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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41 - 50)

(2010-12-06 02:40:38) 下一個


41、芳鄰全是舊識

  老太太道:“你們幾個,親爹親媽都不要你們。叔叔們自然是不肯再照管的,也罷也罷,到底你們還喊我奶奶,給你們一人一千塊錢罷。省著點花,七八千塊錢也夠你們念完書。”老太太咳了一聲,從枕在頭下的扁盒子裏拿出支票簿,嘴裏數著數,開出兩張支票來,第一張給大的那個,說:“收拾東西搬出去罷。我老了,照應不到你們多少。慕誠是我的嫡長孫,他們可是一分錢沒有要的。”
  那個孩子接了支票也不多話,拉著弟弟妹妹們給老太太磕過頭出去。
  老太太招手把明誠喊來,說:“奶奶一向疼你,要是你肯跟奶奶在櫻桃街,就不要拿這個支票,要是不肯,拿去買個小房,叫四叔照應你。”
  明誠拿了支票,看眼一數字,打著嗬欠:“這是單給兩個妹妹的?”
  老太太瞪他一眼,道:“你倒是會體貼妹妹。”
  麗芸從明誠手裏抽過支票,說:“我不要住在櫻桃街,秋芸,我們走。”
  秋芸看看哥哥,再看看姐姐,縮到明誠身後,說:“我跟老太太和哥哥。”
  麗芸把支票放回去,說:“我隻要我那份。”
  老太太歎口氣,說:“拿著做嫁妝罷,你媽虧待你,奶奶不會虧待你。叫那個人來我們家提親,拿這個錢辦份嫁妝罷。”
  麗芸漲紅臉重又抓緊支票,說:“我的事自己有打算。奶奶,我走了。”也爬下來給老太太磕個頭,頭也不回的出去。
  四老爺情知老太太不會讓自己親生兒子吃虧,笑嘻嘻看著俞憶白。俞憶白也不開口,屋子裏靜默了好一會,四太太道:“秋芸,你跟四嬸罷。”
  老太太笑道:“秋芸和五房的兩個姑娘,都送去寄宿學校罷。她們三個的學費和嫁妝,老太太還掏得出來,不消你們操心。剩下的,我要留著辦自己的後事,你們兩房都是有私房的,也看不上。從今往後,大家分成小家,各人顧各人。老三,我們孤兒寡婦的住在外麵要受人欺負,問你討幢房子住到老死,可成?”
  俞憶白笑道:“老太太想住多久都成。”
  四老爺隻當老太太還會撒出來,很是期待的等了大半個鍾頭,眼看著老太太兩萬多塊錢撒出去,雨露就是灑不到他頭上。現在老太太還要跟俞憶白住,他就有些急,笑道:“媽,您不是打我的臉嗎?三哥他是有出息,那我還是您老親生的,要養老也是兒子養呀。”
  俞憶白今天鬧場,原來隻想把總和顏如玉過不去的麗芸鬧出去,沒想到老太太還有錢分家。他情知老太太不會分給他好處,倒是無所謂老太太讓誰養老。四老爺搶著要,他就不講話。
  老太太笑道:“我在十五號住慣的,不想搬出去。”
  四老爺眨眨眼睛,道:“三哥,我們換換?聽說你現在手頭有緊,把差價找給你,你住十四號,我住十五號,怎麽樣?”
  俞憶白笑道:“四弟這樣替我著想,不依就是不對了,幾時辦手續?”
  “現在現在。”四老爺走到電話機邊打電話把本家那位俞律師請來,當場寫好分家的協議,喊大太太回來。大太太不肯來,隻叫慕誠代表大房,明誠代表二房,五房人在一起簽字,各執一紙,就算是分家。四老爺開張八千塊錢的支票給俞憶白,兩房換房契,這就大家忙著搬家。
  俞憶白體麵地甩掉俞家的大包袱,顏如玉把婉芳的幫手麗芸擠走,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俞憶白借著考察新教育的幌子,把顏如玉帶去杭州散心。
  婉芳幫著大太太家四處找房子,想到芳芸住的祥雲公寓要樣樣都蠻好。若是大姐住在那裏,不隻住得舒服,還可以照應芳芸。就提議大太太去祥雲公寓看看。倩芸也說那裏好。大太太親自去看過是真好,當真就把芳芸對麵的大套頂下來搬去住。
  芳芸在學校上了幾天學都不見倩芸來,已經有些納悶,周日回家公寓樓下看見慕誠在打網球,吃驚停下腳步。
  慕誠和她相處極少,看見她站住,對她笑笑,道:“九妹回來了?”
  芳芸含笑問好,道:“來看朋友?”
  慕誠說:“我們搬到對門住。九妹,一會下來打球?”
  芳芸揚揚手裏的一捆作業本,笑道:“先生布置了不少功課,明天再尋四哥玩。我先上去了。”衝呆呆站在一邊看的幾個青年點頭,伊萬上前攔住旋轉的玻璃門讓她進去。
  那幾個青年都是慕誠的要好的同學,大家都是大學念二年不肯再念,在家裏等著大人安排出路,閑是閑得來,學生和大小姐都見過不少,像芳芸樣落落大方又裝扮摩登的女孩子都是頭一回見。自那大家就起哄要慕誠介紹。
  慕誠對這個堂妹也很好奇,約齊要喊芳芸一起去看電影。慕誠叫倩芸去喊,倩芸笑道:“我沒有空的,約了曹三小姐一起逛百貨公司,失陪。”
  慕誠隻好自己去喊,大家一起擠到芳芸家門口。黃媽認得其中個是本家少爺,又是住在對門的,讓到客廳裏坐,笑道:“九小姐出去溜狗,過會就回來。”
  慕誠因見靠窗的書桌上攤著雜誌和草稿紙,就走過去翻看,翻幾本都沒有看懂,就喊同學:“你們都來看,如今女學生都學這個?”
  大家圍上來把芳芸的雜誌翻看了好幾分鍾,一個大學時和數學係學生拚宿舍的人指其中一頁笑道:“這個是什麽《相對論》,嘖嘖,你堂妹借住的是大學教授家?”
  他們一群人都是看到書好像愛賭錢的人遇到光頭尼姑,都是恨不得啐兩口的。大家悶悶不樂的在沙發上坐下,看看四下裏都是書,越發的樂不起來。
  芳芸帶著莎麗溜了幾圈回來,看見客廳裏坐圈東倒西歪的青年學生,雖然不悅,還是笑著招呼:“四哥。”
  慕誠笑道:“我們來尋你去看電影的,走罷,快開場了。”
  芳芸笑道:“四哥,表嫂一會要來,我做主人的不好走開。恕我失陪。”習慣性的走到書桌邊坐下,輕輕咦了一聲,整理翻亂的桌子,偶然眼看到草稿紙上有個錯誤,拿起鉛筆重算,就把滿屋子的客人忘了。
  黃媽也看這群年輕人不順眼,看小姐又把客人忘了,連忙走過來小聲道:“九小姐一向這樣子的,做起學問來寧肯飯都不吃的。四少爺改天再來玩?”把他們客客氣氣讓出去。
  慕誠和這群青年人出來,在樓道裏他的一個同學就吐舌道:“我的媽哎,這個堂妹是個怪胎,白生一張好麵孔。”
  慕誠笑道:“可不是有些怪,這樣的人真無趣,以後不尋她一起玩。走罷,看電影去。”
  嶽敏之和李書霖陪著唐珍妮上樓,正好聽見。候這群人下去,李書霖就笑問嶽敏之:“真是這樣?”
  嶽敏之道:“問問哪個?”笑得合不攏嘴。
  唐妮妮抱著胳膊笑道:“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說完仰著頭踩著台階上去。李書霖對著嶽敏之丟個眼色,道:“一會替我講幾句好話呀?”
  嶽敏之道:“這回我和唐珍妮一樣,不會替你講的。”
  李書霖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慢吞吞進去。芳芸還在桌前埋頭運算。嶽敏之和唐珍妮早一人尋張舒服沙發坐下,一人手拿一隻滲著水珠的玻璃杯,專心喝酸梅汁。
  李書霖看到茶幾上還有一杯,拿起來慢慢喝著。一時屋子裏安靜得隻聽見沙沙的筆聲。芳芸皺著眉算了半天,丟了筆伸懶腰,看見他們三個,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隻有珠姐一個人來的。就想不到霖哥也來了。讓三位久候。”
  李書霖笑道:“我來有事求你,就是再讓我等幾個鍾頭也是要等的。”
  “霖哥有事求我?”芳芸笑道:“不會罷,十裏洋場,誰不曉得霖少是頂有辦法的一個人?”
  “是這個樣子的。”唐珍妮不忍李書霖為難,替他開口:“前些天呢,麗芸跑去找他,因為天晚了霖哥就在禮查飯店給她開了個房間,早晨再去接回櫻桃街的。誰知就讓你們家裏人誤會,鬧到老太太那裏去。老太太鬆口分家。麗芸原來就不肯在俞家住的,帶著老太太給的錢跑到禮查飯店住到現在。”
  芳芸捧著酸梅汁,笑嘻嘻的沒有講話。
  李書霖笑道:“我照應也是應該的,隻是我名聲一向不大好,怕誤了她的將來。所以,芳芸好妹子,讓她搬來和你做伴好不好?橫豎你也要住校的,一個禮拜也就在裏過兩天。”
  芳芸道:“我搬出來住,她在人前人後可沒半句好話。要我和她同住,我沒有那麽大的肚量。霖哥,別為難我和她。你打的什麽主意我會不知道?”
  嶽敏之插嘴道:“書霖,芳芸和她合不來的。就是勉強讓芳芸答應,隻怕麗芸住幾天又跑了,不是讓芳芸難做人?”
  李書霖愣了一下,苦笑道:“如今她雖然性子擰些,到底是表妹。雖然不能娶她,也不忍心看著一個年輕女孩子朝邪路上走。”
  芳芸沉吟良久,道:“我離開俞家時,全憑珠姐和霖哥幫忙。霖哥,你這麽講讓我心裏很過不去。這樣罷,我替她在祥雲公寓頂個小套間。大房現在住在我家對門,我們太太也常來的……”
  李書霖跳起來,笑道:“好妹子,這樣就很好。我馬上去辦。”他推開門大步出去。唐珍妮掩上門,酸溜溜的說:“那到底是他表妹,那樣盡心盡力。”
  芳芸笑道:“霖哥良心很好的,珠姐,是不是?”
  嶽敏之似笑非笑看著芳芸,說:“一時心軟,將來惹麻煩可別哭。”
  芳芸瞪他,道:“我幾時哭過?嶽大哥,我的蛋糕店夥計都找好了,你的牛奶製品幾時能送來?到時間不送來,改訂鴿牌的。”
  嶽敏之笑道:“我想起來有件事要找你們伊萬的,先去了,他是在蛋糕店裏?”站起來吹一聲口哨,莎麗從廚房裏奔出來,撒著歡兒跟他走。
  沒有外人,唐珍妮就笑道:“俞家居然還會分家,我們都沒有想到呢。”
  “我們太太開銷很是不少,一個個手裏都藏著私房錢還要吃我爹的。我們太太說起來也很不快活。大太太有意要搬出來住,所以分家也巴不得。”芳芸笑道:“真難為她,分了家,沒老太太懸在頭頂,隻怕要受顏如玉的氣。”
  唐珍妮冷笑道:“說起來真好笑,顏如玉前朝在張次長家辦的跳舞會上,和張公子從頭跳到尾,你爹隻露個臉就走了。你當和你們太太講講,這樣子人家要在背後罵你爹的。”
  芳芸想想,笑道:“我爹最恨女人拋頭露麵的,這麽著,隻怕是想讓她也像老太太們那樣的體麵撤退。等著看吧。”
  唐珍妮:“要是沒生兒子,隻怕就叫你說中。有謹誠,哪個人肯?”
  芳芸笑道:“俞家都分家了,她又不肯安份過日子,留著戳胡家人的眼睛?珠姐,男人比女人實際得多,這句話可是你教我的。”
  唐珍妮想到李書霖和她糾纏著,卻從來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不禁傷心起來,借著洗臉到浴室哭了一會。洗幹淨臉,重新化好妝出來。嶽敏之已經回來,係著圍裙在廚房裏和麵,李書霖拿著隻大碗站在邊上笨手笨腳打蛋。
  芳芸邊切菜邊笑道:“嶽大哥,除了素麵和牛肉麵,還會做什麽?”
  “雞蛋麵,雜醬麵。”嶽敏之笑道:“還會調麵湯。”
  唐珍妮從李書霖手裏接過碗筷,笑道:“霖少爺去客廳坐罷,嶽大公子,您老也請出去罷。今天包餃子?”
  芳芸笑道:“黃叔買肉去,亞當來不來吃晚飯?”
  “他啊,”唐珍妮貼著芳芸的耳朵笑道:“他陪著個美國來的記者小姐去南京,被人家迷得神魂顛倒的。”

    芳芸笑道:“那個記者我見過的,前幾天到們學校去過,果然生的很美,說話很有風度。聽說她為了寫新聞報道,在南洋扮成酒女,還很受歡迎呢。”
  唐珍妮小聲道:“一群大班對她大獻殷勤,她都不理的。回頭我們家要辦跳舞會,你來不來看美人?”
  芳芸搖頭道:“太太為我被爹說了好幾次,就是不叫她為難,我也要老實在家呆著。”
  “哎,”唐珍妮笑道:“怕什麽?年紀輕輕的,有的玩就要玩。再過幾年結婚有孩了子,想玩都沒的玩。”
  芳芸叫她說動,微笑點頭,說:“好,我去,不過不要把一堆公子塞給我。”
  嶽敏之笑嘻嘻從報紙上抬起頭,問:“去哪裏?”
  “我家要開跳舞會,請你們去玩。”唐珍妮笑道:“我們芳芸好容易才答應的。嶽公子,來不來?”
  嶽敏之點頭,低下頭接著看報。李書霖想講話,看見唐珍妮脂粉都沒有蓋住的通紅眼睛,歎口氣站起來:“我先走了。”
  嶽敏之敏捷的站起來,說:“我陪你去罷,芳芸,晚飯留三個人的行不行?”
  芳芸答應一聲,候他們走了,做個鬼臉,道:“麗芸在這裏住,霖哥以後一定不會到這裏來。”
  唐珍妮洗手擇菜,許久才抬頭笑了,道:“他不來才怪。”
  到傍晚,李書霖帶來吃餃子的除了麗芸,還有笑嘻嘻的曹雲朗。曹雲朗進門,就笑道:“晚上還要趕到南京去,厚著臉皮在九小姐這裏討碗餃子吃。”
  芳芸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曹大哥請坐。黃媽還在剁餃子餡,我去買醋,嶽大哥陪我走一趟?”
  她飛快的出門,嶽敏之連忙跟上。一下樓芳芸就抱怨道:“嶽大哥,你們怎麽把他帶來?”
  嶽敏之苦笑道:“不是要替麗芸搬家麽,正好遇到,他問麗芸搬到哪裏,就跟來了。你別惱在臉上,好歹要給你繼母麵子。”
  芳芸小聲道:“這個人頂討厭。”
  嶽敏之壓低嗓門樂不可支的附和:“我也不喜歡他。”他們故意走到很遠的一個雜貨鋪買瓶醋,又走到另一條街切了幾樣鹵菜。嶽敏之把醋瓶和幾包鹵菜提在手裏,兩個人慢慢散步回家,都換了一張親切的笑臉進門。
  曹雲朗吃了三大盤水餃,等不及喝麵湯消食就告辭走了。他一走,芳芸就鬆口氣,笑道:“隻怕餃子不夠的,再切點麵?”
  別人都哄笑起來,麗芸板著臉,突然說:“我累了,霖哥,帶我回禮查飯店罷。”
  李書霖笑道:“我去看看屋子可收拾好了。明朝替你慢慢尋兩個靠得住的老媽子。這幾天……”
  “這幾天就在我家吃飯呀。請嶽大哥照顧莎麗幾天。”芳芸關切的扒著麗芸的膀子看看,笑道:“結疤了?下回別惹我的狗。它性子不大好,喜歡咬人的。”
  “什麽意思?”麗芸站起來氣衝衝的:“不是表哥要我來,你以為我喜歡到這裏來?”一邊說一邊推開門出去。李書霖追了上去。
  唐珍妮放下筷子,開心的笑道:“幹得好。”
  芳芸扮個鬼臉,笑道:“明天開始,倩芸就有得煩了。”
  “你們兩個真是……”嶽敏之把一大盤餃子挪到自己麵前,笑道:“好啦,影響食欲的人走了,這一盤歸我。”
  俞憶白的中學在九月底舉辦開學典禮,去捧場的除了程市長,還有胡參謀長。曹大帥替得意部下撐場麵,在上海主要的三張報紙上都登了祝詞。俞憶白高高興興地把報紙帶回家,請太太和姨太太欣賞,笑道:“憑市長出席開學典禮和三張報紙,我們學校就多了兩百個學生。你們都是我的賢內助。”
  顏如玉隻說現在沒有老太太壓著,自己立了大功必定會壓婉芳一頭,就沒有想到婉芳不聲不響有這樣大的動作。俞億白按著報紙上的曹字笑問:“婉芳,怎麽說動曹家的?”
  婉芳皺眉想了半天,笑道:“是大哥罷。他這個人一向隻會做,不曉得講的。憶白,我們學校是誰當校長?”
  俞憶白笑道:“老趙搶著要當校長的。我要個督導的閑職,每個禮拜早上過去訓個話就完。隻是現在學生多先生少,現尋先生就有些為難。我打算過兩天去南京尋尋看。上回去杭州是如玉陪去的。婉芳,這回你陪我去罷。”
  婉芳看著顏如玉露出微笑,點頭答應。到走的前一天,不放心把孩子留下和顏如玉相處,隻說去看大太太,喊奶媽把小毛頭抱著一起到祥雲公寓。
  一輛車車橫在祥雲公寓門口,幾個當兵的正在搬壇子下車。大門口穩穩站著六隻半人高的壇子,都涮得幹幹淨淨,大肚子上貼著紅紙,紙上還寫著詩,連包著蓋子的包布都是紅綢子。婉芳還在車裏就能聞到股酸味。
  芳芸捏著張禮單站在一邊皺眉頭,看見婉芳下車,撲上來道:“太太,你看這個,我不要收。”
  婉芳展開帖子一看,原來曹雲朗送的是十壇醋,每壇都取極風雅的詩句名字。看完笑出聲來,問芳芸:“他為什麽要送這個?”

42、少女的情懷

  “我哪裏曉得。”芳芸漲紅了臉“我要這麽多醋幹什麽!這個人真是……”想到胡家和曹大帥的關係,把“討厭”兩個字咽下去。
  那幾個大兵把十壇子醋搬下來就走了。這些醋壇子都是五十斤一隻的大壇子,芳芸家裏人口簡單,一個月能吃多少醋?更何況十壇子醋擺在一起,酸氣衝天,是絕不能搬回家的。婉芳也拿這些醋沒有辦法,小毛頭偏又哭起來,就抱著小毛頭先上樓去。
  芳芸在樓下發了半天呆,來來去去經過的人都捂著鼻子指指點點,避到門房,想了半天,給嶽敏之打電話,說:“嶽大哥,我遇到點小麻煩,快點來。”
  嶽敏之工廠裏忙得團團轉,聽說隻是小麻煩,他笑道:“這裏實在是脫不開身,有什麽事呀,看是否可能托旁人。”
  “不能托旁人。”芳芸急得跺腳,聲音都有些急:“那個曹公子,方才送了十大壇醋來,擺在祥雲公寓大門口,好大的醋壇子。”
  “他——我知道了。”嶽敏之的聲音突然溫柔起來,“莫急,丟給門房幾塊錢,上樓去。我派幾個人去把醋壇子拖走罷。”
  芳芸嗯了一聲,請門房照管醋壇子,跑回家喊黃媽送十塊錢賞錢下去,吩咐門房等會有人來全部搬走。轉眼黃媽又上來,提著個空玻璃瓶又要下去。
  芳芸問:“黃媽,這是幹什麽?”
  “裝瓶醋呀。下回那位公子來好給人家看,他的心意我們小姐領了。”黃媽笑嘻嘻道:“是那個來我們家吃了三碗餃子的曹公子?九小姐,我看他為人倒蠻好。”
  “黃媽!”芳芸跳起來,惱道:“不要去!”
  “哎呀,我曉得,黃媽是去打醬油。”黃媽笑嘻嘻晃晃玻璃瓶,瓶身果然還有些醬油的殘汁。
  芳芸才曉得是被黃媽打趣,捂著臉倒在沙發上,覺得自己方才好丟人,越發覺得曹雲朗這個人討厭極了。
  大太太聽說曹雲朗送了十大壇醋給芳芸,笑得手裏的扇子都跌到地下。倩芸好奇地爬到窗口去看。果然樓下有堆人圍著醋壇子在指指點點。
  倩芸有些不服氣的說:“一定是九姐得罪了曹二哥。”
  大太太看情形不對,笑道:“曹二哥是看上了芳芸。聽說上回有個什麽人糾纏九姐,他連手槍都掏出來了呢。你一向和他們兩個都親近,倒不如替他們做月老,下回去帥府,喊九姐一起去。”
  曹雲朗因為九姐爭風吃醋都掏了槍?倩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的看著小姨。婉芳有些好笑的點頭,說:“是聽說有這樣一回事,不過——看芳芸方才的樣子很不喜歡似的,別拿這個和她開玩笑。”
  倩芸笑著點頭,說:“小姨在這裏,喊九姐過來吃晚飯呀,我過去喊去。”走到門口,大太太說:“把麗芸先喊來。”
  倩芸扶著門:“我就不,就要先喊九姐。”
  芳芸家的大門一開,莎麗就搖著尾巴先跳出來,看見不是嶽敏之又走回廚房。芳芸雙頰微紅的接出來,笑道:“倩芸,我們太太喊我?”
  “媽喊九姐和麗芸來吃飯,我還要去樓上喊麗芸,要不要去?”倩芸笑嘻嘻挽著她的胳膊,說:“一起去呀。”
  芳芸笑道:“好,等我換件衣服呀,倩芸,你坐一下。”進臥室換衣服,倩芸也跟進來,小聲道:“九姐,趙明華喜歡曹二哥的,你要當心她跟你做對。”
  芳芸愣了一下,微有不悅的:“我和你的曹二哥也不過見過兩三次麵而已,快別這麽講話。”
  倩芸笑著撲到她背上,道:“好姐姐,別惱,曹二哥有什麽不好?”
  芳芸漲紅臉掙脫,跺腳道:“再鬧不理你了。”走到一邊梳頭發,一臉的不快活。
  倩芸吐吐舌頭,說:“九姐,不講了,你不要生氣。我先去找麗芸。一”溜煙跑到四樓去敲麗芸的房門。
  麗芸還在裏間臥室睡覺,聽見聲音睡眼蒙朧的開門,看見是倩芸,笑道:“你怎麽來了?”
  “媽喊你下去吃飯。”倩芸在她的小客廳裏打個轉。李書霖給麗芸頂的是個兩間的小套間,裏間是小臥室,外間的客廳也不算大,擺的幾樣家具都很小巧。麗芸才搬來,十來隻衣箱都堆在客廳裏還沒收拾,客廳的小圓桌上有幾隻髒碗碟。
  麗芸打個嗬欠,說:“我要等霖哥,不去了。”
  倩芸笑道:“霖哥上來見不到人自然曉得下來尋的,不吃飯怎麽好?走呀。”
  麗芸想想也是,更何況家裏沒有傭人,連喝的都沒有。梳洗過後跟著倩芸下來。芳芸早來了,和婉芳站在一個窗口邊,貼在一起親親熱熱小聲講話。麗芸見不得芳芸,冷笑道:“這不是不愛理人的九姐?”
  芳芸扭頭笑笑,道:“麗芸,你來了。”照舊和婉芳講話。
  大太太笑道:“早上我喊立誠上去喊過一回,隻是敲門沒人應。麗芸,三餐都到大伯娘這裏吃罷,一個人開什麽火。”把麗芸拉到沙發上坐定講話。
  婉芳的心思大半在小毛頭身上,小半在樓下那十壇子醋身上,講幾句話就要看一眼。那十壇子醋擺在那裏許久,實在是讓人側目。芳芸何等聰明,曉得婉芳在等自己講,可是在大太太這裏一句話都不想講,隻引著婉芳說小毛頭怎樣。
  嶽敏之掛斷電話,想要找幾個人去搬醋又怕人家講閑話,盤算半天,這種事果然是不能托旁人的。他想想,親自帶七八個人開輛貨車到祥雲公寓門口,他自己並不下車,隻說:“你們過去和門房說聲,把那十壇醋搬走罷。”
  門房早得黃媽吩咐,是有人會開車來搬,伸頭看見果然是有車的,就縮回去。嶽敏之花幾分鍾就把醋壇子都搬走。十壇子醋他正愁沒有地方擺。開車的工人笑道:“嶽老板,這個醋可是要發給工人的?我討幾斤可行?”
  嶽敏之順水推舟答應,看看天氣還有些熱,索性又買幾大包綠豆,回去給工人們分發。那幾個壇子,都被工人搬回家醃鹹菜。這是後話不提。
  芳芸遙遙看見好像是嶽敏之坐在樓下的貨車裏,心裏就好過許多。怕婉芳看見嶽敏之,馬上跑到奶媽身邊看小毛頭吃奶,問:“太太,大伯娘這裏隻怕住不下的,小毛頭在我那裏歇呀?”
  婉芳笑道:“好。一個姑娘家離的那麽近幹什麽,也不怕害臊。”
  芳芸笑道:“小毛頭的眼睛又黑又亮,真好看。太太,你要去南京,幫我帶樣東西可好?他們那個頂有名的梅花莊有很好的梅花盆景,就是最小的那種,我上回去還是過年,沒有買到。煩太太替帶兩小盆來。”
  麗芸她們進來時並沒有把大門關緊,站在芳芸家的門口足可以看清大太太家的客廳。捧著一束鮮紅玫瑰上樓的曹雲朗上來還不曾敲門,就看見芳芸坐在對門。他大步跨進門,把花束塞到芳芸的懷裏,笑著招呼大太太和婉芳。
  大太太和婉芳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一個是想不到曹公子這樣直接。一個是怕芳芸翻臉得罪人。倩芸和麗芸都是又羨慕又妒忌的盯著那束花。芳芸笑嘻嘻站起來,把茶幾上一隻大花瓶裏花撥出來,把花束插進去,偏著頭看了半天,像個孩子似的甩手上的水珠,說:“真好看。”
  大太太小心翼翼的看著曹雲朗,生怕他發作。曹雲朗盯著芳芸,笑道:“你喜歡送你,我還怕你不喜歡呢。”
  芳芸睜大眼睛,一副無知又無辜的樣子,“曹大哥,這個不是送大伯娘的?”
  大太太先笑出聲來,走過來摟著芳芸的肩膀,親切的說:“傻孩子,是曹二哥送給你的。哪有送人家太太紅玫瑰的。”
  芳芸怔了一下說,:“我不要。”甩脫大太太隱隱用力的胳膊,飛快的跑出客廳回家。芳芸家的房門輕巧而迅速的關上。大太太哈哈兩聲,疼愛的說:“這個女孩子真是容易害臊,隻怕還是頭一次收到花。”
  曹雲朗笑眯眯道:“原來是這樣子。”
  婉芳有些擔心的看著大姐。大太太笑道:“雲朗吃中飯沒有?留下來吃個便飯罷。”
  曹雲朗點頭,坐在沙發上腰身依然筆挺。倩芸去廚房泡茶,麗芸跟過來,貼著的她耳朵問:“他們——這是幾時的事?”
  倩芸搖搖頭,示意不曉得,蹲下來找茶葉盒。麗芸看架子上有一排幹淨的紫砂茶杯,取隻下來洗幹淨燙熱,倩芸把茶葉撮進去,麗芸就倒上開水,倩芸蓋上杯蓋,麗芸就捧著茶杯送到曹雲朗麵前,笑道:“曹二哥,吃茶。”
  曹雲朗對她的殷勤有些詫異,笑道:“我認得你,你是書霖的小表妹。”
  麗芸笑道:“是呀,你和我們霖哥是好朋友?”
  曹雲朗點頭,說:“我們方才在回力球場見過麵的,我等會還要過去的,你們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倩芸想接話,被大太太狠狠的瞪眼了一眼,就說:“我和九姐約好要給我輔導功課的,不去了。”
  麗芸想見李書霖,生怕倩芸不去曹雲朗就不帶她去,連忙說:“我要去,曹二哥在這裏吃飯,我上去換件衣服。”也飛快的跑上去。
  曹雲朗四平八穩坐在沙發上捧著茶杯吃茶。大太太掃了婉芳一眼,把她拉到一邊,講話的聲音小得恰好曹雲朗能夠聽見,“你們管的也太緊了些,是不是被嚇壞了?你去看看。”
  婉芳笑道:“好。二公子,坐。”
  惴惴不安的敲開芳芸的房門,黃媽衝臥室努嘴,小聲說:“三太太,九小姐生氣極了。在裏麵哭呢。”
  婉芳點頭,走到床邊想要講話。芳芸自己就從床上爬起來,拿手帕擦眼淚,笑道:“太太,我是不是討厭的很?”
  “怎麽會,你是最懂事的。”婉芳笑道:“隻是這樣子,很讓人下不來台的。”
  芳芸眼圈一紅,淚珠兒差點奪眶而出。擦了一會眼淚,說:“這位曹公子莫名其妙的很,我統共和他也不過見了幾次麵。”
  “那他因為爭風吃醋掏槍的事是真的?”婉芳有些好笑的問繼女,“這個事連爹都曉得。”
  “胡說!”芳芸恨得咬牙切齒,“那天我從蛋糕店出來,他就跟著,遇見謹誠的舅舅,說了幾句話,曹公子就跑來衝謹誠的舅舅鼻子上打了一拳,還拿槍嚇人家。就是這麽回事,哪個傳是爭風吃醋?”
  婉芳想想,道:“那曹二公子是對你有意。”
  芳芸咬著嘴唇:“太太,我不喜歡他。”
  婉芳笑道:“你才十六,不急的。就是不喜歡他,拖幾年也就是了。犯不著和他鬧僵。這還是頭一個,你不喜歡就鬧僵,萬一將來你有喜歡的,因為這個不敢接近你,可怎麽好?”
  芳芸看婉芳一眼,破啼為笑,道:“太太,我曉得。不過不許替他說好話,也不許替他製造接近的機會。”
  婉芳笑著點頭,芳芸還不放心,扭著婉芳:“太太不許說話不算數,不然,我還和今天這樣,叫大家都不好下台。”
  婉芳笑罵:“原來你今天是鬧給大姐看。莫和她鬧,回頭好好和她講,不叫她給你添亂。走罷,擦把臉和我過去吃中飯。倩芸都給找你好了借口,約會補習功課,吃過飯你們兩個回來,好不好?”
  芳芸低低應了一聲,洗過臉,在鏡子裏看眼圈還有點紅,要蓋去哭過的痕子,微微擦了些粉。單擦粉自然不成,略略收了一些些,落到曹雲朗的眼裏,就比方才明妍許多。
  席上大太太殷勤勸菜,曹雲朗和慕誠哥說幾個體育明星,間或和芳芸搭幾句話。芳芸或是點頭微笑,或是搖頭不語,顯得乖巧柔順,極為討人喜歡。曹雲朗臉上的笑意越吃越明顯。大太太鬆了一口氣,待芳芸格外親熱。
  曹雲朗吃過飯,對大太太:“告辭,大家慢吃。明天蘭心戲院有新電影上映,我請大家看電影。”他衝芳芸笑笑,衝還沒有吃完的麗芸伸出胳膊。
  麗芸飛快的放下碗筷,說:“不吃了。”輕輕攀著他的胳膊,兩個人並肩出去。
  芳芸候人走才微微一笑,慢慢放下碗筷,道:“吃飽了,倩芸,我先回家等你啊。”
  她一走,大太太就惱怒的把筷子擱下,說:“這個麗芸,打的什麽主意?”
  倩芸給哥哥一個眼色,孩子們都捧著飯要走。大太太說:“你們回避什麽?一個兩個都不小了,加起來還沒有人家芳芸一個人有心眼。”
  倩芸坐回來,說:“媽,人家的女兒都是好的,我們都是傻的,行了吧。看九姐也有點呆,曹二哥是能得罪的嗎?”
  “那哪是給曹公子臉色看,那是給我臉色看。”大太太黑著臉看向婉芳,說:“是不是?”
  婉芳當著孩子們的麵,不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一聲不吭扒飯。
  大太太伸出手指著對麵,講:“她明曉得她現在放個屁曹公子都要說香,還要……”
  “大姐,芳芸確是嚇倒了”婉芳為難的放下碗,苦笑著:她“還小呢,就是到二十歲再說這些,也來得及。倒是麗芸,在左近住著,要是鬧出什麽是非來,隻怕要連累倩芸和芳芸的名聲的。大姐,要當心些。”
  “她那樣會鑽營,不曉得還會在這裏住幾天。”大太太冷笑一聲,對倩芸:“你看著,這個十妹隻怕過幾天就不提表哥了。”
  婉芳和倩芸慕誠他們齊聲說:“不會吧?”
  “我們也不信的。你們隻看著吧,頂好也就是第二個唐珍妮。”大太太抱著胳膊笑起來,“要真是那樣的,倒是我們俞家的福氣。”
  唐珍妮和一群拍電影的朋友在回力球場的跳舞廳裏玩,偶然間見麗芸挎著曹二公子進來,不禁好笑的看舞池裏摟著一位年輕太太旋轉的李書霖一眼。李書霖有些莫名其妙,轉圈發現是表妹來了,驚出一身冷汗,和那位太太道個歉,擠到曹雲朗麵前,笑道:“雲朗,怎麽是你!”曹雲朗笑道:“我去俞大太太家吃中飯,表妹要見你,就帶她來了。”
  李書霖笑道:“麗芸,有事找我?我們出去講話罷,這裏有些悶氣。”他拉著麗芸走到外麵。麗芸扭頭看了一眼被太太小姐們眾星捧月圍在中間的曹雲朗,少女的驕傲和虛榮心一起發作,咬著嘴唇:“表哥,有什麽話快講,我還要和曹二哥跳舞。”
  李書霖皺起眉看她半天,才說:“你不是來找我的?”
  麗芸看出他臉上不耐煩的神情,又是傷心又是失望,就忘了要擺架子的事情,哭著問:“霖哥,從前你對我那樣好,為什麽現在對我不好?”
  “我幾時對你不好?”李書霖掏出手帕給她,小聲勸道:“別哭,大了,不能再鬧小孩子脾氣。”
  唐珍妮看著李書霖拉著小表妹出門,到底有些不放心,借著補妝先到化妝間轉了一圈,好像是信步走出來恰好碰到他們表兄妹,笑道:“十小姐這是怎麽了?”
  李書霖曉得唐珍妮是在吃醋,好笑道:“你來得正好,幫我和主人說一聲,我送我們表妹回去。”
  唐珍妮似笑非笑看著他不講話。麗芸最是討厭唐珍妮,看見她就火冒三丈,甩開李書霖的手,說:“我不回去,我要跳舞。霖哥,你不陪我跳,我就去找曹二哥。”
  李書霖無奈的衝唐珍妮攤開手。唐珍妮隻是微笑。麗芸看他兩個眉來眼去,狠狠的跺腳,從側門進了化妝室,收拾好門麵微笑出來,擠到曹雲朗麵前,笑道:“二哥,你帶我來的,總要陪我跳幾支舞。”

43、風箏

  曹雲朗愣了一下,朝她伸手。
  曹雲朗的身上有汗味,有機油味,還有雪茄煙的氣味,這種粗野的新奇氣味和李書霖身上常有的檀香味完全不同,麗芸微微皺皺眉,身體一滑踩到曹雲朗的腳。
  曹雲朗好像麗芸踩的不是他,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依舊沉穩有力的帶著麗芸旋轉。麗芸的的心乒乒逛跳,突然覺得自己是站在萬丈懸崖上跳舞,好像每向前一步都有可能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慌亂的目光穿越無數的胳膊和旋轉的身體,四處尋找李書霖。
  李書霖持著一杯香檳笑嘻嘻倚在根柱子上,和幾個小電影明星談笑風生。麗芸幾次從他身邊經過,他都毫無察覺。
  一曲舞罷,曹雲朗把麗芸送到一張桌邊,笑道:“小表妹,你的表哥好像有點忙,你在這裏等他罷?”
  麗芸定定神,牢牢捉住他的胳膊,笑道:“表哥一向都忙。曹二哥,我還想跳舞,再陪我跳一次吧。”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當著許多人的麵這樣楚楚可憐的央求,曹雲朗微一點頭,麗芸就軟軟的貼倒在他的肘彎裏。
  唐珍妮看不過眼,尋到在角落裏和朋友說笑的李書霖,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勸他:“十表妹可是和你賭氣?你和她陪個不是也罷。怎麽由著她這樣鬧?”
  李書霖皺著眉道:“勸了這次,她就得了意,下回再鬧,再勸……不是替她把脾氣養大麽。老曹不會讓她真吃虧的。”
  唐珍妮冷笑道:“眼前是不吃虧,將來呢?這麽鬧還能落下什麽好名聲?”惱怒的瞪李書霖一眼,“你去不去?”
  李書霖苦笑著攤開雙手向唐珍妮認輸。他還沒有走近跳舞場,曹雲朗已經帶著麗芸過來,把麗芸推到他懷裏,笑道:“可把霖表哥盼來了。”
  麗芸嗔怪的喊聲“曹二哥”。
  曹雲朗笑道:“小表妹別鬧。沒看你表哥瞪著我哪?”丟下她轉身大步走了。麗芸悶悶的轉身拿背對著李書霖。
  李書霖一言不發,捉緊表妹的手,硬把她拖出跳舞廳。麗芸怎麽掙紮都甩不脫表哥的手,臉上反露出幾分歡喜,小聲道:“霖哥,你輕點。”
  李書霖又是氣又是笑,鬆開手道:“你鬧夠了?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講?偏要叫大家看我們笑話。”
  麗芸聽見“我們”兩個字,心裏越發的快活,在樹蔭底下轉個圈,笑道:“誰叫你不守信用?我在家裏眼巴巴的等到中午你都不來……”
  “你的公寓裏還沒有裝電話。我是想等應酬完就去找你的。”李書霖想想,道:“昨天托朋友替你尋傭人,我先送你回去,再回來打個轉,然後就去尋那個朋友,包你晚上就有人用,好不好?”
  “我不信。”麗芸眉開眼笑巴著李書霖的胳膊,道:“我和你一起去尋那個朋友。”
  李書霖板起臉道:“不成,一個小姑娘家跟著人亂跑,成何體統。”
  “我跟著就不成體統,唐珍妮跟你在一塊混就成體統?”麗芸看李書霖說不出話來,得意洋洋的說:“我不是小孩子了,什麽都知道!”
  李書霖鐵青著臉,怒道:“不許胡說!”
  麗芸從來不見李書霖這樣生氣過,一下子愣住了,委屈的哭起來。
  樹後突然閃出個長得和曹雲朗有八九分像的高挑青年,他笑道:“書霖哥,那麽凶幹什麽?”
  李書霖尷尬的咳了一聲,笑道:“原來是三少,二哥在裏麵呢。我送表妹回家,先失陪下。”
  曹三公子笑道:“書霖哥,我和你一起去呀。我最討厭賭錢的,偏偏今天是和大哥一起來的,想走都沒有車。”
  李書霖想笑,笑道:“好,要去哪裏,我送你罷。”
  曹三公子衝還在生氣的麗芸擠擠眼,笑道:“先送令表妹回家罷,然後再和你說要去哪裏。”
  李書霖情知他不是去好地方,也不再追問。到了祥雲公寓他把麗芸送回家。曹三公子也跟上來,在門口略站一會,走到三樓樓梯口等李書霖下來,含笑問他:“收了二哥十壇子醋的是哪位?”
  李書霖猜是芳芸,連忙搖搖頭表示他不曉得,問:“去哪裏?”
  “啊,書霖哥,在附近找個花店把我放下來就可以。 我買束花還要回去的。”曹三公子輕快的說。
  前麵不遠就有花店,李書霖依言把他放下,接著去替麗芸尋老媽子。曹三公子進了花店,買了兩束玫瑰,一束叫店員送到回力球場去,另一束他自己捧著,轉回祥雲公寓四樓,敲開麗芸的房門,笑道:“小表妹,有個朋友過生日,要買禮物給你。可是女人喜歡什麽我實在是不在行,小表妹幫幫忙,替我挑兩樣好不好?”
  他是曹大帥的三公子,麗芸自然要奉承他,雖然是頭一回見麵,也待他很是親熱。他們下樓經過三樓的樓梯口的時候,恰好倩芸要出門。倩芸從門縫裏看見麗芸和曹三公子並肩下樓,連忙把房門又合上,輕手輕腳走到窗邊拉起窗簾,從窗簾縫裏看樓下。
  過了幾分鍾,確是曹三公子和麗芸並肩從大門出來,曹三公子喊輛黃包車,兩個人合坐輛車走。倩芸睜大眼睛,眼珠轉了好會兒,夾著幾本作業本跑去尋芳芸,進門笑道:“九姐,你猜我剛才看見誰?”
  芳芸笑道:“出題問人,總要有個題目,什麽線索都不給,你看見的又不是我看見的,叫我怎麽猜?”
  倩芸笑道:“九姐,麗芸和曹三少坐一輛黃包車出門。我都不曉得他們是舊相識。”芳芸聽不得“曹”字,攤開倩芸的作業,笑道:“她認得的人倒是不少。寫功課罷,我也積了不少功課沒有寫。”
  倩芸含笑攤開作業本,寫得幾行,到底靜不下心來,“哎哎”好幾聲要尋芳芸講話。偏偏芳芸埋著頭在草稿紙上演算公式,並不理她。倩芸有些無聊,在芳芸桌上的那疊雜誌裏隨手抽出一本來看,讀了兩行都看不懂,有些不服氣的將雜誌移到芳芸麵前,擋住她的草稿紙,笑道:“九姐,這個真是英文?怎麽一句話都看不懂。”
  芳芸好笑的把雜誌移到一邊,笑道:“這個是小舅舅寄給的,上麵都是科學新發現,其實我也看不大懂的。不過就是不懂,也要看看。最少人家談話時,曉得什麽是不能插嘴的,也好少鬧笑話。”
  倩芸點頭,老氣橫秋的點頭,“有道理,媽總嫌我話多。九姐,我要和你學起來。”
  芳芸笑道:“你今天很不對勁呀,平常隻有比我加倍用功的,今天是怎麽了?”
  倩芸等這句話很久了,芳芸問,就忍不住:“九姐,那個三少,是個比霖哥還花心的,我就不懂,麗芸怎麽總喜歡這種人。”
  芳芸對李書霖要更好奇些,聞言笑道:“霖哥是怎麽樣花心?”
  倩芸笑道:“我不說,我要寫作業。”拿起筆寫功課,邊寫邊等芳芸來問,樣子十分的孩子氣。芳芸去廚房煮壺咖啡,端出來加糖加奶,小勺子叮叮當當的忙個不停。倩芸本就不是為作業而來,芳芸不來尋她,就忍不住去尋芳芸,笑道:“九姐,瞧你樣樣都會,隻比我大幾個月,是怎麽學的?”
  芳芸拿小勺子的手在杯子裏停了一會,臉上浮現出回想的神情,許久才笑道:“我雖然是在外國長大的,可是外婆家還是照中國規矩過年的,家裏的小孩子,到過年就要到廚房打雜,不知不覺就學會了。有些嘛,是到學堂裏學的,還有些,是請家庭教師教的。——母親極忙,聽說小時候會把我帶到工廠去。”芳芸看一眼倩芸,說:“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給你咖啡,多加糖和奶。”
  倩芸接著咖啡,看看芳芸那杯顏色要深許多,不由笑道:“外國人吃咖啡是不是都喜歡苦的?”
  芳芸笑道:“各人口味不同罷了。上回伊萬請我去他家吃飯,他們家吃茶,是大茶壺煮紅茶,還加許多黃油,我就有點吃不慣。”
  “伊萬是哪個?”倩芸好奇的問。
  “我家的保鏢呀。”芳芸笑道:“他家離的也不遠,我不出門,都叫他回家的,所以你不常看到他。”
  “原來是那個白俄保鏢,他請你吃飯?”倩芸好笑道:“他怎麽好意思?”
  “十妹,他不是生下來就做保鏢的,也不見得這輩子就會做保鏢。他和他母親還有他太太,都是很好的人。”芳芸笑道:“我怎麽就不能當成朋友?”
  倩芸吐舌一笑,舉手投降,“九姐我錯了,我是老封建,不像九姐是在美國長大的——九姐,上回聽張家幾位小姐都出國留學去,和我說說小姐們留學的事,好不好?”
  芳芸笑道:“張家是巨富,小姐們出國不吃苦頭的。平常人家的孩子在美國讀書的,還真沒聽過,總是要有親戚故舊照應一二。怎麽,你想出國?”
  倩芸不大好意思的點頭,說:“媽先讓哥哥和弟弟出去,等二年媽再帶我也去。有點想去,又有點不敢去。”
  芳芸笑道:“別怕,處久了是一樣的。我倒覺得洋人性子直的多些,相處起來還要容易。”抱著咖啡杯移到沙發上,甩脫繡花的皮拖鞋,把兩隻腳架到茶幾上,笑道:“我有時候很羨慕你的。”
  “我和哥都羨慕你,那回祭祖你說走就走,多灑脫。換我可做不來。”倩芸笑道:“好像書裏說的,其實我們都是離不開家庭的寄生蟲。可是不離開家又能做什麽?念完書像小姨這樣嫁人?和姨太太搶人,像我媽那樣過一輩子?我不是說三叔不好,可能小姨嫁給旁人,沒有你們那個姨太太,就要好過多了。”
  芳芸握著杯子苦笑道:“我最心痛我們太太一個人。我們姨奶奶……算了,不要提她。我們寫功課罷。”芳芸順口氣,放下杯子去做習題。
  倩芸看她握筆的手都有些抖,索性慢慢吃完一杯咖啡才過去。芳芸算完題,安靜下來,抬頭笑道:“失態了。不瞞你說,我恨她。”
  “我也恨爹養在外頭的那個。”倩芸皺眉道:“可是有錢的男人,哪個沒有姨太太?小舅舅下半年要結婚,他就在外麵養了一對姐妹花。咱們將來嫁人,說不得還要跟姨太太們過日子的。”
  芳芸笑道:“我脫離家庭了,嫁不嫁自己說了算。萬一要是遇人不淑,還可以離婚的,我不怕。”站起來笑道:“有點兒餓,我去做幾樣點心吧,你喜歡甜的還是鹹的?”
  倩芸跳起來道:“九姐,隻有你會做點心?我來和你一起做。”
  她們縮在廚房裏一個下午,做出幾盤點心送到大太太那裏。大太太拿出一個點心盒裝一半,笑對婉芳說:“你帶去路上吃罷,都是孩子們的心意。”
  婉芳抱著小毛頭親了又親,提著點心盒下樓。芳芸和倩芸把她送上車。她對並肩站在馬路牙子上的姐妹笑道:“都回去罷。我過十來天就回來了。芳芸,這些天倩芸從學校回來就在你那裏住罷。小毛頭太小,還是讓奶媽帶他在大伯娘那邊住好些。”
  芳芸點頭,姐妹兩個手牽手對她揮手。婉芳放心的回到櫻桃街收拾行李。俞憶白晚飯時不見小毛頭,問聲才知是大太太留下,有些不滿意的說:“家裏不是有如玉嘛,那樣麻煩大嫂做什麽?”
  婉芳笑道:“大姐喜歡小毛頭,聽說我要和你出門,就留下了。在那邊是姐姐,在這邊是我們大嫂,和她見外幹什麽。憶白,這回去南京,還住我們上回去住的那個旅館,好不好?”
  俞憶白微笑點頭:“我曉得你喜歡那個房間,還訂的那裏。”
  顏如玉滿麵含笑,殷勤照顧俞憶白父子兩個吃飯。謹誠幾次想講話都被用菜塞住嘴。晚上俞憶白在顏如玉房裏安撫半個鍾頭,到底還是去婉芳房裏歇了。
  顏如玉披著衣服在陽台抽煙到天明,借著送謹誠上學早早就出門。謹誠一進學校,她就喊了一輛黃包車直奔阮梅溪家附近的的咖啡廳,借電話打到阮家,問阮梅溪:“上回你說鳳笙回來,他現在哪裏?”
  阮梅溪出來把她帶到醫院的住院部,指這頭一個腦袋包得像顆粽子樣的人:“喏,吃了人家的虧,住了好些天。”
  鳳笙嗡聲嗡氣的笑道:“沒有什麽的,大夫說多綁幾天,不然怕鼻子歪掉。姐姐來的正好,等會拆開替我看看歪了沒有。”
  顏如玉看見床頭櫃上有袋蘋果,拿出幾個出去洗幹淨,尋把刀削蘋果,和他話家常,有阮梅溪在,他們都不肯提玲瓏夫人。阮梅溪吃了顏如玉削的一個蘋果才走。
  顏如玉問他:“你的鼻子是怎麽回事?”
  丘鳳笙笑道:“不小心自己磕的。姐,還沒有恭喜你搬回櫻桃街呢。姐夫最近對你好不好?”
  顏如玉冷笑道:“我沒有娘家撐腰,能好到哪裏去?胡家那個小丫頭眼睛都要抬到頭頂上。偏偏憶白就吃她那套。”
  鳳笙笑道:“我這次在美國遇到貴人,他給我個福力洋行的大班職位。有在洋行做大班的兄弟,姐夫還敢小看你?”
  “真的?”顏如玉笑道:“福力洋行是做什麽的?”
  “是鴿牌煉乳在遠東的總代理。”鳳笙笑道:“一門獨大的好生意。”
  一個護士敲門進來,把鳳笙帶到醫生辦公室去。顏如玉站到窗邊俯瞰樓下的草地,微笑著點起一根煙。過了一會,鳳笙拿著柄鏡子笑著進來,邊照邊說:“我還擔心歪了呢,一點事沒有。”
  顏如玉掐了煙,端著兄弟的下巴仔細看看,笑道:“沒事,就是胡子還要刮刮。”
  丘鳳笙笑道“我回來的頭一天有去棲霞裏找你,遇到芳芸,覺得她好像很不喜歡你。”
  顏如玉冷笑道:“那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憶白早就把她從家譜除名了。”
  “姐夫隻是一時生氣罷?”丘鳳笙皺著眉頭想了一會,說:“現在還在外麵住著?不如我們去勸勸,讓她搬回家吧。”
  “讓她回來給我氣受?”顏如玉拍桌子道:“她在家,胡家那個丫頭就多個幫手,我就更抬不起頭來。”
  “姐姐!小姐們最晚二十歲就嫁掉。就是她不懂事給你氣受,還有幾年?她越和你鬧,你越不和她計較,不是越顯得你大度?胡家還不是靠曹大帥得意?這些大帥們打來打去,能得意幾年誰也說不準的。”丘鳳笙替她倒杯水,笑道:“在洋人銀行裏存上幾十上百萬的才是大爺。真有麻煩找上門來,朝外國跑,還是人上人。姐姐,芳芸再不好,也是姐夫的親女兒,姐夫為著你不肯讓她回家,你也要替姐夫著想呀。”
  顏如玉被丘鳳笙的說辭打動,有些遲疑的說:“我是真不想在憶白麵前再裝。憶白倒是露了口風叫胡家丫頭喊她回家,要是我能辦成這件事,就能壓她一頭。”
  “走走,尋你們家九小姐去。”丘鳳笙邊穿衣服,邊笑道:“做人家太太,最要緊是麵子上能忍。我們太太背地裏還給做我小人拿針紮呢,當麵待我比親生的還好,說出去誰信?”
  顏如玉咬著嘴唇想了半晌,下定決心道:“為了謹誠,我忍。走,帶你尋芳芸去。她在霞飛路上的祥雲公寓裏。”
 

44、保鏢(上)

  因為曹雲朗自說自話要請她看電影,芳芸早把伊萬喊來鎮守客廳。曹雲朗是行伍出身,芳芸猜他一定看見讀書寫字就頭痛,故意找一堆書和字帖丟在客廳裏,還怕不能夠把人嚇走,翻出小半塊舊墨,洗幹淨手端坐在案前凝神靜氣磨墨,恭候曹二公子的大駕。
  窗外朝霞滿天,幾隻灰鴿子落在窗台上咕咕的叫,微風刮動窗簾,天氣不冷不熱,正是秋天最好的時候。伊萬邊吹著口哨邊磨咖啡。莎麗在他腳邊打滾玩。
  芳芸在書桌邊一吸鼻子就能聞到咖啡的香氣,覺得好生適意。眼前樣樣都舒服,就把曹雲朗會來的事忘了,在紙上畫幾何圖形玩。
  伊萬突然笑著說:“要是有小圓麵包配咖啡,就好了。”
  芳芸微笑起來,輕聲問站在一邊抹灰的黃媽:“我們烤小麵包吧,酵母還有啊?”
  黃媽答應道:“有啊,昨天買來的,等我把這個花瓶抹幹淨就去和麵。”
  芳芸在餐櫥裏拿了咖啡杯,順便拿罐鴿牌煉乳出來。黃媽看見笑問:“九小姐,嶽先生家工廠出的煉乳能比外國貨還要好?”
  芳芸笑道:“外國人能做好的東西,中國人一樣能做好。提到嶽大哥我倒想起來,昨天承他幫忙,今天請他吃中飯,加兩個菜罷,記得他喜歡吃肉沫茄子。”把那罐煉乳拿在手裏拋著玩,打電話到嶽敏之的公寓裏去,笑道:“嶽大哥,多謝你昨天幫忙。今天忙不忙?阿拉請你吃中飯。”
  嶽敏之笑道:“今天在家算帳,算完隻怕要到兩三點鍾。請我吃下午茶是一樣的。”
  芳芸笑道:“中飯和下午茶一起請,你來,我幫你算帳。怎麽樣?”
  嶽敏之和芳芸在南京是混熟的。芳芸這樣講他也不再客氣,過了半個鍾頭,嶽敏之就左手提著隻沉重的大皮包,右手抱著大束用報紙裹著的藍色勿忘我來敲芳芸的家門。
  黃媽開門看見花,連忙側身讓芳芸看,“九小姐,嶽先生帶花來。”
  芳芸笑道:“嶽大哥幾時變得樣客氣?”奔進臥室拿出個大肚子花瓶到廚房裝水。嶽敏之把皮包丟到沙發上,接過伊萬遞過來的香煙叨在嘴上,等不及點燃,就把花束的報紙撕開,邊撕邊笑著:“正好一個人在家算帳算得煩,這是給九小姐替我算帳的酬金。”
  芳芸歪著頭看他把花插進花瓶,抿著嘴笑,“看在花的份上,我就答應了。”
  嶽敏之打量一下客廳,找不到適合放花瓶的位子,笑道:“麻煩你,放低點,我怕莎麗會打翻。”
  伊萬指指芳芸的臥室門,抱著咖啡壺進了廚房。芳芸麵上微紅,把花瓶搬到窗台上,退後兩步看看,笑道:“這裏正正好。”
  嶽敏之把香煙放回煙匣,裝做沒有看到伊萬的暗示,俯身去看芳芸雜亂的書桌。他看見那些毛筆畫的圖形,笑道:“我們九小姐學貫中西呀,拿毛筆做幾何題。”
  芳芸笑道:“是鬧著玩的。我收了嶽大哥的酬金,今天的時間就交給嶽大哥支配,算帳算帳。”快手快腳的把桌上的東西都搬開。嶽敏之從皮包裏拿出幾大本厚厚的帳簿,笑問:“府上有算盤沒有?我嫌夾著算盤不好看,就沒有帶來。橫豎這個東西家家都有的。”
  芳芸搖頭笑道:“這裏是真沒有。我用不上這個的。喊黃媽去對麵大太太家借個來給你用罷。”
  嶽敏之笑著點頭,分了一半帳簿給她,說:“算完我們再核下總數。誤差不超過百分之五,都沒有問題。”
  芳芸翻開帳簿看了幾行,笑道:“經手人要吃二十分之一的好處,嶽大哥真大方。”
  嶽敏之笑道:“不聾不啞不做阿翁,我的事情能辦妥當,手底下人拿些好處也應該。要是一個銅板都落不下,人家怎麽肯盡心盡力辦事?”
  芳芸把位子讓給嶽敏之坐,自己移到書桌的一邊準備看帳。
  黃媽到隔壁幾分鍾,空著手回家。倩芸拿著架算盤笑嘻嘻跟在後麵進來,說:“嶽大哥,你來得正好,媽正想找你呢。”
  嶽敏之笑道:“今天是來請九姐幫忙算帳的,算完帳再到府上請安去。”他接過算盤熟練地抖了兩下,一副嶽先生很忙的架勢。
  倩芸隻好走到芳芸的邊,趴在芳芸的胳膊邊看帳簿,笑問:“是什麽帳?”
  嶽敏之撥起算盤來很是熟練,劈裏啪啦的的撥打算珠聲又快又急。芳芸生怕被他比慢,對著嶽敏之努努嘴示意倩芸自己去問,低頭念著數字核算,顧不上話。
  他們一個是故意不理會,一個是沒有空理會。倩芸很是無趣的坐回沙發上看報,不一會就發現窗台上那大捧藍紫色的花。昨天還沒有這個花,難道是嶽敏之送的?倩芸拿起一張報紙假裝在看新聞,視線隻在芳芸和嶽敏之身上打轉,想要看出什麽來。
  偏偏芳芸和嶽敏之都是全副心神在帳目上,誰也沒有留意到她的小動作。倩芸看了半天,覺得兩個人都是泰然自若,也沒了興致。
  恰好伊萬煮好咖啡端出來,第一杯就遞給倩芸,第二杯送到嶽敏之手邊,嶽敏之輕聲用俄語道謝。第三杯送到芳芸手邊,芳芸道過謝接在手裏,笑道:“嶽大哥會俄語啊?”
  嶽敏之笑道:“叔叔幾年前娶了位俄羅斯的太太,所以會幾句。”
  伊萬咧開大嘴笑著說幾句俄語,嶽敏之和他對了幾句,笑道:“不成,都忘得差不多了。伊萬,瞧你是受過教育的,怎麽不到美國去?”
  伊萬笑道:“母親一直想回家鄉。”他抓抓頭發,轉身回廚房。
  芳芸壓低聲音道:“他妹子的戀人去了美國,老太太偏想著回國,家裏鬧的有點不開心的,以後別提這個。”
  嶽敏之笑著搖頭道:“男人可不像你們小姑娘那麽小氣……”芳芸瞪著他,他連忙改口:“咱們九小姐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最是大度。”
  芳芸還沒有怎麽樣。坐在一邊的倩芸撲哧笑出聲來,道:“嶽大哥,你好像有點怕九姐呀。”
  嶽敏之笑道:“我不是求九姐辦事嗎?要是她惱了不給我幫忙,到哪裏尋人替我算帳。”
  “我呀,”倩芸站起來,笑道:“我家的家用帳都是我幫媽算的。”
  嶽敏之愣了一下,站起來鄭重做個揖,笑道:“請十小姐算帳。”說著遞過一本帳簿。倩芸接過來放在沙發上,轉身跑回家又拿架算盤過來。芳芸早拿了一疊草稿紙和一隻自來水筆送到茶幾上。倩芸算起帳來很是麻利,芳芸才查過一本半,已經兩本都算完,查出來的錯誤寫滿兩頁紙。
  倩芸得意洋洋地把帳簿和紙交給嶽敏之,說:“再拿兩本給我。”嶽敏之也不多話,又取一本給她,她算起來飛快,連芳芸麵前的那本都拿來算完,芳芸才慢悠悠把第二本看完。
  倩芸笑道:“九姐,你輸了。”
  芳芸道:“嶽大哥才輸了,看他第二本還差幾頁。”
  嶽敏之笑道:“你們那個叫算帳。我這個叫看帳。”他放下手裏的帳簿先看倩芸的草稿紙,又看芳芸的草稿紙,幾張紙翻來翻去的看,很是仔細。
  芳芸拉著倩芸在客廳另一角小聲講話。黃媽在廚房揮刀當當當的剁排骨。老黃和伊萬在陽台擺開棋盤下象棋,香煙的氣味被風吹進客廳,屋子裏彌漫著家的味道。
  倩芸伸個懶腰,笑道:“九姐這裏真舒服。”
  突然有敲門聲。芳芸去開門,看見是盛妝打扮的麗芸,連忙笑道:“稀客稀客,十妹請進。”
  麗芸不理,眼睛隻看著倩芸說話,“十姐,陪我去領獎,我中了頭等獎。”
  倩芸驚奇的站起來,問:“就是那個萬國儲蓄?真的中獎了?”
  麗芸笑道:“前幾天又買了幾份,這期中個頭等獎,還有幾個二等獎。足有七八千塊錢的獎金,十姐陪我去領錢呀。”
  “去呀去呀,麗芸要請客。”倩芸笑嘻嘻的看著芳芸,說:“九姐,你去不去?”
  芳芸笑道:“家裏有客人,走不開。”
  麗芸哼了一聲,看著芳芸道:“自說自話,誰要帶她去?十姐,我們走!”拉著倩芸的胳膊把她拉走。芳芸掩上門,小聲抱怨:“這個人真真是別扭極了。”
  黃媽正好送點心出來,搖頭道:“十小姐以後還不曉得怎麽吃苦呢。”
  芳芸嗔道:“黃媽,十妹有親娘,還有親外婆親表哥,哪裏就當真讓她這個樣子?”芳芸雖然嘴上這樣說,還是忍不住走到窗邊伸頭,想看看麗芸還交了什麽朋友。
  公寓門口停著輛嶄新的新式汽車,頗像李書霖的口味。芳芸隻當是他來接的麗芸,不以為意打算轉身。
  誰知從裏麵鑽出來的並不是李書霖,而是個和曹雲朗生得有幾分相像的青年。那個青年笑嘻嘻請倩芸姐妹上車,神情極像曹去朗。芳芸突然想起曹雲朗昨天說今天要請她和倩芸看電影的事。明明曹雲朗要來,還把嶽敏之喊來,這樣做好像有些不對……芳芸臉就驀地漲紅了。
  嶽敏之慢吞吞把帳簿收進皮包,突然看見芳芸臉上飛起兩朵紅霞,不由笑道:“是怎麽了?”
  芳芸想了一會,忍著羞愧說:“嶽大哥,昨天曹二公子又來送花給我,大伯娘替他講好話,我和大伯娘還鬧了一場。他還要請我今天看電影。我把這個事給忘了,隻怕他過會要來的。”
  嶽敏之眯著眼睛想了一會,笑道:“不想去就不去吧。以後別和大伯娘鬧。”
  芳芸咬著嘴唇聽他說完,小聲說:“我曉得的。隻是不想別人左右我的生活。”
  嶽敏之好笑的看著芳芸,說:“中國人從來如此,做長輩的總把自以為是好的東西塞給晚輩。其實……你回美國要好些。”
  “我不回去!”芳芸站起來背對著嶽敏之,任性的說:“我就是不靠任何人,也能生活得很好。”
  嶽敏之看著她倔強的背影歎口氣,突然又笑了,輕聲說:“你比麗芸任性多了。”
  芳芸低著頭不肯講話。今天她編著個鬆鬆的大辮子,一低頭,幾縷碎頭發散披在光潔的脖頸上,越發顯得頭發烏黑皮膚雪白,再襯著雙頰的紅暈和傷心的神情,顯露出美妙的姿勢,半是少女的天真,半是女人的風情。
  嶽敏之不知不覺從煙匣裏掏出一枝煙,煙叼到嘴裏他才醒悟過來,笑道:“芳芸,其實誰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靠自己的,也隻能靠自己。”
  芳芸從茶幾上拿起一盒火柴朝他丟過去,啐道:“牆頭草。”轉身就進了廚房。
  嶽敏之劃著火柴點燃香煙,看著窗台上藍紫色的花束出神許久。
  剝剝的敲門聲讓嶽敏之和芳芸都皺緊眉頭。芳芸吸了口氣,從廚房跑出來,用力拉開門。
  門外並不是曹雲朗,芳芸不由愣住。
  丘鳳笙微笑道:“九小姐,一向過的還好?”
  顏如玉看到芳芸的神情,以為是害怕,趾高氣揚地挎著弟弟的胳膊,笑靨如花,道:“芳芸……”
  芳芸見不得她這副高高在上的得意樣子,板起臉打斷她,問:“你們來幹什麽?”
  顏如玉笑道:“爹爹很不放心,特地叫我來喊你回家。”
  芳芸冷笑道:“爹爹要來喊我為什麽自己不來?你又是我什麽人,有什麽權利代表我爹來講話?”
  顏如玉的笑容僵住。
  芳芸接著冷笑道:“不要以為我開門就是讓你蹬鼻子上臉在我麵前做長輩的。往好裏講,你是個不守矩矩的家庭教師,往不好裏講我都說不出口。伊萬,把這兩個莫名其妙的人請出去!還有,和門房講,以後不許放這種不三不四的人進來。”
  丘鳳笙用力按住臉色鐵青的顏如玉,笑道:“我們喊你回家,也是一片好意。芳芸,不管怎麽講,我們都是你家人!”
  芳芸冷笑道:“誰跟誰是我家人?她連俞家的族譜都沒上呢,我可不敢跟你們攀親。”
  伊萬攔在芳芸麵前,伸開兩隻手擋住他們,說:“這裏不歡迎你們。請出去罷,不然……”他握緊拳頭比著丘鳳笙的鼻子直直的出拳。
  丘鳳笙已經吃過一回虧,看他伸拳頭就朝後躲,正好撞到顏如玉的身上。顏如玉穿著高跟鞋站不穩,跌倒在地下,丘鳳笙踉蹌著想去扶。
  伊萬搶上兩步抱住丘鳳笙的腰,把他打橫提起來朝外一拋,丟到顏如玉身上。他們兩個跌倒地下,半天都不能動彈。伊萬護著芳芸退回門裏。
  丘鳳笙扶著顏如玉爬起來,語重心長地說:“芳芸,我曉得你對我姐姐有成見,這些話先不講。我們今來也是為你好。你這樣住在外麵,與自己並不好。”
  芳芸:“丘七公子,我隻講一遍:爹從前隻娶了我媽,後來隻娶了我們太太胡氏。顏如玉嘛,要是能正大光明嫁進俞家,你再自稱是親戚也不遲。請走不送。”
  顏如玉臉上神情變幻好幾回,攏攏頭發,冷笑著掉頭就走。丘鳳笙深深的看一眼芳芸,歎口氣,陪著顏如玉下樓。伊萬落後幾步跟在他們後麵下去。
  芳芸氣鼓鼓地坐回沙發上,說:“真是甩不脫的狗皮膏藥!”
  嶽敏之好笑的看著:“你要是回家,最少可以免得這兩個人糾纏。”
  “那就是和顏先生糾纏!”芳芸恨恨的說:“我為什麽要和她糾纏?”吸兩口氣,站起來:“我去洗把臉。”
  芳芸走進浴室才擰開水籠頭,就聽見一聲槍響,仿佛就在樓道裏,不由嚇了一跳。
  嶽敏之衝到浴室門口說:“丘七公子好像帶了槍。我下去看看,你們把門關好。”
  芳芸拉住他,道:“別去!”
  嶽敏之掙脫她的手,道:“伊萬還在下麵。”
  芳芸咬著嘴唇追上去,說:“是我喊他出去的,要去也是我去。”

    嶽敏之用力推開她,喝道:“你老實在家呆著,情形不對我馬上回來。”芳芸被他推得退後幾步,眼睜睜看著他衝進樓道。黃媽哆哆嗦嗦的從廚房出來拉芳芸。芳芸走出大門又回來,吩咐:“黃媽守在電話邊,有事好馬上打電話,我們都不要出去。”
  黃伯舉著把斧頭從陽台上衝進客廳,問:“壞人呢?九小姐快藏起來。”
  芳芸搖頭道:“黃伯別出去。”把門關上,隻留條小縫看向外麵。槍聲之後,再無聲響。芳芸提心吊膽等嶽敏之和伊萬回來,又極害怕再聽到槍聲,隻覺得度秒如年。仿佛過了幾個鍾頭那麽久,才聽見樓梯那邊傳來腳步聲,隱約還有伊萬和嶽敏之的講話聲。
  芳芸曉得他們沒有事,就鬆了口氣。方才緊張得身體僵硬,現在鬆馳下來,就覺得全身酸軟,靠在門上不想動。
  伊萬推門推不動,連忙喊:“黃媽,開門。”
  黃媽把芳芸拉到邊。芳芸靠在牆上,擔心的問:“伊萬,有沒有事?”
  伊萬大步進門,:“我和嶽先生都沒有事。”
  嶽敏之進來,皺眉道:“曹二公子朝顏如玉的腳下開槍,把她嚇暈過去了。”
  當著嶽敏之的麵,芳芸不肯說旁人不好。不滿的跺跺腳,:“他怎麽能這樣?”
  嶽敏之道:“用這種手段眼前是能省下好些麻煩,不過……”他看見曹雲朗上樓,就沒有再講話。
  曹雲朗大笑著進屋,說:“芳芸,你們家那個姨奶奶嚇壞了,想必能多安份幾。過兩天,我給你安排兩個衛兵做保鏢,可好?”

45、保鏢(下)

  芳芸笑道:“曹大哥就是喜歡開玩笑。把我們姨奶奶嚇壞了,爹隻怕會不快活。”
  “哎呀,那可怎麽好?”曹雲朗皺起眉頭想了一會,笑道:“上回弄壞清妹的網球拍,特為買個新的賠她。嚇壞令尊的姨太太,那——不得也要賠個新的?”曹雲朗好笑的盯著芳芸,等她回話。
  若是要賠,那是落婉芳的麵子。若是不用賠,方才那幾句話就是自己打嘴。芳芸咬著嘴唇不吭聲。
  嶽敏之微微笑,替芳芸解圍,“人要是可以賠得的——芳芸,上回我中意的那位小姐,你把人家氣跑了,豈不是要賠我一個意中人?”
  嶽敏之自從南京回來後,在小姐們麵前都是規規矩矩的,極少這樣油腔滑調。芳芸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旋即想通他是在婉轉的向自己表白,羞得連跺幾腳,啐道:“嶽大哥,你欺負我。”
  嶽敏之上前幾步牽著她的手,笑道:“我幾時欺負你?你快把我的意中人賠給我。”
  芳芸漲紅臉說不出話來,愣了一下推開他跑進臥室。嶽敏之直視曹雲朗,笑道:“曹兄。你來遲了。”
  “嶽兄,”曹雲朗笑道:“你是在外國長大的,不曉得中國有句話很有用,後發可以先至。”
  “芳芸也是在外國長大的,”嶽敏之壓低聲音說:“這句話對我們都不頂用。”
  曹雲朗攤開雙手,笑道:“不試試怎麽曉得頂用還是不頂用?對了,聽說你要辦家牛奶製品工廠?”
  嶽敏之笑道:“各項手續都辦齊全了。還和總統府訂了合同。以後五年總統府隻用家我的煉乳。”
  曹雲朗嘿嘿笑了幾聲,說:“家伯父打算競選下任總統的。”
  嶽敏之笑道:“一任總統也不過三年任期,我在美國這些年,總統也換了有五六個。”
  他兩個突然都沉默下來,嶽敏之拿起茶幾上的報紙專心致誌的看新聞。曹雲朗在客廳裏站了一會,掉頭去敲對門的門。大太太笑嘻嘻讓他進去。黃媽看見對麵把門掩起來,連忙把大門關起來,去敲芳芸臥室的門:“九小姐,曹二公子走了。”
  芳芸兩頰紅得好像過年時大頭娃娃的紅臉蛋,慢慢推開門,問:“嶽大哥呢?”
  嶽敏之放下報紙,笑道:“我還在這裏。”
  芳芸看著他,許久,笑問:“嶽大哥,你是真的嗎?”
  嶽敏之罕有的漲紅臉,他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是認真的,隻是……你還小……別慌,我們……我們現在這樣子就蠻好,你說呢?”
  芳芸點頭,沒有講話。嶽敏之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笑道:“這位曹公子我替你……”
  “不,我自己來和他講。”芳芸微微皺起眉頭,道:“是我的事,理當由我本人和他講。”
  嶽敏之微微點頭,照舊看報。芳芸想想,推開門到大太太家,笑道:“我有些事要尋曹大哥講。”
  曹雲朗原本緊皺的眉頭立刻好像被燙鬥剛燙過的長衫一樣舒展。他笑著對大太太:“我帶芳芸出去走走罷。”
  大太太親切的說:“去罷,天氣這樣好,你帶芳芸出去玩玩。”
  曹雲朗伸出胳膊去扶芳芸,芳芸輕巧的讓開半步,笑道:“曹大哥也太小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曹雲朗笑道:“你一會喜歡一會又鬧別扭。一看就是個孩子。”
  芳芸搶在他前頭出門,走到樓梯間,不朝下走,反而向樓頂走去。曹雲朗不緊不慢跟在芳芸後麵來到樓頂的天台。
  天台上並沒有第三個人。芳芸直截當說的:“曹大哥,你幾次幫我打發討厭的人,多謝你。”
  曹雲朗笑道:“應該的。”
  芳芸笑道:“雖然我頂不喜歡我們姨奶奶。俗話說,清官……”
  “清官難斷家務事。”曹雲朗笑著接道:“你是怕令尊不高興?傻孩子,你們家那位姨奶奶那樣的人我見的多了,你越待她客氣,她越不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
  芳芸受不了曹雲朗用這樣親呢的語氣和她講話,退後一步笑道:“曹大哥,我們姨奶奶是什麽樣子的人,是我爹要操心的事。與曹大哥,與我,都沒有什麽關係。我是晚輩,管不著也不想管。曹大哥呢?”
  “喊二哥。”曹雲朗笑眯眯道:“我管得也想管,隻要我喜歡,就管。”
  “我不喜歡。”芳芸板起麵孔,道:“曹大哥,這是俞家的家務事。我想不隻我,就是爹也不樂意讓別人管。”
  “你不喜歡,我不管就是。”曹雲朗笑道:“莫皺眉,那樣不好看。”
  芳芸突然覺得有些冷,打了個寒顫,笑道:“曹大哥,沒有旁的事,再會了。”
  芳芸下樓,曹雲朗就跟著下樓。芳芸回家,曹雲朗就跟著回家。芳芸進廚房。曹雲朗就笑眯眯掏出香煙讓嶽敏之。
  嶽敏之笑道:“我突然不想抽。你自己抽罷。”
  曹雲朗把香煙收回去,笑問:“今兒吃什麽,還吃餃子?”
  芳芸在廚房裏,一聲都不吭。嶽敏之就曉得方才和曹二公子的談判失敗。芳芸既然不肯讓他插手,他也答應了。那自然是不好管的。嶽敏之站起來,笑道:“今天芳芸請我吃飯,做的幾樣家常小菜,隻怕入不了曹兄的法眼。”
  曹雲朗道:“隻要是芳芸做的,都是好的。”
  隻聽得咣當一聲,廚房裏跌碎個碗。曹雲朗大笑著重複:“隻要是九小姐喜歡的,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這回除了咣當跌碎碗的響聲,還有鍋鏟撞到鍋底的聲音。黃伯咳得滿麵通紅進了廚房。過了一會,黃媽捧著壺茶送到客廳裏,說:“我們小姐有些不舒服,請兩位公子回家吃飯去。”
  嶽敏之馬上站起來,說:“我走了。”夾著皮包就先出門走。曹雲朗目送他出門,在沙發上穩坐若泰山。黃媽頑固地站在沙發邊,笑道:“們我小姐有些不舒服,請曹公子回家吃飯。”
  “好,我回家去。”曹雲朗笑道:“到家再給你們小姐打電話。”他站起來也走了。
  黃媽關上門,籲口氣,說:“方才好怕嶽先生會和曹二公子打起來。”
  黃伯瞪眼,說:“嶽先生是文明人,怎麽肯和旁人打架。”
  “曹二公子也是斯斯文文的人呀。”黃媽笑道:“看他待我們下人都蠻客氣,他為人一定壞不到哪裏去,九小姐,是不是?”
  一直在出神的芳芸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惱道:“黃媽,以後不許在我麵前提曹二公子。他要和你打聽什麽話,也不許和他講半個字。”
  “曉得曉得。”黃媽笑道:“不曉得姨奶奶現在怎麽樣。”
  顏如玉的暈倒,一半是真被嚇壞,一半也是裝的。隻說她暈倒,依著芳芸也喜歡做表麵文章的習慣,必定要把這件事壓下去。豈料芳芸連麵都沒有露一下。顏如玉越想越生氣,索性裝病睡在床上不起來。
  俞憶白在南京住著,隔三岔五打電話回家,都是兒子接的電話。他問及顏如玉,謹誠照著母親的吩咐:“媽是受了九姐的氣,氣病了。”
  俞憶白不悅的掛斷電話,對婉芳說:“教師也找得差不多了。我們回家罷。”
  婉芳在這裏住著,上不用在婆婆麵前立規矩。下不用管家務應酬太太們,隻住小半個月就又胖了一圈。雖然在婉芳心裏南京樣樣都比上海好,可是小毛頭還丟在上海,每天都想兒子,俞憶白要回家卻是她巴不得的,連忙趕著收拾衣箱回上海,兩口子直奔櫻桃街。
  顏如玉一見俞憶白,就嚶嚶的哭起來。俞憶白和婉芳在南京住著,婉芳溫婉順從,事事都以他為先,卻是稱心如意的很。剛到家顏如玉就哭起來,他就有些不耐煩,道:“你哭什麽?”
  “憶白,我曉得你心裏是想女兒的。前幾天我去喊她回家。誰知她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公子哥兒來往的很勤快。我看不過眼說兩句,她就喊人拿槍比著我和鳳笙,叫我們不要多管閑事,還朝我開槍!”
  俞憶白皺眉道:“芳芸是我女兒,我還能不曉得她的性情?她向來不愛搭理人。你說什麽不好,偏要拿我女兒的名聲來鬧?顏如玉,下不為例。”
  顏如玉愣了一下,哇的哭出聲來。俞憶白好不容易從南京帶回來的好心情立刻消磨的一幹二淨。他喝道:“哭什麽?我看你的心是野了,不想在俞家呆著,走就是了,沒有人攔你!”
  “憶白,你嫌我?討厭我?”顏如玉放下擦眼淚的手帕,冷笑著:“我走!謹誠,過來,你是留在櫻桃街和爹一起,還是跟媽媽一起搬走?”

    謹誠遲疑的看母親,道:“我不要走,櫻桃街有爹,有太太,還有小弟弟。”
  婉芳拿著兩大包禮物走進顏如玉的臥室,衝謹誠招手:“來,看太太給你帶了什麽。”
  謹誠搖遙頭,道:“太太,我不要禮物,不要趕我和媽走,好不好?”
  婉芳手裏的兩盒禮物都跌到地板上。俞憶白瞪她一眼,漲紅臉問:“謹誠你,聽哪個胡說的。”
  謹誠的眼神遊移而且閃爍,然而轉來轉去都在顏如玉的身上。婉芳冷笑著哼了一聲,說:“姨奶奶,你真是閑的發慌,什麽不能做就偏要做什麽。憶白,我可不樂意替你管教你的姨太太。”說完狠狠回瞪俞憶白一眼,怒氣衝衝的出去。
  俞憶白候她走了,才冷笑著對顏如玉說:“還賴在床上著幹什麽,走呀。你不是喜歡動不動就要帶謹誠鬧家出走?芳芸就是被你帶壞的!”
  顏如玉冷笑聲,道:“憶白,我要走,你不要後悔。兒子姓俞,自然不能把他從這裏帶走。我一個人走!”她從沙發床上爬起來,換件衣服,連貼身衣服都沒有帶,大步離開櫻桃街。俞憶白緊緊扣住謹誠的手,不讓他動。
  俞憶白隻說留著兒子,顏如玉就是再鬧也不會舍得離開俞家,就沒有想到這回和前幾回全然不同,真個就穿著家常的舊衣服就走了。
  他想把顏如玉喊回來,再轉念一想,喊回來又待如何?倒不如假戲真做,就此和她一刀兩斷。
  俞憶白考慮好了,慢慢哄謹誠:“外婆病了,媽媽是怕我不同意她回去,才和我鬧的。她回美國看外婆去,候外婆病好就要回家的。且安心等候。”
  沒有顏如玉,婉芳講話謹誠也聽得進去,就是隔兩天鬧鬧,也能哄得他歇。櫻桃街比以前安靜不少,暫且不提。
  顏如玉有在洋行做大班的兄弟當靠山,自然不肯再退讓做小,拿定主意這回一定要鬧到俞憶白給個平妻的身分才肯回俞家,她倒也能沉住氣在丘鳳笙的新公館裏住著。
  丘鳳笙的老朋友阮梅溪來丘公館玩,看見顏如玉坐在一邊皺著眉頭,關切的問:“淑玉姐,怎麽?”
  “想謹誠。”顏如玉笑道:“這個孩子自從生下來就沒有和我分開過,很是擔心他呢。”
  阮梅溪想想,笑道:“淑玉姐和姐夫吵架了?我倒是有個法子,又能讓淑玉姐出口氣,又能把謹誠帶來和淑玉姐一塊住著。”
  顏如玉問他:“是什麽好法子?”
  阮梅溪笑道:“說出來就不靈了。淑玉姐等著罷。我去找朋友幫忙。”他臨時想出來的又能有什麽好法子,總而概之兩個字,就是——綁票,又把謹誠從俞家搶出來送回母親身邊,又能敲俞家一筆款子,與他實在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阮梅溪出來尋到兩個小流氓,給他們幾十塊錢和一張謹誠的相片,叫他們去西童小學把照片上的孩子帶到丘公館,許諾事成之後再謝他們二百元錢。
  兩個小流氓膽小不肯,阮梅溪又加付兩百塊錢,他們才答應。兩個小流氓平常窮得叮當響,突然手裏有錢,花起來很是大方。他們的對頭,一個綽號王老虎的看在眼裏,就盯上他們。
  中午放學,兩個小流氓看準機會把謹誠從黃包車上搶來,還沒有扛出半裏,王老虎就帶著手下的兄弟們把他們圍住。兩個小流氓一頓好打什麽都招了。
  王老虎看見謹誠身上從裏到外都是極好的料子,大喜,“是老天爺給咱們兄弟們送錢來的。俞家是在櫻桃街吧,給他們送封信去,拿十萬現大銀來贖人!”
  俞憶白收到信,展開一看嚇了一跳。他氣的渾身哆嗦,把信紙拍到婉芳麵前,說:“看,你不親自接送,孩子出事了。”
  婉芳平白被說,很是委屈,飛快的看了一遍信,也被十萬現大洋的數字嚇了一跳。定定神,道:“我給大哥打電話去,看他可能幫得上忙,好不好?”
 

46、肉票(上)

  胡大舅聽說謹誠被綁票,綁匪索要十萬現大洋的贖金,笑得差點拿不住聽筒,“是你們家姨太太的新花招?這個時候才想卷筆錢走路,遲了。我們拖兩天,找人打聽去,看是誰幫她在太歲頭上動土。”
  婉芳就沒有想到這層。俞憶白當初暫時交給她保管的財物加起來確實也將近十萬。可是贖房子、家用、辦學已經花得七七八八。十萬這個數目實在有些蹊蹺,婉芳在心裏掂量半天,覺得哥哥說的不錯,肯定是顏如玉想挖錢。掛斷電話,對坐在邊生氣的俞憶白:“大哥找人打聽去,叫咱們想法子拖兩天。”
  俞憶白瞪眼,道:“這是能拖的事?”
  聽到他這樣說,婉芳把聽筒重重地頓在話機上,生氣的道:“隻要是謹誠的事,我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怎麽做都不對,我不管了。”本來就不想管,正好借著個話頭不管。
  婉芳跑回樓上臥室,抱著小毛頭走到門口,想想又回頭,把貴重首飾和的存折一股腦都裝進手提包裏。一手挎著包,手摟著小毛頭出門攔下一輛黃包車。小奶媽一路攔著都沒有勸住,跟在後麵也上了黃包車。
  俞憶白正在氣頭上,偏不肯去追。婉芳雖然是賭氣,其實心裏還是想他追上來陪不是的。黃包車都走出櫻桃街老遠,還不停回頭看櫻桃街。奶媽抱著小毛頭,小心的問:“三太太,我們去哪裏?”
  婉芳想想,這樣子回娘家必定要挨罵,就是去大姐那裏,大姐也要講是多管閑事自己找氣。隻有芳芸那裏現在沒有人,可以去得,就吩咐車夫到祥雲公寓。
  黃媽看見婉芳臉色那樣難看,不敢就問是什麽緣故,借著到老虎灶買開水出來,到蛋糕店裏尋伊萬,講:“三太太來了,臉色很不好看。打電話到學校問九小姐要不要回來啊?”
  伊萬擦擦手,跑回他家的洗衣鋪子裏打電話,問芳芸可要回來。芳芸想想說,:“不曉得是什麽事……三太太要是沒有喊我的意思,就先不要來接我。要是明講找我,我再來。”
  黃媽得了指示,回來殷勤服侍,一句話都不多問。
  小毛頭困了,奶娘抱到客房裏睡覺。婉芳獨自坐在沙發上發呆。傍晚的風吹動窗簾,落日的餘輝把客廳的一個角落照得發黃發亮。一個像框反著黃光,很是顯眼。婉芳走過去拿起來看,是個小小的銀像框,裏麵嵌著幀有些發黃的相片,上麵是一對年輕夫妻帶著個小孩兒。年輕人穿著長袍馬褂端坐在張沙發上,嘴角抿的緊緊地,神情有些拘謹,正是俞憶白年輕的時候。年輕的婦人穿著背帶工裝長褲,秀發披在肩上,勒著個蝴蝶結,抱著洋娃娃似的小孩兒坐在沙發扶手上。臉對著俞憶白的方麵,雖然隻有個側麵,樣子卻是又自信又迷人。芳芸高興的時候就是那樣的神情,婉芳曉得就是孔氏月宜,輕輕把相框放回桌上,歎口氣,對恭恭敬敬垂手站在一邊的黃伯:“請九小姐回來罷。”
  黃伯打電話過去,過了一個鍾頭芳芸就帶著伊萬回來。芳芸眼就看見丟在沙發上那個鼓囊囊的手提包,驚奇的問:“太太,是怎麽了?”
  婉芳激動的漲紅臉,:“謹誠被綁票……爹爹衝我發脾氣,先是怪我沒有去接謹誠,大舅要拖兩天去打聽消息,他又說不是拖的事情……什麽事隻要碰到謹誠頭上,他都要怪我。”
  芳芸倒杯茶送給她,候她安靜下來,道:“謹誠怎麽會被綁票?會不會是姨奶奶接走了?”
  婉芳胸口起伏,慢慢吃了幾口茶,說:“我猜也是這樣子。你爹從前不是把錢給我管過一陣子?就是十萬塊。現在綁匪就要十萬現大洋的贖金!”
  芳芸默默在心裏算算,估計俞憶白拿不出十萬現大洋的贖金,問婉芳:“那現在怎麽辦?”
  “不管了。”婉芳把茶杯放回茶幾,抱著胳膊靠到沙發椅背上,氣鼓鼓地:“我在你這裏住幾天,哪裏也不去。”
  芳芸想想,說:“太太,這不是賭氣的時候。萬一是綁匪做的,謹誠有個什麽不好。太太現在是氣頭上,氣消了,豈不是一輩子心裏都不安?我也來想想法子。”看看外麵已經黑透,吩咐黃媽先做飯。然後打電話給亞當,請他幫忙打聽消息。
  亞當兩個鍾頭之後打電話過來講:“這個事情胡參謀長親自在管,我想,我們插手不合適。”
  這個事情一定和顏如玉有關係,亞當才叫她不管的,芳芸皺著眉道:“我曉得。亞當,麻煩你了。”掛斷電話對婉芳說:“亞當和大舅正在查,估計有眉目了。”
  婉芳消了氣,也想通了,雖然可以和俞憶白賭氣,可是謹誠被綁票這樣大的事,卻是不能不管。想想,說:“我去對過和大姐打個招呼,就回家去。”有些吃力的提起沙發上的皮包。芳芸微微一笑,替她開門,站在門邊說:“太太,我隻請了幾個鍾頭的假,還要趕回學校去。我就走,等會伊萬回來,叫他送你們回櫻桃街吧。”
  婉芳點頭,獨自去敲大太太的房門。芳芸請了幾個鍾頭的假其實隻是托辭。收拾幾件換洗衣服,叫伊萬送去亞當那裏。
  恰好唐珍妮也是才到家,看見她提著小袋衣服過來,驚奇的問:“今朝不是禮拜,你怎麽來了?”
  芳芸貼著她的耳朵把家裏的事說了一遍,好笑道:“亞當叫我不要插手。”
  唐珍妮冷笑一聲,說:“用上這種不入流的手段,顏如玉還真是有出息。叫我說,隻怕是她和你爹想擠你的錢。”
  芳芸愣下,堅定的說:“我爹不是那樣的人。他是最不喜歡用孔家錢的。”
  唐珍妮也覺得自己的話重了,轉尋些明星新聞說給芳芸聽,說說笑笑到十點鍾,亞當打電話說不回來了。她們兩個洗了澡,披著頭發並肩睡在客房的大床上閑聊。
  唐珍妮洗淨脂粉,臉上略顯黃瘦。芳芸看著她的側臉,勸:“珠姐,別太拚命。”
  唐珍妮笑道:“女人最美最有能耐的也就幾年,我說呀,要趁這幾年把一輩子的好日子掙回來。以後,也能和你似的,買間小房子,找兩個得用的傭人,安安靜靜過日子。”
  芳芸笑道:“你房子也買了幾間,都給娘家?”
  唐珍妮笑著點頭,說:“以前人家都是說我是俞七小姐的表姐,現在,人家都尊敬我是洋人大班的太太,將來,我想人家都喊我唐五小姐。”
  提到亞當,芳芸沉默了一會,才道:“為什麽要嫁給他?我覺得……你和霖哥不是一兩天的情份。”
  “我們幾家都是錦屏鎮出來的,我和書霖也是打小就認得的。不過李家的情形你也曉得,我家情形一直都不好,更不敢癡心妄想。我十五歲的時候去照像館照像,像片被杜小八看到,曉得那個杜小八吧,他是青幫大龍頭的第八個徒弟。他要強娶我。爹不敢問人家借錢,當了家裏的幾件皮襖給我湊了兩百塊錢,偷偷送我到北平去上學。我們在火車被杜小八捉住,是亞當看不過眼把我要來,後來就跟了他。”唐珍妮閉上眼睛,身體微微發抖,過了好久才說:“亞當其實是個好人。我跟了他,不後悔。”
  芳芸推她一把,笑道:“珠姐,現在離婚再嫁人的大家小姐也不少的,你和亞當遲早要分開,也要替將來做打算才好。”
  “我?”唐珍妮咯咯的笑起來,說:“我們認識的這些公子少爺裏頭,有幾個是靠得住,能過一輩子的?我和你講,男人都這樣子,靠男人是靠不住的,隻有靠娘家。也別和你爹鬧的太生份。”
  “我曉得。”芳芸爬起來縮到窗邊,拉起窗簾看窗外,輕輕的說:“其實小時候爹很疼愛我,雖然他總和媽吵架。後來……有了謹誠,爹高興壞了,全副精神都在謹誠身上,又因為媽不在了,爹管我也好,不管也好,舅舅姨娘他們都要說爹不好。所以我們比從前疏遠好些。我要是三天看不見爹就有點想他,可是見麵就忍不住要生氣,氣他為什麽要和顏如玉這種人攪到在一起……”芳芸偷偷擦了一把眼淚,接著說:“不講這個,等謹誠的事了了,我再回櫻桃街去看看爹去。”
  唐珍妮想想,道:“要不然咱們想個法子,把顏如玉收拾了?”
  芳芸搖頭,說:“沒有她,安知沒有張如玉王如玉?大姨娘說中國男人都是這樣的德性,所以她嫁了個洋人。現在她又換說法,說男人都是這樣的德性。”
  唐珍妮忍不住笑起來,說:“的確是這樣子。我和你講,我有個同事住的那裏,巷口賣燒餅的黃憨大今年多賺兩百塊錢,就想娶對門李瞎子的老生女兒做姨太太,李瞎子居然還同意了。”
  芳芸也笑起來,道:“那賣燒餅的太太呢?沒有鬧?”
  “怎麽沒有鬧?鬧得燒餅鋪都砸了,太太卷了家裏的錢帶著孩子另外租鋪麵賣燒餅。不然我們怎麽曉得。現今他們都在他太太那裏買燒餅,不光顧那個黃憨大。”唐珍妮打著嗬欠下床,說:“我困了,先把你明天去學校的事體安排好。亞當不在家,我家早上要到十點才開早飯的。”推開門去尋傭人。
  芳芸也打個嗬欠,爬到床上,閉上眼睛卻怎麽也睡不著。唐珍妮過了半個鍾頭回來,反鎖上門,倒在一邊床上沒有幾分鍾就睡著了。芳芸候她睡著,爬起來開了小台燈,看會書,隻覺得心裏煩躁得很。看看掛在牆上的鍾還沒有走到十二點,突然很想尋嶽敏之說話。芳芸猶豫許久,還是忍不住走到外間,撥打電話到嶽敏之的公寓裏去。
  嶽敏之也才洗澡,正在廚房裏給自己做宵夜。他隻當是李書霖尋他去玩樂,拿起聽筒就說:“書霖,我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嶽大哥……是我。”芳芸愣了一下,輕聲道。
  “芳芸?”嶽敏之的聲音裏略微有些著急:“怎麽了?你現在哪裏?”
  “我在亞當家。沒有事。”芳芸微笑道:“我們太太今天到我家去了,我請假回去,覺得在家不方便,所以在亞當家借住一晚,明早再回學校去。”
  “你家出事了?”嶽敏之沉吟一會,說:“你穿好衣服到樓下等我,我馬上就到。”
  芳芸想說不用,那邊電話已經被掛斷。她摸著胸口,對嶽敏之的到來又是期盼又是迷茫。
  芳芸換好衣服,輕手輕腳到樓下,看見客廳裏有個守夜的老媽子,就繞到後門出來,從草坪上走到前門。
  秋天的風有些涼,秋蟲在草叢裏鳴叫的聲音清脆悅耳。芳芸光腳穿著拖鞋靠在鐵門後的大法國梧桐樹上。昏黃的路燈下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長。門房偶然伸頭看見是九小姐,連忙出來問:“九小姐要去哪裏?”
  芳芸微笑道:“哪裏都不去。等會嶽大哥要來,開門讓他進來。”
  那個門房見多了偷偷摸摸相會的偷情,頭回看見小姐等男人這樣大方,愣了一下什麽話也沒有說,就縮回門房去。
  過得一會一輛汽車疾馳而來,門房拉開鐵門,隔得老遠就壓低嗓子喊:“嶽公子?九小姐在那邊。”
  嶽敏之打開車門抽出五塊錢給他,跳下車連車門都等不及關,小跑到芳芸麵前。他跑的有些急,微微喘著氣,溫熱的氣息噴到芳芸臉上。
  芳芸覺得臉上癢癢的,覺得有異樣的新奇,退後半步,笑道:“嶽大哥。”
  嶽敏之看她臉上神情安靜的很,料知不是有事,笑起來。他笑了好一會,才道:“可是心裏有事睡不著?”
  芳芸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我覺得心裏很不安。可是又不知道怎麽辦才是合適的。”
  “怎麽了?”嶽敏之看著芳芸的眼睛,身體微微前傾。
  芳芸羞澀的移開一步,小聲說:“我們太太今天到我那裏去,說謹誠被綁架了,要拿十萬塊贖金。她找娘家哥哥幫忙,和爹為這個鬧的很不開心。我很想做點什麽,又覺得還是不做的好,反正……總之,也不知道怎麽辦。你站在棋盤外,或者能看得清。”含笑看著嶽敏之,等他拿主意。
  晚風從嶽敏之身後吹來,帶過來一陣好聞的香皂的氣味。芳芸突然覺得有些失神,甩甩頭發,她的頭發洗過澡後是披散在肩上的,一甩頭發就全亂了。
  嶽敏之伸手替她撥了一下。芳芸的發絲又軟又香,從他的指尖滑落。芳芸自己也伸手去撥,恰好碰到他的手指。兩個人都覺得好像被電擊到,覺得手指麻麻酥酥,一齊愣在那裏。
  嶽敏之先回過神來。他退後一步,定定神笑道:“這個事托亞當打聽過?”
  “亞當喊我不要管。”芳芸咬著嘴唇,“其實我也不是想管,隻是不聞不問……心裏覺得不安。”
  “你也管了不什麽。”嶽敏之想想,說:“具體是怎麽樣個情形,你說說。我恍惚記得你們那位姨奶奶是接送謹誠上學放學的。”
  “我上回從家回去,聽說她和爹鬧了一場,把謹誠留下自己走了。今天謹誠放學沒有回來,爹就接到一封要贖金的信。”芳芸回憶婉芳的話,盡量客觀的把經過出來。
  嶽敏之沉吟許久,說:“這件事情或許顏如玉不知情。若是曉得會怎麽樣?”
  “她一向最喜歡拿謹誠壓人。我猜謹誠被綁票,必定要和爹鬧的。”芳芸歪著頭想了一會,說:“我也曉得明哲保身最好。可是……”

    “我曉得。他們求財,謹誠一時半會性命是無憂的,芳芸,你等我兩天。”嶽敏之說:“綁匪們是在落胡參謀長的麵子。他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的。你們姨奶奶到底當過幾天老師,還是避開罷,不然夾在中間難做人。要是令尊那邊有什麽不方便,我替你……我替你設法是這樣的,好不好?”他皺著眉,又笑笑,道:“其實謹誠那孩子,當早送到外國去念書的。你們太太賢良淑德的很,隻怕越發把他慣壞了。”
  “哎,謹誠實在是不招人疼。”芳芸歎口氣,說:“慣壞他的是爹,我們太太能怎麽樣?又不是親生的,打不得罵不得,隻好這樣子罷。我也勸過我們太太送他去外國念書。可是這個事我們太太也不好開口的,和爹提都不要提。”
  嶽敏之看著她半天,突然笑,道:“原來你也有話多的時候。好,回去睡罷。我也替你打聽打聽去。我們工廠的第一批貨出來,禮拜一送幾箱到你店裏去。你的店幾時開張?”
  芳芸道:“我請的兩個師傅裱出來的蛋糕還不成個樣子,還要再練幾天。打算中秋節的時候開業,來的及吧。”
  嶽敏之笑道:“你不怕他們煉好手藝跳槽?”
  芳芸啞然失笑,道:“那也隨他們。大不了隻賣麵包,等新師傅會做蛋糕再賣蛋糕。”
  嶽敏之看著她,半晌才說:“這樣很好,我要走了,讓我看著你進去。”
  芳芸嗯了一聲,轉身跑回去。回到三樓客房裏,從窗戶朝外看,還能看見鐵門邊的樹影子裏有個人站著吸煙,紅光閃閃。
  芳芸把燈擰開又熄掉再擰開再熄掉,飛快的跑到窗邊看。隻見那個黑影揮揮手走出大門。芳芸靠在窗邊目送嶽敏之的汽車緩緩駛遠,爬到床上一覺到天明。
  芳芸才到學校不久,倩芸就來尋她,說:“九姐,方才媽打電話來,說謹誠被綁票了,你們姨奶奶跑回櫻桃街哭。”
  芳芸想了想,問:“大伯娘可是有什麽話要轉告我?”
  倩芸笑道:“翻開《申報》,哪天要是沒有綁票的新聞就奇怪了。不過這回不湊巧叫咱們家的謹誠撞上。媽還能說什麽,不過是打電話來叫咱們小心,回頭一起回家這些話。”
  芳芸點點頭,說:“的確是這樣才好,我回家時去尋你。有伊萬陪我們回去。”
  倩芸笑嘻嘻答應了。第二天就是禮拜六,吃過中飯芳芸還在宿舍裏收拾東西,倩芸已經尋來,說:“九姐,我們回家罷。”
  芳芸笑道:“還沒有給伊萬打電話呢。等會,我去庶務科借電話打回家。”
  倩芸挽著她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有人來接我們的。”
  芳芸情知來接的八成是曹二公子,雖然不情願,還是笑容滿麵和倩芸一起出來。走到半天,芳芸突然笑道:“哎呀,我忘了去先生那裏拿作業本,禮拜一要交的,我回去拿一下。”
  倩芸還沒有回過神來,芳芸已經跳下長廊,抄近路回頭。曹雲朗恰好從長廊的另一頭走來,隻看見芳芸窈窕的背影好似驚鴻飛過秋江,轉眼就消失在教員的辦公小樓門口。他站住腳,眯著眼睛看廊下的芭蕉樹,半天不講話。他這個樣子倩芸還是頭一回看見,站在他身邊不敢和他講話。
  過了一會,芳芸抱著厚厚的一本卷子出來,誠懇的對倩芸:“抱歉,先生喊我她替算卷子分數,這個禮拜不能和你一起回去。咦,曹二哥,你幾時來的?”轉過臉,麵對曹雲朗笑靨如花。
  曹雲朗拿不準是真被先生喊去做事,還是有心要回避他,隻得露出笑臉,道:“你去忙,傍晚我來接你出去吃飯,可好?”
  芳芸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對他微微一笑,抱著卷子繞過堵冬青樹牆,飄然去了。曹雲朗目送她走遠了。倩芸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下,笑道:“曹二哥,回魂。九姐哪裏好,你們一個二個都為她著迷?”
  曹雲朗笑著把雙手插進長褲口袋裏,說:“好不好,你最知道,不然為什麽現在隻和她要好?”
  倩芸啐他一口,說:“曹三哥整天勾著麗芸去鬼混,還喊我一起去,你也不管管。我還不和她要好!”
  曹雲朗笑道:“老三一向是那個脾氣。再說,他還沒有娶親,我看十妹和他倒是怪合適的。”
  倩芸突然想起來,說:“對了,九姐家裏出事了,那個弟弟謹誠昨天被綁票,要十萬現大洋的贖金呢。”
  “哦?”曹雲朗挑劍眉,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誰他媽不長眼,敢在胡參謀長頭上動土!”

47、肉票(下)

  要數出幾個顏如玉又怕又恨的人來,曹雲朗定是第一個。
  鼻青臉腫的阮梅溪被曹雲朗帶人押到櫻桃街。當著俞憶白的麵,阮梅溪問顏如玉:“淑玉姐,為什麽要綁架自己的兒子?”
  顏如玉看見曹雲朗,哪裏敢大聲講話。拿手帕捂著嘴,低聲抵賴:“這是哪個?我不認得!憶白,這個人胡說。”一邊講話一邊朝俞憶白身後縮。
  俞憶白狐疑的看著顏如玉,她連老太太都不怕的,怎麽看見這個人倒怕起來,難道是真有鬼?
  曹雲朗衝俞憶白微笑,說“俞校長,這個人從前經常在你的小公館出入,認得啵?這次就是他和這位姨太太……”
  “沒有!”顏如玉尖叫起來,激動的撲到俞憶白的懷裏,“謹誠是我的命根子,我什麽要綁架自己的兒子?”
  俞憶白冷冷的推開她,看著阮梅溪的眼睛好像會噴火。
  曹雲朗不動聲色地輕輕哼了一聲。
  阮梅溪好像被看不見的腳狠狠踢了一下,他帶著哭腔:“淑玉姐想帶著兒子和我一起遠走高飛,我們又沒有錢,所以才想了這麽個損法子。俞校長,我不想呀,都是淑玉姐逼的。”
  顏如玉緊緊抓住俞憶白的胳膊,無力的辯白:“胡說!是你問我的,說我想謹誠,有法子把我兒子弄來!”
  俞憶白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他推開顏如玉,用力甩了個耳光。顏如玉吃痛,跌倒在地下,他還狠狠的踢了兩腳,怒罵:“為什麽是不舍得的?哪裏對你不起?就這樣對我!滾,你們都給我滾!”
  曹雲朗使個眼色,一個衛兵跑出門外把謹誠抱進來。俞憶白看見瑟瑟發抖的兒子,到底心有不忍,上前把兒子摟在懷裏,問他:“受傷沒有?”
  謹誠搖搖頭,眼巴巴的看向顏如玉,虛弱的喊:“媽媽,我要媽媽。”
  顏如玉好像溺水的小狗撈到根大稻草,哭著爬起來撲到謹誠身上,說:“兒子,讓媽媽看看哪裏碰壞了。”
  俞憶白用力推開,冷冷的:“你不用假裝。看在兒子的份上,不送你去巡捕房,跟你的野男人滾!”
  “不,你不能分開我和謹誠!”顏如玉死死摟住兒子,哭道:“憶白,我是冤枉的,我沒有找野男人。”
  阮梅溪委屈的喊:“淑玉姐,別求他,他什麽時候對你好過?”
  上海現今最時興的就是綠帽子,然而俞憶白到底是世家出身,不肯從俗。他鐵青著臉,慢慢鬆開拉著謹誠的手,說:“謹誠,你願意跟媽媽走,就去罷。”
  顏如玉和謹誠一起跌倒在地下,謹誠爬起來還想到父親身邊去,顏如玉用力拉著兒子的胳膊,道:“謹誠,跟媽媽走,爹爹不要我們。”
  曹雲朗站在一邊笑眯眯的看阮梅溪一眼。阮梅溪吃力的跑過去扶起顏如玉,扭頭對俞憶白說:“俞校長,是我們對不起你。我們馬上就走。”
  顏如玉壓下對曹雲朗的恐懼,哭罵:“阮梅溪,不要胡說,我跟你不相幹。”
  阮梅溪不依不繞貼上去,從背後摟著她,倔強的說:“淑玉姐,別惱。我對你是真心的。”
  當著眾人的麵這對狗男女就這樣親熱,俞憶白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顏如玉說不出話來。
  曹雲朗也不想阮梅溪會這樣動作,連忙喝道:“俞老先生大人有大量,不和你們計較,我一個外人都看不過去。你們寫個字據來,保證以後不來糾纏俞家。”衛兵把早就準備好的紙筆和印泥盒用托盤端到他們麵前。
  顏如玉看曹雲朗一眼,恍然大悟,用力推開阮梅溪,冷笑道:“我寫!胡婉芳,你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把我擠走,呸!”仰起頭,看向二樓。二樓的樓道裏靜悄悄的,一陣風吹過來,婉芳臥室的門紋絲不動。
  曹雲朗笑眯眯道:“這事兒和俞三太太可沒關係,我就是路見不平撥刀相助。來,把保證書給我。”
  衛兵從衣袋裏掏出張信紙,上麵是阮梅溪寫的保證書,顏如玉粗略的看了幾行,純是用她的口吻寫的,大意是帶著謹誠離開俞家,從此以後不再糾纏俞家任何人。顏如玉冷笑著在底下簽上名字,又按上手印,拉過謹誠,說:“我們走,謹誠!”
  謹誠大哭起來。顏如玉用力拉著他走出櫻桃街的大門,阮梅溪懦弱的看了曹雲朗一眼,灰溜溜的跟出去。
  曹雲朗拿過保證書,對站在一邊的老媽子說:“這個拿給我們小姨。俞校長,再會。”他微一點頭,帶著人馬出門。
  轉眼客廳就空下來。俞憶白怔怔的坐回沙發上,一言不發。
  胡婉芳一直躲在門後偷聽,候人走了,輕輕推開門,從門縫裏咳嗽一聲。老媽子很有眼色,就把保證書送上去。婉芳借著和老媽子說話下樓,坐到俞憶白對麵。
  俞憶白板著臉不看。婉芳想了一會,緩緩的說:“大哥打聽來的,確是這個阮梅溪找人去綁架謹誠的。顏氏的事,我們也沒有想到……憶白,別生氣。”
  俞憶白依舊不講話。婉芳訕訕的站起來,轉身上樓。俞憶白站起來,把自己關到書房裏。他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裏兩天,婉芳再送吃送喝都敲不開門。急的沒法子,打電話給芳芸,喊她來勸。
  芳芸請假從學校趕回櫻桃街,先不去敲書房的門,問婉芳:“可是綁匪又加錢?”
  婉芳苦笑道:“曹二公子也沒和我們商量一下,前天就闖到我們家來,還帶著一隊衛兵,押著顏如玉寫保證書,連謹誠一起趕出去。”
  “謹誠找回來了?”芳芸眯起眼睛,側著頭問:“是顏如玉自己幹的?”
  “是她的相好。”婉芳微微漲紅臉,說:“她們想擠爹的錢。爹氣的要死,都不肯管謹誠。結果顏如玉還是把謹誠帶走了。”
  “這樣——我曉得爹為什麽不肯吃飯。”芳芸壓低聲音貼近婉芳的耳朵,“去敲門時,你說要去找顏如玉把謹誠要回來。”
  婉芳皺起眉頭,微有不悅。
  芳芸笑著解釋道:“要不回來的,顏如玉帶謹誠走,打的是什麽主意太太還想不到?”
  “不過是為著將來好來要錢。”婉芳憤怒地站起來,說:“怎麽就不死心?”
  “花十年功夫,都沒有做成俞太太,哪裏就會死心。”芳芸冷笑著:“這回曹二公子的手段又是不夠光明正大,隻不過是拿著武力壓著罷。不然哪裏會走的那樣幹脆。”
  “那——萬一我們去要,她把謹誠還給爹,怎麽辦?”婉芳想想,說:“那樣還不是又貼過來?”
  芳芸搖搖頭:“太太。雖然謹誠和我一向不親近,可是他到底是爹的兒子,父子的親情真能割得斷嗎?”
  婉芳靜默半晌,吐出口氣,說:“你說的很對。就是要不回來,他是憶白的兒子,是小毛頭的兄弟,我就要照應他的吃飯讀書。”
  芳芸抱著婉芳,突然掉下眼淚,哽咽著:“太太,難為你。爹娶到你,是他的福氣。”
  婉芳回抱住芳芸,邊哭邊說:“為什麽男人造的孽,要女人來承擔。大姐是這樣子,我也是這樣子。”她們各自想到自己的傷心處,不約而同抱頭大哭。
  俞憶白在書房裏聽見不隻有婉芳的哭聲,還有芳芸的聲音。他嚇了一跳,擰開門衝上臥室,問:“芳芸怎麽來了?”
  芳芸擦著眼淚站起來,抽泣著:“爹,你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吃不喝,我和太太找不到法子讓你開門吃飯,太太都急哭了。我是勸不好,也急哭了。爹,餓不餓?我去給你下碗麵。太太中飯也沒有吃?那我多下一碗。”說完一大篇話,飛快的跑下樓去。
  婉芳體會芳芸話的意思,邊擦眼淚,邊關切的問:“憶白,幾天沒有吃飯,一定很難受吧,快坐下來,我喊吳媽給先你熱杯牛奶去。”
  俞憶白看著眼睛紅腫的婉芳說不出話來。婉芳已經急急的走到浴室去放洗臉水,邊拿毛巾,邊說:“芳芸聽說你不吃飯,請假跑回來的,咱們快收拾收拾,別叫孩子笑話咱們不修邊幅。”
  俞憶白接過毛巾掬水洗臉,邊洗邊說:“你也洗洗,眼睛都腫了。這幾天叫你擔心了。”
  婉芳輕聲說:“沒有事,我曉得你難受。憶白,明朝我去尋她,求她把謹誠還給我們,好不好?”
  “求她做什麽!”俞憶白憤怒的把毛巾擲到水盆裏,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袖子。他喘了幾口氣,重又洗了臉,隔著厚厚的毛巾嗡聲嗡氣的:“她就是花頭多,又最喜歡得寸進尺。這些年我是叫她迷惑了,不要理她!等她吃了苦頭自然要把謹誠送回來。”
  婉芳低低的嗯了一聲,蹲下去在衣櫥裏翻出內衣給俞憶白替換。趁著這個空檔去梳頭洗臉。等他兩個收拾妥當到樓下飯廳。芳芸端出兩碗熱氣騰騰的肉絲青菜麵,笑道:“爹,太太,好久沒吃我燒的飯了吧。”
  俞憶白伸出去拿筷子的手略微停頓一下,想要講話時婉芳已經搶了先。婉芳笑道:“你還好意思說,爹哪天不念你幾句。明朝把臥室收拾出來,搬回來住!”
  芳芸做個鬼臉,不服氣的說:“太太,人家明明是住校的。”
  婉芳啐了一口,說:“就你調皮,對了,你們學校是不是要開跳舞會,要做新衣服?”
  芳芸偏著頭想了想,笑道:“那個啊我,有衣服的,表嫂替我做了不少,夠穿了。”
  俞憶白放下筷子,說:“他們是他們,叫太太給你做幾件好的。要是在外國,十六歲就可以辦成年舞會,正式進入社交界了。”
  芳芸笑道:“進入社交界有什麽好的?不過是吃飯跳舞,沒意思。爹,我要上大學,還想念研究所。”
  “女孩子讀那麽多書做什麽?”俞憶白拿起筷子又放下,突然傷心起來,說:“你越來越像你媽媽。要是安安份份在家,哪裏會被炸成重傷。”
  芳芸看了一眼婉芳。婉芳眼中隻有同情,並沒有不自在的神情。芳芸走到爹爹身邊,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爹,太太待我很好,很喜歡我,就像我喜歡媽媽一樣。”
  俞憶白看向婉芳。婉芳難為情的漲紅臉,說:“不我能和月宜姐比的,她那樣能幹……”婉芳突然想起俞憶白是不喜歡能幹的女人的,連忙笑著改口:“芳芸的這碗麵,煮的好吃極了。”
  俞憶白板著的麵孔上露出一絲微笑。落地的大鍾當當的敲了二下,芳芸看看鍾的方向,笑著說:“明天要考試的,我回學校呀。爹爹,太太,你們幾天都沒有吃好睡好,晚上喊他們燒清淡的菜。”婉芳連忙站起來:“功課要緊,我送你出去罷。”俞憶白衝芳芸點點頭,說:“禮拜天早點回家。”
  芳芸笑嘻嘻嗯了一聲,喊在外麵等候的伊萬去叫黃包車。婉芳皺眉道:“讓爹的車送你去罷。”
  芳芸笑嘻嘻搖頭道:“離的也不是很遠,那樣麻煩做什麽?正好吹吹風。太太,你回去罷。”
  婉芳堅持送她上車,看著黃包車出了櫻桃街才肯回去。芳芸扭頭看不見婉芳的影子,臉上的笑容馬上收起來。惱火的和伊萬說:“伊萬,麻煩你了。那個姓曹的開始插手管我家的事了。”
  伊萬揚揚拳頭,說:“他不紳士,我們就用不紳士的辦法對付他。”
  芳芸苦笑道:“你的拳頭可拚不過人家的槍。我們要想個好法子阻止他。由著他這樣步步侵略我的世界,我會變成他的奴隸的!這個人真討厭,總是避不開他。”
  “九小姐,你先嫁了嶽先生,不就省得麻煩?”伊萬突然冒出一句話來,說完他顧左右看風景而不言其他。
  芳芸瞪他,他也毫無察覺的樣子。芳芸氣鼓鼓瞪他半天,突然又自己笑了,說:“我找嶽大哥玩去。請了兩天假的,正好去他的工廠參觀。”
  嶽敏之在工廠裏忙得暈頭轉向,突然間職員過來說有位帶洋保鏢的小姐找他,他就猜是芳芸。他心裏極是喜歡,可是看到芳芸,還是說:“正忙著呢,你不上學,跑來這裏做什麽?”
  芳芸笑道:“方才為家裏的事請了兩天假,誰知家裏的事已經了了,又不想回學校。正好來參觀你的工廠,喊個職員陪我們轉轉,你忙你的去。我等你下班好不好?”
  嶽敏之含笑看了她一眼,說:“好,晚上請你去紅房子吃晚飯。我喊人陪你轉轉。”他走到門口喊了一個正在打字的職員:“蘇文清,陪俞小姐在工廠轉轉。”
  蘇文清是個相貌清秀的女孩子,年紀二十剛出頭,穿著合身的新式旗袍,站起來身段窕窈得讓人眼前一亮。芳芸含笑對她點頭,道:“蘇姐姐,麻煩你。”
  “俞小姐客氣了。”蘇文清做個請的手勢,笑道:“跟我來。”在前麵帶路,一邊走路,一邊微微側過半邊身體向芳芸解說那些機器是做什麽用的。
  芳芸別的都不大理會,不過好奇的看幾眼,走到他們的發電機房裏,站住腳看機器上的銘牌,笑問:“你們怎麽是自己發電?”
  “離發電廠太遠,牽線過來不劃算。”蘇文清斯斯文文的笑著:“俞小姐是嶽少的表親?”
  “嶽大哥是表哥的好朋友,一向最疼我。”芳芸睜大天真的眼睛,嬌憨的笑起來,“蘇姐姐,你是怎麽會到這麽偏僻的工廠來上班的?”
 

48、鴻門宴(上)

  蘇文清的語氣好像在講別人的事,淡淡的:“報上登的招工啟示,我正好需要份工作。”
  芳芸碰了個軟釘子,衝伊萬皺皺鼻子,笑嘻嘻繞著發電機轉圈子,東看看西看看,一副看什麽都津津有味的樣子,毫不介意機房裏的吵鬧聲音。
  蘇文清站在嘈雜的發電機房裏等了足足十幾分鍾,覺得這位嬌滴滴的小姐純是和她過不去,臉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起來,微笑著:“俞小姐,後麵的奶牛場裏養了小兔子,我帶你去捉小兔子玩,好不好?”
  芳芸笑著搖搖頭,說:“蘇姐姐,我就喜歡看這個。”眯著眼睛依舊繞圈子。
  蘇文清的臉色終於不好看起來,臉上的笑容怎麽也壓不住不耐煩的神情。吸了一口氣,說:“俞小姐,我還有工作要做,我們快點好嗎?”
  “啊,蘇姐姐很忙呀,快去忙你的。伊萬,”芳芸如大夢初醒,憨憨的笑起來,“蘇姐姐忙的很,你去喊嶽大哥來陪我,快去。”
  “嶽少很忙的。”蘇文清咬咬嘴唇,說:“他有要緊事要辦,才喊我陪你。俞小姐……”
  伊萬答應一聲轉身就走。芳芸毫不理會她的話,照舊繞著發電機轉圈子。蘇文清被他兩個當成空氣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蘇文清幾時受過這樣的待遇?又覺得委屈,又覺得憤怒,都要哭出來了。
  伊萬來喊自然是芳芸有事,嶽敏之把幾件不是太要緊的事押後辦理。出寫字間,伊萬就遞煙給他,用俄語說:“九小姐看你們那位女職員不大順眼。”
  嶽敏之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才想到他說的是蘇文清,有些納悶的問:“小蘇啊?我對她沒什麽印像的。可是她對芳芸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
  伊萬聳聳肩,好笑的看嶽敏之一眼說,:“你把這麽漂亮的職員擺在眼皮底下就算了,還喊她來招待九小姐。”他停停,叼著煙卷,用左手捏出個蘭花指來指著嶽敏之,嬌嗲嗲的說:“當阿拉是死人呀。”
  嶽敏之笑出聲來,“她怎麽就想到那裏去了?伊萬,你可是把芳芸教壞了?”
  伊萬把煙卷拿在手裏,笑道:“我們九小姐年紀雖然不大,小囡懂得的事體不少。”
  眼看著就要走到發電機房,伊萬就掐滅煙卷,把保鏢的派頭擺出來,邁著大步搶在前頭進去。
  嶽敏之掐滅香煙,甫一進門就看見委委屈屈的蘇文清。蘇文清看見嶽敏之,臉上露出欲言又止和善解人意的神情,笑道:“嶽少,俞小姐和我鬧脾氣呢,偏在這裏不肯走。這裏吵的緊……”
  嶽敏之衝她擺擺手,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工作罷。”
  蘇文清快活的看了芳芸一眼。芳芸正好轉身和她對視,眼睛裏都是天真的笑意,“蘇姐姐這麽忙還要來陪我,嶽大哥,都是你不對。”
  嶽敏之領教過芳芸裝天真的滋味,回想那回被摔倒的美妙,忍不住笑出聲來,連聲應道:“是啦,是阿拉不對,阿拉給你陪罪好勿好?”
  蘇文清羞答答等著嶽少和她陪罪,豈料嶽少已經走到嬌小姐的身旁,對著人家做個揖。忍了許久的眼淚總算奪眶而出,偏偏應當看到的人牽了別人的手走到另一邊去看不到。看到的人又攔住走過去的路,對她說:“喏,那邊,出去吧。”
  蘇文清看看伊萬,不聲不響走開。伊萬還衝著她的窈窕背影吹了一聲輕浮的口哨,快活的看著她左腳絆到右腳差點跌倒。蘇文清被他調戲,又是憤怒又是嬌羞的回頭瞪這個生得還算好看的白俄保鏢。伊萬轉過背,兩手插在口袋裏吹口哨,隻給她一個背影。
  芳芸站在裏麵看見,忍著笑意瞪嶽敏之:“嶽大哥,你要給你的職員加薪的。”
  嶽敏之在她頭頂摸了一把,笑道:“加就加。發電機可是有問題?”
  芳芸收起嬉笑的神情,說:“我不懂的,不過看著好像你們這個超過額定的功率?”
  嶽敏之笑道:“前陣子忙就是忙這個的,我和幾個工程師商量了很久,做了些改動。橫豎買的也是二手機器,以後賺了錢再牽根電線來罷。”
  芳芸白了他一眼,笑道:“嶽大哥在法租界的那幾塊地,都漲到一萬多塊錢一畝吧,還說沒有錢?”
  嶽敏之盯著她,輕聲說:“那是老婆本,不能動的。”
  芳芸的臉好像瞬間被人涮了一層紅胭脂,轉身就走。嶽敏之追上去牽了她的手,笑著說:“好些地方都改了的,走,我帶你轉轉,你一看可能都看出來了。”
  芳芸柔順的讓他拉出發電機房。伊萬抓抓頭發,指著發電機說:“改這個的工程師在辦公樓裏?我去尋他們玩去。”說完一溜煙跑了。
  嶽敏之好奇的問:“伊萬怎麽沒跟提過他是學這個的?”
  芳芸搖搖頭,“聽他太太講,他是沒有上過學堂的,從前全是家庭教師教,後來到上海的情形也能想像得到。”
  嶽敏之笑道:“看他做事的做派,看得出來。難得的是他待你是真蠻好。”
  芳芸有些吃驚的看了他一眼。他捏緊她的手,笑道:“你那個小腦袋,不要裝太多東西好勿好?我從來都是講話算數的。”
  芳芸啐他一口,笑嘻嘻不再講話。嶽敏之牽著她的手把整個工廠都轉了一遍,把她帶到辦公區後麵的一個小院子裏,指著棟兩層的小樓:“這是職員宿舍,職員都住樓上,我住樓下頂左邊那間,走,我帶你進去看看。”
  嶽敏之的房間簡單的很,除去一張單人床和書桌椅子,連衣櫥都沒有。靠牆放著個架子,上麵也隻有一個熱水瓶、幾隻茶杯和鋁飯盒。和他公寓裏的舒適樣子全然不同。
  “這樣怎麽住人?”芳芸心疼的看著興致勃勃的嶽敏之,說:“嶽大哥,我要做股東。”
  嶽敏之曉得她是誤會自己沒有錢,笑道:“我還有追加投資的能力。不過把所有的資金都投在一個事業上不理智,二來一上來就副財大氣粗的樣子不是等人家來占便宜麽?三來嘛……”
  “三來這樣子才不會讓舒服的生活消磨鬥誌。”芳芸偏著頭,笑道:“嶽大哥,是不是?”
  “不全是。”嶽敏之微笑道,“我和叔叔打賭,他說我容易心軟做不成大事,我就要做成一樣事給他看看。是不是有些孩子氣?”
  芳芸還是頭一回聽他正麵提到他的叔叔,看到他臉上露出的神情是輕鬆的,曉得他和他叔叔感情不壞,笑道:“嶽大哥有時候蠻凶的,令叔怎麽會說你容易心軟啊?”
  嶽敏之苦笑著搖頭,“說起來話就長了,情願不和你講,總之提起來讓人不快活。”
  芳芸點點頭,說:“那我就不要聽。嶽大哥,我沒有吃中飯,餓了。”
  嶽敏之看看表,已經將近五點鍾,他皺起眉頭,說:“路上也不曉得買隻麵包,你家的事?”
  “曹二公子把綁架的主謀和謹誠都送到櫻桃街。顏如玉在保證書上簽了字,帶著謹誠走了。爹爹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兩天,今天才出來。”芳芸皺著眉:“爹還喊我搬回家呢。現在這個情形,我回家做什麽?”
  嶽敏之伸手在她額頭上輕輕撫過,說:“別皺眉了。曹大帥想競選總統,不會讓子弟們亂來的。”
  芳芸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咬著嘴唇說:“我不想像個木頭人那樣,讓旁人安排我的生活,好像……好像我們太太那樣。活著累極了,自打嫁給爹,就沒過過舒心日子,也不想像珠姐那樣,好像隻是為家裏人活著。”她仰起頭,看著嶽敏之的眼睛,問他:“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我和你一樣,想為自己活著,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嶽敏之輕輕摟住芳芸的腰,笑著說:“第一眼看到你,就曉得你想要的和我一樣。可是你那個時候不肯理我。”
  “嶽……”芳芸有些手足無惜,話都講不全了。
  “喊阿敏,我家人都這樣喊我。”嶽敏之貼著她的耳朵:“真舍不得鬆手。”他鬆開手,微微喘著氣,走到窗邊看外麵。
  芳芸麵朝牆壁站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怯生生地喊阿敏,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嶽敏之轉過身來走在前頭,一邊點頭一邊說:“走罷,帶你去紅房子吃飯去。”
  芳芸落後他幾步出了小院,羞答答站在他的車邊不肯進辦公樓。嶽敏之在寫字間交待一會,和伊萬一齊出來。芳芸看到伊萬做個鬼臉,連忙朝他身後看。果然,蘇文清提著個藍花布麵的手提袋微笑著也走到車子邊來。
  嶽敏之拉開前車門上,說:“蘇小姐,後麵擠,你坐前邊罷。”
  蘇文清看芳芸一眼,甜蜜蜜的嗯了一聲,歡歡喜喜坐在副駕駛座上。嶽敏之替她關上車門,替芳芸開門,芳芸上了車,他就彎下腰貼著芳芸坐下。
  伊萬板著臉開車,不時瞟瞟身邊如坐針氈的蘇小姐。芳芸靠在座位上,看著窗外一聲不吭。嶽敏之閉目養神,悄悄的握住芳芸的手,不過兩分鍾居然睡著了。
  芳芸偶然轉頭,看見他睡著了,連忙吩咐伊萬開得穩點。伊萬答應一聲,才想起來問蘇小姐:“蘇小姐去哪裏?”
  蘇小姐回頭看看嶽敏之睡著了,眼珠一轉,輕聲道:“嶽少說帶我去吃飯的。”
  伊萬等芳芸講話,偏偏芳芸沒有反應,他就噢了一聲,徑直開到紅房子。嶽敏之醒了看見蘇小姐也跟來,皺皺眉想要說話。芳芸含笑瞪他一眼,說:“蘇姐姐和我們一起吃飯啊。”
  蘇文清微微點頭,輕聲應了一聲好。伊萬朝嶽敏之聳聳肩,說:“嶽少,我去訂包間。”
  芳芸站在樓梯邊閑看架子上擺的兩排盆景,蹦蹦跳跳像個孩子。嶽敏之好笑的看著她裝天真可愛。蘇文清微笑又略帶憂鬱地看著他。
  穿著西裝的曹雲朗從包間出來,第一眼先看到蹦蹦跳跳看盆景的芳芸,第二眼才看見嶽敏之。他有些不悅的走過來,喝問芳芸:“你不是說功課緊的很,怎麽跑出來閑逛?”
  芳芸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定定神,微笑道:“曹二哥好,我來吃飯的。”
  伊萬看見姓曹的,連忙擠上來,牢牢守在芳芸身邊,說:“九小姐,菜都好了,去包間吧。”
  芳芸點點頭,對曹二公子說:“曹二哥再會。”由伊萬護著上樓。
  嶽敏之衝曹雲朗點點頭說,:“幾天不見。”
  曹雲朗笑道:“今天閑得來,正要請書霖吃飯,一起啊?”他衝站在另一邊的衛兵揮手,說:“把李大少喊過來。”
  李書霖進來芳芸的包間,眼睛先在蘇小姐的細腰身上打個轉,他笑嘻嘻按著芳芸的肩,說:“你不乖,今朝不是說要考試的?”
  “考法語,我免考的。”芳芸打脫他的手,嗔道:“霖哥,老實點,不然我要和人家告狀的。”
  李書霖看了麵露不悅的曹雲朗一眼,又對露出微笑的嶽敏之笑笑,舉起雙手:“好好,我老實點。今天這頓我請。表妹要吃點什麽?”
  “伊萬說過了。”芳芸笑道:“我們不過是吃個便飯。霖哥,你一向忙的很噢。”把個噢字拖得曲曲折折蕩氣回腸。李書霖曉得的意思是怪他好久沒有去尋唐珍妮,笑笑招手喊招待拿菜譜來。
  曹雲朗托著下巴,目不轉睛的看著芳芸,突然笑道:“芳芸,你今天很快活嘛。”
  “免考當然快活了。”芳芸握著菜杯,偷看嶽敏之一眼,笑的越發快活。
  幾個女招待輪番進來上茶上瓜子水果,嶽敏之看得微微皺眉,站起來:“失陪一下。”他出來招呼站在門外的伊萬先回家,伊萬擺著手小聲說:“我還是守在這裏罷,不用怕我難堪,我先是保鏢。”
  嶽敏之愣了一下,笑道:“你說的是,我去給芳芸下個小麵。”
  芳芸不想敷衍曹雲朗,在桌上擺著把瓜子數著玩。嶽敏之不在包間裏,蘇文清的眼睛沒落腳處,隻好放在芳芸身上。曹雲朗和李書霖說了幾句閑話,因為蘇文清一直盯著芳芸,他們都看著蘇小姐。李書霖笑問:“這位小姐芳名……”
  蘇小姐嬌羞的低頭,回答說:“蘇文清。”
  “蘇小姐,你是敏之的朋友?”曹雲朗看著芳芸,笑問。
  “嗯。”蘇文清甜甜的看了李書霖一眼,笑問:“俞小姐是令表妹?”

芳芸笑嘻嘻的嗯了一聲,突然問曹二公子,“曹二哥,我聽說令伯父要競選總統?”
  曹雲朗笑道:“不過是幾位世伯在家伯父麵前提了點罷了,也還算不得數。芳芸,我的妹妹們都想見見你呢,中秋節我家有跳舞會,你來?”
  芳芸側著頭看李書霖一眼,笑道:“有人先約了我,霖哥做證明。”
  李書霖頭,道:“不錯,表嫂上回約的,連我也約了的。”
  曹雲朗想想,笑問:“亞當的明星太太?”
  芳芸微笑著點點頭。恰好女招待送了幾碗麵上來,嶽敏之笑嘻嘻走在女招待後麵,先端了一碗給芳芸。芳芸接過麵,道:“多謝,我中飯還沒有吃,就不讓各位了。”低頭吃麵,嶽敏之看她吃的那樣香甜,把自己手上那碗移到她手邊,說:“都給你吃,慢點。”
  芳芸吃出來是他的手藝,含笑看他一眼,毫不客氣的把他的麵倒在自己碗裏。曹雲朗手慢了一步,索性放下麵碗看著芳芸,道:“都幾天還?你們家的管家該打。”
  芳芸含著麵嗚嗚兩聲,李書霖和嶽敏之都笑了,吞下一大口麵條,笑道:“事一忙就忘了。我沒空講話。”說完一句接著唏哩嘩啦的吃麵,沒有一點淑女的樣子。
  蘇文清斯斯文文夾著麵條,小口小口喝湯,一會兒看看嶽敏之,一會兒看看曹二公子,一會兒看看李書霖。兩隻眼睛好像春天花園裏的小蝴蝶,飛來飛去忙個不停。
  李書霖笑得好像怒放的鮮花,殷勤替蝴蝶倒茶送手巾。曹雲朗並不理會蘇文清,拿著茶杯在手裏玩。他看芳芸第二碗也將吃完,把自己那碗也推過去。
  芳芸不好拒絕,夾過半碗吃了,放下碗筷笑道:“原來我到紅房子來是來吃麵的。不行不行,還要再點幾個菜。蘇姐姐,你愛吃什麽?”
  李書霖眯起桃花眼,笑道:“不錯不錯,蘇小姐是新朋友。點幾個吧。”
  蘇小姐矜持的微笑,輕輕說:“我什麽都吃的。”芳芸已經快手快腳把菜單遞到她麵前,因為李書霖貼著蘇小姐坐著,就把翻菜譜的機會讓給他,抽身到櫃子邊倒茶。嶽敏之和曹雲朗相對微笑。曹雲朗突然說:“敏之兄,中秋節過來寒舍玩玩?”
  嶽敏之笑道:“要是書霖他們散的早,我們兩個一起過去帥府。”
  曹雲朗有些氣餒的看了芳芸一眼,騰的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說:“隔天我到府上去求親,好不好?”

49、鴻門宴(下)

  芳芸仰起臉,睜大眼睛看著曹雲朗,問:“曹二哥,為什麽要上我家提親?”
  曹雲朗笑眯眯地回答:“傻孩子,我喜歡你,要娶你。”
  李書霖手裏的筷子悄悄滑落到桌上,他看著嶽敏之,張張嘴,說不出話來。嶽敏之握著茶杯紋絲不動,笑得風淡雲清,好像方才那兩個人隻是在談論天氣。
  蘇小姐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下摔得粉碎,她靈活的跳起來躲避滾燙的茶水,又帶倒一張椅子。蘇文清鬧出的動靜讓李書霖回過神來,他打個哈哈,笑道:“蘇小姐,受傷沒有?”
  芳芸側著頭含笑道:“蘇姐姐是叫曹二哥的玩笑話嚇壞了?曹二哥最喜歡逗我的。”
  “芳芸,曹二哥幾時逗過你?我是認真的想娶你。”曹雲朗飛快的看一眼嶽敏之,很是不解他為什麽沒有動作。
  芳芸像個受驚的小兔子一樣蹦起來退後幾步遠,按著心口笑道:“曹二哥,不帶這樣玩的。這個玩笑話傳出去,我長大怎麽嫁人啊?”
  “嫁給我!”曹雲朗踩著堅定的步子走到芳芸身邊,一隻手伸進口袋想掏什麽,另一隻手伸出去想牽她的手。
  芳芸的小臉突然皺起來,舉起手搭在曹雲朗伸出來的那隻手上,纏擰,再抬起腿一踢。下一秒鍾曹二公子已經像隻煮熟的大蝦蜷縮在冒著熱氣的茶水水泊裏。
  一枚亮晶晶的戒指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落到到目瞪口呆的蘇文清腳背上,又跳到她的腳邊。蘇文清看看水淋淋的曹雲朗,又看看那枚鑽戒,蹲下去撿起戒指,看著芳芸說不出話來。
  芳芸皺皺眉,想裝出又委屈又害怕的樣子,偏裝不出來。
  此時包間裏的氣氛尷尬極了,曹雲朗吃驚的看著芳芸,睡在地下裏都不曉得起來。芳芸麵向曹雲朗,道歉的神情十分之誠懇,“曹二哥,真是對不住,我以為你不會摔倒的,就想試試小時候學的防身術。”
  嶽敏之對李書霖丟個眼色,兩個人都起身來扶曹雲朗起來。李書霖笑道:“曉得我們小表妹的厲害了吧。原來家母是想給我定這位表妹的,結果見我一回摔一回,到底叫家母打消了求親的心思。”
  曹雲朗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他看著嶽敏之,問:“你呢?”
  嶽敏之不置可否的微笑,轉身對芳芸:“你摔人的功夫越發好了。”
  曹雲朗聽得這句哈哈大笑,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濺出一個個圓印子。他看著芳芸,執著的問:“你是真不願意?”
  芳芸含笑點點頭,想了一會,才說:“我還不曉得想要什麽。可是——我曉得不想要什麽。曹二哥,你的家庭太複雜了,我應付不來也不想再應付這樣的家庭。”
  曹雲朗堅定的說:“嫁給我,不必理會這些瑣事,你還不樂意?”
  芳芸含笑搖頭,道:“我才十六歲,還想上大學,還想周遊世界,還想……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要自由。”話鋒一轉,笑道:“更何況,曹二哥是有戀人的,是一位芳名叫櫻子的日本姑娘。對不對?”
  曹雲朗意味深長的笑,“這是兩年前的舊事,難為你打聽得這樣清楚。”
  芳芸微笑道:“女學生們最喜歡說這些,我也是無意中聽到的。曹二哥,以後不要再提什麽求親的事情,好不好?”
  “現在就答應我,以後自然不會再提。”曹雲朗眯起眼睛打量芳芸,道:“現在我喜歡,想娶的人是你。”
  芳芸想不到他這樣固執,收斂了笑容,說:“我不喜歡你,更不想嫁你。”
  芳芸的再三拒絕讓曹雲朗勃然大怒。他用力在桌上一拍。桌麵上擺著的果碟、瓜子碟都跳起來。芳芸隔著狼籍的圓桌,鎮定的看著他。伊萬推開門闖進來,把芳芸拉到身後去,關切的問:“九小姐,要不要緊?”
  曹雲朗看見伊萬防他好像防賊更是惱火,他從腋下撥出手槍指著伊萬喝道:“滾!”
  伊萬聳聳肩,道:“先生,我不過是盡個保鏢的職責。”他毫不在意黑洞洞指著他的槍口,轉過頭去等芳芸表態。
  芳芸輕聲說:“我們走。”還沒有走兩步,突然兩個衛兵跑過來擋在門口。
  芳芸轉身走到窗邊,手撐在窗台上就想跳下去。嶽敏之衝上去拉住她的手,輕聲說:“還有我呢!”
  芳芸委屈的想把手抽出來,嶽敏之怕她真的要跳牢牢捉住她的手,連著兩次都抽不出來。嶽敏之歎了口氣放開手,問曹雲朗:“你想怎麽樣?”
  曹雲朗揮手讓衛兵出去,把槍插回槍套,手肘撐在桌上。他看嶽敏之半天,冷笑道:“我未娶她沒嫁,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嶽敏之轉身麵對芳芸,笑問:“你願意嫁我嗎?”
  芳芸遲疑了一會,輕聲道:“你答應等幾年再問這個問題的。”
  嶽敏之微笑著:“你要現在答應就不是。我很想現在就娶你,可是我願意等你過幾年再給我回答。”
  曹雲朗直直的看著芳芸,說:“我不會等。芳芸,我會讓你自己要嫁給我。”
  伊萬老實不厚道的笑出聲來,芳芸瞪他一眼,嗔道:“伊萬。”
  嶽敏之輕輕拍拍芳芸的肩,說:“這頓飯是吃不成了,我送你回家去罷。”他和李書霖對個眼色,和伊萬護著芳芸前後出去。
  李書霖看一眼無辜的站在一邊臉色發白的蘇小姐,笑道:“衛兵來一個人,送蘇小姐回家。蘇小姐,讓你受驚了,改天我請你吃飯陪罪。”
  蘇小姐咬著嘴唇輕輕嗯了一聲,跟著衛兵走了。李書霖關上房門,想想又開了門,對留下的另一個衛兵說:“快去取衣服來給你們二少爺換了,快去。”他把人都打發了,才說:“上海的小姐們有那樣多,生得比芳芸好的,性子比她溫柔順從的多得是。你又為什麽在一棵樹上吊死?”
  曹二公子在桌子上恨恨的拍了一下道:“明兒我就到櫻桃街去求親!”
  李書霖抽出一根煙卷咬在嘴裏,他敲敲桌沿,笑道:“俞家分家時,聽說芳芸鬧場,俞家老太太把她從家譜除名了,算不得俞家人。她甚至算不得中國人。不過俞家要麵子,不肯和外人說罷了。她先住在棲霞裏,後住在祥雲公寓,都是自家說了算,父親和繼母根本管不到的。”
  曹雲朗愣了一下,皺緊眉頭,道:“俞督學是個沒主意的,俞家怎麽可能總由著年輕小姐這樣胡鬧?老太太不是還在?家譜除名算什麽?再添上就是了。”
  李書霖歎了口氣,說:“她有洋律師辦理的監護權轉移。你也曉得芳芸的表哥是花旗銀行的大班亞當。上海灘的事體,有幾件能繞過這些洋大人?”
  曹雲朗冷笑道:“現在是惹不起,將來可難說!總有一天我們能把這些洋鬼子從中國的土地上趕出去。”
  “難呐。咱們別說這個。”李書霖靠在椅子背上,歎口氣道:“你也是不走運,明明比令兄強幾倍,偏偏過繼到二房。上回還聽立夫說,大帥前幾天提到令兄就搖頭。”
  曹雲朗摸著下巴上新生出的新胡茬,冷笑著:“大哥到處在軍備上撈錢,大帥讓他管,他拿著錢在德國轉了一圈買回來半船不能用的舊槍炮,倒是帶回來個嶄新的德國姨太太。這個笑話都傳到南京了。大帥馬上就要競選大總統,怎麽會不生氣。”
  李書霖笑道:“原來如此。”說完這句,他擦燃火柴頭,低著頭專心吸煙。
  曹雲朗也是聰明人,李書霖話一說完他就明白李書霖的意思是叫他不要因為一個女人鬧和他大哥一樣的笑話。他板著臉不講話。李書霖給他一隻煙卷,他擦斷幾根火柴,才點燃煙卷。
  門突然開了,俏生生的蘇文清站在門口,朝著曹雲朗的方向伸出拳頭。把拳頭慢慢鬆開,露出掌心的那枚戒指,微笑道:“是我撿到的。”
  曹雲朗看了她一眼,喊一聲衛兵。一個衛兵進來從蘇文清手裏拿走戒指送到曹雲朗麵前。曹雲朗把鑽戒拿在手裏看了半天,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問李書霖,他說:“我家的小姐們沒有不愛這個的。這樣的火油鑽她都不正眼看,是為什麽?”
  李書霖情知芳芸是真沒有看上他,不過還是附合他:“是呀,是為什麽?”
  蘇文清抿著嘴笑起來,輕聲說:“一來俞小姐年紀小又任性,旁人對她百依百順慣了,不曉得曹公子求親的誠心。二來俞小姐不見得是不喜歡,女人總是口是心非的多,明明心裏是肯的,嘴上偏要說不。”
  “真是這樣?”曹雲朗疑惑的問李書霖。
  李書霖笑眯眯的看著蘇文清,說:“蘇小姐,是這樣的?”
  蘇文清微笑點點頭,道:“有時候是的。”她的回答很狡猾,和沒說一樣,逗得李書霖哈哈大笑。曹雲朗捏著戒指吩咐衛兵:“今天有勞蘇小姐,你送蘇小姐回去。”
  李書霖站起來:“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是吃不成飯的,我送蘇小姐回去罷。蘇小姐,請。”
  蘇文清溫柔的點點頭,對曹雲朗說:“曹公子,再會。”
  李書霖陪著蘇文清下樓,問得她家住址把她送回去。他猜嶽敏之必定還在芳芸那裏,徑直回到祥雲公寓。
  果然嶽敏之係著圍裙和芳芸一起在灶間裏忙碌。灶間煙霧繚繞,李書霖在門口止步,皺著眉說:“這樣大的油煙,你們做什麽?”
  “炸熏魚啊。”芳芸手起刀落,把蒜苗碎成數段,“還我有蒜苗炒臘肉。霖哥最喜歡的。”
  李書霖指著芳芸笑,“你是無事獻殷勤,有話直接問罷。”
  芳芸笑道:“我哪裏有什麽話要問的。不過是攪了霖哥一頓飯,賠罪罷了。”
  李書霖笑道:“多謝攪和。曹二少叫我幫曹大帥籌軍餉,許諾將來給我一個好職位。我正愁脫不開身呢。”
  嶽敏之皺眉想了一會,問:“難道曹大帥又要打戰?”
  李書霖笑嘻嘻看著芳芸說,:“打來打去還不是外國人當家?理他們做什麽,做你的寓公就好。倒是芳芸今天讓人大吃一驚呀,我就不曉得你還會摔人。”
  芳芸微笑道:“我大表哥小時候被綁架過,後來托人救回來,外公就請師傅教表哥們詠春拳。我們幾個女孩子順便也學了防身術。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到底也沒有什麽用處。”
  “我看用處大的很。”李書霖笑道:“曹老二都叫你摔愣了,忘了軍餉的事。我趁著送那位蘇小姐就跑了。對了,敏之,這位蘇小姐很不安份哪。”
  “以前我沒注意。”嶽敏之滿不在乎的說:“明天就炒她魷魚。芳芸,別和這種人一般見識。”
  芳芸好笑的對他眨眼睛,說:“我幾時和她一般見識?不過看她對著你的神情,很像我家那位顏姨奶奶,所以我看見就討厭。”
  提到顏如玉,李書霖微微皺眉,對嶽敏之說:“丘老七好像現在在賣鴿牌煉乳。”
  嶽敏之笑道:“早曉得了,我們擒鴿煉乳每罐比他們的便宜三分錢,比其他國產的牌子貴三分錢。現今雖然賣的還不太好,不過——芳芸,你覺得我們的東西和鴿牌的比怎麽樣?”
  “差不多吧。”芳芸沉吟一會,笑道:“不過現在不都是時興用國貨麽,我看嶽大哥在罐子上印的國貨兩個字很好。等大家都曉得,一定會賣的比鴿牌的好。”
  嶽敏之笑道:“那是肯定的。我已經和好幾家報館約好,都說中秋節那天登廣告。芳芸,你的小店也是那天開張?”
  芳芸笑道:“那天開張來不及了,我正好請了假的,明天不用上學,明天就開張。”
  他兩個人說來說去都不提曹雲朗求婚的事。李書霖好笑的看了他們一會,道:“你們就不問問芳芸拒婚的後果?”

    芳芸看一眼嶽敏之,笑道:“那個人死皮賴臉的,我不要理他。”
  嶽敏之笑道:“都明白說開了,不理他也就是了。曹大帥想當大總統,他想當曹大帥的接班人,娶芳芸有什麽用?”
  李書霖笑道:“怎麽沒有用?一來拉攏胡家,二來嘛,芳芸,你曉不曉得那個亞當表哥的本事?”
  芳芸歪著頭想了想,說:“他不過是到中國來淘金的,又沒有野心當大總統。”
  “如今在花旗銀行存錢的人是最多的。難道是曹大師想借錢?”嶽敏之冷笑幾聲,說:“和外國人借錢打中國人,鬧出來他是想曹大帥早日下台麽?”
  芳芸平常並不關心時事,聽他們這樣說才算想明白,笑道:“我就說呢,這位曹二公子又不傻,偏要裝出一副情癡的樣子要娶我,原來是存了這個想頭。可惜他想差了,亞當是我姨表哥的表哥,不過受姨娘和舅舅的請托照應我罷了。”
  “我瞧他對你的事上心的很。”嶽敏之一邊嘀咕一邊把盤子裏的魚塊撥進油鍋。滋滋啦啦的聲音蓋住他的話,芳芸假裝沒有聽到,一邊切臘肉一邊微笑。李書霖退開幾步,想想還是站在門口,抱著胳膊看他兩個忙碌。
  伊萬牽著莎麗進來,看見屋子裏有外人,把莎麗拴到陽台上去,回來在灶間門口看了一眼,說:“蠻有夫妻過日子的派頭。”
  芳芸手裏的刀在刀板上重重一剁,伊萬一縮頭,說:“阿拉回家吃飯去。”
  芳芸連忙喊:“等一下!”從灶台上搬過一隻大海碗,是滿滿一碗壘得高高的熏魚塊,“這是帶給你太太的。”
  伊萬笑嘻嘻接過來,滿意的湊近魚塊嗅香味,說:“她一定會喜歡的,謝謝九小姐,吃過晚飯我就回來。”
  芳芸笑道:“明天早上過來罷,晚上讓莎麗在客廳睡。”
  嶽敏之皺眉道:“莎麗可不是會咬人的看門狗。”
  芳芸啐他一口,嗔道:“莎麗也不過隻咬過麗芸妹妹一次,平常好的很。”
  嶽敏之咳了一聲,微笑不語,李書霖站在邊,看他們甜甜蜜蜜的話家常,也不覺微笑。
  到了吃飯的時候,唐珍妮滿麵疲憊的來了。吃過晚飯李書霖和嶽敏之一起告辭,唐珍妮因為芳芸的小店明天要開張,索性留下來住一晚。
  第二芳芸早起,由伊萬陪著先去店裏。唐珍妮睡到中午才起來,怕李書霖今天會來,細心化了淡妝,穿著最時興款式的緊身旗袍,撿了芳芸首飾盒一對白玉蘭的耳墜戴上,端坐在沙發上抽煙,明星派頭十足。黃媽走來走去,對唐珍妮滿意又有些惋惜的說:“我們太太生的就是好。”
  唐珍妮笑道:“我哪裏生得好?芳芸是不肯打扮,收拾起來可不比樓上那個麗芸差。”
  黃媽笑起來:“俞家的小姐們裏頭,我看也隻有七小姐和九小姐最招人疼。七小姐是命好投胎到好人家,父母兄弟齊全。我們九小姐,嘖嘖……咦,這個時候有人敲門?”黃媽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位身量苗條的陌生小姐,第一眼看到唐珍妮,眼神閃爍了一會,驚喜的喊:“唐寶珠,你怎麽在這裏!”
  唐珍妮擲下煙卷,笑道:“蘇文清,是你?幾年不見,快進來快進來。”
  蘇小姐笑道:“這是你家?”
  唐珍妮道:“這是我小表妹家,你認得芳芸的?”
  蘇文清頭,眼中隱隱泛出淚光,說:“我得罪了俞小姐,是來和她賠罪的。”

50、婚約

    唐珍妮愣了一下,笑著吐了一口煙,“蘇文清,你還是老樣子。你倒是說說,你怎麽得罪我們九小姐了?”
  黃媽捧著茶壺過來,邊倒茶邊嘮叨:“我們九小姐待我們這些下人一向都蠻客氣……”
  “哎呀,蘇小姐是嶽先生工廠的職員,不是下人。”唐珍妮橫了黃媽一眼。黃媽笑嗬嗬抱著茶壺回灶間。
  連個傭人都會指桑罵槐,蘇文清的眼睛飽含著兩泡眼淚,她抽出手帕,“我也不曉得我哪裏得罪她了。昨天嶽少喊我陪她逛工廠,轉了半圈她把嶽少喊了去。今天早晨我去上班,就莫明其妙被辭退了。”
  唐珍妮抱著胳膊,笑看著她,“早晨沒了工作,中午就能找到俞小姐家來,蘇文清你真是好本事,你真是和小時候一樣。”
  蘇文清拿著手帕擦拭眼睛,輕聲抱怨道:“寶珠,小時候那些事情虧你還記得這麽清楚。我是真需要這份工作,你替我向俞小姐求求情吧。”
  唐珍妮搖頭,“誰辭退了你你就找誰去,跑到這裏來做什麽?真是拎不清!”
  “唐寶珠,不要以為你當了電影明星就可以欺負人!”蘇文清用力一甩手帕,恨恨的說:“你也不是這裏的主人,沒有權利請我出去。”
  唐珍妮打了個嗬欠,好笑道:“好好,我沒有權利,我不管你。黃伯,你去喊有權利的人回來,就說有個不速之客蘇小姐來了。”
  黃伯依言去把芳芸請回來。芳芸一進門廳看見是蘇文清,就走到電話機邊給嶽敏之打電話,說:“嶽大哥,你差你們女職員到我家裏幹嘛來了?”
  嶽敏之的聲音有些驚詫,“又是那位蘇小姐?我來我來,一會就來。我的賀禮收到了?主人留飯否?”
  芳芸想到擺在店門口祝賀開張的那兩個大鮮花牌,臉上不由露出微笑。她握著話筒輕輕啐了一口,說:“我家幾時不給你飯吃了,快來。”
  芳芸掛斷電話,轉身微笑道:“蘇小姐,我不曉得你為什麽要到我家來,已經去請你們嶽老板來了。你有什麽話不妨等他來了當他麵講。我忙的很,就不招待你這樣的客人了。”
  芳芸說完話就轉身進了臥室,唐珍妮瞟了一眼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蘇文清,拿著茶杯慢慢喝茶。
  過得一會,芳芸重換了一身鴨蛋青的軟緞衣裳出來,頭發重新梳過,兩隻辮子在腦後盤成S形的發髻。在蘇文清眼裏,就是一副不懂事的有錢人家女學生模樣,她坐在沙發上掂量了半天,還是決定留下等嶽敏之來。
  芳芸笑嘻嘻的在客廳裏收拾書桌,整理書架,正眼都不看蘇小姐一下。
  再一次被當成空氣人,蘇文清僵坐在沙發上,緊緊地抿著嘴,固執的捏著一方手帕,就是不肯走。
  因為唐珍妮在這裏,芳芸估計李書霖也會來吃中飯,她到灶間看菜不大夠,就喊黃媽去買菜。芳芸家裏連她自己一共隻有四個人。伊萬要幫著看店,方才黃伯去喊她回家,要替她在店裏幫忙。黃媽再去買菜,洗汰燒自然是芳芸自己來。
  芳芸拉了一條大圍裙係在身上,把跟進來的唐珍妮推出灶間,笑道:“好珠姐,你難得清閑一天,歇歇罷,我燒幾個你愛吃的小菜好勿好?”
  唐珍妮含笑點頭,順水推舟到客廳坐下,揀了張《申報》看,翻了幾版,覺得不太應該冷落蘇文清,就分了幾張丟給她,說:“喏,這幾張登有招人啟示,不要說老同學不理你。”蘇文清有些惱怒的接過報紙,硬綁綁的回了句:“多謝儂。”
  唐珍妮笑了,道:“你家老太爺身體還好啵?”
  “好的很。”蘇文清的神情有些鬆動,她咬著薄薄的嘴唇,向灶間的方向張望幾眼,壓低聲音問:“俞九小姐怎麽一個人住?”
  唐珍妮抖了抖報紙,笑道:“誰說她一個人住了?這一層樓都是她們家的。”
  蘇文清吐了一口氣,緊繃繃的身體鬆馳下來,她軟軟的靠在沙發背上,說:“原來這樣子。俞家幾時這樣有錢了?”
  唐珍妮笑道:“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唄。倒是你們家,這幾年聽說每況逾下,是不是?”
  蘇文清冷笑兩聲,說:“你也曉得我家境況不好,你說,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蘇文清的神情激動,她把報紙攤在茶幾上,聲音尖了起來,“我就是要來問問,為什麽要把我辭退!”
  唐珍妮有些無奈的看著她,說:“你跑錯了地方。你為什麽不直接去問你的老板?你跑來問老板的朋友,你覺得在朋友麵前丟了麵子的老板還肯用你?”
  蘇文清語塞,好半天才說:“你覺得是這樣麽?”
  芳芸端著一盤紅袍花生送到客廳給唐珍妮零食。蘇文清用力擠出一個微笑來,問她:“俞小姐,你為什麽惱我?”
  芳芸笑道:“蘇姐姐,這話要我問你了,我和你不過見過一麵而已,我為什麽要惱你?”她放下盤子又進了廚房。
  蘇文清叫芳芸問愣住了,她扁了扁嘴想再問芳芸,芳芸已經走開,唐珍妮又不理她,她隻好呆呆的坐著。
  唐珍妮到底忍不住,過了一會,看著蘇文清,快活的說:“幾年沒有看見你吃虧的樣子,我倒是怪想的。”
  蘇文清瞪了她一眼,恨恨的站起來,又緩緩的坐了回去,把手帕搓成一個球又展開再搓成一團。
  唐珍妮照舊舉著報紙,一邊看報一邊偷偷笑。蘇文清坐在她對麵,幾乎要把一張嶄新的手帕揉成舊手帕。偏偏屋子裏兩個女人,一個忙著做飯,一個忙著看報,都不肯理她。
  嶽敏之自然是和李書霖一起過來吃中飯。看見蘇文清,他兩個人不約而同皺了皺眉。嶽敏之搶在李書霖前頭踏進客廳,問:“這是蘇小姐?蘇小姐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蘇文清站起來,手足無措的捏著手帕,結結巴巴說:“我……我是來和俞小姐陪禮道歉的。”
  芳芸端出一大盤紅燒排骨放到餐桌上,笑著說:“嶽大哥,你的這位前職員還問我為什麽惱她。你們說我要怎麽回答?”
  嶽敏之笑起來,說:“跑到不恰當的地方來問這種傻問題的糊塗蛋,也配拿人家的薪水做事?蘇小姐,你對被辭退有什麽問題可以回工廠找王襄理,這裏是私人地方,恕我不談公事。”
  蘇文清恨恨的看了芳芸一眼,低著頭慢慢出去。
  李書霖朝著門的方向移了兩步,唐珍妮察覺得到連忙說:“噯,李大少,蘇小姐是我高小的同桌。”
  唐珍妮這樣說分明是不想他搭理她。李書霖立刻停下腳步,笑道:“原來是舊相識,難怪看著蘇小姐麵善。”他嘴上說的很客氣,兩隻腳卻好像被強力膠水粘在地板上,無論如何也不肯挪動半寸。蘇文清放慢了腳步也等不到嶽敏之來尋她,隻得怏怏的下樓,在巷口的煙紙店買了份報紙,邊走邊慢慢的看。
  唐珍妮有心,站在窗口張望,指著那個苗條的背影對李書霖說:“李大少,我告訴你,你要玩玩找別人,別去哄她。她粘上了可脫不掉手”
  李書霖吹了聲口哨,笑著說:“我幾時啃過窩邊草?不過,這位蘇小姐分明沒有看上我。”他衝嶽敏之呶了呶嘴,看著半空中飛過的一隻灰鴿子吹口哨。
  嶽敏之搖著頭笑道:“她也不是看上我,是看上了孔方兄。我那裏還是荒山哪,養不起展翅待飛的鳳凰。”
  “登上枝頭會變鳳凰的隻有……嶽大哥,你壞。”芳芸正好送湯出來,聽嶽敏之講話這樣瞧不起蘇文清,笑得手抖,差點把湯盆打倒。她想了一會,突然跳起來啐道:“蘇姐姐看上了你,你就這樣刻薄人家,她有什麽錯?”
  “我早晨問王襄理,才曉得她在我們工廠裏受歡迎得簡直過份。”嶽敏之笑道:“聽說還有兩個人因為她打過架。這樣不安心做事的人,憑什麽讓我付薪水給她?”
  芳芸跺了跺腳,轉身又進了廚房。嶽敏之跟了進去,芳芸甩著手又出來,站在窗戶邊氣呼呼的朝下看,她覺得蘇文清走得像蝸牛一樣慢,忍不住抱怨說:“她怎麽還不走?”
  嶽敏之忍不住放聲大笑,說:“你分明就不喜歡人家,還替人家抱不平。不成不成,我受委屈了,要加菜。”他指著桌上的四菜一湯說:“有你霖哥愛吃的,有你珠姐愛吃的,就是沒有我愛吃的,加菜加菜。”
  芳芸氣呼呼跑進灶間,左手端著一盆梅菜扣肉,右手舉著一碗紅燒冬瓜朝嶽敏之麵前送,說:“拿去吃。”
  恰好李書霖才給他一根煙,嶽敏之夾在手上還來不及吸,兩碗菜送到他手上,他去接菜,煙卷就掉到地下。李書霖彎腰去撿,一邊撿一邊笑。
  唐珍妮啐了他一口,對嶽敏之說:“嶽大少,你真是對我家小表妹有意思?還是早些到俞家去提親罷。”
  嶽敏之把兩碗菜送回飯桌上,笑著問芳芸:“芳芸?我中秋節到櫻桃街走一趟?”
  芳芸皺眉,瞪他,聲色俱厲的說:“你去櫻桃街做什麽?我費了多少力氣才脫離家庭,難道你還想雙手把我送回去?”
  芳芸向來不笑不說話,從來沒有當麵這樣惱過。嶽敏之固然是不好接話。李書霖皺了皺眉,對唐珍妮使了個眼色。唐珍妮對他輕輕搖頭,走過去搭著芳芸的肩膀,笑道:“不過說幾句玩笑話罷了,你說不去就不去好啦。吃飯,吃飯。”
  大家拉開椅子坐定,芳芸氣鼓鼓的盯著碗筷還不肯動。嶽敏之夾了一塊冬瓜給她,笑道:“吃罷,忙了大半天,我就不信你不餓。”唐珍妮也舀了一勺梅幹菜到芳芸的碗裏,笑著說:“如今這個世道,小姐們自己主張結婚的數都數不清,就是家庭不支持也沒有關係的。”
  芳芸原來磨著牙生氣,叫唐珍妮這句逗得撲哧一笑,啐道:“誰說我要自己主張結婚的?不過……不過我大舅舅還在美國,要提親也要問我大舅舅提。”她說完丟下筷子,臉紅似火燒,飛快的躲進臥室。
  李書霖放下碗伏桌大笑。嶽敏之強自鎮靜,夾著一塊紅燒排骨慢慢啃著,卻是越嚼越快活。唐珍妮啐了芳芸的背影一口,放下碗筷看著嶽敏之,說:“我也算是芳芸的表親,和你說正經的。你從美國回來不過幾年,芳芸也是在美國長大的,所以你們有緣。相互都能看得上。可是,這裏是中國,總要入鄉隨俗的。你想娶芳芸,必要得到俞家許可。”
  李書霖敲了敲桌子,讚成的笑起來,說:“寶珠說的很對。你是我的好朋友,芳芸是寶珠的好朋友,我不想你們兩個將來因為那些事鬧得不可開交。你誠心想娶我們小表妹,還是要正經到俞家提親的。”
  嶽敏之聳聳肩,笑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我說過的話從來都是算數的。”
  李書霖鬆了一口氣似的,對唐珍妮說:“寶珠,敏之還真沒有食言而肥過。你可以信他了罷?”
  唐珍妮搖搖頭,說:“你們男人都是一樣,遇見一個姑娘看著順眼,什麽甜言蜜語說得天花亂墜。真等到娶親的時候,又有不得已的苦衷。書霖,你說,我拿什麽信你……你說啊?”她臉上雖然是帶著笑,可是眼淚卻一滴一滴落到飯碗裏。
  唐珍妮揩了一把臉,站起來,一言不發進了客房,輕輕把門關上了。
  李書霖無奈的朝椅背上一靠,愁眉苦臉的說:“她都嫁了人了,還要怪我。”
  嶽敏之額頭上現出一個“川”字,他拿過李書霖放在桌上的煙匣,摸出一根煙卷來。李書霖就伸手拿了過去。他又取出一根在煙匣上頓了頓,點著了用牙齒咬緊。一根煙卷已經燒到一半,他都想不起來要吸。李書霖噯了一聲。嶽敏之才發現,他彈掉煙灰,說:“我第一回遇見芳芸的時候,她還是個洋娃娃一樣的小小姑娘。如今她也隻得十五六歲,雖然她說話做事比二十五六歲的人還要老成,可是她到底隻得十五六歲。結婚的事情,她如今還接受不了,我也願意等她幾年。”
  “你等得了,旁人等不了!”唐珍妮突然拉開房門,說道:“我那個老同學蘇文清分明就是想釣你這隻金龜婿!你今天打發得了蘇文清,明朝再來一個王文清李文清,總要叫你們鬧別扭,何苦來。”
  “就是結了婚,想勾金龜婿的女人也不見得少。遠的不講,就是芳芸家那位姨奶奶,可是活生生的例子。”李書霖說:“寶珠,這個事他們兩個都有主意,你就別攙和了。”
  “我看不慣!”唐珍妮伸出一根指頭,紅指甲遙遙指向李書霖,啐道:“你不也是打人家姨奶奶的主意?”
  “姨奶奶不過是個玩意兒。”李書霖滿臉的不在意,“人家還相互換姨太太呢。我幾時朝良家婦女伸過手?”
  “沒名沒份的跟著你們男人的就是個玩意,”唐珍妮恨恨的跺腳,幾乎要哭出來,“我告訴你們,沒有三媒六聘,誰也別想娶我們芳芸過門!李書霖,你給我滾。”
  李書霖還想講話,嶽敏之拉住了他,說:“不說了,今天她們都不快活,我們改天再來罷。芳芸,”他揚聲說:“我們走了,店裏少奶油和牛奶,叫伊萬打電話給王襄理,我會安排人送過來的。走吧走吧。”嶽敏之拉著臉色不大好看的李書霖出去。
  才一開門,就從對麵衝過來一個穿著舊夾袍、篷頭垢麵胡子拉渣的的老男人。他撲到嶽敏之身上,伸出烏漆抹黑的手掐嶽敏之的脖子,一邊破口大罵:“騙子,把我的工廠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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