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以和為貴
“他說是給謹誠的見麵禮。不過怕大嫂和他鬧,所以要背著人給。”俞憶白冷笑著彈了一下那張輕飄飄的紙,道:“都過到謹誠名下了,你替孩子收著罷。”
顏如玉從箱子裏翻出一隻小皮匣,打開放房契。俞憶白順手取了一卷鈔票,“我拿一千塊買汽車。”
顏如玉瞟了他一眼,道:“俞家連輛汽車都不給你用?”
俞憶白就把俞家的家規說給她聽,末了道:“老太太雖然卡的是緊了些,倒也守住了財。大手大腳花光了,孫子們分家時就要哭了。”
提到分家,顏如玉就定著眼睛看他,似笑非笑,“隻怕分家你沒有份的。”
俞憶白從鼻子笑了一聲,道:“從前把我推到美國去,他們打的就是不分我家產的主意。如今我做了官,又娶了大嫂的娘家妹子,又在家裏住著,他們試試看不分?”提到婉芳俞憶白的口氣軟了下來,婉轉勸顏如玉:“婉芳呢,我娶她的好處你也看得到。你又何必跟她爭那個虛名。”
顏如玉轉過背抹眼淚。俞憶白從背後摟過去,正好手搭在她的小肚子上,揩上一把又香又軟又滑。顏如玉叫他摸得心裏癢癢的,扭得幾扭,兩個齊齊倒在床上。顏如玉不肯被壓在底下,翻起來騎在俞憶白腰上,嗔道:“你心裏隻許有我,不許有她!”
俞憶白笑道:“我的心裏隻有你,裝不下別人了。好如玉,你輕些。”
顏如玉惡狠狠的撲上去含住他的嘴唇,好像餓了三天的人見到美味可口的食物,一副要把他吃下肚子去的樣子。俞憶白被她啃的氣喘籲籲,忍不住去拉她的衣服。
突然吳媽在外麵乒乒敲門,喊道:“三老爺,顏姨娘,開飯了。”敲了半天不見開門,才沒了聲音。
叫她這樣一攪,剛才繃緊的兩個人都鬆了下來。顏如玉從俞憶白身上爬下,整著衣服道:“你們家吳媽真是好眼力。”
俞憶白躺在床上不想動,長長吐了一口氣道:“傭人們的工錢都是公帳上開,打發了一個吳媽容易,後來的還不是老太太的人?”
顏如玉梳了好一會頭,才笑道:“原來俞家這一群老爺少爺,都在老太太手裏攥著呢。”
“沒有幾年啦!”俞憶白笑的快活極了,指著十五號的方向道:“我們俞家五太太吃大煙的,帶著老太太都吃上了。如今滇省不安靜,老四買不到好滇煙,昨天才吃了老太太一個軟釘子。”
“那可是親娘,你們老四也下得了手!”顏如玉冷笑幾聲,道:“你們俞家,就沒有一個有良心的。”
俞憶白道:“老太太從來最有主意,是第一個不聽勸的。你不和老太太打交道最好不過。這裏還有多少錢?”他站起來在床上摸到鈔票,掏出皮夾放進去,指著小皮匣問顏如玉。
如玉笑道:“一共三萬八千塊,我兌了五百塊零花,你拿走一千,還有三萬六千五百塊。”
俞憶白想了想,道:“明天我們存到外國銀行。擱在家裏不保險的。”
“都存?”顏如玉把盒子抱在懷裏,一副人家搶了她糖果的小孩神情,“昨天四太太帶我去證券交易所玩,我開了一個戶頭,我要拿兩千炒股玩。”
“你一出手就是兩千美金,不怕四太太吃了你?”俞憶白笑道:“聽我一句勸,股票這種東西不要沾,搞不好要出人命的。你閑了去逛逛百貨公司,看看電影吃吃咖啡。這幾萬塊錢夠你零花一輩子了。”
“謹誠呢?”顏如玉把皮匣擲到床上,圈著俞憶白的脖子吐氣如蘭,“你的新太太不要給你生兒育女?我替謹誠存點私房錢不好?”
“好,你存。兩千不夠,三千好不好?”俞憶白從皮匣裏取出一紮三千塊的鈔票給她,吩咐她:“給我們兒子做私房。不許你炒股票打麻將。”
顏如玉看他的意思是要把匣子拿走,決意拿他一拿,懶洋洋把錢丟到床上,笑道:“謝三老爺的賞。”走到衣櫃邊取衣服。
俞憶白早有心拿皮匣走,趁她不注意,把皮匣拿在手裏開門出來。門一關,顏如玉就回身找皮匣,床上床下都翻了一遍都沒翻到,她握著那卷鈔票發了好一會呆,才把鈔票藏好出來。正好看見芳芸跑著上三樓,芳芸上去,她下去,兩個擦肩而過,都對對方視而不見。
那隻小皮匣裏除去三四萬美金的現款,還有已經作廢了的孔氏行洋股權證明和五萬塊的存折。俞憶白自己的私章和芳芸、謹誠的出生證明。別的姑且不論,作廢的股權和存折卻是要處理掉的。俞憶白拿著小匣上了三樓到女兒房間,按鈴叫聽差的把九小姐喊上來。
芳芸上來掩了門,俞憶白就把證明和存折給她看,劃了根火柴燒掉,笑道:“留著也是個麻煩事,燒掉罷。”
芳芸低著頭說不出話來,眼淚隻在眼圈裏打轉。
俞憶白看著火光一點點變小,最後幾片紙縮成一團黑灰,歎氣道:“你母親怨我,我也曉得。可是我是男人,已是做錯了事,總要對她們母子負責任。謹誠和你是親姐弟,你們要相親相愛,將來你出嫁了,娘家也有人替你撐腰的。”
芳芸點點頭,抱著俞憶白的胳膊,輕輕哭起來。俞憶白摟著女兒,回想初見月宜時,十八歲的月宜騎在一匹駿馬上,居高臨下看著他時又驕傲又頑皮的神情,也落下淚來,道:“看你和如玉還有婉芳都處的這樣好,爹爹很喜歡。”他取出手帕替女兒揩掉眼淚,把小匣交給她,道:“明天早上帶著你的東西和這個小匣,爹爹帶你到銀行租個保險櫃存起來。家裏都是老太太的人,難保不翻你的箱子,翻出什麽來隻怕他們的話就難聽了。”
芳芸點頭,又搖頭,道:“我的東西都存好了。爹爹,這幾萬塊錢都要存起來?”
俞憶白笑道:“這幾萬塊是壓箱底的保命錢,越少人曉得越好。爹爹一個月有六七百塊錢的薪水,家用是足夠了。”
芳芸遲疑了一下,道:“爹爹,其實現在買地皮是穩賺不賠的。不如買幾塊地放著。”
俞憶白吃驚的看著女兒,愣了一下笑了,道:“要投資也不是不可以,隻是總要瞞著人才好,我動一動,大家都曉得了,怎麽好?”
芳芸低著頭道:“老太太補我的兩千塊月錢,我又補了點錢,在法國租界那邊買了一個大垃圾場。那邊上還有幾塊垃圾場,很便宜的,不如爹爹買下來放著。如今上海的房子一天一天多起來,地總是不夠用的。爹爹你忘了大世界那塊地,十來年前不也是垃圾場嗎?”
俞憶白想想女兒說的極有道理,得意的笑道:“這個法子倒是蠻好。幾千塊也不多,留十幾二十年也不跌價,當存銀行了。不過你小小人兒自己做不得這個事,哪個替你辦的?”
“大姨父家那個叫亞當的侄子,在花旗銀行,新近做了大班。”芳芸把買地的事一五一十交待給父親聽。俞憶白也曉得亞當可靠,就依了女兒打算提出五千塊來托亞當買地。
晚飯時,一家五口人各懷心思。顏如玉揣著三千塊的美金,也不好計較婉芳占了她的位子,婉芳忙著替俞憶白父子三人布菜,一餐飯風平浪靜過去。吃過了晚飯俞憶白帶著芳芸到書房裏說話。婉芳對著顏如玉一笑,起身回自己房間。
顏如玉生怕俞憶白把皮匣交給胡婉芳,一直把她盯的牢牢的。見她回房趕緊扯著兒子回房,叫謹誠自己玩,她隻站在門邊,貼著門縫看對麵動靜。
芳芸在書房裏給亞當打電話,俞憶白再不濟也是個督學,又是舊家族的子弟,亞當就是不看芳芸的麵子也要奉承的,一說就準。他們父女兩個悄悄就把買地的事敲定,俞憶白索性托亞當買車。正好亞當的朋友裏有一個比利時的醫生要回國,有輛八成新的澳斯汀要出脫。亞當替俞憶白說項,出價一千五百塊錢,連他的司機一起接手。這個價錢算得實惠,那邊要求折成美金支付,俞憶白連兌換手續都省了。
卻說顏如玉盯了許久門縫,先見芳芸笑容滿麵上樓,又見俞憶白兩手空空下來去敲胡婉芳的門,她本是要喊,轉念一想他是空著手去的,東西必定還在書房。隻要不給胡婉芳,還在他手裏,自然有的是法子要出來。這會子去拉他倒顯得自己求著他了,倒不如不理。顏如玉放下心,去浴室放水給謹誠洗澡不提。
俞憶白在婉芳屋裏坐了一會,婉芳無可無不可,捧著一本雜誌自顧自看,偶然抬頭看見俞憶白閑的發慌的樣子,笑道:“我也不是那不讓人的人,何況她還比我先來。她既能容得下我,我還能容不下她?你別轉了,去她那裏罷。”
她說的這樣大方,俞憶白反而不好意思起來,笑道:“你把她看成什麽人了?隻許你賢惠不成?”摟著婉芳要一起去洗澡。
婉芳羞紅了臉推他,推來推去推成一團,到底一起洗了澡,兩個穿著睡衣窩在床上說話。婉芳就把管家的事情一條一縷說給俞憶白聽,軟語問他要怎麽做。
從前孔月宜管家,是自己一概不管全推給管家。後來顏如玉管家,是事事體貼周到不消俞憶白操心。這一回十九歲的婉芳小鳥依人,吱吱喳喳和他商量這一塊錢怎麽用,那一塊錢怎麽用,斤斤計較得可愛。俞憶白覺得她一片赤子之心隻曉得為他打算,很是感激。嬌妻可親可愛,自然不能叫她管家貼錢,遂道:“三百塊錢一個月哪裏夠,我每個月的薪水也有六百來塊,我留三百塊應急,每個月給你三百家用好不好?”
婉芳搖頭道:“不要。你的薪水存起來。芳芸要上中西女中,一學期總要四五百塊錢,還有謹誠,學堂裏開銷也不少的。你又不像大伯和四叔,他們不拘哪裏都能擠上幾百上千塊。”
俞憶白微微皺眉,道:“連你都曉得了。”
婉芳笑道:“大伯在外麵有小公館,四叔養著一個舞女,開銷都是家裏的好幾倍,也不過瞞著老太太罷了。不過分了家我大姐和四嬸要更吃虧,所以總忍著。”
“怎麽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體!”俞憶白惱恨的扯了一把被子,恨恨的說。
“憶白,我們家的事還沒有按平呢。”婉芳偎在他的懷裏,微笑道:“顏姐姐原來姓丘,怎麽又改了姓顏?”
12.紅塵
俞憶白拍拍小嬌妻的背,笑道:“各人總有各人的難處……”
婉芳話一出口就已後悔,得俞憶白這一句連忙接口,“憶白,我的難處你曉不曉得?”
“曉得,怎麽會不曉得?”俞憶白的手已經滑進了婉芳的衣內,觸手一處滑膩。婉芳嚶嚀一聲,嬌羞的埋進他的懷裏。俞憶白停了一會,輕輕按住她的胸,憐惜的道:“婉芳,別擔心,有我呢,你安安心心做我的太太。”
婉芳在他身下顫抖。年輕女孩子的身體微微發涼,帶著初開的薔薇氣味,把俞憶白帶回二十歲那個初夏的晚上。
那一天是比他大幾天的二哥的大喜日子。他站在高牆的這一邊屏聲靜氣,偷聽兄弟姐妹們鬧洞房。他們在晚風中嘻嘻哈哈,熱鬧非凡。他隻得一牆粉白的薔薇做伴,陣陣香氣熏得他壓不住心底的欲望,期待著俞家替他結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
薔薇都凋謝的時候,他沒有等到自己的妻子,等來的是頂替二哥出洋坐冷板凳……
“憶白。”婉芳伸手捧著他的臉,在溫柔的薔薇香氣中輕聲喚他,“我也曉得你的難處,我會好好待謹誠和芳芸,也會待她好。”
她和他門戶相當,又賢良淑德。從前他渴求的一切,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兒女成雙,都有了。就連俞老太太,也不能不把他當俞家兒子了。俞憶白回過神來,尋著婉芳的脖頸處親了一口,一雙手卻不住下滑,惹得婉芳喘息不止。
俞憶白不隻在新太太房裏芙蓉帳裏春宵短,還是顏姨娘的秋閨夢裏人。
顏如玉把兒子哄睡著了,披著大衣站在陽台上吸煙。東頭胡氏房裏的燈早熄掉了,隔著厚厚的天鵝絨看不見裏麵的動靜。三樓芳芸的窗口還有光亮,少女清秀的影子在窗邊晃來晃去。顏如玉狠狠吸了一口煙,抱著胳膊冷笑起來。
芳芸要拉窗簾,正好看見二樓西邊陽台上香煙頭的明明滅滅的紅點, 不由輕蔑一笑,“嘩”的一聲用力把窗簾拉上,再一次把父親給她的小皮匣放到書桌邊,細細的翻看起來。
裏麵有一張寫著謹誠名字的上海房契,芳芸看日子好像是這幾天,想了一想,就把地址抄下來,折成小卷藏在衣服的暗袋裏。
第二天早上極早,立誠又來約謹誠一淘上學。顏如玉不放心跟著去了。顏憶白在餐桌上看見沒有顏如玉,問得是送謹誠上學去了,越發定了買車的心思,對婉芳道:“我今天帶芳芸去中西女中,老太太那裏還要煩你遮著點,就說芳芸有點小感冒,怕把病氣過給老太太,我一早帶她去瞧大夫了。”
婉芳微笑點頭,道:“回來時記得買點藥。”掉過頭麵向芳芸笑道:“倩芸和麗芸她們幾個曉得,都要眼紅你呢。”
芳芸低著頭笑道:“住校她們怕是不習慣。”幾口喝完了咖啡就跑上去,過了一會換了一身西式衣服,提著一個手提袋下來。恰好聽差的進來稟報汽車來了。俞憶白朝婷婷玉立的女兒伸出胳膊,挽著芳芸對婉芳點點頭。芳芸側頭嫣然一笑,道:“太太,我一定考得上的。”
婉芳送他們到鐵門下,目送汽車出了櫻桃巷,才慢慢走到十五號去。
芳芸爬在車座上看著婉芳走向十五號,突然道:“隻怕老太太曉得了跟太太過不去的。”
俞憶白笑著拍拍女兒的胳膊,叫她坐好,“你以為我們在家說的話傳不到老太太耳朵裏?”他滿意的看著前排坐著的阿德微微打了一個抖,笑道:“她到底先是我的太太,才是老太太的兒媳婦。芳芸,你不曉得在中國,女人離了丈夫兒子,就什麽都不是了。”
芳芸小聲道:“為了我上學叫太太受褒貶,我心裏過意不去,不然我還在家學吧。”
俞憶白笑道:“傻孩子,去學校多交幾個朋友,與你有好處。天天在家悶著,沒病也要悶出病來。”
芳芸抱著俞憶白的胳膊,撒嬌道:“爹爹真好。”
俞憶白笑容滿麵斥道:“像什麽話,這樣大了還撒嬌。”拿手杖敲了敲前麵的後背,對阿德說:“前麵路口你先下去,到部裏說我晚兩個鍾頭過去。”
打發了阿德,俞憶白叫車夫開到花旗銀行。亞當把他們父女接了進去,留芳芸在他的大寫字間看報,帶著俞憶白去辦手續。
俞憶白把買地的款子交割明白,付了車款,剩下的錢自然存在花旗銀行,亞當極是體貼的送了一格保險箱給俞憶白,俞憶白把貴重東西都存在保險箱裏,隻有那張房契和私章撿出來貼身藏好,兩個在彈子房吸煙閑談,等地主過來寫合同。
芳芸在亞當的寫字間裏看報,揀了一個連載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聽見有人敲門,隻當在家裏,清了清嗓子道:“吳媽,有什麽事?”
“芳芸妹子,巧啊。”推門進來的是嶽敏之,後麵跟著臉色有些蒼白的李書霖。李書霖看見芳芸眼睛一亮,眨眼間又黯了下去,沒精打彩的道:“九妹,誰帶你來的啊?”
芳芸站起來,含笑喊道:“霖哥,嶽大哥。我爹爹來有事,帶我來耍。”
嶽敏之道:“芳芸妹子喊書霖喊的這樣親熱,真真是一家人,叫我一個孤家寡人好生傷心。”
書霖揀了芳芸對麵的沙發坐下,笑道:“你還孤家寡人?”從口袋裏掏出香煙盒讓嶽敏之。嶽敏之擺擺手,笑道:“不吸了,你也少吸點罷。”
李書霖懶洋洋點著一根,吐著煙圈笑道:“又不是煙霞膏,不算什麽。”
芳芸低頭看報,嶽敏之走到她身邊的扶手上坐下,笑問:“看得這樣出神,是什麽?”
芳芸淡然道:“申報。”
嶽敏之被她冷淡的態度紮了一下,笑起來。李書霖突然道:“敏之,你少惹事。”
嶽敏之走回他身邊坐下,好笑道:“好,你妹妹,我不惹。”
芳芸雖然大方,臉上也浮現出一點淡紅來,低著頭看報,看來看去還是那幾行。
早晨的風從黃浦江吹過來,帶著一點點機油的氣味。芳芸覺得有些氣悶,翻過兩頁紙,正好翻出一張女校書的大相片,下麵還有某公某老寫的幾行律詩,字眼香豔無比。這些無人時看看還可,當著陌生人她隻好擲下,站起來走到酒櫃邊看亞當的藏酒。
嶽敏之瞟了一眼那張大像片,撫掌小聲笑道:“書霖,這不是立夫的知己?”
書霖瞟了一眼像片,無所謂道:“他的知己多了去。”把香煙按滅在煙灰缸裏,“席十一怎麽還沒把大班請來來,他是不想賺我們的傭金了麽?”
“這個席十一一向磨蹭。”嶽敏之皺著眉頭苦笑道:“他們再這麽著,說不得也換家銀行,我出去找找。”
他一出門,芳芸就覺得心頭一鬆,不知不覺吐了一口氣。李書霖聽見,笑道:“九妹,三叔來這裏做什麽?”
芳芸笑道:“來取錢吧,霖哥,你來做什麽?”
李書霖笑道:“上個月敏之打牌贏了塊地皮,這幾天他手頭有點緊要賣,賣給別人倒不如賣給我了。”
難道爹爹買的垃圾場是他的?可是他不是才纏著胡婉芳要買地?芳芸隻覺得右眼皮直跳,連忙笑道:“錢倒是小事,贏來是個好彩頭。霖哥,你又贏了幾塊地?”
書霖大笑起來,道:“不愧是俞家人,錢是小事。”停了一停,又道:“敏之是常輸少贏,輸的都是芝麻,隻要一贏,就贏隻駝駱。他贏了張家大世界那塊地皮,叫老子眼紅的要死。老子贏不到手,買下來!”
這個李書霖看著文文弱弱的,突然露出潑皮的一麵,倒是有趣。芳芸轉過背去盯著酒櫃偷笑。書霖見她如此,抓了抓頭皮,笑道:“莫跟你二伯娘說我賭錢的事。”
芳芸轉過身來,笑道:“霖哥吩咐我,自然不會講。不過呢,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想人不知,除非……”
書霖揮手道:“這世上多的是他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隻有他不知。”
“或者是假裝不知也說不定。”芳芸抿著嘴兒笑道:“霖哥,我們俞家的小姐們,是真有家規不許在外麵上學?”
書霖笑道:“還不是小姐們嬌氣,不肯吃苦去上學。老太太隻好請幾個先生在家教教。”
芳芸扮個鬼臉,道:“我可是在學堂上了好幾年學的,在家反倒不習慣。”
書霖沉吟了一會,道:“你還是上學好。”他看著芳芸笑道:“想去哪家?中西女中要考,規矩也嚴,倒不必碰他們的釘子。別家你霖哥都能替你設法。”
芳芸笑道:“霖哥忘了我爹是幹什麽的了?我還真要去中西女中碰一碰他們的釘子。”
書霖想起俞憶白是督學,也笑了,“你這個丫頭還真是倔,不要碰疼了回家哭鼻子。”
正說話間,嶽敏之滿麵春風推開門進來,後麵跟著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梳著光滑的大背頭,黑綢馬褂的口袋裏露著一截銀表鏈。芳芸猜這個人就是他們說的席十一,連忙端端正正衝人家行了個禮,笑道:“席先生。”
席十一愣了一下,看過李書霖又看嶽敏之。書霖笑道:“這是我俞家的九表妹。”
“九小姐,久仰久仰。”席十一是時沒轉過彎來,手伸到一半才縮回去。嶽敏之大笑道:“席老弟,我們九妹才從美國回來,你從哪裏久仰來的?”
芳芸看席十一鬧了個大紅臉,分明是個極老實的人,笑道:“我爹爹怎麽還不來?席先生,煩你叫個聽差去找一找,他和亞當先生在一起。”
席十一如蒙大赦,二話不說出去了。李書霖盯著芳芸但笑不語,嶽敏之湊到芳芸身邊,頗為不悅,“席先生是個老實人,別招惹他。”
芳芸看向嶽敏之,一雙眼睛好像兩丸養在水銀裏的黑水晶,明亮又清澈。她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一副不解世事的天真模樣。
嶽敏之被她盯了一會,突然扭過頭走到酒櫃邊看酒。芳芸含笑坐回沙發接著看報。過了好一會,嶽敏之才板著臉在她對麵坐定,點著一根煙慢慢抽著,不時瞟芳芸一眼。芳芸把報紙翻的嘩嘩響,一副看什麽都覺得很有趣的樣子。屋子裏彌漫著淡淡的煙草氣味。李書霖劃著火柴,也點了一根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好笑的看著嶽敏之。
過了一會亞當進來,笑道:“是我不好,叫伊莎貝拉等急了。你爹爹有事一時還脫不開身,我找個人陪你去百貨公司逛逛好不好?”一邊說話一邊對李書霖和嶽敏之兩個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兩位公子稍等,我馬上回來。”
芳芸擲下報紙挎住亞當伸出來的胳膊,笑道:“霖哥,嶽大哥,回見。”
李書霖站在窗口看著亞當替芳芸開車門,吐出一口煙圈笑道:“我家九妹的軟釘子味道怎麽樣?”
嶽敏之看著亞當親芳芸的手背,恨恨的道:“這個小丫頭真隻有十五歲?”
李書霖回想初見俞芳芸時,九小姐畏畏縮縮躲在一邊,好像菊花山上一朵頂不起眼的小黃花,不禁微笑起來。轉而想到那天初見顏如玉的驚豔,歎了一口氣把自己丟回沙發,沒精打采的說:“我們晚上鬧立夫去,他真是運氣,居然叫他找到生得那樣美的一對姐妹花。”
嶽敏之悶悶的道:“我真是想不通,那兩個小姑娘家裏也還過得去,怎麽肯讓二女共侍一人。”
李書霖冷笑道:“還不是為著立夫他們大哥在張大帥手下做事?更何況那對姐妹花也是要死要活要跟著他。說什麽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他冷冷的吐出一個煙圈,“明兒立夫結婚了,還不曉得怎麽鬧呢。所以咱們呀,趁著還沒鬧起來。看看姐妹花爭風吃醋,也是難得的美事。”
嶽敏之聳肩道:“又不是為我吃醋,我不去了。得了你這筆款子,趕著今天把負的債都還了得了。”
席十一敲門進來,眼睛在寫字間裏轉了一會,笑道:“亞當先生又走了?勞李公子和嶽公子久候,這次的款子數目不小,還是等他來了再辦手續好不好?”
嶽敏之點點頭。李書霖笑道:“老席,不是我說你,你自己家也有錢莊,為什麽還在這裏給人當聽差。”
“辦砸了差使不虧自己家的錢嘛。”席十一接過李書霖拋來的煙,笑道:“你家那位表小姐,和亞當先生很熟的樣子,你們家什麽時候跟他搭上關係了?”
李書霖搖頭道:“三房是才從美國回來的,想來從前在美國認得的吧。”
嶽敏之想了一想,道:“是親戚好像。不過是什麽親戚我就鬧不清了。洋人不分堂親表親,一概都是安可安娣……”因這裏是洋人的地盤,就住了口不再提,轉口笑道:“最近的股票你們看哪一隻不錯?”
李書霖和席十一都笑了,換了話題一起談股票。直到中午亞當才回來,李書霖和嶽敏之辦完款子的交割手續,約著席十一一起吃中飯,走到大門口,就見芳芸開著亞當的新汽車馳過外灘的大馬路,三個人俱是一愣。
13.真瘋相對
亞當聽說芳芸想去中西女中,親自陪著俞氏父女去見校長。起先那位洋人女校長還不肯答應插班,隻叫芳芸新學年前來報考。然亞當一再說情,新任督學俞憶白也再三懇切要求,又因芳芸受過洗同是教友,在美國念的也是名校,禮儀風度都好。校長也有惜才之意,再抽查了幾個問題芳芸也回答的極好,才鬆了口以轉校的名義讓她入學,還要叫她從美國學校補辦一個轉學手續過來。
上海副市長的三小姐幾個月前報考中西女中落榜,不得其門而入的故事在在上海流傳甚廣。出了校門亞當和俞憶白說起,俞憶白才曉得自己是冒失了,萬一此事不諧可是丟人,還好亞當替芳芸說項,芳芸自家又爭氣,到底是邁進了學校的大門。俞憶白極是感激亞當成全,待他客氣非常。亞當也是極力敷衍芳芸,自己沒有空,就喊新娶的中國太太唐氏陪芳芸去逛百貨公司。
俞憶白曉得孔家人辦事一向妥當,亞當既得孔家囑托照顧芳芸,辦事又這樣盡心盡力,自然放心讓女兒和他們交際,放心的坐著新買的汽車去部裏上班。
亞當新娶的太太唐珍妮才得十九歲,剪著時髦的短發,打扮極是摩登,和芳芸倒也說得上來話。芳芸見她自己駕駛一輛新福特,就有些躍躍欲試。唐珍妮二話不說就讓她來開。芳芸開著新車在外灘轉了數圈,把車停在亞當家的院子裏,笑道:“幾個月的風頭今天都出盡了。這要是傳到我們老太太耳朵裏,不曉得會怎麽樣呢。”
唐珍妮笑道:“看你也不是頭一回開汽車了,還怕人家說?”
芳芸笑道:“在美國也就是跟著我幾個表哥偷偷玩玩,我爹雖然曉得,擋不住我舅舅姨娘溺愛,也怎麽說我的。老太太那裏就隔了一層了,挨說簡直是一定的。”
唐珍妮翻了個白眼,笑道:“怕什麽。你們家老太太也要看俞督學的臉色做人的。不是我講話難聽,你們俞家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
芳芸笑道:“我不惱的,你講給我聽,我凡事也曉得些趨吉避禍,不好麽?”
唐珍妮本來就是個直爽性子,又因亞當再三囑托,曉得芳芸對亞當的前途有很大關係,自然是知無不言,因笑道:“說起來,我們還算是同鄉的。在錦屏鎮我家祖上算得金狗,你們俞家算是黃牛。”
芳芸好笑道:“這個我也聽我爹講過的,什麽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如今還有幾家照舊富貴?”
唐珍妮道:“四象還是照舊,金狗,有的長成黃牛,有的變成癩皮狗。”她從手袋裏掏出一匣香煙讓芳芸。芳芸擺了擺手,她自點燃一支吸起來,“你們家麽,連錦屏的老宅都賣了。辦實業,十年前是四個紡織廠,現在還剩了兩個,倒是大老爺和四老爺都在外麵置了小公館。”她咳了一聲笑道:“可是對不住,你還沒出閣,就和你說這個。”
芳芸笑道:“報上天天登的都是什麽?你不說我一樣曉得這些事體。好嫂子,你說俞家的公司和紡織廠是真虧的?”
“俞家沒有分家,虧不虧還不是在人心?”唐珍妮冷笑道:“不過上此行必有下彼效,就是不虧也架不住內鬼引來外賊。去年肯和你們俞家打交道的銀行錢莊隻有一兩家。今年托了令尊的福,才多了幾家肯幫襯的。”
芳芸笑道:“我閑了替家父算家用也嚇了一跳的,俞家五房居然要四五萬塊錢一年,要是分了家,別人家我不曉得,我們三房能花五千塊就不得了。”
唐珍妮道:“可不是,進項一年比一年少,排場又必不可少。外麵看著光鮮體麵照舊,其實裏麵早虧完了。如今我們這樣的人家,十成裏邊有七八成都是這樣子。倒不獨你們俞家一家。”
芳芸看唐珍妮一臉的不得意,猜她是想起傷心事,連忙笑道:“還好家父還有差使,真是窮了也還有口飯吃,不提他們。嫂子,中午吃什麽?”
唐珍妮笑道:“你在外國住了十來年,大菜自然是不肯吃的,我帶你去吃雞汁幹絲。不過咱們最好還是換個裝扮,我換了衣服先送你回家換衣服?”
芳芸搖頭道:“回去了就不好出來了,我就這樣罷。方才我看穿西裝的中西女子也有不少,想來也不會礙事。”
唐珍妮做了個鬼臉,笑著去臥室換了襖裙,連頭發都重新梳過,再出來就是一個端端正正的中國小媳婦,整齊劉海,時興的長流蘇耳墜子,襯得她那個瓜子臉越發俏麗。芳芸吃驚極了,盯著唐珍妮左看右看說不出話來。
唐珍妮笑道:“這樣子你就吃驚了?告訴你,我還拍過電影呢。”
芳芸拍掌笑道:“我信,電影明星裏,要挑一兩個比嫂子你強的也難。”
唐珍妮大樂,“下回我拍新片子,帶你去片場玩。”親親熱熱的拉著芳芸的手出來。那車夫是走熟了的,汽車拐彎抹角轉了一大圈,在一個飯莊門前停下。
唐珍妮指著藍底金漆的招牌笑道:“頂頂有名的正和居,不曉得今天做滿二十桌沒有。不過你放心,就是真滿了,我也有法子帶你去蹭飯。”
她還沒進門檻,裏麵的夥計早接了出來,笑道:“巧了您呐,十九桌,五小姐裏邊請。”
芳芸因這個夥計一口京腔,多看了他一眼。唐珍妮笑道:“他們老板也是我們錦屏鎮的,和我家是老親,隻怕跟你們家也扯得上親戚的。”
那夥計聽說芳芸也是老板同鄉,殷勤的極是周到,請她二人到裏麵廂房坐。正好隔壁廂房門被推開,嶽敏之伸頭著喊夥計上菜,看見唐珍妮滿麵笑容道:“密絲唐?咦,怎麽我們九表妹也來了?”
唐珍妮還沒有說話,那夥計見他們認識,笑道:“五小姐,十九桌兩位。我去和大師傅說呀?”
嶽敏之笑道:“拚個桌罷,也叫人家多賺點。”
唐珍妮微笑看向芳芸,芳芸曉得她和飯莊的主人是親戚,看她神情也是樂意叫人家多做一桌生意,自然微笑點頭。進了包間,就見李書霖和席十一坐在圓桌邊剝花生。席十一見了唐珍妮就有些不自在,隨便就指了個借口走了。唐珍妮不以為意,吩咐夥計:“我可是跟俞九小姐打了包票說你們的雞汁幹絲好吃的,一定要有。”
那夥計應了一聲就走。嶽敏之笑道:“還是密絲唐的麵子大,我方才問夥計有沒有幹絲,他怎麽說的?”他學著方才那個夥計的調門兒道:“這個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正和居不是說客隨主便麽,怎麽到你這裏就改了規矩?”
唐珍妮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不曉得啦,大師傅聽說我來吃飯,就有燒雞汁幹絲的心情的了。”
芳芸早在一邊的櫃子上取了幹淨筷子和菜碟,替唐珍妮布好餐具,自己就先夾了一塊素響鈴斯條慢理的吃起來。李書霖朝門外看了幾眼不見人來,端著小酒杯吸淨了半杯殘酒,笑道:“不曉得大師傅今朝有沒有做荷花大蝦的興致?”
唐珍妮微笑,“你們這些公子哥兒,隻有吃不著的最香。”
芳芸聞言夾了一箸筍炒肉給她,笑道:“這個好吃,叫我霖哥吃不著!”唐珍妮看著李公子笑得一笑,拈著筷子慢慢吃菜不再講話。一時夥計送來的除掉雞汁幹絲,還有油悶蝦、蔥燒海參幾樣。芳芸隻管悶頭吃菜,嶽敏之在唐珍妮那裏吃釘子吃的樂此不疲。吃完撤了菜碟下去夥計又送了一壺好茶進來。
唐珍妮吃了兩口茶,笑道:“我想起一件要緊事要辦,卻是不恭的很,要先走了。伊莎貝拉,我回去叫車來接你好不好?”
芳芸指著隔桌吃茶的那兩位笑道:“嫂子你去辦要緊事,這兩位哪一位都和我們俞家熟。就是借一位去開車都不打緊。”
唐珍妮笑道:“本來是不要借的,妹子這樣說倒是非借不可了。李公子,勞您駕送我一程?”
李書霖慢吞吞站起來隨她去了。嶽敏之笑道:“你這個小丫頭鬼精鬼精的,才見人家一麵就把你霖哥哥賣了?”
芳芸眼皮都不搭一下,慢慢吃了一口茶,笑道:“都是老親,那麽見外幹什麽?”
“我和你們可不是親,”嶽敏之突然變了臉色,冷笑道:“你不怕我把你賣到南洋去?”
芳芸側著頭笑道:“嶽公子,咱們井水原來就犯不著河水。你要折騰別人隨便,離我繼母遠點。”說完站起來抽冷子甩子嶽公子一個耳光,冷冷的道:“我抽你,別人信麽?”
嶽敏之愣住了。芳芸趁他發愣,兩手搭在他的胳膊一纏一使勁,嶽敏之就被摔了個大跟頭。芳芸拍拍巴掌,冷笑道:“你最好向上帝祈求菩薩保佑你,下次不要在年輕的小姐麵前油腔滑調。”對站在門邊不敢進來的夥計笑道:“嶽大哥不小心摔了一跤,請人送他回去罷。”說完徑直出去。
嶽敏之被摔得爬不起來,睡在地下抽出一張十塊錢的票子搖了兩下,有氣無力的道:“小費。”夥計很有眼色的咳了一聲,把鈔票攥在手心,扶著嶽敏之坐起來,笑道:“剛才出去的那位少爺眼生的狠。”
嶽敏之嘿嘿幹笑了兩聲道:“走錯了包間罷。倒是你們,下回包間要添個侍應才好。”
那個夥計笑道:“下回嶽大少和李大少來,我們一定添兩個侍應。一邊站一個,無論如何不叫陌生人進來。”
嶽敏之擺手叫他出去,在椅子上坐了好一會,站起來活動了幾下手腳,摸著摔痛的膀子出來會帳不提。
且說芳芸回家,因為唐珍妮兩邊都算得她親戚,陪了她一整天總要表示一下謝意,想來想去她一個小姑娘家也沒有什麽可以送人家的,隻好親自動手做些點心。她換了家常衣服走到後麵灶間,看得有個烤箱,問廚娘要來麵粉黃油牛奶雞蛋。忙了一個鍾頭,芳芸把先烤的餅幹裝了五盤,請吳媽送到老太太和幾位太太那裏去。最後裝了一盒,又寫了一個感謝的便條,打算貼子在盒子上請人送去花旗洋行給亞當伉儷。她這裏才把盒子收拾好,胡婉芳已經笑嘻嘻進來,好奇的問:“真是你烤的餅幹?”
芳芸點頭笑道:“給太太留了一盤的,才叫李媽送到二樓去。”
胡婉芳一眼看見那個便條,笑道:“老太太剛才說想點什麽點點心,你這裏就把熱烘烘的點心送過去,老太太越發得了意,叫大家吃點心,連牌都不肯打了。”
芳芸笑道:“這一回可算是沒拍到馬腿上。也算歪打正著。”
“托你的福,不然還要抹八圈呢。今天我大姐得意,”婉芳笑道:“你五嬸輸的臉都綠了,偏我坐在她身後看牌,多謝你的餅幹救我脫身。咦?你要送這個唐珍妮,她是不是一張尖俏瓜子臉,摩登的不得了,還拍過電影的那個?”
芳芸點點頭,笑道:“是呀,說是花旗銀行亞當先生的太太。今天爹爹帶我去中西女中報名,亞當先生出了大力。我烤幾塊餅幹謝他。”
婉芳嗔道:“你沒有錢做人情,和我說就是。那位唐小姐,餅幹怕人家不希罕的。你做了大半天,白吃苦受累了。”
芳芸笑道:“太太說的是。”過去抱著婉芳,笑道:“好太太,下回一定和你說。我要再替爹爹和謹誠烤幾塊曲奇,你要不要學?我爹旁的都不愛,隻愛黃油曲奇。”
婉芳聽說俞憶白愛黃油曲奇,自然要學。俞憶白回家,見到的就是臉上身上都沾著白麵粉的小嬌妻和愛女,一個捧了一盤他愛吃的黃油曲奇,一個捧了一杯加糖的紅茶,笑吟吟服侍他吃下午茶。
俞憶白今天在教育部裏說起請了兩個鍾頭假是替女兒轉校到中西女中,引得部裏同仁一片羨慕讚歎,是以心情大好。回家再得了這樣的侍候,更是樂的都忘了去跟老太太請安,左手接了餅幹盤,右後接了茶杯,叫妻子女兒一起來用下午茶。
芳芸搖搖頭回灶間去了。婉芳拉住俞憶白的胳膊,笑道:“憶白,你猜哪塊是我烤的?”
俞憶白笑道:“芳芸是正經學過的,中國的學校也考烤點心麽?”
婉芳笑道:“也教過一點,芳芸說你喜歡吃這個,所以我特為跟她學的。”從盤子裏拈了一塊要俞憶白嚐。俞憶白咬了一口,“這是芳芸烤的,好吃是不必說。”又去盤子裏找了一塊賣相不大好的,咬了一口,笑道:“好吃,這是我太太烤的?”
婉芳跺著腳笑道:“憶白你瞧不起我,這一盤都是我烤的!芳芸烤的因為早先送了幾塊給老太太,吃了都說好,又使人來要,都送了去。”
提到老太太,俞憶白略微皺了皺眉頭,道:“回頭和芳芸說,不要亂送吃食給老太太。老太太年紀大了,這些西洋點心怕她克化不動,芳芸就是好心辦了壞事。”
婉芳原是想他誇芳芸的,見他這樣說,隻好應了一聲,走到後麵尋著芳芸,把俞憶白的話說給她聽。芳芸聽了笑嘻嘻解開圍裙,道:“我還想烤點給謹誠的。不過小孩子腸胃沒有長好,吃多了也壞事,還是不要了罷。”叫廚娘收拾家夥,她自洗了手上樓去了。婉芳見她不樂,隻得追上去勸解她。
謹誠放學回來看見點心盤子裏有兩塊黃油餅幹,拿來吃了還嫌不夠,吵著還要。顏如玉叫聽差去買。聽差站住不動看俞憶白的臉色。
俞憶白笑道:“現烤估計來不及了,你去買些罷。”說了幾次聽差的都肯不動。
吳媽機靈,飛跑上去敲開九小姐的房門。和婉芳說:“三太太,姨太太帶著謹誠少爺回來了。謹誠少爺要吃餅幹,三老爺說現烤來不及了,叫阿瑞去買呢。阿瑞沒有三太太的吩咐,不敢去。”
芳芸哼了一聲道:“就是來得及,我也不烤了。”
婉芳笑道:“你真是孩子氣,你爹爹也是關心則亂,顧了老太太那一頭,就忘了安撫你。”
芳芸在婉芳身邊扭來扭去,“難道我做了點心,頭一個不去孝敬老太太就對了?爹爹曉得了還不是要發作幾句?反正我不烤餅幹了。”她把手裏那個裝餅幹的盒子交給吳媽“叫人送到花旗銀行,給一個叫亞當的大班,跟他講是謝謝他太太對我的照顧的。”
婉芳笑道:“你的事完了,好好在屋裏歇歇罷,我下去看看謹誠去。”她才走到二樓的拐角處,就聽見俞憶白的聲音,“滾,以後不用你在我這裏當差!”
14.齊人之福
顏如玉站在俞憶白身側,微笑著看向婉芳,嬌豔如同春四月公園的牡丹。婉芳停下腳步吸了一口氣,端莊的下樓,笑道:“憶白,怎麽了?”
俞憶白指著阿瑞恨恨的道:“這個人,我們都用不動他。叫他卷鋪蓋滾。”
阿瑞委委屈屈喊了聲三太太。婉芳皺著眉道:“阿瑞是頂上回讓我們退回去的根生的。聽吳媽說是新從鄉下做事的,是不是?”
阿瑞也算機靈,立刻接口道:“是呀,姨太太叫我去買什麽曲奇,又沒有說是在哪個點心鋪……”
顏如玉笑道:“真真是好笑,謹誠先前吃的,不是你們買來的?”
婉芳笑道:“還真不是買來的。原是我和芳芸在家閑著沒事,做的幾塊。”她瞟了一眼謹誠,把孩子拉過來,笑道:“你喜歡吃?烤好要一兩個鍾頭呢。我帶你去買好不好?”轉過頭來笑對俞憶白道:“這點子小事生什麽氣?憶白你也是喜歡吃曲奇的,我們一起去外麵逛逛,再把阿瑞帶上認個門,下回叫他買點心他就曉得了。”她左手牽著謹誠的手,右手挽上俞憶白的胳膊,就朝門外走。
謹誠看向顏如玉,“太太,我媽媽也要去。”
顏如玉突然紅了眼圈,把謹誠拉回來,蹲下來捧著孩子的臉,傷心道:“她逼你喊她太太了?”也不等謹誠回答,摟著他哭起來。
俞憶白臉色發青的看向婉芳,婉芳手足無措的看著俞憶白,說不出話來。俞憶白沉默了一會,道:“如玉,謹誠喊婉芳太太有什麽不對?”
顏如玉哭的越發傷心了,謹誠被母親抱的太緊,在她懷裏掙紮,“媽媽,我喘不過氣來。”
顏如玉手一鬆,他就跑開,一邊跑一邊說:“我去找立誠玩去。”顏如玉一愣,孩子已是跑遠了。婉芳福至心靈,喊了一嗓子:“阿瑞,你送小少爺過去,回頭陪他回來。”阿瑞連忙跟了出去。
這個話說出來,顏如玉的哭聲更大了。俞憶白反覺得婉芳待謹誠和芳芸這兩個孩子都是真心實意,放軟了口氣對婉芳道:“明天陪你和謹誠去點心鋪,如玉這個樣子,我勸勸她。”
婉芳微微頭,“我去廚房看她們燒晚飯。”她輕輕擦著顏如玉的身邊走過。顏如玉的身子一顫,立刻投進俞憶白的懷裏抽泣。
俞憶白不悅道:“你這是什麽樣子?有什麽委屈私底下和我說不好麽?”把她拉回二樓的臥房。
親生兒子這樣塌自己的台,顏如玉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坐回床上還自傷心。俞憶白被她鬧得煩了,“孩子不喊婉芳太太又喊什麽?芳芸都喊得,謹誠就喊不得了?”
顏如玉傷心道:“憶白,我做了六七年俞太太,一朝回到上海,就讓老太太逼成了姨太太。孩子想吃塊餅幹都要看人臉色,你讓我們母子在俞家怎麽過?憶白,你忘了你小時候和婆婆過的那些日子?”
提到生母,俞憶白的心就軟了些,長歎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坐下,語重心長的說:“老太太替我娶新太太確是存了叫我家裏不和的心思。然婉芳實是不錯的,待芳芸也好,待謹誠也好,都和你待芳芸一般。老太太雖是鬆口叫你和她姐妹相稱。然她才嫁來就這樣,叫胡家的臉往哪裏擱?”
“你隻顧她的臉,我們謹誠呢?你要叫人家瞧不起他,都說他是姨太太養的?”顏如玉膩在俞憶白懷裏,軟語道:“婉芳都說肯和我姐妹相稱了,就是胡家也不好說什麽的。憶白,你替謹誠想一想好不好?”
俞憶白叫顏如玉這一句話抵的無處可逃,隻得道:“這幾天我才回部裏上班,不好因為私事請假的,過幾日我陪你回蘇州尋親好不好?”
顏如玉這幾天在四太太那裏旁敲側擊,已經打聽清楚丘家情形,巴不得風風光光回蘇州去尋親的,見俞憶白答應她同去,破啼為笑,摟著他道:“憶白,你真好。我代兒子謝謝你。”
“那不是我兒子麽,我豈會叫他走我的老路?”俞憶白拍拍她的背,笑道:“我的兒子我不心疼心疼哪個,好了,你不要多想,再忍幾年,忍到老太太西去分了家,我們家還不是你最大?”
顏如玉哼了一聲,把他一推,解開衣襟走進浴室,邊走邊道:“為了你和兒子我忍呀,你還是去新太太那裏罷。”
嘩嘩水響中,顏如玉的衣服接二連三扔出來。俞憶白走過來撿衣服,不知不覺走到浴室門口,白蒙蒙的霧氣中,顏如玉雪白光滑的身體若隱若現。俞憶白這幾天都在婉芳房裏歇,再看如玉的身體,好像吃慣了青桃子,回頭再看見熟透了的水蜜桃,就覺得格外可口。
他哪裏舍得就走,站在浴室門口吟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如玉啐了一聲,露出紅通通水淋淋的臉蛋笑道:“督學大人回家還要考試麽,小孩子都曉得是魚戲蓮葉間。” 俞憶白哈哈大笑,“可是到底怎麽戲,還是要教一教地,太太,我來教你吧。”
他們這一戲足有兩個鍾頭。謹誠回家敲房門怎麽也敲不開,站在過道裏哭。婉芳過來敲了幾下,隔著門板聽見男女的喘息和嬉笑,曉得這仗是自己輸了,心裏五味雜陳,不覺發愣。
謹誠要媽媽不得,又沒有人理他,睡在地下打滾哭鬧。婉芳要管他吧,又管不住,要不管他吧,樓底下好幾雙眼睛看著,很是為難。
芳芸下樓看見,站在婉芳身邊,好奇的問:“顏姨娘哪裏去了?”
婉芳不好意思回答,謹誠哭著道:“你們把我媽媽還給我。你們都是壞人!”
芳芸好笑道:“誰要藏顏姨娘了?謹誠你不要哭,我們帶你去找好不好?太太,姨娘是不是去買餅幹還沒回來?不然我們帶謹誠去大世界邊逛邊找?”
婉芳啊了一聲,看著芳芸牽著謹誠的手下樓,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忙去房裏取了一塊幹淨手巾下來替謹誠揩臉,喊車夫備車。謹誠隻當顏如玉是真出去了,姐姐和太太都說帶他去找,也就不哭了。坐上汽車,婉芳百般的哄著他,又許替他買好吃的好玩的。過不得半個鍾頭就把婉芳當成好朋友。芳芸和婉芳相視一笑,一邊一個牽著他在大世界逛了一個多鍾頭,替他買了許多糖果,又去同慶樓吃過蟹黃麵才回家。
一個歡歡喜喜的兒子送到俞憶白麵前,還附上幾大包糖果點心。俞憶白抱怨的話哪裏說得出來。
婉芳笑嘻嘻對俞憶白道:“孩子找不到你們,我見他哭的這樣傷心,隻好帶他出去逛逛。如玉姐,我不是搶你兒子哦。”
顏如玉嫣然一笑,把兒子牢牢牽在手裏。她搶不過男人,就來搶兒子,說到底還是手段不如自己。
俞憶白情知是他兩個在房間裏研究學問把孩子擋在外邊,婉芳把孩子帶出去也算替他解了圍,對她抱歉一笑,道:“婉芳,難為你了。等你們吃晚飯呢。”
婉芳笑道:“卻是對不住,怕謹誠餓著,我們在外麵吃過了。”
芳芸拍拍弟弟的背,笑道:“謹誠吃了一碗還要,太太怕他吃多了積食不敢叫他多吃,許他明朝考試考到前五還帶他去。”說完打個嗬欠,“爹爹,我的校服送來沒有?”
“哪有那麽快。”芳芸得進中西女中是極長臉的事,俞憶白滿麵堆笑道:“不過住校還有些東西要買。”他自口袋裏摸出一卷鈔票給婉芳,“雖然公帳上也是給你們做衣服的,女孩子的衣服嘛總是少一件,你明天帶女兒去逛逛,給她買點什麽,再給自己做件衣服。”
婉芳本來不想接,看了顏如玉的笑容有些僵,就笑道:“憶白,給孩子買糖果衣服能要幾塊錢,你何必補貼我。”
芳芸瞟了一眼顏如玉,笑道:“這幾天太太給我做了好幾件衣服了,倒不必再買。爹爹過幾天總要請次客,太太不如把這個錢收下來,替爹爹體體麵麵請一次客不好?”走過去把錢接了塞到婉芳手裏。婉芳半推半就收起來,笑道:“得君之托忠君之事,憶白,請客的事我們倒要好好商量。”借著說話搭住俞憶白的胳膊,就把他拉回房間。
他一走,顏如玉狠狠的瞪了芳芸一眼。芳芸冷笑一聲上樓,走了兩步扶著樓梯喊:“吳媽,我爹還沒有吃晚?給他做一碗肉絲麵送去,對了,晚上給我做一碗桂花湯圓宵夜。”
吳媽喜氣洋洋答應:“曉得了,九小姐放心,馬上就去下麵。”一轉眼飯廳裏隻留下低頭玩玩具的謹誠和對著滿桌冷飯菜生氣的顏如玉。
芳芸和俞家上下這樣子分明是吃定了顏如玉是個姨太太,顏如玉擠出笑來拉著兒子回房,責問他:“你怎麽這樣笨,吃人家說幾句好話,就喊她太太?”
謹誠在四太太和婉芳那裏都是有求必應,孩子不懂事,就覺得她們比母親好。今天他找不到母親已是滿腹委屈,偏顏如玉對他又沒有好臉色,他哪裏吃得住,將母親用力一推,道:“爹爹叫我喊的,芳芸姐姐也喊的,你怎麽不管她!”
父子兩人都拿芳芸來堵她!顏如玉氣得要死,衝到桌邊提起一隻景泰藍花瓶用力一摜。哐當當幾聲巨響,顏如玉自家都嚇了一跳,隻說俞憶白必定要進來問,定了定神對謹誠說:“爹爹一會來問,你就說是媽媽不小心跌的。”
謹誠叫母親剛才的瘋狂樣子嚇住了,退後兩步點點頭,可憐巴巴的不敢說話。顏如玉把兒子摟在懷裏,抵著兒子溫熱的額頭,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小聲道:“謹誠,這個世上隻有媽媽最愛你。她們都是壞人,都是來和你搶爹爹的。”
“芳芸姐姐也是嗎?”謹誠想不通,太太來了爹爹就不和媽媽睡了,說她是來搶爹爹的是真的,可是芳芸也是爹爹的女兒,怎麽也是來搶爹爹的?
顏如玉最恨的除了俞孔月宜就是俞芳芸。在美國除了孔家,人人都默認她是新的俞太太了,可是俞芳芸看她的眼睛裏從來隻有藐視;當著俞憶白的麵又扮出一副小白兔的樣子來。這個女孩子簡直就是天生和她做對的!在美國有孔家護著不能把她怎麽樣,到了中國……顏如玉咬著牙冷笑幾聲,把花瓶撿起來放好,把兒子哄睡熟,依舊披著大衣走到陽台吸煙。
一輛汽車慢慢駛進櫻桃街,雪亮的燈光掠過顏如玉。顏如玉眯著眼睛站起來要看是誰在惡做劇。那輛車卻停了下來,李書霖攜著一個尖下巴的少婦下車,那個少婦先輕喊了一聲伊麗莎白,發現認錯人,和李書霖頭湊著頭低聲笑起來。
顏如玉轉身進了屋子,縮在窗簾後麵看下去,卻見李書霖把那個少婦壓在牆上熱吻,兩個人都凶狠的好像要一口把對方吃下。原來文弱的青年男子居然有這樣勇猛的一麵,顏如玉不禁呆住了。過了一回她回過神來再看,正好看見李書霖喊開鐵門交給守門的阿瑞一封信。
顏如玉曉得機會來了,連忙飛奔下樓,把阿瑞堵在一樓樓梯口,輕描淡寫的問:“那是什麽?”
阿瑞笑道:“霖少爺受一位朋友托咐,給九小姐的信。”
顏如玉笑道:“這個辰光送來,想來是有要緊事。小姐的屋子你不好隨進,我替你拿去給芳芸罷。他可說了就要回信?”
阿瑞搖搖頭說:“霖少爺沒說別的話。”
顏如玉把手裏捏的兩塊錢遞給他,笑道:“白天的事對不住你,這個給你壓驚。下回叫你買什麽,你不曉得地頭要講嘛。”就勢把信拿來,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大門關好沒有?”阿瑞答應著就出去了。顏如玉拿著信回到自己屋裏,抽出信來看。原來是謝謝芳芸送餅幹的回信。
芳芸烤了餅幹不給自己兄弟吃,反倒去送不相幹的人。顏如玉冷笑一聲,把信塞好開門走到三樓插在芳芸的門縫裏。
第二天早上,四太太照舊來約顏如玉送孩子到學堂,然後照舊到證券交易所的俱樂部裏和幾位太太吃茶看報閑聊。顏如玉就笑道:“四嬸,我上回在老太太那裏看到的那個高個子,眼睛又大又亮,穿著黑西裝的那位少爺是誰?”
四太太笑道:“那是我們二嫂娘家侄子李書霖。怎麽?”
顏如玉笑道:“這個孩子真是老實,為了一封給芳芸的信,在圍牆外轉了半個多鍾頭。”說完低頭拿著一隻小銀勺慢慢攪咖啡。
四太太還沒有說話,那幾位太太都熱心起來,拉著顏如玉問長問短。顏如玉笑道:“孩子們你給我寫封信,我給你回封信,也沒什麽要緊的。我們芳芸在美國時,給她寫信的小夥子總有一打,算不了什麽的。”
15.角力
四太太連忙笑道:“我瞧芳芸那孩子穩住的很。親戚們來往,大大方方當著大人的麵有幾封信來回也不算什麽的,是不是?”
一位王太太自家也有女兒,如果不曉得四太太是怕顏如玉亂說壞了俞家小姐的名聲,連忙替她解圍,笑道:“可不是。芳芸也有十五六了吧,訂親了沒有?”
四太太不容顏如玉插嘴,笑道:“怕是沒有,還要給她讀書呢,過幾天就去中西女中!”
“哎呀呀,她幾時去考的?”王太太著實吃了一驚,兩隻眼睛瞪的溜圓,盯牢顏如玉笑道:“你們不是才回國?”
顏如玉笑道:“不過是個寄宿女校罷了,哪裏就要考了?憶白昨天帶著孩子去了一趟學校就說定了。”
四太太在一邊也是含笑不語。王太太連忙恭維道:“我倒是忘了你們俞家有一位督學!你們的少爺小姐上學是不愁了。”
四太太突然想起王太太家的大女兒一直想上中西不得,考了數次都落榜,親切道:“王太太家的燕珠一直想上中西女中,可能走走三弟的路子?”
顏如玉笑道:“我回去問問可以,成不成可不敢打保票。”
九小姐不必考能上中西女中,可見俞督學的力量。王太太大喜過望,同桌的太太們起哄,鬧著她中午請了一桌燕翅席。回來在俱樂部又抹了四圈麻將,隱約王太太的女兒上中西女中的事是板上釘子了。散了麻將出來,王太太還要喊自家的汽車送四太太和顏如玉去接孩子。
四太太笑道:“走幾步就到了,正好逛逛的,這麽客氣做什麽?”再三的不肯,王太太隻得走了。四太太拉著顏如玉走到學堂附近一個僻靜的弄堂裏,說她,“你和她們說那些,回頭傳到老太太耳朵裏,還不是謹誠吃虧?”
顏如玉睜大了眼睛笑道:“我哪裏說了假話?就是和老太太當麵對質,我也不怕的。”
四太太恨的跺腳,“俞家又不隻芳芸一個小姐,她的名聲壞了不要緊,連累了麗芸倩芸她們結不到好親,老太太能生吃了你!虧我替你兜回來些.”
顏如玉還想反駁,想起四太太有三個女兒,大的今年也有十七歲了,正是找婆家的時候,遂改了口笑道:“可是我的不是,一時就忘了不在美國。你不曉得,洋鬼子的規矩,小姐們越多男孩子追求,家裏人就越有麵子的。”
四太太笑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麽的。不過我們是老派人家,小姐們頂講究名聲。霖哥兒真在你們家門外站了半個鍾頭?”
顏如玉笑道:“你昨天十點多鍾沒有聽見汽車響?”
四太太想了一想,昨晚十點多確是有汽車開進櫻桃街,隔了好一會才開走。照著這麽說,霖哥兒八成是看中芳芸了。她心裏不由酸起來。李家的房產、田地和工廠,加起來總有兩三百萬的身家,真真正正是個貴婿。李家老太太又和俞家走得近,早有意和俞家結親。如今三房正做官,不隻體麵,手裏又是實在有錢的。若書霖挑的是芳芸,李家老太太肯定樂意,就是老太太也不好說什麽。他們四房相持不下,一個大桃子反叫三房輕輕鬆鬆摘了去……四太太的眉頭越絞越緊。
四太太若有所思的樣子讓顏如玉大樂。她親親熱熱挎著四太太的胳膊笑道:“放學鍾都敲了,走罷。”四太太唔了一聲,打點精神和她去接孩子放學。
太太們閑著無事,第一喜歡替人做媒,第二喜歡議論後輩們的婚事。第二天霖哥兒給九小姐寫信的事連極少回家的俞大老爺都聽說了,回家問大太太:“霖哥兒真是對三房的芳芸有意思?”
大太太皺眉道:“我剛剛問過婉芳,我妹子說霖哥兒是替花旗銀行一個大班的太太唐珍妮送的信。為的是芳芸送了一盒自己烤的餅幹給那個太太。送餅幹呢也確有其事,便條都是經婉芳過目的。老太太查問清楚已經發了話,不許嚼舌頭。”
“這個風是從哪裏傳出來的?說的活靈活現的。”大老爺很是不悅的脫去西裝,換了一身灰鼠皮的石青長袍,在領口扯了一把,道:“好像緊了些,做幾件新的罷。”
大太太笑道:“幾天不見你,倒是又胖了。霖哥兒這個是小事,倒是芳芸上中西女中,倩芸看的眼熱,你去和老三說說,把咱們孩子也弄進去?”
“我就是為了這個回來的,如今不比前清,老太太把女孩兒都拘在家裏也不是個事。三房開了口子,老太太再不好不讓倩芸出去上學了吧。”大老爺在屋子裏走了幾步,略有不安的說:“婉芳是你親妹子,你和她說,叫她多吹吹枕頭風。倒比我這個做哥哥的說頂用。”
大太太恨恨的在大老爺胸口戳了幾下,“你自己怎麽不去說?嫡親的兄弟不好說話,從我這裏繞什麽?”
大老爺無奈道:“我們家的那些事,哪件你不清楚?如今各家都時興和教會學校出來的女孩兒結親。霖哥兒多半還是要娶麗芸的,咱們早替倩芸做打算才好。”
大太太找出一件馬褂遞給他,笑道:“我心裏有數。我瞧著跟霖哥兒要好的那個嶽少爺不錯,隻是還不大曉得他的底細,你留神去打聽打聽。”
大老爺點點頭,伸手讓大太太替他扣紐扣,笑道:“這個孩子有些手段,聽說要買你三妹的地?”
“連我和婉芳的地都買了去了。說是謝謝我們成全,送了我和三妹還有婉芳一人一件狐皮圍巾,出手倒是很大方。”大太太笑道:“你可別打我的主意,那個錢我們轉手就買了股票。聽說四嬸這半年炒股賺了有一萬多塊錢。老三一出手就給姓顏的三千美金玩股票!”
“三千!那他有二十萬美金差不多是真的。”大老爺摸著下巴沉吟良久,突然咧開嘴朝著大太太嘿嘿笑起來。大太太笑罵:“你又打什麽鬼主意?我告訴你,想借錢你自己去,不許打我們婉芳的主意。”
“好太太,你叫婉芳探探老三的底,看他到底有多少錢。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大老爺笑道:“我替你買一件配圍巾的皮大衣怎麽樣?”
大太太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誰稀罕,馬上就要過年了,我隻少三千塊現款補貼家用。”
“我都是借錢周轉,哪裏拿得出三千塊給你?你才賣了地,還能沒有錢?”大老爺皺著眉掏出支票簿,擰開自來水筆填了一個數字,大太太看見是一千塊,不聲不響收起來,咬著牙啐道:“你還要不要臉,讓太太拿嫁妝養家。”
大老爺長歎一口氣,道:“你以為我和老四不想分家?老太太總說二房和五房沒有男人,分了家怕她們吃虧!拖來拖去,又多出一個三房來分,你說這都叫什麽事!”
大太太冷笑幾聲,說:“老太太公平的很……”
“又來了,我去給老太太請安去。”大老爺急忙打斷她的話,到老太太那裏請過安,出來也不回小公館,到十二號來尋憶白閑話。
誰知這一天俞憶白特別請了一天假送芳芸去學校,顏如玉照舊送謹誠上學在俱樂部消磨時間,家裏一個人都沒有,大老爺隻得轉到十四號尋到四老爺,一起去一個相識的坤旦家打牌。
中西女中雖然規矩極嚴,芳芸原來就是住慣了校,平常功課也算還好,甫一去就得先生們青目,在學校隻一會功夫就交了幾個好朋友。婉芳還怕她不適應,特為尋著一個好朋友的姐姐在中西女學做庶務的,托人家照應她。
芳芸在美國住校都是孔家操持,俞憶白也沒有過問過,隻說送到學校就完了。婉芳這樣貼心,他很是感激,道:“芳芸九歲就去住校了,想來在學校吃了不少苦頭。若是那時候有你照應她……”想到婉芳隻比芳芸大四五歲,住了口不好再說下去。
婉芳漲紅了臉笑道:“我自己也是住過三年校的,所以曉得些。其實也是瞎操心罷了,我瞧芳芸在學校過的蠻自在的。”
俞憶白打發車夫先回家,親自開著車帶小嬌妻去兜風,又去湘月樓吃揚州菜,又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出來正好是晚上七點多鍾。昏黑的馬路對麵有一個賣餛飩的的小攤子,點著幾盞小油燈,照得人影影綽綽的,一陣冷風刮過,帶來些熱氣和香味。
俞憶白拉著婉芳的手笑道:“走,請你吃餛飩去!”
這個情形很有幾分約會的樣子,婉芳半靠在俞憶白的胳膊上,滿腔柔情蜜,含笑道:“這樣的小攤子不是你去的地方,我帶你去店裏吃,好不好?”
俞憶白本意就不在餛飩,笑道:“太太說是哪裏,就是哪裏。”
婉芳把他帶到加州牛肉麵莊,開了一個安靜包廂,叫了兩碗牛肉麵,笑道:“我上學的時候最喜歡吃這裏的牛肉麵,總想著將來有一天我嫁了人,總要帶著我的……來吃一次。”她越說越輕,低著頭嬌羞無限。
俞憶白越看越愛,捏著小嬌妻的手笑道:“我曉得了,以後我們常來吃麵好不好?”
婉芳點點頭,想把手抽出來,偏憶白握的緊緊的。那跑堂的夥計也知趣,端著盤子在外麵喊了一聲:“麵來了!”俞憶白嚇得趕緊鬆了手。婉芳瞟了他一眼,坐正了等麵送上來。
吃過了麵,俞憶白看夥計送了熱茶上來,也不急著回家,握著婉芳的手和她閑談,漸漸說到霖哥兒身上,問她霖哥兒交了幾個女朋友。
婉芳吃了一驚,笑道:“你也看中霖哥兒了?”
俞憶白笑道:“他給我女兒寫信的事大半個上海的人都曉得了,我不過問問他的人品。我女兒的為人我清楚的很,霖哥兒這樣的,隻怕我們芳芸還看不上他。”
婉芳笑道:“他也有二三百萬的身家,我們老太太極中意他做俞家孫女婿的。年紀輕輕的,又有錢,女朋友自然不會少,不過李家老太太也是有意和我們俞家結親,我們老太太的性子你也曉得的,霖哥兒這個孩子也不敢十分胡鬧。”她曲曲折折把俞李兩家的意思說給俞憶白聽,看俞憶白惹有所思的樣子,忍不住喚道:“憶白?”
俞憶白皺了皺眉道:“老太太中意他,我可看不上這個公子哥,除了花錢,半點本事沒有!我家芳芸樣樣都是出挑的,總要替她尋個家世學問人品都好的女婿,就是窮些也沒什麽的。雖然都是老親,以後霖哥兒再尋芳芸,你攔著些。”
這是看不上霖哥兒了。婉芳原來是怕他也看中霖哥兒,那自己夾在倩芸和芳芸中間就為難了。既然看不中,她也鬆了一口氣,笑道:“我曉得了,我瞧芳芸很避著他的,隻是不曉得這個話……”
俞憶白黑著臉道:“左右不過是俞家這些無聊的女人們,我趕著把芳芸送到學校來也是叫孩子避一避。叫我查出來,有她好看!”
婉芳沉吟了一會,道:“我大姐早上和我說,是常去證券交易民的王太太晚上打牌和姚太太說的。姚太太特為打電話問呢。我大姐和她講那是沒有的事,那天晚上是二嫂不大舒服,他來瞧姑母,到我們家來討藥的。下回有人問你,你隻照著這個講罷。”
俞憶白點點頭,道:“二嫂那裏知會過了?”
婉芳笑道:“自然說過了的。二嫂氣的要死,就要找她算帳呢,到底叫我們攔住了。”她瞟了一眼俞憶白,道:“憶白,我猜她也不是故意的,是在美國呆久了都變成直性子了,不過咱們中國不作興有什麽說什麽。你得空要勸勸她。”
俞憶白冷冷的哼了一聲,去摸煙匣。
婉芳又笑道:“你幾時去蘇州?”
“不去了。”俞憶白吐出一個煙圈,恨道:“昨天才宣布了新生活十二條,有一條就是不許官員納妾。我這個時候替姨太太尋親,不是找死麽。”
可惜顏如玉生的是兒子,不然這一回就能叫她走路了。婉芳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做出一副替俞憶白發愁的樣子,道:“我記得五嬸娘家就在蘇州,上回有個什麽外甥就來就是姓丘的,不如你去訪一訪?”
俞憶白雖然心中惱極了顏如玉,然想到謹誠的將來,還是點點頭,道:“還是訪一訪的好,過幾天我們在家請次客,你把林家人請一兩個來。”
婉芳哦了一聲答應。夥計敲門進來換茶,兩個人都沒了興致,結帳回家不提。到了臨睡時婉芳推俞憶白去如玉房裏歇,俞憶白不肯去,道:“我曉得你是個賢惠的。隻是這個時候謹誠都睡了,我去鬧的他走了困倒不好。就在你這裏將就一晚罷。”一邊幾天都不肯去顏如玉房裏睡。
俞憶白白天上班,晚上還有應酬,深夜回來都在婉芳那裏睡了。顏如玉麵上鎮定,心裏卻是著急,一直納悶俞家怎麽還不鬧起來。
這一天周六。芳芸回家過周末,一回來就躲在三樓房裏不出來。到了晚飯時俞憶白居然回家,婉芳叫老媽子請九小姐下來吃晚飯。芳芸板著臉下樓到餐廳,走到顏如玉麵前,罵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有一打男朋友了?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下賤?”罵完用力抽了她一個耳光,大哭著上樓去了。婉芳看俞憶白的臉色難看的嚇人,連忙追著芳芸上樓去了。
顏如玉摸著腫了半邊的臉,眼淚汪汪看著俞憶白,一副委屈的模樣。
16.好風頻借力
俞憶白反應過來,怒氣衝衝問:“你都在外麵胡說了些什麽?”
顏如玉咬著嘴唇不說話。俞憶白叫聽差把謹誠帶去外麵玩,拖著她回房間,一關門就照著她腫的那一麵也摔一個耳光,罵道:“你從前的賢良淑靜哪裏去了?虧你還說自己是大家子出身,那樣的話也說得出口!”這一巴掌打下去,顏如玉腫的那麵更加的腫了。俞憶白出了氣,尋了張椅子坐下,氣喘籲籲瞪著她。
顏如玉委委屈屈道:“憶白,這個事一定有誤會。我就是瘋了,也不致與和旁人說這個話。那天晚上確是李大少送了信來,阿瑞送進來吃我看見,是我多事,覺得聽差深夜去敲小姐們房門不好,就攔住了他,我去把信插在門縫裏。這又不是什麽瞞人的事,家裏的聽差老媽子一大堆,保不住是哪個多嘴亂說……”
“他們亂說,也能扯到美國的事上去?”俞憶白冷笑道。
“憶白,芳芸的規矩一直是我教的!”顏如玉走到一邊,把好的那半邊臉留給俞憶白,泣道:“我說芳芸的不是,不是說我管教不嚴麽。你自家想想,我待芳芸如何?”
在美國的時候,芳芸的確叫如玉教的很好,俞憶白有些被她說動,遲疑道:“不是你還有哪個?”
顏如玉歎了一口氣,道:“你還看不出來麽,哪個最不想我們芳芸和李大少來往?又是哪個有本事支使得動這些太太們,婉芳妹子沒少在你那裏吹風罷?”
俞憶白說不出話來。顏如玉又道:“他們這個法子倒是好,又離間我們一家,又損了芳芸的名聲,我就說呢,你們家四太太這一向待我好得出人意料,原來使的是反間計。也是我蠢,當你們俞家還有好人!”
“你別說了!”俞憶白騰地站起來,道:“我就去找房子,我們搬出去。”
“不能搬!咱們搬了就叫他們得了意。憶白,我們要把他們欠你的,一點一點討回來。”
顏如玉奔到他懷裏,淚如雨下,“不隻俞家,還有丘家欠我的,都要討回來。憶白,我們庶出的也是人。”
俞憶白還沒有怎麽動,顏如玉輕輕吸了一口氣,喊痛道:“好痛。”說完又笑道:“芳芸這孩子練了幾年防身術,打人還真痛。憶白,我不怪她,她還年輕,不懂人心的好壞。”
“如玉……是我不對,我替你喊大夫來。”俞憶白已是全信了顏如玉的話,急急忙忙就要去打電話。顏如玉按住他的手,道:“鬧的驚天動地人家笑話你呢,你自己開車去藥房,悄悄買點藥油來給我擦擦好啦。”把他推出房門,掩了門冷笑不止。
且說婉芳在門外想好一大篇安慰的話要勸芳芸,敲開了門正要說,卻看見門邊放著兩隻衣箱。芳芸一邊掉淚,一邊笑著道:“太太,我在家裏呆不下去了。”
“你能去哪去?”婉芳嚇了一跳,把門緊緊關上反鎖,道:“你一個女孩子家的,能到哪裏去?”
芳芸道:“太太別怕,我不會離家出走的,不過是去學校長住罷了。我們學校也有外地學生,放假也不回去的也有。”
婉芳提著的心放下一半,嗔道:“你要鬧盡管在家鬧,莫讓外人看笑話呀。別人我不曉得,我是肯定站在你一邊的。千萬別學人家離家出走,如今外頭壞人多!”
芳芸沉吟了一會,道:“太太,我曉得你對我好。我方才逞強使氣罵顏姨娘,連爹爹都捎上了。還是先去學校避一避的好,等爹爹消了氣我再回來。好不好?”
婉芳回想芳芸那兩句話,果然是連俞憶白一道罵了,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在芳芸額頭輕輕按了一下,道:“難怪你這個機靈鬼摔了人家一個耳光回來就想跑,也罷,我送你去學校怎麽樣?”
芳芸抱著婉芳撒嬌道:“好太太,多謝你。我一輩子記著你的好。”婉芳替她提著一個衣箱,她自己提著一個衣箱,兩個悄悄開了門,從過道通外麵的樓梯下來,婉芳就叫阿瑞去外麵雜貨店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來,她帶著阿瑞親自送芳芸到學校,又到相識的那個庶務那裏再三囑托:“我們家的姨太太這幾天鬧的芳芸不大快活,她在學校住幾個禮拜天,有什麽閑人來尋,也不必叫她見了。”
庶務小姐也是曉得流言的,笑應道:“曉得了,回頭我去和門房說,誰來都擋著好不好?你們家幾時辦喜事?”
婉芳苦惱道:“快別這麽說,不是為著這個,我也不送她回學校,傻孩子回去哭了一天,她行動都和我在一起,統共也沒見過外人幾麵,叫那位這樣編排,尋死的心都有。”
庶務小姐聽得她這樣說,就不好再打聽什麽,送婉芳出來,果真去吩咐門房除去俞督學和俞三太太,別人來尋俞小姐都不許通報。
婉芳回到家,照舊悄悄由後門回臥室。吳媽借著送熱水瓶進來,悄悄和她說:“老爺在二樓甩了姨太太一個耳光,出去了。”
婉芳冷笑一聲,問道:“那她呢?”
吳媽道:“沒事人一樣,叫廚房熱了菜,母子兩個吃了晚飯回房去了。太太,你吃飯了沒有?”
婉芳空著肚皮跑了一個大圈,也確是餓了,吩咐吳媽去給她下一個麵,就趁著空檔打電話找大太太。
大太太聽說芳芸當著俞憶白的麵摔了顏如玉一個耳光,還罵她下賤,快活的笑出聲來,讚道:“她擺出千金小姐的款來,就是咱們也要小心陪個不是的。她還怕老三下不了台,自家避到學校去,真真是個機靈孩子。老三呢?”
婉芳道:“說是出去了。”
大太太琢磨了一會,道:“你是正房,也當擺出正房的款來,你就去老太太的示下,當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她。”
婉芳遲疑道:“憶白不在家呢。收拾她不打緊,憶白看謹誠很重,打發了老的,小的還要留下,哪裏就割得斷?我就白做了惡人。”
大太太歎了一口氣,道:“你不肯做惡人,將來總有你吃虧的時候,也罷也罷。你就是打發了顏如玉,隻怕還有張如玉王如玉,我看她也不像是容人的人,你就留著她替你撥刺。你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老好人太太也罷了。”
婉芳輕輕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等吳媽拿麵上來,正吃著,就聽見咯咯敲門。她隻當是俞憶白回來,飛奔去開門,誰知外麵站著的是使手帕捂著半邊臉的顏如玉,不覺愣住了。
顏如玉見婉芳微露怯意,冷笑道:“你把芳芸藏到哪裏去了?”
婉芳好笑,轉過背回到桌邊吃麵,不肯理她。顏如玉顧不得捂著紅腫的那半邊臉,按著桌子恨道:“你助她離家出走,等憶白回來有你好看。”
婉芳慢慢放下筷子,盯著顏如玉那半邊臉看了半天,笑道:“我把她送回學校了。倒是你,怕什麽?”
顏如玉聽得芳芸不是離家出走,很是失望,扭頭就走。她這樣不把婉芳當一回事,婉芳的笑臉慢慢沉下來,走到門口,冷笑道:“你想和我姐妹相稱,別做夢了。你以為俞家不曉得你的底細麽?”
顏如玉扶著門框的手用力一掙,小指頭上的指甲在門框上劃出一道印子。她猛的回過頭來,尖聲道:“你什麽意思?我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小姐,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婉芳安安祥祥道:“好人家的小姐會做家庭教師做到主人家床上?丘淑玉,憑你的出身做姨太太都是抬舉你。”
顏如玉臉色大變,鐵青著臉衝回房間關門,婉芳拍拍手,笑喚:“吳媽,我吃飽了,來把麵碗拿下去。”顏如玉突然開了門,硬梆梆道:“胡婉芳,咱們沒完。”
胡婉芳笑道:“丘淑玉,你說你在美國當了七八年的家,憶白為什麽不肯把你扶正?從前沒有我,在美國誰也管不到他他都不肯,如今有了我,又有老太太做主,他還會肯麽?”
顏如玉一向以為胡婉芳是軟糯糯的大小姐,就不曾想她講起刻薄話來比芳芸還在狠三分,不覺得呆了一呆,笑道:“胡婉芳,憶白在子息上一向艱難,隻怕你還要我家謹誠送終呢。”
婉芳初嫁,聽見這樣□裸的話又是羞又是惱又是恨,奔回房間用力關上房門。顏如玉捧著臉回房,安頓兒子睡了,坐在床頭靜候俞憶白回來。
俞憶白駕著車在外麵轉了一圈,冷靜下來想一想,說芳芸壞話確不像如玉行事,隻怕還是老太太搗的鬼。他一時就把俞家和老太太恨到十分,心裏越發憐惜顏如玉起來,拿定主意還要和芳芸說明白,要叫芳芸跟如玉陪個不是。
誰知道他回家去敲芳芸的門,敲了半天也沒有人應。一擰門球開了門,套間裏空蕩蕩的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再一看衣櫃裏的衣裳少了一小半,俞憶白慌了,站在門口喊道:“來人,九小姐哪裏去了?”
吳媽他們都曉得九小姐去學校了,把阿瑞推上去。阿瑞站在暴怒的俞憶白麵前,結結巴巴道:“小姐去學校了,是太太送去的。”
“胡婉芳!”俞憶白推開東套間的門,把才上床的太太提起來,喝問道:“你把芳芸送到學校去,還嫌事情鬧的不夠大麽!丟人丟到全上海去?”
胡婉芳從床上爬起來,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道:“她和我說一時生氣和姨太太動手是她不對,是怕你生她的氣罰她,說先去學校呆幾天,等你氣消了再回家。”
俞憶白道:“真是這樣子?”
胡婉芳把枕頭一擲,惱道:“俞憶白,你什麽意思?你的女兒什麽脾氣你還能不曉得?她回學校大家都冷靜一下,不好麽?我陪她去也是怕人家再說她閑話,我跑來跑去圖什麽?圖你給我冷臉!”
俞憶白哼了一聲轉身出門。婉芳委屈的哭出聲來,赤著腳跳下床把房門反鎖上,過了一會,不見俞憶白來敲門,她又去把門鎖擰開,靠在門邊等俞憶白來求他。誰知怎麽等都等不來人。胡婉芳隻說他還在樓下書房生氣,悄悄走到樓下來,廳裏隻有一個值夜的聽差,才打開鋪蓋要睡,看見太太下來彈起來道:“太太可是要熱水?”
胡婉芳看向書房,那個聽差小聲道:“老爺不在書房,像是進了西套間。”胡婉芳咬著嘴唇上樓,鎖死了房門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婉芳起來就很不舒服,早飯都沒有下樓吃,吳媽看她情形不好,跑去和大太太說了,大太太請了常在俞家走動的錢大夫來,錢大夫切了半日脈,又拿聽診器聽了好一會,笑道:“恭喜恭喜,三太太這是喜脈。不過這幾天受了點氣,有些滑胎的樣子。還要小心安胎才好。”
大太太連忙叫錢大夫寫藥方,又一疊聲叫人去老太太那裏報喜。婉芳紅著臉道:“大姐,鬧的全家都曉得了,萬一坐不住胎怎麽辦?”
大太太嗔道:“怎麽保不住了?大夫們都是這樣子說的,就是無病也尋點毛病來說,不然他來瞧了說好,有個萬一不是砸了招牌?必定要說你哪裏不好,替你吃點子藥,好了自然是他手段好,不好麽,是病人家裏沒有養好。”
錢大夫在外間寫藥方,一邊寫一邊笑道:“大太太,您老上輩子鐵定是名醫。”
大太太笑道:“你們搗的那些鬼沒有我不知道的,好好替我妹子撿幾副安胎藥要緊。”歡歡喜喜叫吳媽跟著去拿藥,回來掩上門和婉芳說:“防著你們家姨太太些。”
婉芳冷笑道:“她昨天還和我講,要謹誠給我送終呢。”
大太太得意一笑,貼著妹子的耳朵道:“她一來就跟老太太過不去,老太太都沒讓謹誠上家譜,以後俞家一個大錢都分不到他手上的。”
婉芳想了一會,道:“憶白的私房錢也夠他用了。顏如玉手頭也有不少錢的。”
大太太好笑道:“她不知死活跟四嬸去玩股票,總有吃虧的那一天。對了,我和你姐夫說了我們買地的錢都拿去炒股了。你可別說漏嘴了。”
“大姐?”婉芳吃了一驚,說不出話來。
大太太替妹子壓了壓被子,笑道:“男人都是一樣,見不得老婆留私房錢的,總要想法子擠出來,咱們隻說拿去炒股,等哪一天股票大跌,就說虧了,他們能拿我們怎麽樣?你也別置房子了,多攢幾條大黃魚藏起來。”
婉芳想了一想,點頭道:“我的錢花在顏如玉身上,我也不肯的。”她想到顏如玉,不禁按著小腹微笑起來。
顏如玉臉上掛著幌子不得出門,隻有把謹誠托付給四太太接送,她自家窩在西套間不肯出門。隔著房門聽見婉芳不舒服是懷了孕,卻是呆住了。她拚著挨了兩巴掌好容易才把芳芸擠出去,人家懷了孕輕輕鬆鬆就占了上風,如何不惱?偏她又出不得門,想了許久,想到一個法子,打電話申報去,要登一個尋親啟示。
17.唐珍妮的跳舞會(上)
婉芳安胎不好出門,到了周末打電話喊芳芸回家,芳芸推要補課不肯回去。俞憶白年底事情多應酬更多,在家又要安撫顏如玉又要安撫婉芳,倒覺得芳芸在學校還省心些,也就由得芳芸在學校不回來。
芳芸在學校住著,一來是教友,二來甫從美國回來,頗可慰數年離鄉的校長思鄉之苦,禮拜天不是陪校長去教堂,就是到校長私宅吃飯閑談,和洋先生們的感情日深一日。流言雖然照舊,然她和洋先生們走得近,又一向安靜守本份,“一打男朋友”的流言傳了個把月翻不出新花樣也就無風自歇。
這天一個和芳芸很要好的女學生吳靜儀在申報看見一個尋親啟示,說是丘家後人丘淑玉自美國回來尋親,暫寓櫻桃街十二號。吳靜儀看見地址是芳芸家,又曉得芳芸家沒有人姓丘,拿來給芳芸瞧,笑問:“這是府上哪一位?”
芳芸看了微笑道:“我這一向都在學校住著,還真不曉得是哪個。”拿著報紙粗略看了一回放下,吳靜儀雖然好奇,看她不怎麽在意的樣子,也不好多問的,就約她到自己家去玩。芳芸笑道:“我和家裏說補課呢,可不敢出去玩。”
吳靜儀笑道:“聽說你繼母就要替你添個小兄弟,你這個做長姊的少替他們添麻煩也好。”
芳芸笑道:“可不是,我們太太一向待我好,要是為了我和我們家姨奶奶鬧起來,哪裏不好了,我可不成了千古罪人?學校裏有不少書可以讀,我倒覺得比在家裏舒服。”說完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來,問吳靜儀:“我去圖書室,你上回不是要借一本《春水向東流》麽,我幫你借了來?”
吳靜儀搖頭道:“馬上就要期末考試,先把小說放一放,和你一起用幾天功再說。”取了課本和芳芸同去圖書室用功。
圖書室裏靜悄悄的,二十張長桌坐了有八成滿,隻有門口有幾個空位。吳靜儀才一站到門口就有她表妹招手喊她,她衝芳芸抱歉的笑笑,過去和表妹低聲說話。芳芸就在門邊坐下,翻開書才看不到幾頁,一個麵生的女孩子走過來拍她的肩,笑道:“你在俞家排第九?”
芳芸被她問得一愣,愕然抬頭。那個女孩子笑道:“我排第七,你來,我和你說話。”就過來牽芳芸的手。芳芸猜她是大伯或是四叔的外宅的女兒,也不多話,收了書本隨她出來。走到一個僻靜角落,那個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芳芸許久。芳芸也不客氣,將她從頭看到腳,也看不出她哪裏長的像俞家人,不由笑道:“恕我眼拙,看不出您是哪位。”
那個女孩子笑道:“其實不是我尋你。”她走開兩步敲門。推開門出來是一個西裝少年,他衝芳芸點頭一笑,露出兩個極深的酒窩。芳芸還來不及皺眉,唐珍妮已經把他推開,笑道:“芳芸,是我!”
被推開的少年皺著眉道:“七姐,你看珠姐推我,難道我就不能和小姐說句話了?”
“九弟,你也要等我替大家介紹一下嘛。芳芸,這是我七表妹和九表弟。和你家同族的,好像還沒出五服?”唐珍妮想了一想,笑道:“反正咱們家都是從錦屏出來的,哪家和哪家都能拉得上親。”
她說話時,那個少年一直在一邊做鬼臉,他姐姐拉著他很是無奈,笑道:“珠姐,九妹。你們聊罷,我和九弟去會客室坐一會。”到底把那個少年拉走了。他兩個一去,唐珍妮就收了端莊小媳婦的樣子,從手袋裏掏煙匣。
芳芸笑,“這裏不行,你隨我來。”拉著唐珍妮左繞右繞,繞到種植園裏,尋了一個避風處站定,笑道:“這裏沒人來,管教嬤嬤也就不來了。”
唐珍妮點著一根煙,衝著一棵半枯的芭蕉樹吐出一口煙霧,笑道:“我是特地來陪罪的,是我想的不周道叫阿霖去送信,連累了你有冤都不敢說。”
芳芸笑道:“快別這些說,我們家那位是存心的,有你沒你都要生事。我避在學校倒還好,霖哥沒受連累罷?”
“他?”唐珍妮拉長了聲音冷笑道:“他還說不如將錯就錯跟你提親呢,叫我把他一頓臭罵,他也配!”
芳芸笑道:“我繼母和我說話的意思,好像我大伯娘和二伯娘都有意尋他做女婿……”
“還不是看中李家的錢!”唐珍妮狠狠吸了幾口煙,道:“都說李家有二三百萬的身家呢,又不用和旁人分,誰不想吃這一口肥肉?你們家姨奶奶真是個毒辣的,一下子就把你變成全上海有未嫁女兒人家的眼中釘了。”
芳芸捧著臉歎氣,“那可怎麽好?人家才十五呢。隻怕霖哥一日不娶,我都不得清白了。”
唐珍妮看她做戲,好笑的啐了她一口,道:“你要怕事也不摔你們姨奶奶耳光了。大家都等著看俞家熱鬧呢。誰知你繼母居然這個時候有喜,鬧得你們家人仰馬翻的,想來以後你們姨奶奶就顧不上你了。”
芳芸輕輕搖頭,紅了眼圈道:“隻怕是更難了。嫂子,這個禮拜天你們家有跳舞會吧?”
提到跳舞唐珍妮的眼睛就亮了,笑道:“有呀,我早上就派車來接你。咱們好好玩一個痛快!”
芳芸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悶了小半年了,總算可以活動活動,還好我帶了幾件跳舞衣出來,倒可以不必回家。”
“好像令尊也要去的。”唐珍妮突然想起來,皺起眉頭想了一會,笑道:“不怕,我找個人陪著令尊,把他哄到牌桌上去,你再出來玩,怎麽樣?”
芳芸甜甜蜜蜜的點頭,送唐珍妮出去,預備好兩套衣服拿小衣箱裝好。到了正日子居然是亞當親自來請,芳芸也佩服唐珍妮的手段高明。亞當接著芳芸的小手提箱,操著半生不熟的上海話和芳芸閑談,芳芸笑道:“總聽人說五芳齋的粽子好吃,亞當,能不能麻煩你的車夫去買了來給我?”
亞當把車夫支使出去,親自開車。芳芸坐在他身側,輕聲道:“亞當,我要在租界買一幢小房子,還要有兩個得用的聽差和老媽子。我認不得旁人,隻有求你幫忙了。”
亞當道:“伊麗莎白,你是想離家出走麽?我答應過你姨母和舅父,不能由著你胡鬧的。”
芳芸沉默了一會,道:“我已經十六歲了,在中國是待嫁的年紀,他們會替我安排婚事。亞當,換了是你,你能接受別人安排你的人生和命運嗎?”
亞當聳聳肩,“如你所願。不過,伊麗莎白我要和你講,在中國,一個孤單的、又有錢的年輕小姐,很難過的如意。”
芳芸笑道:“一個孤單的、有錢的年輕小姐,在哪裏能過得如意呢?亞當,你覺得我孤單嗎?”
亞當愣了一下笑起來,黃胡子翹得老高,“伊麗莎白,我是你最忠誠的騎士。”
亞當家裏正熱鬧,從外麵請來的廚子和侍應把一樓擠的滿滿當當,正在聽唐珍妮說話。唐珍妮偏棄了他們把芳芸請到二樓書房坐,笑道:“我怕是沒空陪你,叫我七表妹來陪你好不好?”
芳芸指著那幾隻玻璃書櫥笑道:“這裏就很好,夠我消磨一整天了,你去忙你的。中餐叫人送一盤三明治來吧。”
唐珍妮還要和她客氣,亞當親自來催她下去了。芳芸也不和亞當客套,取了一本書攤開,對亞當眨眨眼,笑道:“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亞當挑挑眉毛,轉身下樓。到了中午,唐珍妮頂著滿頭發卷親自送來一盤中西點心和一大壺咖啡,笑道:“會享福的人在哪裏都會享福。”
芳芸擲下書調了一杯多糖多奶的咖啡遞給唐珍妮,笑道:“喘口氣罷,哪裏就非要辦的十全十美了。”
唐珍妮笑道:“我這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沒有舞伴,我這裏有幾個人選,都是家世清白的好孩子……”
“別別別,”芳芸慌得連忙擺手,“一個都不要!剛好找到兩本有趣的閑書,我等不及要看完的。”
看書什麽時候不能看?芳芸分明是怕人家閑話。唐珍妮替客人尋舞伴是盡地主之誼,芳芸不肯自然隨她,笑道:“那也隨你罷,到時候沒有跳舞伴現尋也來得及。”她還有許多事,和芳芸閑話幾句,就著大半杯咖啡匆匆吃了一個三明治就出去了。
下午四五點鍾,陰沉沉的天空飄起了小雪,窗外的枯枝上積得幾點雪白格外耀眼,兩隻麻雀落在樹枝上吱吱喳喳,好像芥子園畫譜裏的白描雪景。芳芸偶一抬頭見到覺得有趣,揪了一角麵包揉碎撒出去。亞當家的這個書房的窗戶是兩重窗簾,窗台上可以坐得人的,芳芸嫌趴著姿勢難看,就爬上窗台藏在窗簾裏,伸著半張臉看窗外的風景。
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唐珍妮輕輕咦了一聲,緊接著是席十一的聲音:“沒有人呀,阿珠,想死我了。”
“唔……不要,等會就有人來了。”唐珍妮喘著氣道:“你弄花人家的妝了。”
芳芸隔著窗簾看不見他們的動作,然猜也猜得到他們在幹什麽,羞的都不敢動。
席十一冷笑道:“你又哄我。”
唐珍妮輕笑起來,“那也要你吃我這一套。”她略微不安的看了看幾處可能藏人的地方,笑道:“我明明記得那張唱片是放在書房的,難道是亞當拿下去了?”說著就去開門。席十一恨恨的道:“你個裝模做樣的小妖精。”上前捉住她的手不許走,兩個纏成一團擠出門去,不曉得誰把門帶上了。
芳芸鬆了一口氣正想跳下窗台,又聽見嶽敏之的說話聲,她略一遲疑,嶽敏之已是推開門和席十一先後進來。 席十一坐在扶手椅上,點著一枝煙悶悶的抽起來。
嶽敏之笑道:“你膽子也太大了。虧得是我,要是旁人,鬧起來怎麽辦?”
席十一沉默了一會,道:“我是真心的。”
“可是她不是!”嶽敏之道:“就是不提她已婚婦人的身份,她和書霖是什麽關係你又不是不曉得。堂子裏的妓女同一幫朋友還隻做一個客人呢。”
席十一聲音裏帶著些哭腔:“我是真心的!我看見她就像中了迷魂咒,我心裏什麽都沒有,隻有她,隻有她……”他把頭低到膝頭,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我什麽都不計較,可是她嫌棄我,說我養不起她。”
嶽敏之歎了一口氣,道:“你臉色不大好,回去喝杯酒睡一覺罷。”席十一嗯了一聲,站起來慢慢出去。嶽敏之走到門邊將門反鎖,芳芸聽得咯噔一聲,心裏一慌,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窗簾後麵的那位,出來罷。”嶽敏之說。
芳芸從窗台上跳下來,雖然極不情願,還是解釋道:“我一直在屋裏,是他們沒看到。”
“他們和我無關,現在我們兩個來算一算舊帳。”嶽敏之脫掉了西裝外套,背靠著門慢吞吞摘袖扣,冷笑道:“你欠我一個巴掌加一摔,我是個生意人,還要收點利息。你說收多少合適呢?”
芳芸道:“你說我喊起來,會怎麽樣?”
“哈哈,你喊呀,”嶽敏之板著麵孔道:“反正我又不會娶你,你喊的越大聲越好。”
芳芸笑道:“除了喊救命還有許多法子的,我拚著自傷八百也要殺敵一千。”
嶽敏之笑道:“乖乖龍滴咚,我猜你小學算術老師教你數數肯定沒有超過一百。”
芳芸隻說上一回輕易就把這個壞胚摔倒,這一回自然也能把他再摔趴下,不等嶽敏之過來,上前幾步照舊去纏嶽敏之的胳膊。嶽敏之哼了一聲,用力一掙,反手把她的手腕用力捏住,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怎麽自傷八百。”
芳芸吃痛,咬著嘴唇不肯求饒。嶽敏之原是想等她討饒再痛罵她幾句的,就沒有想到芳芸這樣倔強,不由愣住了。他們麵對麵僵在那裏,嶽敏之呼出的氣帶著一絲絲杜鬆子酒的氣味拂過芳芸的臉,芳芸從來沒有和男子這樣親近過,窘的幾乎想哭。
芳芸脂粉未施的臉近在眼前,微微透出些粉紅和不知名的香氣,好像秋天才摘下的粉綠蘋果,讓看見的人有想咬一口的欲望。嶽敏之突然覺得頭有些暈,他定了定神,冷笑道:“你家大人沒有教過你,不要無緣無故打人?你道歉,我就放手。”
明明是他有錯在先,還要裝出這樣一副無辜的樣子,芳芸咬著牙恨道:“你休想!”用力一掙,沒想到居然掙脫,她想都不想,抬起腿一踢,恰好踢在他小腹之下、兩腿之間。
嶽敏之立刻蹲下身去,麵上滲出冷汗。芳芸慌裏慌張去開門,怎麽擰也擰不開。這個情形叫人看見,他兩個跳進黃浦江都洗不清白,嶽敏之低聲咒罵:“你是豬啊,不要開門。”
他艱難的站起來去拉芳芸。芳芸嚇著了,逃到窗邊壓低聲道:“你別過來。”一邊說一邊爬上窗台,打開窗戶要跳到離窗一個手臂遠的梧桐樹上。
一樓的客廳裏最少有五十位喜歡搬弄是非的閑人,她居然想在這些人麵前跳樓!她到底想惹出多大的麻煩?嶽敏之恨不得拿繩子把她先勒死。他忍著痛追上去,拉著她的胳膊用力一扯,兩個齊齊跌倒在地毯上。芳芸的身子正好壓在嶽敏之的小肚子上。嶽敏之痛的眼淚都流出來了,恨恨的道:“大小姐,你真想明天的報紙上登我們的緋聞?”
芳芸漲紅了臉要爬起來,越慌張越爬不起來。嶽敏之用力把她推到一邊,爬起來跌跌撞撞去關窗戶。芳芸想說點什麽,又不曉得說什麽好,皺著眉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她想到方才和嶽敏之睡倒在一起,又羞又臊,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18.唐珍妮的跳舞會(下)
唐珍妮在書房沒有看見芳芸,到底有些心虛,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又尋回書房,推開門一見:芳芸縮在壁爐邊的大扶手椅裏烤火,膝頭放著一本書看的正出神,嶽敏之捧著一冊厚厚的書站在另一邊。明明滅滅的火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看得唐珍妮有些發愣。
書房裏靜的很,隻有鬆柴在壁爐裏燒著,偶然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唐珍妮端起女主人的架子笑道:“樓下熱鬧極了,推開這個門又這樣靜,我還以為書房沒有人呢。密絲脫嶽,書霖他們在桌球室打桌球,正找你。”
嶽敏之合起書笑道:“我難得清靜一會兒,偏又找我去打球,他們這回賭什麽?”
唐珍妮眼睛隻落在芳芸身上,隨口笑道:“這回賭的可是好東西,你去看看就曉得了。”
嶽敏之覷到芳芸麵色安靜,在心裏籲了一口氣,把書放回書架,對芳芸笑道:“小表妹,再會。”
他一出去,芳芸就板起了臉對唐珍妮抱怨:“這個人真討厭,我方才出去一會進來,他就占了我的房間!”她的眼皮微紅,顯然是被嶽敏之氣的狠了。
唐珍妮聽她這樣說,隻說方才的事她必不知道,從心底裏笑出來,“這個人一慣油腔滑調,就沒有半句正經的。走,到我臥室去換衣服去。”拉著芳芸到她臥室,找來幾個老媽子幫著,兩個人都換上了跳舞衣。芳芸是長發,平常在學校都是編兩條辮子在腦後盤成S形,收拾起來很有些麻煩。還好唐珍妮交遊廣闊,打電話借來一個小明星會燙頭的老媽子,給芳芸燙了一個螺旋燙。兩個人加幾個老媽子在臥室裏收拾了兩三個鍾頭,總算武裝到牙齒。亞當在門外催了兩次,唐珍妮笑道:“你先留在我這裏罷,等一會他們牌桌開起來,我再來喊你下去玩。”
芳芸頂著滿頭卷發點頭,一動就叮叮當當響,好像樓下大客廳裏還沒有撤走的聖誕樹。芳芸原是要尋機會請亞當幫忙,並不是來跳舞交朋友的,方才卻不過唐珍妮的盛情,由她擺布成了這個見不得人的模樣。候她走開,就馬上拆頭花,脫手套,摘首飾,叫老媽子幫忙脫衣服。
老媽子勸道:“俞小姐,脫了等一會還要穿,耽誤了跳舞倒不好了。”
芳芸笑道:“打扮得這樣整齊,我都不會走路了。把你們太太的首飾收起來罷,丟了總是個麻煩事。”
老媽子曉得她和太太交情好,也不好十分勸的,隻好把唐珍妮借給芳芸的指環、項鏈、耳墜、胸針、手鐲這些亮晶晶的小東西收起來。
芳芸洗去臉上的脂粉,穿著襯裙坐在梳妝台前梳卷發,正好背對著房門。她的身量和唐珍妮差不多,從背後看倒有幾分像的樣子。唐珍妮的老媽子在邊上看了一會,笑道:“九小姐從後頭看活脫脫和我們小姐是一個模子裏脫出來的。”
另一個借來的笑道:“這不是唐小姐的親妹子?”
那個老媽子笑道:“要是親妹子我也不說這樣的話了。九小姐和我們姑爺是姨表親,九小姐,是不是?”
芳芸想到亞當的黃胡子,看著鏡子中自己的東方麵孔,忍不住笑起來,道:“我和你們小姐也是老親,有些像也不奇怪。”她看卷發被梳的平整了些,就自己動手盤了一個利落的盤發。借來的老媽子頂有眼色,過來替她把發卷東拉拉西拉拉,笑道:“九小姐不喜歡珠寶,戴幾朵花吧?現在也時興插花的。”
芳芸看不上桌上擺的那盒唐珍妮裝端莊小媳婦用的絨花,自己走到窗邊圓桌的大花瓶裏抽了一朵半開的紅玫瑰遞過去。老媽子絞短花枝比在她耳邊,笑道:“都是插這裏,九小姐覺得呢?”
芳芸笑道:“我自己來。”比著鏡子把玫瑰插在發間,左右看了幾眼,覺得比聖誕樹好些,放心下來笑道:“就這樣罷,等會下去再穿衣服。露著胳膊到底有點冷。”撿了搭在椅背上的常服裝好,尋了個舒服坐位坐下來看報。
亞當推門進來拿東西,一眼就看見芳芸窩在他最舒服的一張沙發上吃茶吃點心看報,笑道:“伊麗莎白,你總能把自己放在最舒服的位置。”
芳芸放下報紙笑道:“那也要有舒服的位置給我找呀。亞當,你在中國快樂嗎?”
亞當走到芳芸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笑道:“上海有男人想要的一切,怎麽會不快樂呢?伊麗莎白,你回到了你的國家,反而覺得不快樂了?”
芳芸把報紙放到茶幾上,露出迷惑的笑容,“在美國,大家都把我當成外國人,我以為回到中國會好些。可是真回來了,連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幾個。”
亞當想了一想,笑道:“中國小姐的交際圈子太小了,其實一直上學是個不錯的選擇。”
芳芸點點頭,“要是能上大學就好了。隻怕我沒有那個機會。”
亞當笑道:“機會隻給努力去創造機會的人。”芳芸對他一笑,亞當大笑起來,“等會下來和珍妮玩個痛快。”走了幾步突然站住道:“珍妮一向愛打扮的熱鬧,怎麽這回轉了性子?”
老媽子湊上來笑道:“九小姐怕搞丟了我們太太的首飾,不肯戴,先生勸勸她罷,這個樣子太素了。”
亞當笑著打量了芳芸幾眼,道:“就這樣挺好,聖誕節早過了。”
芳芸撐不住,伏在茶幾上笑起來。花枝招展的唐珍妮披著一條栗子色的毛皮披肩進來,光光的胳膊上套著金鐲子、翡翠鐲子,動一動就丁丁當當的響。她倚在門口嗔道:“現在的太太都時興這樣,你以為人家喜歡把自己打扮成聖誕樹啊。”
亞當衝著她躬了下身子,笑道:“太太永遠是對的。”在她耳邊吻了一下,風度翩翩的出去。唐珍妮看芳芸的跳舞衣搭在梳妝台的椅背上,替她拎起來掛到衣架上,笑道:“美國不興滿身披掛?”
芳芸笑道:“一樣的,就是不愛這些個東西,也要裝著愛的。”
唐珍妮皺著眉露出厭惡的表情看了看自個全身上下的零碎,笑道:“你當我真喜歡哪?”湊到芳芸耳朵邊小聲道:“他們送了真的,我就托人拿到香港去賣掉,我用的都是假的。亞當都不曉得,我那兩盒子寶貝一共值不到五百塊錢。”
芳芸靠在椅背上和她相對大笑,唐珍妮揮手叫老媽子們出去,笑著笑著掉下眼淚來,“你命比我好,天生就有錢。”
芳芸苦笑道:“我也隻不過比你有點錢罷了,旁的都差不多少。倒是你,亞當他待你蠻好,其實你不必……”
唐珍妮笑道:“看來他連你們也瞞過了。他每個月都要寄一筆款子回美國去的,給一個三十二歲帶三個孩子的已婚女士。”
芳芸愣了一會,歎氣道:“真想不到。”
唐珍妮點著一根煙,笑起來,“我們這種人,叫做中國太太,隻在中國算數。”她一口一口吐著煙圈玩。芳芸歪著頭看了一會,笑道:“其實美國太太過的也不容易。”
唐珍妮笑道:“比中國太太容易。洋人情人一大把,到底不許納妾。哪像中國男人,左一個右一個的往家裏拖,他們當是集郵呀?走,不說了。我幫你換衣服,我們跳舞去!”
芳芸跳起來把常服脫去,換上跳舞衣,提著裙裾笑道:“馬馬虎虎過得去就好了,我爹打牌去了?”
唐珍妮指指頭頂,做了個鬼臉,“三樓開了好幾桌呢,古板的老先生,討人厭的色鬼,都讓我哄去打牌了。走,快活去。”拉著芳芸的手下樓。
充做跳舞場的大客廳裏果然隻有年輕人。李書霖穿著一身白西裝,上裝口袋露著一角白絲綢手帕和一朵含苞待綻的紅玫瑰,站在一群鶯鶯燕燕當中露出懶洋洋的微笑。
芳芸認出了裏麵有一張麵孔是四房的茹芸,心裏嚇了一跳,悄悄拉了一下唐珍妮的手臂,小聲道:“那邊有我五姐茹芸,我還是上去罷。”
唐珍妮看著坐在李書霖身邊巧笑倩兮的茹芸,微微變了臉色,道:“沒有請她呀,難道是書霖帶來的?”
芳芸輕巧的從唐珍妮的手臂裏滑出來,提著裙子回身上樓。唐珍妮顧不上她,隔著老遠就笑道:“書霖,你還敢來!”
茹芸早就看見唐珍妮,連忙奔過來握住她的手,笑道:“五表姐,剛才和你一淘來的是哪位?”
唐珍妮此時才察覺芳芸走了,哈哈笑了幾聲,看向茹芸,“你霖表哥帶你來的?”
茹芸甜蜜的回望李書霖一眼,嗯了一聲。李書霖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聲,笑道:“唐太太的跳舞會轟動全城,倩芸和麗芸她們都說要來看明星的,是我說她們舞跳的不好,沒有帶。”一邊說一邊自口袋裏掏出香煙匣來,第一根就遞給唐珍妮。唐珍妮笑道:“小姐們少有吸煙的,還是去吸煙室吸罷。”對著幾位小姐露出體貼的微笑,把李書霖拉進吸煙室去。
茹芸一眨眼功夫就失了伴,滿室時髦的男女她也認不得幾個,想到方才和唐珍妮一路過來的女孩子和她有幾分像,猜不是唐家小姐就是俞家小姐,去尋她講話最合適不過,在樓下略站一站,就上樓,問守在樓梯口的老媽子:“和你們太太一路下來的是唐家小姐還是俞家小姐?”
老媽子答:“是俞家九小姐。”
錦屏鎮俞家在上海有兩三支,小姐們排行是排在一起的,俞家九小姐隻有一個,可是芳芸不是在學堂裏麽?難道她是來和霖哥幽會的?茹芸懷著腹的疑惑,問得九小姐回了太太臥房,去敲唐珍妮臥室的門。
芳芸才坐在梳妝台前,還沒來得及換衣服,抬頭一看進來的是茹芸,隻好含笑喚:“五姐,你來了。”
茹芸見真是她,想到李書霖在牆外候了半個鍾頭送信給她的情份,再看她打扮的好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樣子,不必猜也曉得唐珍妮在替她和李書霖牽線搭橋,不由冷笑幾聲,道:“老太太昨兒還誇你有出息,幾時中西女中的高材生禮拜天不回家,跑親戚家跳舞來了?”
茹芸方才站在李書霖身邊的神情芳芸都看在眼裏,曉得她是打翻了了山西老陳醋,所以才現這樣的怪像,微微一笑道:“亞當是我表哥,表哥請表妹來跳個舞,有什麽好奇怪的?”
茹芸沒有想到她和洋人是表親,一時愣住了。芳芸笑喚眼睛在房裏睃來睃去的老媽子:“煩你去廚房替我和我五姐取點吃的來,再要一壺紅茶。”
老媽子一去,茹芸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狠狠的盯著芳芸道:“你是來和霖哥約會的,是不是?”
芳芸笑道:“霖哥沒婚,我也沒嫁,要是有約會五姐當替妹妹高興才是。”
茹芸變了臉色,胸口起伏不定,她咬著牙冷笑道:“好,我倒是看走了眼,原來我們家最不老實的人是你。”
芳芸笑起來,做了個鬼臉,“原來五姐看上霖哥了。五姐,你一向和四嬸都待我好,我不和你搶霖哥,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茹芸冷冷的哼了一聲,轉過身子不理她,心裏卻是有點動搖。前兩天李書霖在俞家提起跳舞會沒有舞伴的事,倩芸和麗芸沒有搶過她,到底磨得霖哥隻帶她一個人來跳舞。芳芸又比不得她有親娘撐腰。算來算去,李家要和俞家結親,要麽是她,要麽是麗芸,還輪不到芳芸頭上。她想清楚了輕蔑一笑,道:“霖哥幾時成了你的?”
芳芸好笑道:“五姐,霖哥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也沒有和他有約會,若是有,他還帶你來幹什麽?我早曉得你們兩個要好,不過激你一激玩笑罷了。你和霖哥要好,妹子很替你們高興呢。”
“真的?”茹芸和芳芸相處的少,摸不透她的性子,借著芳芸的話下坡,笑道:“可是我昏了頭。他既然帶我來,自然不會和旁人有約會。九妹,方才的話你別放在心上,五姐和你陪不是了。你和花旗銀行的大班亞當真是表兄妹?”
芳芸笑道:“自然是真的。”
“可是他不是洋人嗎?”茹芸貼著芳芸的背,親親熱熱盯著鏡子裏芳芸的眼睛,好像要在裏麵看出什麽來。
“我大姨娘嫁的是洋人。亞當是我大姨丈的侄子。所以我就喊他表哥。”芳芸含笑解釋道,“唐珍妮表嫂常約我玩,我上回送她餅幹,她正好遇見霖哥去看二嬸,叫他幫送回信。”
茹芸拖長了聲音噢了一聲.女孩子的心思,寧肯相信戀人和她人是無染的。茹芸到底也隻十七歲,平常拘在家裏隻和至親姐妹相處,比不得芳芸在學校呆了好幾年又和顏如玉明爭暗鬥,叫芳芸幾句話打消了大半醋意,就待她親熱起來。
芳芸含笑和她說了幾句閑話,笑道:“倩芸和麗芸呢?我這一向沒看見她們,怪想她們的。”
茹芸笑道:“她們兩個在家用功呢,打算新學期也去中西女中插班。”
去中西女中插班?哪有那麽容易!芳芸驚詫的看了茹芸一眼,在茹芸眼底看到的是不屑和妒忌交織的奇怪神情.想了一想,芳芸決定不把自己能上中西女中的緣故告訴她,笑道:“那最好了,我正嫌一個人在學校寂寞呢。”她看了下牆邊的大自鳴鍾,指針已經指向八點,跳起來道:“哎呀,我要回學校了。五姐,你替我守著門,我換衣服。”一邊說一邊快手快腳的脫衣服,拆頭發。
老媽子把點心和茶送進來。她已經收拾妥當,散著頭發和茹芸坐在同一張大沙發上閑話了。
唐珍妮記掛著要尋人送芳芸回去,和客人們周旋了一會,總尋不到機會請李書霖送她。不由有些著急,出來走到二樓,正好看見嶽敏之從三樓下來。她想嶽敏之和芳芸也是熟識,這個人雖然麵上油嘴滑舌,其實並不肯和女人亂搞的,叫他送芳芸最是穩妥不過,就笑道:“密絲脫嶽,能幫我個忙嗎?”
嶽敏之腳下不停,一路走一路笑道:“珍妮太太神通廣大,要尋人幫忙,彈彈指頭,馬上有一打公子哥兒來聽命。”
唐珍妮笑道:“是有正事,我想請你送芳芸回學校,旁人我不放心。”
已經走到一樓拐角的嶽敏之停下腳步,愣了一會,道:“可以,我在後門等她。”
19.風雪夜歸人
茹芸聽說芳芸要提前回去,怕唐珍妮還要搗鬼,故意說:“我去找霖哥,叫霖哥送你回學校去,正好送我回家。”
芳芸笑道:“好姐姐,上回霖哥替人送封信給我,就鬧了大半個月的流言,再鬧一回,憑俞李兩家的交情,隻怕真要把我和霖哥撮成一對……”說完故意停了一停,含笑看茹芸的神情。
芳芸的名聲叫李書霖壞掉了,憑俞李兩家的交情也確是隻有嫁他一途。茹芸想通這一層,連忙笑道:“你既然不願意,我去尋我大表哥來,叫他送你回學校,好不好?”
芳芸笑道:“五姐,隻有你有表哥不成?我現成的表哥表嫂做主人,直接喊他家的車夫送我得了。”她把小衣箱交給老媽子。老媽子連忙接過去,笑道:“我就去尋我們太太。就把衣箱帶給門房的聽差。”打開門大步出去。
茹芸緊緊挽著芳芸的手,親親熱熱走到樓梯口,正好唐珍妮笑嘻嘻走來。見她兩個這樣好,唐珍妮臉上的詫異連脂粉都蓋不住。
芳芸笑道:“嫂子,叫你家車夫開車送我罷。”
唐珍妮笑道:“早安排好了,車都開到後門了,茹芸也要回去?一淘走呀。我記得你家沒有汽車的,晚了坐黃包車有些冷。”
俞家為了節省費用,公帳上連黃包車費都不支出。俞老爺們在外麵開銷不小,家用自然就緊些個,除去俞憶白是自掏腰包買了輛汽車,僅大房有一輛汽車還是公私兩用。四房家常隻有兩輛黃包車,算是被三房比下去了。唐珍妮這一個悶棍敲過去,茹芸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
芳芸心中大樂,指著跳舞的人群裏一個穿白西裝的,笑道:“咦,和霖哥跳舞的是誰,生的倒是很好。”
茹芸連忙掉過臉朝跳舞場看,唐珍妮情知李書霖避到三樓賭錢去了,曉得芳芸是給茹芸添堵,也笑道:“那個是陳總會長的三小姐,不過和她跳舞的是哪個我就沒看清。”
那位陳三小姐家裏又有幾個錢,生的也算美貌,又是出了名的喜歡纏著李書霖,端的是茹芸大敵。茹芸笑道:“我去找她去,上回見她,還是她們家老太爺做壽。”
她一去,唐珍妮就冷冷的哼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問:“你五姐沒有為難你罷。”
芳芸好笑道:“她為難我幹什麽,要為難也是為難我家麗芸。”
唐珍妮神情一黯,過了一會笑道:“麗芸真真是人小鬼大,她們兩個鬧不和也有好幾年了。”帶著芳芸走到門口,喊聽差的提著小箱子,再送她穿過草坪到後門去。
草地上已是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踩下去總要帶起幾滴雪水。唐珍妮光著胳膊,又穿的是跳舞鞋,一邊走一邊喊冷。芳芸笑道:“好嫂子,這樣冷,當心凍壞了。你回去罷。”
方才光顧著生氣,唐珍妮就忘了和芳芸說是請的嶽敏之送她,這個時候想起來,然特為和她說反倒像是撮和他們似的,倒不如不提。唐珍妮就順著她的話道:“是真冷,我托的人最是可靠不過,倒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你到了學校再打個電話給我,好不好?”
芳芸笑應:“曉得了,你回去罷。”
唐珍妮實在是冷的受不了,哆嗦著一路小跑回去。芳芸穿的也不多,跟著聽差快步走到後門口,果然一輛汽車停在那裏,聽差的伸頭一看,認得是自家的客人嶽敏之。唐太太替小姐少爺們牽線搭橋的事也不是頭一遭,他就拉開前麵車門笑道:“俞小姐,前麵。”
芳芸一看車裏隻有嶽敏之一個,就僵住了。嶽敏之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快上來罷。”
昏暗的燈光下,聽差的一雙眼睛骨碌碌隻在芳芸和嶽敏之兩個人身上來回轉。芳芸自襯這個時候掉頭就走一來聽差更奇怪,說不定要搬弄是非;二來晚上喊車行的車來,沒有聽差陪著她也不敢,隻得硬著頭皮上車。她接過小衣箱時把捏在手裏的五塊錢遞過去。那聽差飛快的瞟了一眼鈔票,笑道:“小的是喊的出租車行的汽車送的俞小姐的。”極是體貼的替他們關上車門。
嶽敏之一踩油門,發動機的聲音輕輕的響起來。芳芸安安靜靜坐在副座,不知不覺兩滴眼淚掛在眼眶上。嶽敏之幾次側頭看她,沉默許久,從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她,道:“今天是我不對,跟你道歉。”
冰冷的雪珠落在車窗上沙沙的響,路邊鋪子裏的燈光在玻璃窗上散成一團團黃暈,車子裏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嶽敏之出氣微微有些喘,芳芸一直在吸氣,她接過手帕揩了一會眼淚,道:“我接受。”說完忍不住又哭了。
嶽敏之悶聲不響開了一會車,見她還是哭個不停,把車停在路邊,道:“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找個電話,替你到車行叫輛車來。”
芳芸曉得他是誤會了,想喊住他又有些拉不下來臉,眼睜睜看著他下車,頂著漫天雪珠去路邊的鋪子借電話。方才車開動時不覺得,此時停在路邊,三五黑影不時經過,總有人不懷好意的朝車窗裏看。還有賣香煙的小孩子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來敲車窗,喊:“太太小姐,買包香煙哉。”又有包著頭的印度巡捕揮著棍子追趕毛賊。漆黑冰冷的街頭比她想像的熱鬧得多。
芳芸就沒一個人出過門,哪裏見過這些個,縮在車裏瑟瑟發抖。她牢牢盯著嶽敏之進的那家鋪子,一時把嶽敏之恨到極處,恨不得自己把他的車開走;一時又盼著他快些回來,心亂的好像蓋著薄雪被行人踩得亂七八糟的馬路。
好像是過了幾個鍾頭那麽久,嶽敏之才匆匆從鋪子裏出來,又折進一條窄弄去。芳芸眼巴巴盼他回來,見他又走了,惱的眼淚都出來了,取手帕擦了幾下想起這是嶽敏之的手帕,賭氣一丟,手帕輕飄飄落到方向盤上。芳芸心虛的看了一眼車外,把手帕撿回來捏在手心,用力絞成一條。
嶽敏之在小弄堂裏停了一會就抱著一抱東西出來,騰出手來開車門,道:“找了四五個車行,都說車子租出去了。這個給你。”他丟給芳芸一個牛皮紙包,縮在方向盤前打哆嗦。
牛皮紙包裏暖哄哄的,芳芸借著路邊昏黃的燈光看見裏麵裝的是幾塊烤白薯,不由愣了一下,伸出手去摸出一塊最大的遞給嶽敏之。
嶽敏之接過白薯握在手裏,舒服的噓了一口氣,剝開皮大口吃起來。一時滿車都是烤白薯的香甜氣味。烤白薯這個東西本來就是以香味取勝,更何況芳芸在亞當家也沒正經吃飯,叫這樣的甜蜜香味一引誘,肚子就先投了誠,發出催繳械的咕咕聲。芳芸又窘又餓,偷眼看嶽敏之吃得正香,心道:橫豎在這個人麵前臉也丟過了,架也吵了,倒是不必裝淑女的。她也老實不客氣的撿了一塊剝開皮慢慢吃起來。不知不覺幾塊白薯將及吃完,芳芸看袋中還有一塊,連袋子一起遞給嶽敏之,道:“多謝你,我飽了。”
嶽敏之看了她一眼,不聲不響接過去吃了,把剝下來的皮都放回紙袋,就伸手去摸手帕。他摸來摸去半響,才想起來手帕方才借給芳芸了,隻得收了手開車。
芳芸一直把手帕捏在手裏,那上麵沾著自己的眼淚,怎麽好意思還給人家?還好嶽敏之知趣,並沒有來討。芳芸突然覺得麵頰滾燙。幸好車燈一直不曾開,她就雙手握著臉一聲不吭。
嶽敏之把車開到中西女中不遠處打橫停下,道:“你自己去敲門罷,我這裏攔著路,不叫閑人過去。唐珍妮叫你到了打電話回去的罷?”
芳芸嗯了一聲,打開車門出來,隻覺得寒氣浸入骨髓。幸好方才吃了點東西,此時還撐得住,她一路小跑進門房,在守門的大嫂關門的瞬間回身看去,隻見嶽敏之的汽車好像一隻大貓伏在地上,不由呆了一呆。門已合上,門房裏的熱氣叫她全身都暖和過來,她才慢慢轉身去撥電話轉盤,突然發現,嶽敏之的手帕還捏在手裏。
要不要還?芳芸想了一會放下聽筒去開門,卻聽見那輛汽車的發動機發出她熟悉的轟嗚聲,不禁淚如雨下。
嶽敏之回到亞當家,徑上三樓尋著李書霖,坐在他身邊看牌。隔壁一桌麻將就是俞三老爺憶白。俞憶白今天賭運極好,連著贏了一個多鍾頭。同桌那三家都麵色如土,其中一個看見嶽敏之,連忙笑喊:“嶽公子快來替我看一會牌,我去打個電話叫我家帳房送錢來。”
嶽敏之坐到那人位子上,含笑和桌上的三家打招呼。俞憶白想到婉芳前些天說和李書霖要好的一位嶽公子買了胡氏姐妹的地,算起來也算是俞家熟人,和藹笑問:“敏之,這幾天忙什麽呢?”
嶽敏之笑道:“瞎忙唄,俞三叔今天手氣很好的嘛。”
俞憶白笑道:“多少年沒上過牌桌了,今兒也是頭一回,倒是聽說你上回贏了一把大的。”
“左手進來右手出去,如今正愁過年呢。俞三叔才從美國回來,可有什麽好財的路子?”嶽敏之吃了一隻九條,隨手丟出一張東風。
俞憶白笑道:“大四喜。”把牌垛推開。那兩邊叫嶽敏之連累輸了錢,都不大快活,停了手不肯洗牌,一個隻管吸煙,一個走到一邊去看另一桌歪頭湖。俞憶白搖搖頭,站起來讓他,“我今天也贏夠了,不打了。你來?”
早有聽差端著一個小筐過來替俞憶白數籌碼。嶽敏之搖頭笑道:“這幾天手氣不順,走到哪輸到哪,我陪俞三叔聊聊天罷。”
俞憶白自筐裏抓了一把給聽差道:“給你們打酒吃。”那一把籌碼裏有兩個是一百塊錢的紅碼,這一賞總有三四百塊錢,不可謂不厚。那個聽差的陡然漲了精神,打了個千兒道:“謝俞老爺賞,祝俞老爺……”
“罷了罷了。”俞憶白趕緊打斷他,笑道:“又不是前清,如今不興這個,快起來。”那個聽差從地下彈起來一陣風一樣去換鈔票。所過之處的聽差看見他手裏握著的打賞,個個喜上眉梢。俞憶白一路走來,一路都是聽差的謝賞聲,謝得他滿麵春風。嶽敏之陪著小心隨俞憶白到一個小廳裏吸煙,笑道:“俞三叔,聽說府上有意到美國買機器?”
俞家的生意一直不曾叫俞憶白插手,偏他還來問這個,俞憶白已是有些不快,笑道:“敏之不妨明天去家兄的公司裏問問。休息時間,隻談娛樂,不談公事。”
嶽敏之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惱,另尋些美國舊聞閑談,勾得俞憶白談興又濃起來,兩個相談甚歡。一個濃眉大眼,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西裝青年站在邊上好一會,漲紅著臉湊過來問:“請問俞督學,府上可是櫻桃街十二號?”
俞憶白微笑點頭。那個青年囁嚅許久,道:“那府上有沒有一位丘淑玉小姐?從美國回來的,今年總有二十六歲了。”
無論什麽人被陌生人問姨太太都是不會快活的。俞憶白聽得人家問他姨太太,笑容就有些僵,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道:“我家姓俞,哪裏來的姓丘的小姐?”
那個青年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份折得整整齊齊的報紙,翻開給他看尋親啟示,道:“在這裏,丘淑玉小姐暫寓櫻桃街十二號。”
恰好聽差的送鈔票過來,俞憶白站起來道:“我家並沒有什麽姓丘的,我還有事,失陪。”把青年用力一推,朝門口走去。聽差的連忙跟了過去。那個青年舉著報紙還想去追,被嶽敏之攔住。嶽敏之笑道:“或者是報館刊錯了地址,你去報館一問便知。這位丘女士,是你親人?”
那個青年漲紅了臉道:“是我未婚妻。”
嶽敏之笑笑,指指座位,道:“坐下說。我倒是認得一位俞府的親戚,為人極熱心的,我喊他來聽聽。”走去把李書霖喊來,又笑著遞給那人一根煙,道:“你說你未婚妻是這位登報尋親的丘女士?”
“丘小姐!”那人用力吸了一口煙,一字一頓道:“丘、淑、玉,蘇州丘家排行十六。”
嶽敏之笑嘻嘻看了李書霖一眼。李書霖冷笑道:“就憑報上這則尋親啟示,你就跑去認未婚妻?你是想敲竹幹的吧。”站起來要走。那人好不容易和俞家人搭上線,慌的攔著他,道:“沒有的事。丘家有人在這裏的,我喊他來替我做證。”拉住一個聽差的就問他:“丘鳳笙在樓下跳舞場,麻煩你請他上來,就說他三表哥喊他來。”
李書霖是認得丘鳳笙的,慢慢坐回去,一臉懷疑的盯著那個人,隻是吸煙。嶽敏之曉得這人八成是真的了,當著李書霖不好說話,取了一根香煙在鼻前嗅著。
丘鳳笙上來先看見嶽敏之,笑臉就沉了下來,再見他表哥臉上才露出些笑意,“三哥,你有事尋我?我們下去說話。”就要拉他走開。
三表哥道:“鳳笙,你姐姐有下落了!”
“真的?”丘鳳笙驚喜的按住他的手,笑道:“你打聽到了?那我母親呢?”
20.深情的表哥
“你看這個。”三表哥把報上的啟示給他道。丘鳳笙一行一行急切的讀過,歡喜道:“原來她們去了美國,難怪這兩年我怎麽都尋不到她們。走,尋我娘和姐姐去!”
三表哥指指黑著臉的李書霖道:“他們說我是去敲竹幹的。”
丘鳳笙冷笑一聲,道:“他姓李的是俞家親戚,我姓丘的難道不是?不用理他們。”
嶽敏之突然道:“明明你們丘家和俞家也是親戚,怎麽不直接尋你們,反而要登報尋親?丘鳳笙,居然還要我提醒你。你是喝多了吧?”
丘鳳笙變了臉色,道:“你不用假裝好心。”雖然嘴上這樣說,還是在沙發上坐下,摸出煙匣來遞煙給李書霖,笑道:“霖哥,方才是我的錯,我姐姐……真在俞家?”
李書霖不肯接他的煙,笑道:“咱們向來玩不到一塊去,你問我可是白問了。”
丘鳳笙沉默許久,道:“我姐姐,處境不好罷?”
嶽敏之和李書霖相對看了一眼,都把視線集中在那位三表哥身上。
丘鳳笙半點都不含糊,苦笑問道:“我姐姐嫁了人?”
三表哥的臉色極不好看,結結巴巴道:“淑玉不會的,她答應我的,長大了要嫁給我……”
“三哥!”丘鳳笙喝道:“我姐姐生的又美,又是孤身在外邊……就是嫁人,也是不得已。”
三表哥把報紙朝茶幾上一擲,道:“我不信!我們發了誓的,我守著誓言這些年,旁人再怎麽逼我我也不肯娶別人的,她怎麽就不得已了?我要親口問問她!”
李書霖叫煙嗆著了,不停的咳嗽起來。丘鳳笙把報紙拿起來細細再看過一回,對嶽敏之道:“密絲脫嶽,你喊住我們,也是不想叫我出洋相,方才是我不對衝撞了你。”
嶽敏之笑道:“你說軟話求我沒有用的,我這個人掉到錢眼裏了,隻認錢。”
丘鳳笙笑道:“那塊地我加一成價賣給你,如何?”
“成交。俞家確是沒有丘淑玉這個人。”嶽敏之看丘鳳笙的臉色好像黑鍋,笑道:“不過呢,方才那位俞督學在美國討了一位姨太太,姓顏名如玉。這個尋親啟示是不是她登的,就不曉得了。”
三表哥如被紫姑神附體,站起來就朝外衝。丘鳳笙和嶽敏之同時動手拉住他,一個道:“三哥,別衝動,我們回家說。”一個道:“是不是還兩說呢。”
丘鳳笙額上滲出些汗珠來,在電汽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對嶽敏之點點頭,道:“明天我們渣打銀行見。”拉著三表哥匆匆下去。
他們一走,李書霖就把煙頭狠狠的按在煙灰缸裏,問嶽敏之:“敏之,你是什麽意思?”
嶽敏之笑道:“你那點心思,你當我沒看出來麽?我得了地,你得了親近她的路子,不是兩全其美?”
李書霖恨道:“是你看上她了罷。我看上她不假,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別把我朝火坑裏推。”
嶽敏之笑道:“你都曉得那是火坑不肯跳,何況是我。我是聽說這位顏姨太太一心想把姨字去掉,所以想獻個殷勤討督學大人的喜歡。”
“她要扶了正,我不是沒了指望?”李書霖懶洋洋的躺回沙發,笑道:“偷親戚家個把姨太太算不得什麽。偷上嬸娘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再說了,她要扶了正,那俞家外頭那幾位都不得消停了,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我勸你也不必趟這蕩混水,要賣你的機器,走別的路子罷。”
嶽敏之歎了一口氣,道:“求你替我說你又不肯,哪裏還有別的路子可以走?”
李書霖指著自己的鼻子尖笑道:“我去說,明兒就成了俞家大房的女婿,我還想再玩幾年呢。”
“不是大房,就是二房,再不然就是四房、五房,模豎脫不了要娶俞家小姐,你就做做好事罷,叫人家姐姐妹妹私底下你瞪我我瞪你,何苦來。”嶽敏之把香煙裝回匣裏,笑看抓頭的李書霖。
李書霖苦笑道:“說不定還有三房,捱一天是一天罷。將來麽,娶誰不是娶?娶個打小認得的,到底還曉得脾氣和長相。”
嶽敏之想到芳芸摔他一跌時張牙舞爪,被他嚇哭時那可憐樣,都和他小時候養的那隻小貓似的,拿著香煙匣的手微微一頓,站起來道:“那幾房的年紀都小,你想拖還有話說,你今天帶來的那位可是到年紀了。”說完站起來道:“咱們打牌去。”拉著李書霖找了兩個人湊一桌,慢慢抹麻將。抹了兩個鍾頭。聽差的送了茹芸寫的一個字條上來,婉轉的請書霖哥送她和幾位好朋友回去。李書霖擦著火柴把條子燒了,歎了口氣道:“你陪我走一趟罷,這個胭脂陷井不好闖呀。”
嶽敏之和李書霖各開一輛車,小姐們情願幾個人一起擠李書霖的車,也沒有人肯和嶽敏之親近。嶽敏之湊近了茹芸笑道:“表妹,哥哥今天就想著送你回家的。”
茹芸笑道:“嶽大哥,我曉得你是個好人,可是家母不許我和你太接近。”躲到李書霖身後,牽著書霖的衣袖,極是楚楚可憐。嶽敏之又去問第二位小姐,幾位小姐都避開他,齊齊上了李書霖的車。嶽敏之聳聳肩,對站在階下的唐珍妮笑道:“我有那麽可怕麽?”
唐珍妮笑道:“密絲脫嶽,你什麽都好,就是太花心了。”笑道:“我這裏有兩位客人都吃醉了,開不得車的,煩你送送可好?”
嶽敏之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唐珍妮叫聽差扶出兩個酒氣衝天的青年,正是丘鳳笙和那位癡情的三表哥。嶽敏之沒想到是他們,苦笑著打開車門讓他兩個上了後座,問唐珍妮:“送到哪裏去?”
唐珍妮笑道:“我哪裏曉得,你不曉得就帶回你的公寓裏去罷。”走到李書霖的車邊和小姐們一一道別,再不肯理他。
嶽敏之笑笑,徑直開車去丘公館。一路上後座的兩位乘客極不安靜,都是又哭又笑。那位三表哥尤其醉的厲害,嘴裏不停的嘟喃:“淑玉,你為什麽要嫁給別人,我等了你十幾年呀,十幾年呀。”
嶽敏之索性在路邊停車,打開車窗讓冷風吹進來替他們醒酒。丘鳳笙被冷風一激,哇的一聲把方才急灌的酒都吐了出來。嶽敏之候他吐幹淨了,點了一支煙遞給他,道:“丘家不許你認姐姐?”
丘鳳笙抽完一根煙,冷笑道:“難怪我連這幾天的報紙都沒有見到,原來你們都曉得了,隻瞞著我和我宋三哥兩個傻子。”
嶽敏之笑道:“你宋三哥是,你可不是。”
丘鳳笙惡狠狠的瞪著嶽敏之道:“你什麽意思!”
嶽敏之彈了彈煙灰,靠在車椅上閉上眼睛,笑道:“聽說你們家長輩想把你送到美國去?”
丘鳳笙沉默了許久,一躍而起,拉著嶽敏之下車,壓低了聲音道:“真的?”
“你五哥上回打牌說漏了嘴。”嶽敏之任由漫天的雪珠打在臉上,微笑道:“我有一個主意,能叫我們都發大財,事成了,咱們一拍兩散,我回美國去,怎麽樣?”
丘鳳笙愣了一會,一笑,道:“我要丘家破產,你呢?”
“俞家和胡家破產。”嶽敏之微笑著伸出手去。丘鳳笙牢牢的握住他的手,咬著牙道:“成交,可是我姐姐……”
“你姐姐做了俞憶白七八年的正房太太,一回上海就降成姨太太,你當她在俞家過得很好?”
丘鳳笙冷笑道:“不錯,你想怎麽幹?”
嶽敏之笑道:“咱們兩尋個機會打一架,鬧的越僵越好。然後我要拿江灣那塊地皮蓋紡織工廠,自然要向社會集股,你說動丘家來和俞家爭做大股東。”
“那樣我可拿不到半毛錢的好處。”丘鳳笙撣了撣肩上的雪珠,笑道:“安知你不是在騙我?”
“你不信我,就替丘家扛一輩子長工。”嶽敏之按滅煙頭,拉開後座的車門把沉醉中的三表哥拉出來推倒丘鳳笙的懷裏,笑道:“你們自己回去沒問題罷?”
三表哥撲到表弟懷裏,哭道:“淑玉,你為什麽要嫁別人!”丘鳳笙扶住這個書呆子表哥,看著嶽敏之的汽車揚長而去,極是無奈的安慰表哥:“三哥,別哭了,咱們回家去。”
北風挾著雪珠呼嘯而過,路上行人稀少,丘鳳笙扶著爛醉的表哥一步一滑回到丘公館,敲開門把表哥送回客房,經過二樓到自己房間時,嫡母丘八太太咳了一聲問:“小七,你回來了?”
丘鳳笙站在門外,恭敬答:“回來了,外麵落了雪珠了,娘早些睡罷。”
一個老媽子悄無聲息的把門打開,丘八太太從煙榻上半抬起身,笑道:“過來。”
丘鳳笙走過去,丘八太太在身後摸索半天,從裝鴉片的匣子底下撿出一個紙包給他,道:“小七,我一向瞞著你,也是因為我把你當親生兒子待的,如今你大了,倒不好瞞你的。你自己看罷。”說罷睡倒,吩咐:“再替我燒兩個煙泡。”
丘鳳笙抓著那個紙包,一聲不吭等老媽子用煙簽把煙泡戳到煙槍上,才慢慢退回來。到了他自己屋子裏,擰開燈一看,裏麵是一疊剪報。想是時時被人翻看的緣故,連粘報的白紙都發黃發脆。一連幾張說的都是蘇州同一個名妓顏青蓮淴浴的事體,丘鳳笙把剪報一張一張排在桌上。最後一張紙上有兩方剪報,一方是十幾年前蘇州丘府尋逃妾的啟示,一方是顏青蓮在上海重張豔幟,各方恩客的賀辭。
丘鳳笙抓著這張紙看了許久,遲遲才放到桌上,伏著桌麵無聲的痛哭起來。
那邊廂三表哥一覺睡到早上九點多鍾,起來就衝到樓上鳳笙的房間,揩灰的老媽子笑道:“七少爺去銀行辦事去了。表少爺,早上家裏吃的黃魚麵。”
三表哥想了一會,擺手道:“不吃不吃,我有事出門去。”回去換了長袍馬褂,尋出一條舊圍巾鄭而重之搭在脖間,出來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櫻桃街十二號。
芳芸被俞憶白派車接回家,恰好看到三表哥在俞家客廳裏哭泣,父親的臉黑的好像鍋底,顏如玉眼淚汪汪坐在一邊揩眼淚,而胡婉芳蹤影不見。
芳芸踮著腳偷偷打客廳經過,敲開胡婉芳的門,笑道:“太太,這一向可好?”
胡婉芳比前兩個月胖了好些,穿著寬大的睡衣坐在烘桶看報紙,看見芳芸連忙道:“你怎麽回來了?就放假了?”
芳芸吐舌道:“我昨天偷偷去唐珍妮家坐了半天,不曉得哪個跟父親講了,叫我回家呢。”
婉芳要從烘桶裏站起來,芳芸連忙上去扶。這一扶就看出來婉芳小肚子都出來了。婉芳摸著小腹笑道:“跳舞會誰不想去,你爹爹真要說你,我替你說他。我們家昨天好像是茹芸去?”
芳芸笑道:“我和五姐還說了好一會話呢。太太,樓下來了一個陌生人,對著顏姨娘哭的好不傷心。”
婉芳小聲笑道:“吳媽方才上來講過啦。那個是有名的宋三癡。”
芳芸睜大了眼睛好奇的看著婉芳。婉芳貼著她的耳朵道:“和丘家小姐打小有婚約的。非要認定我們顏姨娘是丘小姐。”
芳芸忍著笑道:“從前的舊婚約抵不得數。”
婉芳道:“鬧了這一向丘家都沒有人來,想來不是丘小姐了。”走到窗邊看外看了一會,臉上微現焦急的神情。
芳芸笑道:“下雪了呢,太太站回來點。我去房間換過衣服再下去?”
婉芳微微點頭,眼睛隻盯著櫻桃街的路口。
芳芸回房間翻出美國帶回來的舊衣,慢吞吞洗了個澡,披著頭發換上舊衣服,找了塊手帕把頭發束起下樓,走到一樓樓梯拐角處居高臨下朝客廳看。正好看見一個生得極其俊美的年青人扶著哭的眼淚鼻涕一塌糊塗的宋三癡出來。
那個青年生得和顏如玉總有五分像,想來是她親兄弟。芳芸的厭惡藏都藏不住,冷冷的哼了一聲,仰著下巴擦和他們擦身而過。
“表妹!”宋三表哥淚眼朦朧中看見一個少女過來,隻當是他的佳人,伸出手去抓芳芸。芳芸吃了一嚇,跳到牆邊,冷冷的看著他們。
“對不住你,我表哥吃醉了酒。”丘鳳笙抱歉的笑笑,手底下用勁夾住掙紮的表哥,又道:“小姐是俞府的親眷?”
芳芸使眼角的餘眼掃了他一眼,道:“我姓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