是為難。
  芳芸和顏如玉共處七八年,當麵客氣那一套全都學會了。連顏如玉她都肯當著父親的麵客氣的,何況這位新太太是正經繼母。她看穿胡婉芳實是害臊,連忙說:“剛剛吳媽泡了一壺普洱茶,現在正好,太太吃一碗?”一邊說一邊就借著找茶碗走到側廳去。
  聽差哪裏敢讓芳芸去倒茶,早倒了茶送上來。胡婉芳剛才被姐姐痛說了一回,回到家捧著熱氣騰騰的茶碗,轉覺得親姐姐不如繼女貼心,又是傷心又是委屈,眼淚好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接連滾落。
  早上請安時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沒有好臉色,芳芸猜她在大太太那裏挨了說。大太太和她是親姐妹,外人怎麽勸都討不得好。芳芸叫吳媽打洗臉水,絞了一個熱手巾遞給她,指了指樓上道:“爹爹在三樓,我去找麗芸說話去。”不等婉芳回答就下台階喊開鐵門走了。
  胡婉芳有心上去找俞憶白,走到二樓轉念一想:他在那裏翻妾的東西,他親生女兒都避了出去,我巴巴的上去找他幹什麽?賭氣回臥室,頭頂的樓板被俞憶白踩的咯吱作響,翻東西的聲音一直不停歇,可見顏如玉的東西之多。
  胡婉芳又想去幫丈夫的忙,又恨他從前太寵顏如玉,在臥室裏幹轉許久,覺得還是要體貼丈夫。她鼓起勇氣開門,正好看見俞憶白匆匆下樓的身影,連忙喊了聲:“憶白。”
  俞憶白剛才找到顏如玉的舊記事本,在裏麵翻出了幾個上海地址,正急著挨個尋找,聽見新太太喊他並不停腳,一邊走一邊道:“婉芳你昨天累了一天,在家好好休息,我出門辦點事,中飯不回來吃了。”
  “憶白!”三太太追出來,看見他滿麵疲憊之色,替他不值,“我在大姐那裏聽說……她在……”
  “你聽說了什麽?”俞憶白好像被針紮到,幾步走回二樓,用力把新太太拉進臥室。
  胡婉芳吃痛,“哎呀”了一聲。偏偏俞憶白渾然不覺,一個勁追問顏如玉在哪裏。他為著姨太太的下落就不曉得疼惜自己,胡婉芳心裏酸極了,甩開俞憶白的手說:“你把人家弄痛了。”
  俞憶白連忙賠笑道:“原是我的錯,給太太陪個不是罷。婉芳,你聽到什麽了?”
  他這樣低聲下氣都是因為那個顏如玉的緣故。胡婉芳心中又酸又痛,小姐脾氣上來,賭氣扭過身去不肯理他。俞憶白正是急得火上澆油的時候,看見她耍脾氣哪裏還有耐心再敷衍她,跺著腳道:“姑奶奶,都什麽時候了,你有話就說罷!”
  胡婉芳伸出兩隻胳膊將要出門的俞憶白一攔,流著眼淚問:“她就那麽要緊?”
  “顏如玉把家裏的存折、珠寶都卷走了!”俞憶白恨道:“你說我急不急?你既然早曉得,為什麽不告訴我?”
  “在禮查飯店……”胡婉芳聽說顏如玉把俞家的存折珠寶都帶走,也吃了一驚,她停了一停,為難的說:“大姐說她找了外國律師要跟你打離婚官司,怕你生氣都不敢跟你說。聽說大姐夫和他們辦了幾天的交涉……”
  “我的事,你們瞞著我跟她交涉?你們把我當什麽?”俞憶白氣得臉色青白,推開胡婉芳怒氣衝衝的下樓。
  “憶白,憶白,我不是故意要瞞你,是大姐……”胡婉芳追上去拉他的胳膊。
  俞憶白冷笑道:“你們都是自己人,隻有我是外人。”走出幾步不甘心,回頭說:“原來你們都曉得她的下落!你們存心要看我笑話,好,你們看吧!”他走到大門邊鎮定了一下,下定決心要把如玉母子都帶回來,好挫挫胡氏姐妹的銳氣。不肯再理會站在門廳哭泣的新婚妻子,走出巷口召了一輛人力車去禮查飯店。
  禮查飯店對門有一家咖啡廳,人力車在廳前停下。俞憶白還沒有下車就看見素顏的顏如玉坐在咖啡桌邊發愣,同桌除了吃蛋糕的謹誠,還有兩個外國男人。那兩個外國人夾著雪茄談笑風生,顏如玉的笑容卻有些勉強,問答都心不在蔫。
  看來那就是替她辦離婚的洋人律師了,俞憶白冷笑一聲,在肚內想好一大篇話問顏如玉,慢慢推開門走過去。
  謹誠看見父親,歡喜的站起來,“爹爹爹爹”,像一隻小鳥一樣撲進他的懷裏。俞憶白摟著兒子,冷眼看著顏如玉。謹誠緊緊的摟著俞憶白的脖子,他方才想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
  顏如玉別過臉去揩淚,恨恨的說:“憶白,你好……”說到一半撐不住也撲進他的懷裏,嚶嚶的低哭,邊哭邊說:“你差一點就見不到我們母子了。”
  她又耍什麽花樣?不是要離婚麽?俞憶白愣住了。
  顏如玉揩了一把眼淚,一手抱起兒子,餘下的另一隻手挽緊他的胳膊,對兩個洋人說:“這位是我先生,我們失陪一下。”拉著俞憶白出來。
  謹誠牢牢的盯著父親的臉,不停的說:“爹爹,我和媽媽天天都想你。”
  俞憶白從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顏如玉嬌嗔的推了他一把,道:“有什麽話我們進房間去講。”回到禮查飯店的房間,顏如玉放下謹誠,橫了一眼俞憶白說:“臭死了,我去放水給你洗澡。”走到浴室門口又恨恨的出來把房門反鎖上,再橫了一眼俞憶白,伸出尖尖的指頭頂著他的胸口道:“你要帶著兒子偷跑,我就從四樓跳下去,做了鬼也不放過你。”
  她一邊走一邊脫去裙子,貼身隻穿一條及膝的嫩黃綢襯裙,露著渾圓的胳膊和筆直纖細的小腿,走動之間細腰好像春風裏的柳枝,少婦的誘人之處一覽無餘。
  俞憶白咳了一聲,正想問她:“你不是要跟我辦離婚嗎?”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聽見嘩嘩的水響。謹誠爬到父親懷裏,咯咯笑著說:“爹爹臭,一起洗。”
  “憶白,還不把兒子抱進來?”顏如玉的臉蛋叫水氣蒸的紅撲撲的,比在咖啡廳裏發木發呆的樣子好看許多,她瞪了一眼謹誠,啐道:“天天叫你洗澡你都要跟我鬧一個半個鍾頭,隻記得你爹爹。”把謹誠從俞憶白懷裏抱下來,一手一個推進浴室,站在門口笑著說:“憶白,上海的裁縫還算不錯,我前天給你做了幾件襯衫長褲,比在舊金山買的也差不多少。謹誠早上洗過澡了,給他擦一擦就讓他出來,你好好泡泡。”
  她像沒事人一樣家常閑話,俞憶白恍惚間覺得自己還在舊金山家中,整個人都鬆了下來,他先替兒子脫了衣服,自己站在浴缸外慢慢解長袍的紐扣。
  兩隻帶著芬芳香氣的玉手從背手伸到腋下,俞憶白不覺一愣,停了手回頭。
  顏如玉貼在他的背上,咬著他的耳朵說:“呆子,誰真要和你離婚了?那是我騙他們的。”她三下兩下就把俞憶白剝的精光推進浴缸,在架子上取了條毛巾對謹誠說:“讓你爹爹好好泡泡,媽媽給你穿上衣服,你去睡一覺好不好?”
  謹誠幾日不見父親,哪裏舍得,抱緊俞憶白的光腿耍懶道:“不嘛,我要爹爹陪我一起睡。”一邊說一邊就打起嗬欠來。
  俞憶白看兒子兩隻眼睛紅的像兔子一樣,實在是心痛,柔聲哄他:“你先去睡,一會爹爹來陪你。”謹誠披著毛巾站在門口還是依依不舍,顏如玉抱起兒子笑道:“爹爹從來都說話算話,你都幾天沒有睡好了,爹爹媽媽等你睡醒了去樓上吃大菜,好不好?”
  她把兒子送到大床上安頓好,又捧著一疊新衣服進來,笑對俞憶白道:“老爺,我幫你擦背。”一頭說一頭把浴室的門扣上,踢掉高跟鞋跳進浴缸,就站在蓮蓬頭下,讓熱氣騰騰的洗澡水從頭澆到腳,舒服的打了個哆嗦,對沉默的俞憶白說:“剛才沾了水,好冷,我先衝一會。”
  顏如玉那件綢襯裙濕答答的纏在身上,隱隱現出內衣的帶子和下邊底褲的花紋,越發顯得她身形玲瓏有致,當大的大,當小的小。

  俞憶白隻覺得小腹的火燒成一團。他不肯先認輸,索性扭過頭不看她,冷冷的說:“你又耍什麽花樣?”
  “老爺,”顏如玉鑽到他的懷裏,把他的頭搬回來,偎著他滾燙的臉說:“老爺,你好狠的心,”在他的懷裏輕輕扭起來,一邊說一邊笑著掉下淚來,停了一會才說:“那天我去老太太那裏請安,被人搶白說謹誠不是你生的,我一生氣就帶著謹誠去逛百貨商店。我生氣喜歡買東西你是知道的嘛。誰知就被兩個洋人盯上了,說是代表俞家來和我交涉離婚,非要我承認謹誠不是你生的,我不肯,他們扣住了謹誠,不讓我回家……”
  “你胡說!俞家幹不出這樣的事!”俞憶白推開顏如玉。
  顏如玉冷笑一聲,哭道:“俞家要幹不出這樣的事,為什麽當年出使美國的冷差事是你二哥的,怎麽就換了你去?你明明和我做了六七年的正頭夫妻,他們為什麽要再給你娶親?你沒有兒子俞家誰得的好處最大?”
  俞憶白深深吸了一口氣,胡說兩個字好像生出根蔓緊緊紮在舌根,怎麽用力都吐不出來。他頹然坐進熱水裏,婉芳的那一句“大姐夫和他們交涉好幾天了,怕你生氣都不敢和你說。”好像唐僧念的緊箍咒一樣,在他腦子裏翻來翻去的念,越念越心寒。

  顏如玉取了熱毛巾替他擦背,一邊擦一邊說:“你娶的那是你大嫂娘家的妹子?上海這麽多好人家的女兒不替你找,怎麽就要找的她家姑娘?憶白,你的存折、私章都在我手裏,什麽都在我這裏,我要去哪裏去不得?何必多費一道手續和你打離婚官司?”
  俞憶白不由自主點占頭,陰沉著臉說:“這些話你敢不敢當麵和我大哥他們說?”
  “我當然敢,可是撕破了臉你俞家的臉麵還要不要?老爺你的督學位子還要不要?”顏如玉咬牙切齒道:“虧我為了你忍了這許多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看錯你了,俞憶白你是個王八蛋。我走,騰出位子給你新太太,我成全你們。”
  她這樣作派分明是不想真離婚,俞憶白曉得必定能把她帶回去,放下心來,笑著拉著她的胳膊道:“你舍得?”
  顏如玉含著一包眼淚朝俞憶白撲過去,把他壓在身上,恨恨的說:“我不舍得你,你就舍得我?”
  “實是舍不得。”俞憶白躺在浴缸的溫水裏,身上壓著一個軟綿綿香噴噴的扭來扭去的女人,哪裏忍耐得住,伸出手去拉如玉的襯裙。
  顏如玉一邊扭一邊躲,不知不覺就被剝的如同赤子一般,兩個人學鴛鴦戲起水來。她存心要攏絡他,他也存心要奉承她,自然比著往間更覺和美。
  兩個洗完澡出來,到大床上酣睡到傍晚。一家三口起來到頂樓大餐廳吃大菜,回來把謹誠哄睡了。顏如玉又換了跳舞衣拉憶白去跳舞場跳了兩個鍾頭。
  俞憶白偶爾去洗了個手回來,隻見顏如玉優雅的拒絕一個洋鬼子的邀請,在頭頂一盞水晶吊燈下,她嬌豔美麗的的笑臉好像初開的玫瑰。他轉覺得她生的真是美麗,滿場的中西女人和她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就是新太太婉芳都說美人,年紀比她小好幾歲,也不如她靈動可人。
  他不由對著顏如玉微微一笑。顏如玉看見憶白對她笑,像一隻蝴蝶一樣翩翩飛過大半個跳舞場,引得眾人注目,她卻不顧不管,膩在俞憶白的身邊問他:“我們去吃宵夜去好不好?”推著憶白出來等電梯,她靠在他身上咯咯嬌笑道:“憶白,你知道我是怎麽愛上你的嗎?就是那一回我看見你在花車頂上跳舞,我就對自己說:這個男人真好看,隻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麽都願意。”
  她怎麽當著人說這個?俞憶白想到那一年是和月宜在花車上跳舞,不由皺眉道:“你喝醉了。”
  “沒有。我沒有醉。”顏如玉推開他站的筆直,笑道:“我為了你,去你家做家庭教師,我為了你,什麽名聲身份都不要。”她說著說著掉下淚來,滿臉的妝都糊了。她在臉上擦了兩把,道:“我曉得你們俞家瞧不起我,我不讓你為難,明天……不,現在,就現在,我帶著謹誠就走。你和那位新太太和和氣氣過日子吧。”
  俞憶白原來以為她今天做足功夫,是非要在俞家占一席之地不可,沒想到她居然還是要帶兒子走,卻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由愣住了。

6、西風和東風

  謹誠抓著一件俞憶白的髒衣服睡的正香,紅撲撲的小臉上露著微笑。顏如玉在床邊坐下,看向兒子的眼睛裏流露出無限憐愛。
  俞憶白扶著她的肩膀,勸她:“你不要意氣用事,看看我們兒子,你舍得他跟著你流離失所,天天和你哭著要爸爸?”
  顏如玉捂著臉嚶嚶哭出聲。
  俞憶白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搓揉,不由自主道:“跟我回家吧。我叫婉芳喊你姐姐,還叫你當家,好不好?”
  顏如玉嗯了一聲,腳下輕輕一蹬,把俞憶白推倒在床上。俞憶白擰熄床頭燈的功夫,顏如玉已經將他衣服扯開,赤著兩條滑膩的玉腿騎在他的腰上,揪著他的衣領惡狠狠的說:“你欺負我,我也要欺負你。”
  “好太太,欺負人是不對的,我們要以德服人。”俞憶白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故意板著臉說:“來,我來給你說道理。”說著大動起來。
  顏如玉在他身下扭來扭去,隻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兩隻玉腿把他的腰纏的緊緊的,叫他動起來省了許多力氣。俞憶白得她暗助,講起道理來越發用心,旁征博引,深入淺出。顏如玉虛心受教,學了一會體貼先生講課辛苦,請先生仰麵睡下,把先生講的道理重講一回,問先生:“憶白,我的道理好還是你的道理好?”
  “都好,都好。”俞憶白極是滿意的噓了一聲,伸出手去摸香煙匣。
  顏如玉爬起來,走到窗邊借著一點光亮劃火柴。刺啦一聲過後,豆子大的溫暖火光照亮她紅撲撲汗津津的臉頰,她點燃一根香煙,吸了一口插進俞憶白的嘴裏,笑著推他:“壞死了,又被你欺負了。”
  俞憶白看兒子睡的正香,走到窗邊心滿意足的吸著煙,一邊對換睡衣的顏如玉說:“你對大妞一直很好,莫要在婉芳那裏落人家笑話。”
  顏如玉努著紅嘟嘟的嘴唇瞪了他一眼,“我什麽時候給你丟過人?倒是你的新太太——”她拖長了腔調說:“不欺負我就謝天謝地了。”說完把床重新鋪好,爬上床不肯再吭聲。
  俞憶白笑道:“有我欺負你你還嫌不夠?”
  顏如玉在被中扭來扭去,就是不理他。他掐滅香煙親了顏如玉一口,在床的另一邊躺下,隔著兒子接著說:“當初答應老太太的婚事我是有苦衷的,如玉,我不會讓你們母子吃虧的,你放心。”
  顏如玉輕輕嗯了一聲,說:“我知道你,憶白。”停了一會,又說:“大妞的婚事我也不會讓她吃虧的,她的嫁妝……憶白?”
  俞憶白許久不答,她爬起來看,他早已睡熟了,一雙劍眉孩子氣的扭在一起。謹誠伸出一隻手摟著他的脖子,一大一小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擺在一起,睡的正香。
  顏如玉歎了一口氣,在大人和小人臉上都親了一口,爬起來坐在窗邊的小圓桌邊,一支接一支的吸著香煙。窗外霓虹燈閃爍,在窗簾上留下五顏六色的光斑,熱鬧又冰冷。顏如玉吸掉半包香煙,覺得又冷又難受,拿著煙灰缸到浴室倒掉,又放了一缸水把自己泡的全身發熱才回到床上。謹誠在暖哄哄的被窩裏扭了兩下,摸到媽媽的胳膊,輕輕喊了聲“媽媽?”縮到顏如玉的懷裏來了。俞憶白也朝床裏縮了縮,把腿壓在顏如玉的小腿上。顏如玉貼在枕上看著她的大小男人,不知不覺中閉上了眼。
  第二天中午,俞憶白帶著顏氏母子坐著汽車行雇來的汽車回家。顏如玉站在門邊吩咐聽差搬她的新添的五隻衣箱:“小心些,就搬到二樓西邊去。”
  聽差提著箱子有些不知所措。
  俞憶白咳嗽了一聲,喝道:“聾了麽?太太叫你搬到哪裏就是哪裏!”
  顏如玉走過去挎著他的胳膊,笑道:“老爺,不聽話開銷了就是。和下人生什麽氣?”轉過身來對那個聽差說:“諾,你是老太太那邊借來用的,我們也不好駁老太太的麵子請你回家,你還是回老太太那邊聽差去吧。”
  那個聽差愣了一下,放下箱子就走。吳媽站在門廳全都看見,連忙裝作有事跑上三樓去敲小姐的門。芳芸一開門,她就說:“那個顏氏被三老爺帶回來了,一回來就叫阿強走路。”
  芳芸淡淡一笑,道:“吳媽,我有些不舒服,中飯不下去吃了,你叫廚房給我做一碗湯麵送來。”關上門不問窗外事。
  顏如玉的皮箱原來是放在三樓的,又被翻過一次。顏如玉開門一見大怒,指著開門的老媽子罵:“都是死人,我的東西你們都敢翻。”
  老媽子哪裏肯認帳,梗著頭分辯說:“姨奶奶走了,芳芸小姐叫吳媽鎖的門,候老爺回來把鑰匙交給老爺的,裏麵的東西別說我們沒動過,就是芳芸小姐都沒碰過。姨奶奶不要冤枉好人。”
  顏如玉看著對門緊閉的房門冷笑兩聲,把自己箱子裏的東西細細檢過,並沒有少什麽才放心,看著老媽子們把她的東西都搬到二樓,才喊在花園裏玩的俞憶白父子回來吃中飯。
  俞憶白看見沒有芳芸,曉得女兒是要替新太太留麵子,自然不會喊她。吃過中飯他又帶著顏如玉母子出門買東西去了。
  胡婉芳早上請過安,被大太太留住說閑話吃中飯。姐妹兩個聽說顏如玉母子被俞憶白帶回家,顏如玉門都沒有進就把看門的聽差打發了一個,又從三樓搬到二樓住,都大怒。
  大太太拉著妹子的手說:“走,我們找老太太給你做主去。老三兩天不回家,回家就由著那個狐狸精胡鬧,太不把我們胡家放在眼裏了。”
  胡婉芳坐在客廳一角的沙發裏,捂著臉大哭不歇。大太太硬拉著她到老太太那邊,她勉強喊了聲娘,坐在一邊抹眼淚。
  二太太看老太太臉色不好,搭訕著說:“老三回來幾天了,也應該帶著婉芳回娘家走走的。”
  老太太點點頭,道:“去叫老三來。”
  聽差的去了一會回來說:“三老爺帶著姨奶奶出門去了。”
  老太太手裏的胭脂紅地粉彩開光折枝牡丹茶鍾滾到地上跌得粉碎。大太太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氣,對著二太太調了一個眼色。
  二太太移到老太太身邊,笑嘻嘻道:“媽,那個顏氏還沒這個茶碗值錢呢,您老跟茶碗過不去幹嘛?”從腋下掏出帕子來,蹲一把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小心包好交給聽差的:“收到老太太書房的古董架子上去。”
  老太太失手跌了心愛的茶碗原就心疼,叫二兒媳婦說破了,怒極反笑道:“我們家也就這個茶碗值錢,比不得你們李家家大業大。”
  二太太道:“哎喲,媽,我可是俞家人。李家再有錢那也是李家,人家有兒子的。”她推著臉越板越緊的老太太笑道:“老太太,茶碗是小事,我們俞家的臉麵是大事。老三和婉芳再不回娘家走走,人家都要笑話我們俞家沒規矩的。”
  “三哥都帶著姨太太滿上海招搖去了,還怕人家笑話?”五太太冷冷的接了一句,咳了兩聲,“三嫂隻曉得哭,頂什麽用?”
  大家的眼睛都轉到胡婉芳身上。胡婉芳哭著道:“你們都怪我不好,離婚就是!”
  “胡鬧!”大太太和老太太一起喝止她。大太太把妹子的肩膀一拍,勸她:“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你可是我們俞家明媒正娶來的。那個顏如玉算個什麽東西?不許說孩子氣的胡話。”
  老太太冷冷的哼了一聲,打斷了大太太話,她威嚴的掃視幾個兒媳婦。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都是一臉的不平,三兒媳婦哭成一團,四兒媳婦關切的看著她,五兒媳婦滿麵冷笑。
  這幾個兒媳婦都拿不出什麽主意,老太太一肚皮惱火。她接過聽差送來的茶,呷了一口,慢慢說:“婉芳,你是個聰明孩子。以後離婚的話不要提了,老三的事我替你做主。你自己也要掙氣。你多多的替他添幾個兒子,大家和和氣氣不是一家人?那個顏如玉麽,七年隻有一個孩子,她拿什麽跟你比。”
  俞老太爺到六十歲還納了一個唱鼓詞名伶做九姨太。可是老太爺名下的五子三女,除了俞憶白全是老太太親生的。就是俞憶白,也是老太太房裏的貼身丫頭抬舉的二姨太生的,算不得外人。俞家內宅女人雖多,都叫老太太管的服服貼貼,她在俞家差不多算是一言九鼎。她不把顏如玉生的孩子當成俞家子孫,大太太自然是巴不得的,連忙推妹子道:“有老太太給你做主,十個顏如玉都算不得什麽。婉芳,還不把眼淚擦掉。”
  四太太笑嘻嘻道:“老爺們不帶姨太太出門鬼混,難道要帶太太出門?”四太太用鬼混兩個字一帶,太太們的麵子裏子都有了,老太太繃緊的臉上總算鬆動了些。
  婉芳止了哭聲說:“憶白他……”
  大太太連忙推她,“走,我幫你配回娘家的衣服首飾。”拉著妹子出來。走到門廳,四太太溫和的笑聲傳來:“快放牌桌打牌。”胡婉芳氣的跺腳:“這是抱怨我礙著老太太打牌了!”
  大太太惱的在妹子胳膊上擰了一下,道:“老太太頂頂得意那個茶碗,前清宮裏流出來的好東西,值一萬多塊錢呢。大家替你混過去了,你見好就收罷。”
  “我哪裏見著好了?”胡婉芳又羞又惱,站住了腳問姐姐:“姐夫去我們家說親時,可沒有說他有妾!”
  “有個把妾正大光明擺在屋裏也不是有壞事!”大太太拉著妹子走出十五號,小聲道:“你大姐夫還不是在外麵有小公館?明裏暗裏不曉得花了多少錢。你在這個家裏,上麵還有老太太替你壓著,她翻不了天。”
  胡婉芳頭一回聽說姐夫也有小公館,又是吃驚又是同情的看著大姐。大太太冷笑兩聲,道:“就是我們家的立夫人人都說他是胡家第一個老實孩子,還沒有結婚呢,外麵也有個小公館,養了一對十七歲的姐妹花。這些事隻好瞞著沒有出閣的小姐們。”
  “那顧家……”胡婉芳想到才和立夫訂了婚約的顧家小姐,遲疑的問:“顧家知道嗎?”
  “怎麽不知道?男人有了錢,有幾個老實的?你丈夫不嫖不賭,不過是家裏有個姨太太,算不得什麽。”大太太摟著妹子安慰道:“你別信什麽自由、平等、愛情。那都是假的,你那個同學,跟家庭教師私奔了的那個,不是發現人家在鄉下有老婆,跑了兩年又回來了麽。”
  婉芳漲紅了臉低低嗯了一聲,說:“趙淑真是遇人不淑。”
  “傻妹子。”大太太歎了一口氣,“你真是不開竅。”
  櫻桃街十二號三樓的窗戶被推開,俞芳芸露出半邊臉,看見大太太和胡婉芳在門口說話,驚喜的喊道:“大伯娘,太太!我就下來。”說著就縮回頭去。
  大太太指著半開的窗戶教訓妹子:“那個還是從小沒了娘的,聽說姓顏的一走,她就把人家的屋子鎖起來了。你看看人家的心眼。你心裏就沒半點成算!”
  胡婉芳咬著嘴唇不肯說話。
  芳芸笑著接出來了,請了大伯娘安,就挽著婉芳的胳膊說:“我在美國有個長輩托我帶了兩箱酒給他一個在花旗銀行的親戚。我到上海連門都沒有出過,太太得閑帶我去好不好?”

  大太太連忙替胡婉芳答應,:“現在就有空,你們出去散散心,聽說先施公司新來了巴黎的時興衣料,去買幾塊做新衣服去!我幫你們打電話到車行叫一輛出租汽車來。”

芳芸放開婉芳,抱著大太太扭來扭去的謝她。大太太笑容可掬的趕她們兩個去換出門衣服,在樓下客廳搖電話替她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就走到妹子臥室裏,對撲粉的婉芳說:“帶她多走走,晚上再去吃番菜館子,能有多晚回來就有多晚回來。你們樂你們的,別把顏如玉當回事。她在你們麵前就神氣不起來了。” 
  胡婉芳嗯了一聲,樓下聽差的喊:“大太太,二太太喊。”大太太又吩咐了她幾句,忙忙的去了。
  胡婉芳在客廳等了好一會,芳芸才披著一件綠鬥篷下來,一個聽差替她提著兩隻洋酒箱子。芳芸站了一站,笑道:“就這樣去萬一人家不在倒不好,我打個電話罷。”搖到電話局要了花旗銀行,先說的是中國話,又改了英語。婉芳聽得懂幾句英語,還在那裏仔細回憶英語先生教她的語法,芳芸又改了法語,說了好一會才放下聽筒說:“太太,走罷。”
  她們上了車,芳芸不放心聽差的把酒放在後蓋廂裏,發愁道:“萬裏迢迢帶回來的,打碎了怎麽得了,放在座位上罷。”叫聽差交給她,親手塞在車座底下,拿腳壓在上麵才叫開車。
  汽車夫見她這樣鄭重,一定要加一塊錢的小費才肯開車。芳芸丟給他一塊錢,說:“到花旗銀行。洋酒要是顛碎了,我要你賠的。”
  婉芳一路上和她說閑話,問她在美國在哪裏上學,平常和什麽親戚來往。芳芸也問繼母在哪裏上學,學校都教些什麽。她兩個你問我答,不知不覺就到了地方。
  汽車夫才把車停下,就有幾個洋人迎了上來,為首的一個二十多歲的洋人先問:“酒在哪裏?”
  芳芸把兩隻箱子給他看,他一手一隻拎起來就先上去了。聽差引著芳芸、婉芳和跟來的一個聽差到樓上一間辦公室坐了一會。芳芸就請銀行的聽差的帶她去洗手間。
  那個提走了酒的洋人回來不見芳芸,隻好和婉芳閑話。誰知這個人不會說中國話,滿口都是英文。婉芳十句裏邊猜不到兩三句,結結巴巴說了半天,問芳芸到哪裏去了,那個洋人也是半天才聽明白,按了鈴叫聽差去尋,好一會功夫才有一個中年洋人滿麵堆笑陪著芳芸過來。
  芳芸進辦公室說了幾句客氣話就告辭。
  在汽車裏坐定,婉芳問她:“怎麽說了幾句就走了?”
  芳芸皺眉道:“我不過替人家帶兩箱酒罷了,也沒什麽要緊交情。偏偏我去洗手,出來撞見那個洋鬼子,真真是討厭……”漲紅了臉不肯再說。
  婉芳以為她是被剛才那個洋鬼子糾纏住了,洋鬼子對待中國女人的態度一向如此,她也不好再問。兩個去先施公司轉了一圈,買了幾塊衣料。又在一家咖啡店消磨了個把鍾頭,婉芳還不肯回去,要請芳芸去禮查飯店吃番菜。
  芳芸不肯去,笑道:“我在美國十幾年,差不多天天吃牛排沙拉。我跟法國廚子學過幾天,做的不比大廚差的。你要喜歡吃回家我做給你吃。好太太,你帶我去吃那個什麽灌湯餃子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想才想明白她說的是什麽,笑了:“那個叫小籠包子,早上才有的賣的。我帶你去吃牛肉麵去,中西女中附近有個牛肉麵莊,牛肉麵最好吃了。”帶芳芸到那個麵莊門口,芳芸一看藍底金字的招牌上寫著“加州牛肉麵”,不覺指著招牌大笑。
  婉芳問她笑什麽。芳芸笑問:“牛肉麵總是中國產的,為什麽要冠加州的名字?”
  “小弟在加州,就喜歡吃牛肉麵,所以開了這個麵莊。”嶽公子穿著栗子色的長袍,衝她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秋天的風吹過,整條街上的落葉都沙沙作響,他站在燈火輝煌的店堂門口,露出溫和的微笑,兩隻眼睛比五十支光的燈泡還要亮。

7、嶽敏之

  胡婉芳和嶽公子原來見過幾麵,又是長輩,更何況看在霖哥兒份上也要敷衍他的,對著笑嘻嘻的嶽公子點點頭,笑道:“我來過多少次,都不曉得這是你開的店。我們霖哥兒呢?”
  嶽公子笑道:“小姨才嫁了人,說話就老氣橫秋起來。書霖才走,你們要早來半個鍾頭就能碰見。”
  胡婉芳踩在台階上,對遲疑的芳芸笑道:“嶽敏之是你們表哥書霖的好朋友,常到我們家玩的,你可見過?”
  芳芸含糊問個好,扯著婉芳的衣袖搖起來:“天都黑了,我們回家罷。”
  嶽公子哪裏肯放,跳下台階攔住她們的去路,道:“相請不如偶遇,小姨特為帶芳芸妹子來吃我家的麵,芳芸妹子可不能不給麵子,我和小姨兩個加起來請你賞光。”
  胡婉芳不想早早回家,倒是很感激嶽公子替她留客,也道:“我來過這裏許多次,隻有這一回是老板親自接待客呢,倒是托了你的福了。”
  芳芸雖然不情願和嶽公子打交道,可是繼母的意思不好違背,隻好撒個嬌兒,道:“太太,我吃不慣辣!”
  嶽公子大笑道:“我家的牛肉麵也有不辣的,一碗清湯一碗紅湯。”跑堂在店堂接出來,脆聲答應,讓她兩個到一間清靜小包間坐下。嶽公子親自去帳房提了半簍蜜桔過來,挑了一個大的劈開讓過婉芳小姨。第二回挑了一個更大的,細細的剝開遞與芳芸。芳芸因為繼母都接了人家遞的桔子她不接就矯情了,也隻有道謝接下。
  嶽公子的指尖在芳芸的掌心輕輕一碰,又熱又粘又帶著桔子的清香。芳芸飛快的縮回手去,趁著婉芳低頭吃茶的功夫狠狠瞪了一眼嶽公子。嶽公子狹促的對她擠眼,撿了一個桔子在手裏捏著,笑道:“小姨真是好福氣,才結婚就有了這樣大的好女兒,別人想都想不來的。”
  胡婉芳舉著的茶杯半天都沒有放下來。
  俞芳芸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嶽公子就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壞胚。她瞪著嶽公子笑道:“嶽大哥,你家的牛肉麵呢?”
  嶽公子笑著站起來,道:“我去催催。”順手把包間的門簾拉下來。他一出去,婉芳就放下茶杯抽出手帕嚶嚶的哭起來,對芳芸說:“他們都笑話我。”
  芳芸連忙安慰她:“怎麽會,這位嶽公子是在美國住久了。洋鬼子說話都這樣。別人或者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在美國裏那些洋鬼子同學比他還不會說話呢。太太別往心裏去。”
  胡婉芳使手帕揩眼睛,漸漸止了哭聲。兩個跑堂送了兩盆水進來,又流水送進沒拆封的香皂和幾方雪白的毛巾,一聲不吭退了出去。
  芳芸取了一方毛巾替繼母圍在胸前,笑著說:“太太揩把臉呀,這個嶽大哥粗心的狠,巴巴的送了洗臉水來賠罪,就忘了脂粉。”
  胡婉芳含著一泡眼淚,嗔道:“太太長太太短的,倒叫你喊老了。”低著頭洗臉揩麵,嘩啦啦的水響裏,又“撲哧”一聲笑了。芳芸見她莫明其妙又好了,走到一邊洗手,重重一口氣道:“我倒想時時在太太麵前撒個嬌,學人家喊媽咪的,就怕聽到的人都起雞皮疙瘩。”
  嶽公子捧著一隻小方盤應聲進來,笑嘻嘻道:“新鮮炒雞皮疙瘩一盤。”把方盤上幾碟小菜掇在桌上,打個千兒說:“太太小姐慢用。”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盯著芳芸不肯動。
  這個壞胚借著竿子就爬上樹,芳芸恨他恨得牙根都癢癢,拿毛巾擦了手,從手袋裏找出一塊錢丟到方盤裏,笑道:“賞錢都給了,麵呢?”
  嶽公子鄭重把那一塊錢握在手裏,“謝小姐賞。”卻是對著胡婉芳又打了個千兒才出去。一個跑堂忍著笑送上兩碗麵來,白底青花的小瓷碗裏浮著銀絲一樣一小窩麵條,紅的是紅燒牛肉塊,綠的是青蒜段,黑的是香菇丁。隻是胡氏的麵碗裏多了一大勺紅豔豔的辣椒紅油。嫋嫋的白煙升上去,雪亮的燈光也變得香噴噴地溫柔起來。胡婉芳低頭吃麵,偶爾用手巾擦擦額上的汗珠,雙頰紅若桃花。
  芳芸其實也是喜歡吃辣的,牛肉麵不辣怎麽好吃呢?可是她方才才撒嬌說不吃辣,現在絕不肯開口跟嶽公子要辣椒醬。她舉著竹箸夾麵,有一口沒一口吃著,時時看向門簾,總不見嶽公子進來,忍不住在心裏嘀咕:這個姓嶽的不像是吃這個虧的人,怎麽還不來反擊?
  一碗麵將吃完,跑堂的又送上兩碗素麵來,笑道:“這是東家在廚房親自煮的麵,請兩位小小賞個麵子嚐一嚐。”
  婉芳吃的爽快,連帶心情也好了許多,抬過一碗夾了一筷,讓芳芸:“我像你那麽大時,這樣大的麵碗總要吃三碗的,多吃些。”
  芳芸原是不敢吃,她想像不出嶽公子那樣的人怎麽能站在油膩膩的灶間裏煮麵。婉芳讓她,她隻得夾了幾根入口,卻沒有想到滋味真真是好,麵條咬勁,看著像白水一樣的湯吸一口落入五髒六腑,全身毛孔都好像被溫熱的毛巾燙了個妥貼。比較起來,胡婉芳誇美味的牛肉麵就算不得什麽了。婉芳一口氣吃完,對芳芸笑道:“我還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素麵呢。不曉得誰有福氣嫁給嶽敏之,可以天天吃他煮的麵。”
  芳芸笑道:“人家開著麵館呢,當然有一兩手,不然怎麽做老板。”說著麵上微微紅了一紅,又道:“他家的廚子煮的麵,不就是他煮的麽。太太喜歡吃,把他家廚子挖來就是。”
  “哎喲喲,才吃我一碗麵就想挖我家的牆角。真是好心沒有好報。”嶽公子端著一隻大麵碗進來,對芳芸飛了個眼風,道:“我這個大廚你們家請得起麽?”
  他那個麵碗足有小洗臉盆大,嶽公子讓婉芳:“小姨,我夾些給你?”
  婉芳搖搖頭道:“夠了,今天比平常吃的多了不少呢,你自便吧。”
  嶽公子也不讓芳芸,呼啦啦低頭吃麵。滿室隻有嶽公子的吃麵聲.芳芸還有小半碗,低頭慢慢吃著,突然覺得好像這個情形在哪裏經曆過一樣,心裏覺得異樣起來,抬頭看嶽公子。嶽公子對她嫣然一笑,道:“小姨吃了我的麵,就不生我氣了。你呢?”
  芳芸放下筷了笑道:“這話就奇怪了,我和嶽大哥素昧生平,為什麽要生你的氣?倒是要謝謝嶽大哥請客,多謝多謝。”

“你給了麵錢的。”嶽公子從懷裏摸出那一塊錢,放在燈下看了看,又珍惜的藏回懷裏去,很是委屈的說:“明明是我賠罪,你還要付錢,下回不請你客。”
  婉芳笑道:“那還給我們。”
  “不,一塊錢能買半袋麵粉,夠我賣二百五十碗麵,到錢的錢豈能還回去?”嶽公子放下碗,一副被搶了心愛玩具的小孩模樣,“小姨,你欺負我。”
  婉芳笑道:“我要欺負你,就要問你玲瓏夫人是哪位了。你敢不敢說?”
  嶽公子含笑看向芳芸,芳芸神色如常,他笑道:“橫豎我現在不說,你們將來也是知道的。小姨既然問我,我自然要說,我叫夥計撤了麵碗泡壺好茶來。”
  不隻婉芳,就連芳芸都凝神看他。嶽公子端著蓋碗,揭開蓋輕輕吹了一口,笑道:“聽說玲瓏夫人芳名就叫玲瓏。她的丈夫是個洋人,芳芸妹子是認得的,是不是?”
  芳芸搖頭笑道:“我上的是寄宿學校,假期回家還有許多功課,不是嶽大哥說,都不曉得顏先生的母親名字這樣嫵媚。”
  提到顏如玉,胡婉芳皺著眉頭道:“你怎麽叫她先生?”
  “功課都是她布置的,”芳芸笑道:“不叫她先生叫什麽?”她伸出右手給婉芳看厚厚的繭子,“寫錯一劃加罰一百。嚴著呢。”
  嶽公子滿麵微笑湊過來看芳芸的手,笑道:“回頭過年,我來求妹子寫春聯。”
  芳芸笑嘻嘻的把手縮回去,道:“嶽大哥你別打岔,接著說故事。”
  “玲瓏夫人原先在蘇州,也是個人物。”嶽公子抿了一口茶,笑道:“旁的本事不必說,頂呱呱出名的是淴浴,也虧她長袖善舞,總有貴人相助。誰知有一回走了眼,嫁了一位丘八老爺,困在丘家六七年,還生了一兒一女。丘八老爺過世,少爺們在前麵守靈,她就趁亂帶著女兒跑到上海去,正好撞見在中國做生意賠本的安德魯先生要回美國去,就嫁了他同到美國去了。”
  婉芳和芳芸一個初嫁,一個還是小姐,雖然聽不大懂,也猜到幾分。萬不想顏如玉的母親是那樣的人,都漲紅了臉不好意思搭話。
  嶽公子見她兩個害羞的有趣,笑道:“所以芳芸妹子你叫她顏先生叫錯了的,要叫她丘先生才對。”
  芳芸笑嘻嘻不說話。婉芳接口笑道:“虧你打聽的這樣清楚,巡捕房不請你去做包打聽可惜了。”
  嶽公子笑道:“丘家少爺搶了我一塊地皮,我氣不過,請私家偵探去打聽的。他替丘家做牛做馬,將來不曉得能分幾兩銀子呢。曉得他的出身,我倒有幾分可憐他。”
  芳芸笑道:“嶽大哥,接著說故事。”
  嶽公子笑道:“你們家五嬸,好像是丘家親戚,想知道,問她去。”
  芳芸一愣,婉芳已是站起來道謝:“敏之,多謝你提醒。”
  “小姨有心謝我,你那塊地賣給我。”嶽公子涎著臉笑道:“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會,道:“我那塊地隻有四畝多,地方又偏。能賣多少錢?到手就花了反倒劃不來。我三姐最近正好在籌一筆款子,你找她去。”
  “小姨的我也要,三姨的還要托小姨替我引薦。”嶽公子笑道:“我都買下來,把被丘家搶走的那塊地圍在當中,也叫他們生幾天氣。小姨,我對你這樣好,你不替我出氣,誰替我出氣?”
  婉芳漲紅著臉道:“賣不賣,等我和憶白商量。”
  嶽公子見她鬆了口大樂,“俞三叔還不是要聽小姨的。”說的婉芳又羞又喜的低下頭。
  芳芸慢慢吃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著嶽公子使出渾身解數奉承胡婉芳。到走時,婉芳到底答應回去替他和姐姐們牽線。嶽公子高高興興送她兩個上車,又賞了聽差和車夫各一個大賞封。
  婉芳怕車夫嚼舌,上了車一聲不吭。芳芸自然樂得不找她說話,貼著車窗看夜色裏匆匆的行人,閃爍的霓虹燈,駁雜的車流。
  聽差的陪著新太太和小姐半天,得了個大賞封,極是喜歡,和車夫低低說些閑話,全是吳語。俞家和胡家都是北方搬來的,老爺太太們在家還是說的北方話。芳芸極少聽下人講上海話,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一直到車在櫻桃街十二號門前停下都不覺得。
  俞憶白鐵青著臉站在門內,看著聽差下車。婉芳看見他的臉色那樣難看,嚇得推了芳芸一把。芳芸端坐在車裏等聽差打開車門,吩咐他:“把太太的東西先送上樓,我的我自己拿就好了。”下了車對俞憶白的難看臉色視而不見,上去摟著他的胳膊笑道:“爹爹,女兒到上海來這麽久,還是頭一回出門呢。爹爹,你娶了個疼愛我的好太太哦。”
  胡婉芳漲紅了臉推辭:“芳芸,你別這樣說。”
  俞憶白沒想到她兩個幾天功夫就處的這樣好,臉色略微緩和些,“婉芳你太慣芳芸了。等你們吃晚飯呢,都幾點鍾了?”
  芳芸對繼母丟了眼色,笑嘻嘻道:“爹爹,我錯了,都是我貪玩,下回一定會早回來。”推著俞憶白在前麵走。胡婉芳愣了一下跟進小餐廳,卻見顏如玉高高端坐在女主人位上喂謹誠喝湯。俞憶白在位子上坐下,芳芸卻不坐,笑嘻嘻道:“謹誠,太太還沒有坐呢,你要站起來。”
  胡婉芳想到顏如玉的出身來曆,心裏的氣惱倒是消了好些,篤定的笑道:“憶白,這是謹誠?”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份量寫完了,呼呼...好累.
  淴浴除了洗澡的意思之外,是形容妓女騙錢的一種手段.大致上是找個大頭說要嫁他.然後大頭花錢替她填虧空,嫁過去不久想辦辦再出來得重從事三產,好像洗了一個澡那樣....
  我真是太不純潔了.捂臉.


8、俞太太之爭

  胡婉芳能接受謹誠是大好事,俞憶白含笑點頭,笑對謹誠道:“謹誠,喊太太。”
  謹誠在椅上扭來扭去,看著顏如玉道:“我媽媽才是俞太太,我不要喊她太太。”
  顏如玉麵露微笑給俞憶白添湯,芳芸微笑著站在桌邊,婉芳扶著餐桌的手微微發抖,看向俞憶白。俞憶白好容易把顏如玉哄伏貼,隻說胡婉芳性子綿軟又是新嫁,她兩個必定鬧不起來的。卻不料一見麵就和和氣氣鬧上了。他對芳芸看了一眼,想要女兒說幾句場麵話給大家台階下。誰知芳芸渾然未覺,隻是盯著謹誠。謹成說的這個話傳到老太太耳朵裏也是個麻煩事。俞憶白隻得發落道:“謹成,你怎麽這樣沒規矩,快喊。”
  平常俞憶白對謹誠都是好聲好氣,這幾天更是百依百順,突然為了一個讓媽媽傷心的女人發落謹誠,謹誠哪裏受得住。他把湯碗一推,衝到婉芳麵前揚起小拳頭,一邊打她一邊罵:“你是壞女人,我媽媽才是俞太太,你從我們家滾出去!”
  婉芳吃痛,“哎呀”叫出聲來。芳芸上前抱住拳打腳踢的謹誠,笑道:“顏姨娘,你教我七八年規矩,半點錯都不許我犯。怎麽謹誠倒教不好了?”
  芳芸在父親麵前和顏如玉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謹誠出了錯她猛然一擊,挾著七八年的怨氣直指顏如玉。從前如玉對女兒有那樣苛刻?俞憶白不覺得皺起眉頭看向顏如玉。
  顏如玉笑道:“你那個時候可比謹誠不懂事。”
  芳芸笑著搶白道:“我哪裏不懂事了?我待太太客客氣氣,待你這個姨太太也從來沒有紅過臉。倒是顏姨娘你現在連規矩都忘了,你不該坐在女主人位子上的。我們俞家是有臉麵的人家,這些規矩可錯不得。”
  “我們俞家是有臉麵的人家,這些規矩可錯不得。”原來是顏如玉常拿來敲打芳芸的話,今天芳芸原樣還回去,格外爽快。謹誠在她懷裏不老實,她圈著謹誠的胳膊笑罵:“一錯再錯,你還不曉得認錯,等著吃罰罷。”明著是說謹誠不懂事,暗著是提醒婉芳不要輕輕放過顏如玉。顏如玉的臉色難看起來,就連俞憶白也在心裏怪芳芸多話,不曉得什麽叫做息事寧人。
  謹誠掙不脫姐姐,再看父母臉色都不好看,以為真要罰他,居然哭起來。顏如玉坐在女主人位上,一來是習慣了,二來也是明欺婉芳年紀輕麵皮薄,初到俞家必定要忍的,忍一忍這個位子就是她顏如玉坐實了,她有兒子,又把丈夫拉攏過來,就把胡婉芳踩下去。她實在沒有想到芳芸一回來就氣勢洶洶幫著胡婉芳。
  胡婉芳得了芳芸助她,心裏越發踏實,笑眯眯道:“孩子不懂矩矩慢慢教就是。顏姨娘,那個位子你坐不得的。俞家最重嫡庶,錯了規矩老太太要請家法,我們也幫不了你。”
  “妹妹”顏如玉看向胡婉芳,笑道:“我比你先進門,憶白都說了,讓你喊我姐姐。”
  胡婉芳冷笑,對紋風不動的顏如玉道:“我是俞家三媒六聘光明正大娶回來的,你呢?”
  顏如玉爬上俞憶白的床雖然提起來不大體麵,但留洋的公子哥睡睡家庭教師、女傭都是常事,收個把洋婆子做妾的都有,這種風流小罪過頂多在正妻麵前陪個不是罷了。當年的顏如玉極為體貼謙讓,說她自己不要名份,生了兒子就過到孔月宜名下,俞憶白喜歡她懂事本分才抬舉她管家,其實還是個半管家半姨太太的身份。又因為兒子出身像他,俞憶白待這個兒子更是疼愛到十分,原來也有心把孩子的母親扶正。可是一來明曉得孔家不會答應,二來到底想做官的人麵子要緊,怕人家提起俞太太的來曆都要偷著笑,所以混著。老太太鑽了這個空子塞給他一個門當戶對的太太,也是為了俞家的臉麵好看。更何況不隻娶了,還帶著新太太去南京轉了一圈,人人都曉得他新婚,婉芳雖然不如如玉美貌體貼,卻是休不得的。
  俞憶白自家打算,隻說婉芳年紀輕性子糯,慢慢勸著,讓她兩個姐妹相稱也罷了,哪裏想得到隻第一回見麵她兩個就撕破了臉。他無奈地看看顏如玉,再看看胡婉芳,幹巴巴道:“芳芸,帶你弟弟回樓上去。”
  芳芸拉謹誠的手,謹誠不肯動。芳芸笑道:“這樣沒規矩,爹爹的話都不聽,我不管你啦。”放開謹誠上樓。謹誠撲回母親的懷裏抽泣,不時偷眼看沉默對立的三個大人。
  大太太像龍卷風一樣刮進十二號的客廳,見自家妹子站在桌邊,那個顏如玉反而四平八穩坐在女主人位子上,火氣從腳後跟燒到頭頂,笑道:“老太太正找你們呢,我怕打電話來說不清,特為來請。走走,跟我去。”胡婉芳看見娘家人眼圈微紅,軟軟的搭著大姐的手,道:“老太太找我們做什麽?”
  大太太笑道:“開祠堂。你們舉行儀式第二天就走了,新媳婦不到祖宗跟前磕頭可不成。今兒老太太查了黃曆,說正是磕頭上家譜的好日子,不隻你去,芳芸也要去的。正好在家譜上添名字。”她偏把顏如玉當空氣,站在樓梯口喊:“芳芸,快下來。”
  芳芸笑嘻嘻從樓上跑下來,問過大太太好,就伸出一隻胳膊先挽住俞憶白,空著另一支手去拉胡婉芳,笑道:“爹爹不好意思呢。太太,我們拉他走。”
  胡婉芳心裏的氣還沒有消,不肯在俞憶白麵前低頭伏小。大太太輕輕推了她一把,笑道:“芳芸真是調皮,你就去拉拉老三罷。”胡婉芳得大姐提醒,挽著俞憶白另一邊的胳膊,擠出笑來道:“不和你們說了,憶白,我們走。”拉著俞憶白就走。
  左邊是小嬌妻,右邊是愛女。俞憶白脫不出手來牽愛妾,急得扭過頭來對顏如玉說:“你帶謹誠來呀。”
  顏如玉怎麽可能讓謹誠不上家譜,她借著俞憶白的話把兒子抱在懷裏,跟了幾步就哎呀一聲喊道:“憶白,好像扭了腳,你來扶我一把。”
  大太太笑道:“聽差呢?過來一個抱謹誠。俞家的姨太太不上家譜的。顏姨娘去不去都沒什麽要緊。”
  顏如玉聽得大太太這個話腳下一擰,真個扭傷了腳。她推開聽差的伸過來的胳膊,笑道:“我正要見老太太呢,怎麽我就成了姨太太了?”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咬著牙一扭一扭緊緊跟在俞憶白身後。
  祠堂在十五號的後花園裏,是一幢兩間青磚小樓。聽差臨時接了電線拉到樓外的大樹上,挑起兩隻大燈籠。此時樓門大開,以門檻為限,門內幾位俞老爺聚成一團吸煙。門檻外,一眾女眷把老太太圍在當中小聲說笑。大太太退後一步牽住了芳芸的手輕輕朝前一送,笑道:“都回來了,一個不拉都叫我給老太太帶回來了。”
  芳芸連上前請老太太安,老太太摟著她,問她玩的可開心,晚上吃的可好,極是喜歡她。婉芳隨著俞憶白問過好,咬著嘴唇站到妯娌堆去。俞憶白看看落在後麵抱著兒子的顏如玉,才走出兩步,大老爺就在門裏喊他:“三弟,你進來一下。”他隻得進去。
  顏如玉氣喘籲籲走到老太太跟前,放下謹誠,問道:“老太太,我在美國做了六七年的俞太太,哪個都曉得俞憶白的妻子是我,怎麽回國就成了姨太太?”
  原來熱鬧和氣的祠堂內外突然安靜下來。俞憶白隻覺得喉嚨發癢,忍不住咳了一聲。顏如玉把兒子朝自己懷裏拉了一把,看向俞憶白,笑道:“憶白,你答應過我什麽,就當著全家人的麵說給老太太聽聽,好不好?”
  幾位俞太太聽了這個話都替胡婉芳不伏氣,個個都瞪著俞憶白。俞憶白硬著頭皮走到老太太麵前,道:“老太太,如玉跟了我六七年,又有了謹誠,在美國聽差都是喊她太太的。”
  老太太笑起來,細細打量了顏如玉幾眼,慢悠悠道:“那一年你寫家書回來說你娶的是孔家小姐,幾時變成了娶家庭教師?”
  俞憶白漲紅了臉道:“如玉她……”
  老太太拍拍三兒子的胳膊,打斷了他的話,笑道:“芳芸的母親先走一步,照我們家的老規矩,也是要給你屋裏放一個人。生了孩子抬舉她做個姨太太也還罷了。隻是……”老太太的目光冷冷的掃視過顏如玉母子,哼了一聲冷笑道:“在美國沒有長輩胡鬧也罷了。如今你娶了婉芳,你還要叫管家喊姨太太做太太,你把婉芳和胡家當成什麽?”
  胡氏得婆婆替她做主,卻是忍不住哭出聲來。俞憶白愣了一下,為難道:“婉芳當然是我太太,可是如玉她也是好人家女兒……”
  顏如玉上前挽起俞憶白的胳膊,輕聲道:“憶白,你娶婉芳妹子也是陰錯陽差,我願意和她共同擁有你,和她姐妹相稱。”
  俞憶白聽了顏如玉這幾句話正合心意,連忙道:“是呀,現在也不作興納妾的。都是我的太太,也不消分什麽大小。”
  老太太點點頭,道:“從前也有娶兩頭大的,如今是文明社會,娶幾位太太不分大小的也不是沒有。不過麽,既然是我俞家的兒媳婦,總要家世相稱。配不上我們俞家的可不成。顏如玉的出身來曆你可清楚?你自己去蘇州丘家打聽去。今天貿貿然抬舉她進祠堂磕頭,那是萬萬不能。來人,先把顏姨奶奶請出去!”
  就有幾個聽差的過來拉顏如玉,顏如玉冷笑著推開他們,道:“我自己會走。憶白,你莫忘了,謹誠是一生下來就過在月宜姐姐名下的。”她把兒子推到俞憶白的身邊,一步一瘸走出去,燈下孤單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俞憶白想到生母,一顆心揪成一團,恨不得立刻把她拉回來。但是這樣一鬧必定要誤了謹誠上家譜的事,橫豎如玉家世清白是不怕查的,也不急在一時。他牢牢牽定兒子的手,道:“我聽老太太的。”
  老太太看了一眼謹誠,笑道:“芳芸,謹誠過到你母親名下,你外祖父家可有話說?”

  芳芸笑道:“我年紀小,不曉得這些事的,還是發個電報過去問問?”
  老太太點頭笑道:“好孩子,你說的對,這樣的大事確是要問問,不然得罪了親家可不好。謹誠這個孩子我倒喜歡他,你們回來也有些日子,替他尋好了學校沒有?”
  “尋好了尋好了。”大太太連忙站出來,笑道:“老太太你忘了,他們還沒回來你老人家就吩咐我尋的?早就說好了。就是立誠的那個學校。謹誠和立誠隻隔半歲,叫他兩個上一個班,也有個伴的。就送謹誠去和立誠說說話兒可好?”她劈手就把謹誠拉到一邊,帶他進祠堂,哄著他磕了三個頭,就把他送了出去。
  老太太和大太太一唱一和把顏如玉母子都打發了。俞憶白見兒子也磕過頭了心下稍安。大老爺過來引著他和胡婉芳進去磕頭。大太太就把家譜請出來攤開,教芳芸在胡婉芳前添上孔月宜的名字,又叫她在芸字輩裏添上自己的名字,並不提謹誠。芳芸心領神會,寫畢芳芸兩個字就擱筆。聽差的在祠堂外擺了一個蒲團,老太太看著芳芸跪在蒲團上磕過了頭,笑眯眯道:“芳芸在姐妹裏邊排第九,以後都叫九小姐。去帳房說一聲,婉芳的月錢從這個月支起。九小姐的麽,總要把她這些年的都補齊嘍。”
  大太太連聲答應,過來牽著芳芸的手笑道:“明天叫婉芳帶你去匯豐銀行開個戶頭,一個月十塊錢,積了十來年也是不小一筆款子的。”
  芳芸心算原是好的,一個月有十塊錢十來年極少也有小兩千塊錢,果然是一筆不小的款子,連忙輕輕嗯了一聲,卻是在想:俞家三代總有五六十人,一個月光月錢也要五六百塊,再加上家常開銷,一年極少也要四五萬塊錢,俞家禁得起這樣花用麽?
  胡婉芳得了婆婆力助,從祠堂出來氣色就好了許多,她走到芳芸身邊拉著芳芸的手,小聲問道:“可替你序了排行?”
  芳芸笑道:“九。”
  婉芳笑道:“倩芸原來排第九的,還好我們俞家女孩兒是過了十五歲寫進家譜才有排行。你上了家譜,隻怕轉眼就有人來說親的。”
  芳芸眉頭皺得一皺,嗔道:“太太,你壞。”又是跺腳又是翹嘴,偏和婉芳不依不饒。鬧得婉芳也紅了臉。俞太太們看她兩個鬧都笑了,連老太太指著她們道:“九丫頭真是憨。”
  過得一會,男人們收拾好祠堂出來看聽差鎖門,大家散開各自回去。芳芸和婉芳把老太太送回臥室,手牽著手回到十二號。她們站在客廳外台階上,正好透過玻璃窗看見裏麵:大客廳裏,俞憶白和顏如玉好像兩隻木雞呆坐在沙發上。
  婉芳想到姐姐的那些話,漲紅了臉對芳芸說:“我有些話要和你父親說。”
  芳芸點頭,開了門踮著腳輕輕上樓。婉芳打發了兩個站在過道裏的聽差,走到俞憶白麵前道:“憶白,我們在南京渡蜜月時,在汪大人的公館裏你教我跳舞時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你說你既然娶了我做你太太,你就會一生一世對我好。”
  顏如玉好像突然間被人割了十七八刀,看著俞憶白說不出話來。
  婉芳見她這樣心中大樂,臉上也笑的越發甜蜜了,“我待芳芸如何你也看得見。謹誠罵我打我也不惱他的,孩子有錯慢慢教他就好了。我還有哪裏做得不好,你說。”
  俞憶白叫她這一席情意綿綿話說的心都醉了,想到婉芳和他的蜜月被顏如玉離家出走攪了,她陪著他從南京回來尋人,陪他奔走,一直安慰他,握著小嬌妻的手哪裏說得出不好來,隻道:“婉芳,我曉得你的心,不會辜負你的。”
  婉芳點點頭,對顏如玉道:“憶白是個好丈夫,他也不肯辜負你的,我自然舍不得叫他夾在我們兩個中間為難。隻要你身家清白入得老太太的眼,我和你姐妹相稱最好不過。憶白陪了你兩天了,今天叫他陪我說說話,你沒有意見吧?”她趁著顏如玉發愣的機會,把俞憶白拉上樓。
  二樓東間的房門“乒”的一聲被關上,顏如玉才反應過來,追到人家屋裏搶男人的事她自是不屑做,悶悶的回到西套間沒有看見兒子,卻是驚出一身冷汗來,連忙上三樓敲開芳芸的房門問她:“謹誠呢?”
  芳芸想了一想,道:“散了的時候我們去老太太那邊站了一會。爹爹沒有去四叔家接他?”
  顏如玉冷笑一聲道:“他是你親弟弟,你不去接誰去接?”

9、太太經

  芳芸笑道:“姨娘這話是和我爹賭氣呢,還是和我們太太過不去?我親弟弟還在太太肚子裏呢,哪裏又有親弟弟?俞家又不是四代單傳隻有謹誠一個孫子,姨娘,我勸你消停些,不要有事沒事都和我鬧。”說完用力關上房門。
  顏如玉對著緊閉的房門站了好一會才冷笑著下樓,叫門房的聽差陪她去十四號四老爺家接謹誠。聽差的怕她又帶著小少爺跑了,哪裏敢去,怎麽說都隻有一句“三老爺不發話,我們不敢開門的。”
  顏如玉急的要死,生怕俞家又像上一回那樣把謹誠扣住,隻得上樓去敲胡婉芳的房門。
  婉芳開了門見是她,紅著臉把睡衣拉緊了些,扭頭道:“憶白,她來找你。”
  顏如玉一把推開她,衝進房裏問俞憶白:“謹誠呢?”
  俞憶白有些茫然的看向婉芳:“謹誠沒有跟你們一起回來?”
  婉芳立刻搖電話到十四號去,說了兩句放下聽筒,笑道:“四嬸送謹誠過來,我下去接一下罷。”也不理顏如玉,徑直下樓。
  俞憶白瞪了顏如玉一眼,道:“你連電話都不曉得打?我正勸她呢,叫你這樣一攪,又壞了事。”
  顏如玉嗔道:“他們恨不得生吃了我,你叫我打電話去?你把兒子抱回我房間來。”咬著嘴唇在俞憶白胸口用力一戳,轉身回了自己臥室。
  四太太牽著謹誠的手滿麵堆笑送他回顏如玉的套間,又和顏如玉說了好一會的閑話。等顏如玉把她送走,俞憶白並沒有過來,東邊婉芳的房門也關的緊緊的。顏如玉狠狠盯了一眼她的房門,回去安頓謹誠上床,問他:“你到四太太家做什麽?他們可有欺負你?”
  謹誠搖頭道:“立誠和我拉勾做好朋友了,叫我和他一淘去上學。媽媽,我明天和立誠一起上學好不好?”
  “好,和他一淘去。媽媽明天帶你去百貨公司買文具。”顏如玉拿定主意明天還要拉俞憶白出門。橫豎老太太那裏翻了臉是不必去請安的。胡婉芳要在老太太跟前奉承,自然不能再來和她搶男人,她摟著兒子笑道:“我們和爸爸一淘去,再去你新學校轉轉。”
  謹誠歡喜起來,在媽媽臉上親了一下,突然又皺起眉頭對母親說:“芳姐今天凶我了呀,明天不要帶她出去逛。”
  “她——”顏如玉冷笑一聲,“她是個傻的,跟自己人不貼心,反倒跟外人要好。謹誠,我跟你講,俞家都是壞人。你上學時和立誠講講話就算了,回家不要和他們玩。他們背著爹爹和媽媽,要欺負你的。”
  謹誠張著疑惑的眼睛點點頭,停了一會又問:“他們要欺負我怎麽辦?”
  “那你就回來找爹爹。”顏如玉把兒子緊緊的摟在懷裏,笑道:“爹爹自然給你撐腰。你爹爹做了大官,俞家人都怕他。”
  謹誠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自然是媽媽說什麽信什麽,聽得顏如玉這樣說,隻當俞家他爹爹最大,歡歡喜喜睡著了。第二天早晨早飯還沒有開,四太太就帶著立誠過來,還帶來兩套全新的文具給芳芸和謹誠。
  芳芸披著頭發下來問過四太太好,四太太體貼的叫她回去梳頭,笑對顏如玉道:“ 孩子們上學早,禮拜天還想困個懶覺。老太太講請不請安倒無所謂,頂要緊要休息好。老太太叫從今天起謹誠就和我們立誠一起上學去,你和我一起去學校轉轉?”
  謹誠上學是正事,顏如玉雖然有心喊俞憶白同去,這半天也不見他下來,隻得答應下來,笑道:“我打電話去車行叫輛車,叫他們早飯後開來。”
  四太太笑道:“立誠昨天和我說要請謹誠吃得月樓的生煎包子的,我們出去吃早飯去。”顏如玉還要推辭,立誠和謹誠早手拉著手走到鐵門外,爬到黃包車上衝她們兩個招手。
  四太太道:“走罷,莫叫孩子們等急了,回頭車夫還要回家載幾個大的上學呢。”顏如玉有心結交四太太,連忙上去拿了一個手袋下來,和四太太坐在一輛黃包車上走了。
  芳芸站在三樓的窗口看著兩輛黃包車載著顏如玉母子和四太太母子離開十二號,微笑下樓。走到二樓正好婉芳笑嘻嘻拉著俞憶白的手出門。
  芳芸含笑喊了聲:“爹,太太。”
  婉芳飛快的縮回手,漲紅著臉道:“你倒起的早。”
  俞憶白衝女兒點點頭,掃了一圈不見顏如玉母子,待要問女兒又怕婉芳惱了,走到餐廳拿起新聞紙慢慢看起來。
  婉芳坐到女主人位子上,喊聽差的倒咖啡,送早餐,和芳芸閑話。俞憶白吃了兩碗粥都不見顏如玉和兒子下來吃早飯,終於忍不住問芳芸:“你弟弟呢?”
  芳芸笑道:“我也才起來,叫吳媽去看看呀。”喚了聲吳媽。吳媽連忙上來回:“四太太一早來約顏姨奶奶送小少爺們上學去了,說是請顏姨奶奶吃早飯的。”
  俞憶白聽說如玉和四太太合得來,倒是很喜歡,點點頭對芳芸說:“你四嬸真真是個熱心腸。你們要和她多親近。”
  婉芳的臉色難看起來,芳芸連忙笑道:“嬸嬸們對我們都很體貼的。爹爹,你回來也有幾天了,今天要去衙門呀?”
  “現今不叫衙門了,要叫教育局。”俞憶白滿麵都是笑,對女兒說:“他們替我辦了一個歡迎會,倒是要去走走。”他轉過頭看向婉芳,“隻怕家眷們也要應酬的,回頭我開個名單叫聽差送回來,你和如玉都記記。”
  婉芳含笑應了,放下筷子對芳芸說:“你爹爹今天是頭一天上班,我們早些去請安罷。”拉著俞憶白忙忙的先去了。芳芸故意磨磨蹭蹭好大一會,候俞憶白出了門,才過去請安,出來就有老媽子請到大太太這邊來。
  大太太和二太、婉芳,五太太都在一處吃茶閑聊。芳芸一一請過安,笑道:“怎麽不見姐姐妹妹們?”
  大太太笑道:“她們都在學堂呢。喊你來是有些規矩要說給你聽。”看了妯娌數眼,幾位俞太太都點點頭,她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道:“昨天老太太說了,你和婉芳從這個月起開月錢。我們俞家的規矩是這樣子的:少爺小姐們一個月有十塊錢零花,每個月到了日子帳房自然送過去。太太一年四季十六套衣裳,小姐們是八套。這是公中的。我們五房的日常開銷呢……”她一條一條數給芳芸聽:
  第一,各房日常家用各自有一本小帳,公帳上不管柴米油鹽的閑事,隻每個月支給三百塊錢。
  第二,各房黃包車還是汽車都是自備,要實惠就是黃包車,要體麵或是臨時租車或是買車,公帳上不再出錢的。
  第三,俞家親戚朋友的禮來禮往,從帳房走的公帳回禮,不走帳房的,公帳也不管回禮。
  芳芸一邊聽,一邊在心裏就把俞家的開銷算出來了,五房再加老太太,一個月總要兩千塊的家用,再加上一千塊錢的月錢和其他開銷,一年頂少也要四萬塊錢。看著總數雖然不小,叫這三條規矩一分,各房都花不了大錢的。要是節省著過日子自然是夠用的。
  若是要撐場麵,大請客還要自房自己掏腰包。然俞家還有誰要自己掏腰請請客充場麵?大伯管著俞家的公司,應酬就是不走家裏的公帳,從公司出還是公帳。四叔管著俞家的兩個田莊,不過一年幾趟去鄉下走走。要請客,要充場麵的隻有才當官的俞憶白。這三條看著公平,其實卡的隻有她爹一個人。芳芸想通了關竅,看著婉芳隻是微笑。
  婉芳衝芳芸微微搖了搖頭,笑道:“老太太對我們芳芸真是沒的說,一口氣給你補了兩千塊錢的月錢。”
  大太太笑道:“她是打小沒親娘的孩子,又是這樣乖巧懂事,待你和顏姨娘都是真心實意。老太太不疼她疼哪個?回頭你陪她去匯豐銀行把錢存下來?”
  婉芳點點頭,笑道:“要的。我和芳芸就去帳房罷,”拉著芳芸的手出來,走在後園的小徑上,看前後無人,小聲和芳芸說:“俞家這個家規原來是卡幾位老姨奶奶的。你爹爹做了督學薪水不菲,這是有人眼紅呢。”
  芳芸扮了個鬼臉,“照著這三條,爹爹的薪水怕是不夠家用。”
  婉芳笑道:“在上海,每個月有三百塊錢家用也足夠了。橫豎我和你都是不花錢的。老太太還怕你手頭緊,給你兩千塊錢,對你真是體貼。”
  芳芸笑道:“隻補給我麽?爹爹沒有?”
  “你爹是有收入的,自然沒有。”婉芳自家陪嫁也有一萬塊錢的壓箱錢,還有兩塊地,並沒有把這兩千塊錢看在眼裏。高高興興帶著繼女去帳房支錢。
  芳芸握著裝有厚厚一迭鈔票的牛皮紙袋,很是無助的看著婉芳。婉芳笑道:“我也要去銀行存錢的,還是喊輛出租汽車來,再叫兩個聽差陪我們去罷。”
  芳芸笑道:“存在銀行裏也沒有多少利息,我那天聽你和嶽公子說買地說的有意思,想買地。”
  婉芳吃了一驚,把芳芸從上到下細細看過,停了許久笑道:“上海的地價沒有跌的,從來都是漲,倒是穩賺不陪的主意。不過尋哪個掮客倒要好好打聽。”
  芳芸笑道:“我這幾天看新聞紙,大略也看明白了些地價走向,不過兩三千錢塊,就是看錯了砸在手裏也還是塊地。”
  芳芸寧肯買地砸在手裏也不要存銀行,自然是看穿了老太太貼她兩千塊的用意,婉芳暗讚她機靈,突然想到自己的壓箱錢也當這樣處置方才不會得罪俞憶白,連忙真心實意對芳芸說:“你說的對極了,我也學你買地罷。橫豎家用是夠的。現在囤地的人也多了。”
  芳芸真要買地,悄悄托花旗銀行的亞當又妥當又保密,和婉芳說這個,原就是拉她和自己一路,見她這樣上道,自然喜歡,笑著道:“我錢少,也沒有想過這一二年賺,隻怕我看著好的地太太看不上。”她停了一停,道:“我看中的是一個垃圾場,一時半會是找不到下家的。”
  婉芳聽說她看中了垃圾場,好笑道:“我當你腦子好使呢,你一轉眼就泄了氣,垃圾場有什麽好買的。我不能由著你胡鬧,你爹爹曉得要罵我的。”
  芳芸笑道:“兩三千塊他老人家不放在心上,橫豎我是和太太你說過啦,我托上回那個洋鬼子去辦。就是我爹罵也連累不到太太的。”
  婉芳見她鐵了心要糟蹋錢,倒不好多勸她。這兩千塊錢是塊燒紅的炭,總要惹得顏如玉鬧起來,芳芸不當一回事胡亂花了,顏如玉鬧起來更是沒有臉,也是好事。是以她隻搖搖頭,笑道:“兩千塊也不過辦幾樣好點的首飾,你花了就花了罷,隻要你喜歡,老太太和你爹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給你。”
  回到家芳芸掛了一個電話,不過半個鍾頭,上回那個年輕洋鬼子就坐汽車來接她,婉芳不肯陪她胡鬧,叫一個聽差陪著九小姐去。她自己也覺得那一萬塊錢的款子壓在箱子裏和存在銀行都不保險,倒不如去買幾間房收租。不過這個事情不好瞞著大姐的,就去尋大太太。把芳芸拿那兩千塊去買垃圾場,自己想買房收租的打算通通和大太太說了。
  大太太按著妹子的額頭笑罵:“我正想和你說這個事呢,你倒自己悟出來了。芳芸這個孩子小小年紀,太太經怎麽就這樣通?”
  婉芳歎息道:“你是沒看到她手上寫子磨的繭子。我昨天問憶白,說她四書五經都是背的極熟的,琴棋書畫都懂一點。她一個在外國長大念寄宿學校的孩子,放了假回來還要學這些東西,可見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了。”
  大太太笑道:“小姐懂些琴棋書畫也是好事。顏氏小家子出身,不曉得什麽叫做捧殺。你莫要學她那樣待謹誠。那個孩子,你當他是心肝寶貝那樣慣。”
  婉芳低下頭,漲紅了臉不肯回話。大太太歎氣道:“後母難做。芳芸是大了,又是吃過顏氏苦頭的,所以肯和你好。謹誠麽,原來就叫顏氏慣壞了的,你真心管教他,他親娘自然是不樂意,就是旁人看著也覺得你是當他眼中釘。倒不如百依百順慣著,又不是你親生的,將來如何和你不相幹的。”
  婉芳許久才抬頭道:“那娘慣四哥五哥他們也是這樣?”
  大太太冷笑道:“你說呢?二娘得勢的時候八麵威風你是沒有經曆過。如今你看是立夫有出息還是你四哥五哥有出息?這年頭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男人原是靠不住的,我們女人要享福隻能靠兒子了。”
  婉芳想通了,搖頭笑笑,道:“原來是這樣。這麽說來,五嬸說話總紮人,倒是個直腸子了?”
  大太太笑道:“可不是。顏如玉原來姓丘的事就是她說的。你是從哪裏曉昨的?”
  婉芳不好意思提是嶽公子說的,含糊道:“芳芸曉得一些的,隻說她原來姓丘,出身不大體麵,旁的也沒多說。”
  大太太笑道:“也隻瞞著老三一個人罷了,你千萬忍住了不要和老三說。他要扶顏氏做平妻,自然要去打聽。丘家麽,不認還好,要是認了。”她高高興興拍手說:“等著看大笑話吧。”
  婉芳再要問,大太太卻不肯說,帶著她出門去尋相熟的掮客看房子。
  且說顏如玉被四太太拉著在外麵逛了一天百貨公司,又接了謹誠回來,正好是吃下午茶的時間。婉芳和芳芸坐在小餐廳裏吃著茶談笑,看見顏如玉又是大包小包提回來,相視一笑。

10、天倫之樂

  芳芸和她怎麽就處的這樣好?顏如玉掃了她們一眼,帶著謹誠上樓去,留給小飯廳裏的人一個窈窕的背影。
  顏如玉生得真是美。新任俞太太雖然極不喜歡她,也不能不承認她當得起顏如玉這個名字,不由道:“她生的真好看。”
  芳芸笑道:“在美國我們家經常辦跳舞會,中西仕女濟濟一堂,沒有一個有顏姨娘生得好。”她頓了一頓,“可惜她不會堂堂正正走路。”
  十五歲的小女孩一本正經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是出人意料,婉芳吃驚的看了繼女一眼,笑道:“你才回國。不曉得我們這樣的人家,稀奇古怪的人多著呢。”
  芳芸笑了笑不說話,捧著一杯咖啡啜飲。婉芳得大太太這幾天的教育,曉得女人管家的重要性,自然不敢放鬆,喊聽差取帳本和自來水筆來,要寫家用帳。她擰開筆蓋半天都落不下一個字,突然問芳芸:“芳芸,家用帳怎麽寫?”
  芳芸好笑道:“太太,你都不曉得,我能曉得?”
  送點心上來的吳媽笑得合不攏嘴,插嘴道:“三太太不嫌吳媽多嘴,吳媽說說?”

  吳媽原來在老太太那裏做了七八年,俞家規矩是極熟的。婉芳就叫她搬個板凳來坐,把俞家舊規矩都說說。 
  吳媽哪裏敢坐,扶著桌沿笑道:“如今都是各房小家過日子。其實也沒什麽難的。老太太那裏也是三百塊錢一個月,正好一天十塊錢。二太太管著老太太那邊的帳,一天存五塊錢花五塊錢,一塊錢買米麵油這些,兩塊錢買菜,還有兩塊錢是雜費使用。存的那五塊錢,留著請大客、買燕窩雪蛤、過年使用。”
  婉芳記了幾筆,有些苦惱的放下自來水筆,“這麽用,三百塊錢就不多了。你們的工錢呢?”
  吳媽道:“我們的工錢是從公帳上走,年節打賞都是老太太的。老太太待我們極厚的,三太太不消操心這個。”
  “吳媽,你把我們家幾個聽差的工錢和節賞的規矩都說說。”芳芸突然笑著問了一句。
  吳媽笑道:“我們的工錢,高的也不過十五塊錢一個月,低的六塊。像廚房打雜的小蘭,就是六塊錢一個月。小婦人是十二塊。跟老爺出門的阿根是十五塊,阿德是十四塊,別個都是十塊錢一個月。節賞都是老太太那邊開單子的,又多又雜小婦人也記不住。九小姐若是好奇,去帳房討帳來看就是。”
  三房現用著四個聽差,就是四十九塊,三個老媽子一個廚娘一個打雜就是四十八塊。一個月光傭人就要開一百塊的工錢。偏又沒有一個是自己人,個個都不像省油的燈。芳芸就先笑了,道:“吳媽說的就很清楚,真真不愧是我們俞家的老人。”
  婉芳在心算過帳,也笑道:“不得了了,越算錢越不夠用。兩塊錢能吃些什麽。”
  吳媽笑道:“可不是,大太太和四太太總嚷著不夠用,每個月總要自己貼些進去。”她看芳芸笑盈盈的看著她,有些怕她問別的,站起來道:“後麵包包子呢,我去幫忙去。三太太一時想起什麽來,隻管問我。”
  吳媽走了,廳裏就隻有她們兩個,芳芸吐舌道:“我問問打賞,也不過是拿舊例比著備辦過節給她們的賞錢,就拿老太太來壓我,好心沒好報。”
  婉芳笑道:“難為你想的這樣周全。不過我們家用的人雖多,並沒有哪一個是專給你用的,賞不賞都沒什麽要緊。她們要賺,打牌、買東西、買菜上都有的賺。”說完皺著眉道:“不過我們家用的人實在多了些,你覺得呢?”
  芳芸壓低聲道:“爹爹有意全換了。”
  這幾個人都打發了找新人自然是好事,找什麽樣的人是頂要緊的。婉芳想了許久,覺得管家的大小事還是都要和丈夫商量才好行,就按下不提,把帳本收起來笑道:“哪裏是叫人管家了,不過就是個分帳房。”
  芳芸點頭笑道:“然。不夠還要倒貼的。”
  俞憶白滿麵春風從外麵回來,笑問:“什麽要我們九小姐倒貼了?”
  芳芸連忙站起來拉爹爹的胳膊,撒著嬌把老太太讓胡婉芳管事的事說了,又說一個月隻有三百塊的開銷不夠用。
  胡婉芳端著一杯熱茶遞過來,熱氣後麵的眼睛明亮而且溫柔。對著新太太的笑臉俞憶白也說不出叫顏如玉管家的話來,接過茶吃了幾口。芳芸又送上他喜歡吃的點心,問他:“爹爹,第一天上班可有什麽好玩的事?”
  俞憶白嗬嗬笑道:“上班哪有什麽好玩的。要建新大學,現在忙的很,忙的很。我正想著要添輛汽車,雇個車夫的。”
  婉芳皺起了眉頭想說話,芳芸衝她使了個眼色,笑道:“女兒今天還和太太說,出門臨時租車好劃不來。”
  婉芳笑道:“我怕你坐不慣黃包車,你倒先想著省錢了。”
  “這不是太太管家嘛。替太太省錢,人家多貼心哪。”芳芸笑嘻嘻從後背摟著婉芳,跟個小狗似的蹭她:“太太對我好,我也要對太太好。”
  婉芳很是受用,一邊拍繼女的胳膊,一邊含笑看向俞憶白道:“憶白,老太太叫我管家,我也是初學,要是哪裏管的不好委屈了孩子們,你千萬跟我講。”
  俞憶白不由自主點點頭,笑道:“你這樣疼謹誠和芳芸,也不是會叫孩子們吃苦的人。”
  顏如玉見不得芳芸和新太太親熱,在樓上坐了一會,聽見鐵門響時在窗邊看了看,看見俞憶白回家,隻說他一定上來看兒子。誰想等了這樣大一會都不見他上來,分明是叫婉芳絆住了。她想了一想,吩咐謹誠:“你爹爹回來了,你不是說今天的課功不太會?拿你的書去問他去。”
  謹誠拿著書先下樓。她在屋裏轉了一會,不見兒子和俞憶白上來,連忙補了妝下樓。
  俞憶白正把兒子抱在懷裏坐在餐桌邊,胡婉芳攤著書本坐在左邊給謹誠說功課,聲音輕快溫柔。芳芸坐在他們對麵,歪著頭趴在桌上,含笑看著父親和弟弟。俞憶白更是滿麵笑容,看向婉芳的眼睛裏盛滿柔情蜜意。
  顏如玉站在樓梯的拐角處,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暖融融的天倫圖。她不由呆住了。
  謹誠聞到母親常用的香水味,從父親膝上跳下來道:“媽媽。”
  顏如玉忍住滿腹辛酸,姍姍下樓,笑道:“謹誠,你都明白了?”
  謹誠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婉芳,點點頭。俞憶白把兒子摟在懷裏,笑道:“我今天才曉得婉芳是淞滬女子師範的高材生,教教初小還是沒問題的。”
  婉芳嗔道:“憶白,我沒有教過書,都是瞎教的。謹誠的功課,還是要請個家庭教師來教教的好。”
  顏如玉走到俞憶白另一邊坐下,被“家庭教師”這個詞敲了一悶棍,原先要說的話都說不出來。瞟了一眼芳芸,想挑她剛才沒有站起來的錯,想到才為著謹誠沒有在胡婉芳麵前站起來鬧過一場,又閉了嘴。
  芳芸取了咖啡壺倒了一杯咖啡,體貼的加了奶和糖,笑眯眯送到顏如玉麵前,笑道:“姨娘吃咖啡。”
  顏如玉的笑容僵住了,惱道:“你喊我什麽?”旋即反應過來,委委屈屈看向俞憶白,道:“今天逛街,我給芳芸買了兩塊料子的,我去拿來。”快走了幾步,扶著樓梯慢吞吞上去,要等俞憶白來追。
  俞憶白正瞪女兒。芳芸低下頭之前衝婉芳笑了一笑。俞憶白側過頭看婉芳。婉芳低著頭正替謹誠解習題,一縷頭發散落在耳邊,她伸手去掠,胳膊輕輕擦過俞憶白的膀子。
  俞憶白自己也是庶出,怎麽不懂女兒心思?他看女兒這般會看人眼色行事,想到少年時的舊事也自心酸,站起來把兒子放到板凳,對芳芸使了個眼色,就先走到外麵去。芳芸不聲不響跟了出去,站在牆邊掐牆上幹枯發黃的青苔。
  “芳芸,是不是你大伯娘她們欺負你了?”俞憶白咳了兩聲,道:“有什麽話跟爹爹講,不要悶在心裏。”
  芳芸搖搖頭,笑道:“大伯娘她們都對我好,隻是老太太……爹爹,我曉得的,其實我們才是一家人,是不是?”
  誰和他俞憶白才是一家人?芳芸,謹誠,還有如玉。俞憶白握著的拳頭微微發抖,他扭頭看向客廳後的小飯廳,胡婉芳正好抬頭,和他隔著客廳遙遙相望,微微一笑又低下頭去。這一笑教俞憶白的心軟了許多,他歎了一口氣,道:“不是她麽?”
  芳芸走過來挽著父親的胳膊,把頭靠在他的肘彎裏,小聲道:“太太待我極好的。爹爹,太太今天都被老太太罵哭了呢。”
  俞憶白道:“她也不容易,所幸她和你還相得。你多勸著她些,如玉她……到底是你兄弟的母親。”
  芳芸輕輕嗯了一聲,很是為難看了門房一眼。俞憶白恍然大悟。芳芸貼著爹爹的胳膊,小聲道:“爹爹,我想去中西女中上學。”
  “去學校也好。”俞憶白此時疼極了女兒。眼下家裏也是一團糟,女兒夾在中間實難做人。雖然俞家的規矩是小姐們都在家學,可是他都做了督學,把自家女兒送到學校,正是開創教育新風氣的表率。這是一箭雙雕的好法子,俞憶白讚許的看了一眼女兒,笑道:“爹爹明天就親自去中西女中。”
  “爹爹帶我一起去好不好?”芳芸歡喜的蹦起來,搖著父親的手撒嬌,“爹爹答應啦。”
  芳芸回到上海倒有了幾分小時候的嬌柔憨樣子,俞憶白微笑點頭。芳芸丟開他的手衝進客廳,笑著喊道:“太太,爹爹答應送我上學了。”
  “太好了。”婉芳按著她的兩隻胳膊笑道:“家學裏那個老冬烘乏味的很,你一定不會習慣的。好好念書,考大學,再留洋,出去轉一圈,帶個好女婿回來,多好!”
  “太太!”芳芸跺腳,推婉芳。婉芳咯咯笑著道:“我說的哪一句錯了?”
  謹誠看著她們兩個這樣鬧,丟了筆歪著頭問:“我們不是才留洋回來麽?”
  婉芳笑道:“考到公費留洋就好比是前清中舉,很風光的。”
  “那算什麽。”謹誠道:“留洋的那些學生回國能當督學?我爹爹頂頂了不起了,學堂裏的留過洋的先生都怕他。”
  “胡說,先生怕我做什麽?”俞憶白走進來,板著的臉孔露著三分怒氣,藏著七分得意。他摸了摸兒子的頭,道:“好好念書。大家曉得你爹爹是督學,你可以不能在學堂丟爹爹的臉。”
  芳芸衝謹誠做了個鬼臉,笑道:“弟弟,我們比一比,看哪個在學堂得的第一多,你敢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比就比。”謹誠抓著俞憶白的手道:“爹爹替我們做裁判!”
  “好,到了期末考試,你們哪個得的第一多,就叫你們的爹爹就給發獎品,好不好?”婉芳笑嘻嘻拍拍芳芸,道:“我要去廚房瞧瞧,你去不去?”就把芳芸拉走。
  謹誠新和立誠交了朋友,做完了功課吵著要去尋立誠耍。俞憶白叫個聽差送他到十四號去。待人都走了,他才想到還要安撫顏如玉,連忙上樓,敲西套間的門,喚:“如玉,謹誠去四弟家尋立誠去了。”
  顏如玉紅著眼圈打開門,撲進俞憶白的懷裏,泣道:“憶白,我好傷心。”
  俞憶白方才在樓下如坐春風,上了一層樓見如玉這樣就有些不暢快,拍著她的背道:“我曉得你委屈。隻是家裏用的都是老太太的人,你也曉得的,有個風吹草動老太太馬上就曉得了。芳芸不必說了,在美國從來都和你是和和氣氣的,她喊你姨娘,實在是夾在老太太和大太太她們中間太為難。你一向心疼她,怎麽就想不通呢?”
  顏如玉氣得肝疼,擰著眉說不起話來。她走到床邊撿出兩隻盒子來,氣哄哄甩到俞憶白懷裏,道:“我待你女兒哪裏不好了?逛街都不忘替她買東西。她偏給我沒臉,當著你的新太太喊我姨娘!”說著,眼淚就撲撲朝下掉。
  俞憶白道:“你也不能隻圖你臉上好看,叫芳芸在老太太麵前難做。大家都看老太太臉色做人的,你不和她們打交道,就叫芳芸吃虧?”
  “老太太?哼!憶白,”顏如玉冷笑道:“老太太和俞家是怎麽對你的?現在你倒想著討老太太的好起來?”
  “如玉!”俞憶白捧著她的臉,道:“為著我自己,我自然是不屑和他們打交道,可是謹誠呢?他多幾個兄弟,多幾個親戚故舊幫著,不好麽?”
  顏如玉的頭慢慢低下去,良久,泣道:“可是我不服氣,從前他們那樣作賤你,一轉頭你發達了……”
  “從前是從前,如今我做了官,他們都要奉承我的。俞家的東西,我要叫他們一點一點都還給我。”俞憶白笑嘻嘻從懷裏掏出一隻折起的信封,“這是大哥給我們謹誠的,你收起來。莫叫婉芳她們曉得了。”
  顏如玉扭過去,背對著憶白道:“不要!”
  憶白道:“你不要我就還回去了,真的不要?”
  顏如玉搶過信封作勢要撕,見俞憶白不來攔,咬著牙笑道:“我就看看這是什麽。”掏出來看,飛快的看了一眼,卻是一張地契。顏如玉吃了一驚,喊出聲來,“哎呀,你大哥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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