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的童年
·陳 平·
我小時候最早看的是雜誌《小朋友》。印象最深的是每期都有的漫畫“小豆子”。“小豆子”的形象和張樂平畫的“三毛”差不多,光禿禿的大腦袋上三根毛。這“小豆子”簡直就是一位小活雷鋒,天天滿世界做好事去。添個溝啊,把別人亂扔的垃圾送到垃圾筒裏呀,冒雨送老大娘回家啊。我看了也去學,拿撮煤的小鏟子把樓門口擋雨水的溝給添上了,害得大人孩子趟著水進樓門。還有什麽小哈裏的故事,小哈裏是個黑孩子,住在紐約,他爸爸失了業,媽媽又得了重病,小哈裏和妹妹流落街頭撿破爛,又遭到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欺侮。小哈裏的苦難遭遇每每招得我眼淚汪汪,我姥姥由此得出“這孩子心眼兒好,長大了準是個善人”的結論來。那時候沒人逼我背唐詩,倒是我媽常拿《小朋友》上的兒歌考我,我因此記住了不少。比如什麽,“花生米,香噴噴,媽媽給我一手巾,放在櫃裏藏起來,留著慰勞八路軍”,還有什麽,“梨樹開花白哇哇,八路愛我我愛他,八路愛我好孩子,我愛八路保國家”。這些兒歌多次為我換來了糖果和玩具,所以至今記憶猶新。
那時我最喜歡的是係列叢書《動腦筋爺爺》。裏頭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叫“小無知”,女孩叫“小問號”。“小無知”總是問傻問題,“小問號”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動腦筋爺爺”穿西裝打領帶戴眼鏡,還留著白胡子,象個老教授,世上簡直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從這套書裏我知道有一種身體能發光的蟲子,還有一種花更厲害,能吃蟲子。這套叢書裏邊還教了很多科學小實驗。其中一節講黑衣服比白衣服吸熱快,所以冬天應該穿黑衣服,夏天應該穿白衣服。實驗方法是找一塊黑布一塊白布,裏邊各包上一塊冰,然後放在太陽底下曬,十分種以後黑布裏的冰應該完全融化了,而白布裏的還沒有。我照著做了,可沒等到五分鍾頭上,兩個布包就被院裏的“壞孩子”給踩得亂七八糟,冰塊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所以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黑衣服是不是真的吸熱快。這本係列叢書文革中曾經再版,“小無知”改名叫“小天真”,畫上的“小問號”也不象文革前那麽可愛了,脫掉了粉紅色的小裙子,換上了白布衫兒藍褲子,完全是當時紅小兵參加運動會的打扮,要不是頭上的兩把小刷子,看上去跟男孩“小天真”也沒什麽區別了。
還有一本我沒看夠就丟了的書叫《找紅軍》。書裏邊是父子兩人在大山裏找紅軍,轉了一個多月還沒找著,草根樹皮都嚐過了,最後餓得暈在了路邊,卻被紅軍發現了。著名的《寶葫蘆的故事》那次也一起丟在火車上了。《寶葫蘆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叫王葆的男孩有點好吃懶做,有一天他夢見他得了一個寶葫蘆,想要什麽隻要搖搖這葫蘆就成了。開頭王葆很高興,後來發現他要的作業是寶葫蘆從同學那兒偷來的,弄得王葆很難堪,就摔碎了寶葫蘆,可這寶葫蘆竟然自己又恢複了原狀,嘻皮笑臉地仍舊跟著王葆……王葆一急醒了,才發現是個夢,但從此好吃懶做的毛病也改了不少。
後來我發現光帶字兒的書比有畫兒的書更有意思,曲折動人的故事全在那密密麻麻的鉛字裏,可惜那時我還是個文盲,於是就天天纏著大人“講故事”。記得我媽買了一本厚厚的《故事會》合訂本,小小的我也領略了《傑娃子智繳機槍》的驚險。十六歲的傑娃子是一個小遊擊隊員,口技可以亂真,他以口技模仿機槍和大隊人馬的聲音,把一個排的偽兵都鎮在炕上,空口套了一架機槍來。還有什麽《趙錢孫李》,上海人最擅長編的十分世俗的故事,我也聽得津津有味。我姨給我買了一本胡萬春的《過年》,裏邊有一段航海的故事。船上有各國的船員,一個好心眼兒的黑人說英語,“馬哀,耐姆,依滋,湯姆!”當時聽我媽念了覺得真好玩兒,怎麽世界上還有這麽好笑的語言,那兩天跟小朋友學個不了,哪知道我有一天竟要天天講這好笑的語言。
家裏還有些俄文的少兒讀物,我爸沒有耐心給我講,我就自己翻,好在那些書是插圖多,文字少,我看圖也能看出個大概。後來到了美國,有一天我老公說起GOLDI LOCKS的故事,他剛一開頭,我就把下麵的故事都說出來了,我老公說原來你知道這故事,我說我隻是不知道這故事的名字叫GOLDI LOCKS。《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就不是單憑插圖就能看懂的了,光看那金魚一會兒遊回來跟那老頭說了點什麽,故事情節我卻怎麽也沒猜出來。等我妹妹長到五、六歲,有一天我爸從廚房遠遠聽見我瞎編了些漁夫和金魚之間的對話蒙我妹妹,才開了恩,給我們姐妹講了這個故事。
稍大一點我開始看文革前出版的《兒童文學》。我媽上小學時的處女作發表在這本雜誌上,所以她對此雜誌獨有情鍾,我可提不起興趣來。最沒意思的當屬卷首冰心的《寄小讀者》。那時候我喜歡看故事,《寄小讀者》盡說些大人話,沒有故事,所以我不喜歡。再大一點我自己能結結巴巴地把文字念出來了,就拋開《兒童文學》看《少年文藝》。《少年文藝》讓我大開眼界,從此我告別了聽小貓小狗說話的兒童時代,進入了少年的冒險世界。印象最深的故事是一位建設兵團的老戰士從黑龍江轉戰到海南島(也許是從海南島到黑龍江),在火車上一路擺黑龍江和海南島風情的龍門陣,黑龍江是“棒打皰子槍打鹿,鯉魚跳到臉盆裏”,海南島是一年四季水果不斷,又是椰子又是龍眼。羨慕得我馬上改變了長大要當科學家的理想,要當兵團戰士了。在《少年文藝》上我還發現了一首美麗的敘事詩叫《洱海的傳說》,比那“花生米香噴噴”可有水平多了,但那首詩並沒有交代洱海在雲南,裏邊又是國王又是母後的,弄得我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以為蒼山和洱海在哪個外國。
再長大一點我看單行本《小助手的故事》。此書是關於農村少先隊員的,男女主角各領了一幫農村娃,暑假裏展開割草積綠肥的競賽。結果因為男主角發明了割草機,而女隊隻知道找水旺草肥的向陽坡地,使得男隊領先女隊一點兒,搞得我對那看似聰明的女主角好失望,但這個故事也算是一個對男人領導的真實世界的預備課程。
從看兒童讀物我學會了根據上下文猜字的意思,從此我就可以海闊天空地看大人的書了。上學以後,更有了同學可以換書看,一下子我的世界就打開了。記得我看了福爾摩斯探案集裏的《四顆桔核的故事》以後講給我妹妹聽,把她嚇得不得了。當時正逢秋天,有桔子吃,我吃完了桔子,把四顆桔核放在手心裏,舉到我妹妹眼皮底下,壓低了喉嚨說,“看,四顆桔核!”我妹妹當即嚇得大哭起來,我爸在一旁十分不解,“幾個桔子籽有什麽可怕的?”
上次回家問起我爸,我那幾箱子書都到哪兒去了。“給樓上你楊姨了!她孫子愛看!”我爸說。我不死心,一個人跑到樓下的小倉庫裏翻了半天,灰沒少吃,卻隻找到了一本《工農兵詩選》,還是因為拿來墊桌子腿兒才留下來的。這樣,我看書的童年,就隻在我自己的記憶裏了。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