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偷內衣的人
王六一
(一)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的一天,崔捷做完實驗回到宿舍,朝陽台上隨意瞟了一眼,卻發現自己早晨晾出去的胸罩不見了。
陽台是筒子樓樓道盡頭伸出去的一小塊水泥版,上邊能站三、四個人,崔捷的寢室就在旁邊,陽台上有兩座樓房之間的穿堂風,她們常把衣服晾在那兒。崔捷想那東西可能又被風吹掉了,她走過去查看,發現她和許童童的手絹還好好地夾在晾衣繩上,夾胸罩的木頭夾子也在繩上,唯獨那東西不見了,樓下的地上也沒有。
此刻她正肚子餓,於是她打開宿舍的門鎖,先從抽屜裏摸出兩塊餅幹墊墊肚子,然後又出了門。在樓梯上她碰上正上樓的許童童。
嗨童童,我晾的那什麽讓風吹走了,快幫我找找去!她把手裏的餅幹塞在許童童手裏一塊,兩個人三步並做兩步奔下了樓梯。
二人在兩座樓之間的空地上尋梭了半天,也沒見那東西的蹤影。午飯時間就要到了,樓裏走出許多端著飯盆的學生。兩人隻好放棄尋找,也朝食堂方向走去。
從食堂吃完飯回來,崔捷不甘心,仍在走廊和陽台那兒尋尋覓覓。正好隔壁七七級的大姐們陸續回來了,其中一個叫羅嬌燕的問她:
小孩兒,你找什麽呢?
我找我晾的衣服。
什麽衣服?
就是,就是穿在胸前的那個。那件內衣其實應該叫做乳罩,但是七七、七八級的女生在那個年代都有意地回避任何跟性沾邊的東西,她們給它取了一個中立的名字:胸罩。
羅嬌燕嘿嘿笑了:那個我們也丟過。
是嗎?後來找回來了嗎?
沒有。你過來你過來。羅嬌燕推開她們的房門,示意崔捷進去。
崔捷走進去,幾位大姐有的把飯帶回來,正在宿舍裏吃,有的攤開被子,正準備午睡。崔捷坐在一個大姐的床上。
羅嬌燕把房間裏每個人都掃了一遍,說,你們猜怎麽著?那個小偷又行動了。這小孩兒今天就又丟了一件。
然後她轉向崔捷:我們也丟過幾件。那是幾月份來著?
應該是十月吧?另一位大姐回答。
對。哎你們說這是不是巧合?七八級入學以前沒出過這事啊。
崔捷插進去說,你是說,有人在偷這類東西,而且這個小偷可能就在我們七八級?
嗯,那玩意在農村的時候就有人偷過,誰知道進了大學還擺脫不了這種流氓!
崔捷朝羅嬌燕點點頭,朝大姐們笑笑,回到自己的房間。
同房間的幾位都躺下午休了,崔捷放輕腳步,走到自己的鋪位上也躺下。
那天晚上寢室裏開臥談會的時候,她把白天發生的事和隔壁聽來的說了,大家都說那以後就把內衣晾在寢室裏邊,小偷總不至於為了一件舊衣服把鎖橇開吧?
晾在屋裏的決定實施了沒多久,就看出問題來了。同寢室的邢德蘭和趙冬梅二人喜歡在宿舍裏自習,而晾衣服的繩子就走在兩張書桌上邊,有時候誰的內衣擰得不夠幹,水就會滴在她們的書本作業本上。以前她們兩人就抱怨過,毛巾的水總滴在桌子上,於是大家都把毛巾晾在自己床頭。床頭就那麽點地方,已經沒有地方再晾內衣了。還有內衣每隔兩三天就要洗,冬天房間裏陰冷陰冷的,衣服到時間不幹,就沒有幹淨的換。所以這個措施實施了沒幾天,大家就把它徹底忘在腦後,又把內衣晾到通風的陽台上去了。
很快到了期末考試,考完了大家一窩蜂地回家過春節,直到二月底,學生們又回到學校裏。
崔捷和許童童坐了一夜的火車,感覺身上很髒,所以一回到學校她們馬上去澡堂洗了個澡,洗澡的同時把兩件內衣就手洗了,回來又晾在陽台上。
這是一九七九年的二月。大學的空氣裏充滿了新鮮、積極、向上的氣味。崔捷覺得每個明天都是令人向往的。早晨一起床,她腳上就像安了個彈簧,抓起單詞本揣進懷裏,就到操場上去跑步,邊跑邊背昨天新學的單詞。操場上已經有很多和崔捷一樣的莘莘學子,壓腿的,做太極拳的,練單杠的,兩個化工係的男生邊跑邊互相提問物理化學的公式和定理。
崔捷身高一米六九,在係裏七八級女生裏數第二,她相貌端正,前額寬闊,頭發整齊地在腦後梳成兩個刷子,她彈跳力極好,上中學時就常拿個三項全能第一回來,進了大學也一直保持著晨練的習慣,她看上去健康、精幹。
許童童不愛運動。她外貌很漂亮,進校第一天就有人幫著拿行李,剛進宿舍就有人來認老鄉,排隊買飯票有人在前邊招手要給她代買。她會拉小提琴,第一學期琴放在家裏沒帶來,但新年晚會前就有本市的同學把家裏的提琴拿來請她表演。許童童不僅美麗,頭腦也非常清醒,她對到她跟前來的男同學都很禮貌,卻都保持著一定距離,不溫不火。平常去上課,做實驗,打飯,她隻找崔捷一起去──她早看出她的這個老鄉是個正直、忠誠、值得信賴的好同學,入學不到兩個月,她們就無話不談,除了晨練,她們幾乎一整天都走在一起。
崔捷帶著一身汗水回到宿舍,進寢室前,她的目光再次瞟向陽台──怎麽?昨天晚上晾出去的幾件內衣又不見了?
果然又丟了四件,許童童的胸罩,內褲,崔捷的胸罩,內褲。
許童童一聽,馬上急得要哭:那是我姑新給我買的!都是最高級的小白羊牌的!
崔捷坐在床邊想了一會,然後對許童童說:咱們報告指導老師吧!
剛好那天晚上在階梯教室開新學期報到會。指導老師叫李西雲,是七五級工農兵學員,今年不過二十三歲,比隔壁七七級有兩位大姐還年輕,可她黨齡已經五年了。她聽著兩個女同學敘述完,安慰她們說,也許不一定有人偷,也許讓風吹走了,她還保證一定向學校保衛科報告此事。
開完了會,在回宿舍的路上,二樓化工係的一個女生走上來對崔捷說,她們也曾丟過“那東西”,是晾在宿舍外邊的晾衣繩上的時候丟的。
崔捷和許童童住在四宿舍的二樓。這一層住的幾乎全是計算機係的女生,七六級,七七級和七八級的。走廊的另一端有兩個寢室是化工係一個冷僻的專業──染料中間體的女生們。這棟樓的三樓全部是化工係的女生,一樓是化工係七八級的男生們。計算機係的男生們則住在對麵的五宿舍。兩樓中間隔著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兩個籃球場,幾個單雙杠,幾條綠地,綠地旁邊就是五排晾衣繩。
晾衣繩搭在女生宿舍這一側,好像當初搭晾衣繩的人就知道男生不愛洗衣服,幹脆把它們都搭在女生這邊。
崔捷在路上邊走邊想,這麽說是有一個人,有收集這類東西的愛好。聽羅嬌燕的意思,這個人應該是個男流氓,是啊,很難想象一個女生會去收集別人穿過的內衣,即便偷來穿在自己身上也舒服不了。羅嬌燕還說七八級入校以前沒發生過這類事。那麽,這個人是七八級的?也不一定,也許是校外的小偷,隻是碰巧在七八級入校以後才盯上了這棟女生宿舍?不對,校外的小偷不太可能這麽確切地知道我們回校的時間,再說外來的人經過樓下門衛時必須登記。隻有我們樓裏的人,才能在大家回校的當天晚上就準時來到我們樓上……
她正想著,係學生會主席王朝陽走上來找她商量去郊外一個水庫野炊的事,她的思路就被打斷了。
晚上熄燈後崔捷躺在床上。上床許童童從蚊帳裏探出頭來:崔捷你說,真有人偷咱們的內衣嗎?
不等崔捷回答許童童又說,如果是那樣的話可就太惡心了。我怎麽想怎麽覺得怪,你說他把咱衣服偷去幹什麽?
崔捷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隻附和著她說,是有點惡心。是啊,那人要這些衣服做什麽用呢?崔捷眼前出現一個男生,晚上躲在蚊帳裏,從枕頭底下摸出偷來的內衣,把它貼在臉上,輕輕地磨梭,也許還貼在他身上別的什麽地方……崔捷想到以前在公安局的布告上曾經看到過“猥褻”這個詞,那時她還不認識第二個字,回到家後查了字典。想到這兒崔捷很不安,這個人如果光把我們的內衣偷回去欣賞,那雖然惡心,但對我們還沒有本質的傷害。但是如果他起別的歹心呢?比如強奸?
崔捷睡不著了。她把自己的想法都對大家說了。
對麵床上的邢德蘭發話了:他怎麽光偷你們兩個的?我們的怎麽從來沒丟啊?
崔捷馬上說,隔壁七七級的也丟過兩次,還有化工係一個女生今天告訴我,她們寢室也發生過這事。下邊崔捷還有一段話咽了下去,那就是邢德蘭不愛洗澡,也不愛洗衣服,頭發常散發出餿味兒,她被偷的幾率當然小。
睡在刑德蘭上床的趙冬梅說,不是已經報告保衛科了嗎?那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上次偷咱食堂菜的小偷他們不是抓住了嗎?放心吧,肯定在即日內破案,然後物歸原主!
我才不要他髒手碰過的東西呢!許童童叫道。
(二)
每到上午第四節課的時候,崔捷肚子就餓了。她常在書包裏揣幾塊餅幹,下課的時候拿出來墊墊,這天她往嘴裏送餅幹的時候,眼睛正碰上教室另一側王朝陽的目光,她清楚地看見王朝陽咽了一下口水。崔捷想,他比我更餓。不是說女孩子發育早嗎,記得中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女生普遍都比男生高,現在他們普遍都比我們高了,肯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難怪每天中午一進食堂男生們都是一陣歡呼,排隊買飯的時候也都是他們搶在前邊。她幾乎想把餅幹送給王朝陽一塊,但又感覺那麽做太難為情,最後她還是把餅幹送給了坐在後邊的許童童。誰知許童童不領情,她有更好吃的東西:大白兔奶糖。許童童真是被寵壞了,每次放假歸來,她的包裏都裝滿了好吃的,山渣糕,鐵蠶豆,泡泡糖,麥乳精,還有姑姑給她買新衣服,爺爺奶奶送她去火車站。
那個偷內衣的人,會不會是衝著可愛的許童童去的呢?有沒有這種可能:那個人隻知道許童童住四宿舍二樓,不知道確切住哪個房間,於是他撒開大網,凡是這層樓上晾出的內衣他都收集,因為裏邊總會有一件是許童童的吧?那個化工係的女生,正是染料中間體專業的,和我們住同一層樓。這麽說,至少他不知道許童童是計算機專業的。
上課的玲聲響了,崔捷趕緊把包餅幹的紙包塞進課桌,老師走進來。
可是崔捷沒法集中注意力,她的思緒仍在內衣問題上信馬由韁。
如果我關於許童童的假設成立,那麽這個人一定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他的行動是有目的的,圍繞著許童童進行的。這個人一定是計算機係或者化工係的嗎?不,也不一定,聽說對麵五宿舍還有什麽師資班的,和水利係的一些學生。嗯,有一件事我可以做,我可以查訪二樓所有的女生寢室,調查到底哪些寢室丟過內衣,什麽時間丟的。然後我再到三樓,看看她們是否也丟過內衣,這樣做至少我可以把範圍縮小。有了這個計劃,崔捷才感覺心裏有了點底,才能把注意力轉回到課堂上。
等到崔捷已經能聽見前座男生的肚子叫的時候,終於下課了。大家衝出教室,有人還去謝謝那個老師沒有“壓堂”,跑得快的已經搶到食堂去排隊了。
食堂大得足以容納一千名學生同時進餐。一排七個打飯口都被七六級的人占上了,他們從來都比七七、七八早下課,大概是沒人用心學習,老師也對他們放任自流了吧。崔捷排在隊伍的後邊,望著洶湧的人潮,她又開始琢磨那個偷內衣的人。她認出旁邊隊伍裏幾個化工係的男生,上次開全校學生會幹部大會的時候見過他們中的幾個。他們都剃著平頭,平常愛在樓下打籃球,臉曬得黑黑的,崔捷想起邢德蘭的一句俏皮話,“好像一個媽生的”,不由得一笑。那人會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嗎?崔捷看著他們年輕、充滿希望、又有點稚氣的臉,無法相信。
當天晚上崔捷走訪了二樓兩個計算機的寢室。出乎崔捷意料,她們都說沒有丟過內衣。
第三天中午吃完午飯,崔捷在食堂外邊被李西雲老師叫住。李老師說,我聽說你這兩天到處問有沒有人丟過內衣?要相信領導、依靠組織嘛!你作為學生,首要任務是學習,調查這類事情是保衛科的責任。再說你到處問,會在同學中造成不好的影響你知道嗎?
什麽不好的影響?
本來很小一件事,讓你弄得很大,大家都知道了,沒丟過的也人人自危,互相猜疑,你身為學生幹部,連這點都沒想到?!
那我不再調查了,等保衛科的結論。崔捷低著頭、用腳搓著地上的石子說。
李西雲轉身要走。
李老師,我越想越覺得這是我們內部的人幹的!崔捷又加上一句。
李西雲掃了一眼周圍走來走去的學生,嚴肅地說:別瞎想了,回去午休吧!下午不是還有課!
一個春天平安無事。崔捷參加了校田徑隊,為夏天的全國大學生運動會做準備,功課的忙亂也使她漸漸忘了內衣的事情。在運動會上崔捷拿了個三項全能第二,還和另外三名女生得了4X400米接力第三名,她很高興。
參加運動會時崔捷還認識了化工係一個叫馬忠民的老鄉。馬忠民是從插隊的農村考上來的,比崔捷大四歲,他穩重,沉著,說話像個老大哥,運動會時汽水和麵包送來時他總是等別的同學拿完了,才上去拿自己的一份,因此崔捷對他印象很好。有那麽一兩次聊天的時候,崔捷很想把自己心中關於內衣的疑慮說出來,但卻怎麽也無法在他麵前說出“胸罩”二字來。
秋天開學的時候,七六級走了,七九級來了,二樓所有的寢室都住滿了。七九級的女生都是應屆高中畢業生,其中有兩個據說才十五歲,她們唧唧喳喳,見什麽都新鮮,給這棟樓注入了一股活力。她們入學後頭兩個月沒出事。崔捷不禁想到,那個小偷會不會是七六級的,直到十月份的一天,那人又出現了,而且是一次大規模的。
那一天崔捷她們下課回來,就看見七九級的女生們站在走廊上議論著什麽,有的手裏拿著濕衣服。看見崔捷她們走過來,她們便上來七嘴八舌地說,我們衣服丟了。崔捷問,是不是內衣,胸罩和內褲?頓時她們臉上現出吃驚的神色。
崔捷一問,她們共丟了七件,三個胸罩,四條內褲。一聽崔捷說這類事情以前也發生過,一個十五歲的小女生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崔捷趕緊說已經報告保衛科了,正在調查。
那天晚上崔捷敲開羅嬌燕的寢室門。她請羅嬌燕一起到大操場上散散步。
怎麽了小孩兒?一到操場羅嬌燕便笑著問。
崔捷卻笑不起來。那個偷內衣的,又出現了,她焦急地對羅嬌燕說。
羅嬌燕道,我聽說了。就為這個你就急成這樣?
頭兩個月沒事,我還在想那人可能是七六級的,他們走了就平安了,可這才幾天啊,又出事了!而且還是大規模的!你說他是不是我們中間的一個?你說他會不會是針對許童童的?你說他到底想幹什麽?崔捷急著把自己的想法都倒出來。
羅嬌燕拍拍崔捷的肩膀。我母親是學心理學的,這個偷女人內衣好像叫戀物癖,有這麽一種人就有這個心理疾病,一輩子都改不了,走到哪兒偷到哪兒。
崔捷聽著,又說,我害怕會出什麽別的事,比如強奸。
不要害怕。你是個運動健將,還怕他?他能不能打過你還是個問題呢!再說隔壁還有我們!萬一出什麽事你就喊,我睡在門口,聽見喊聲我就過去。你知道我們插隊的地方,有個副隊長總想欺負我們,我們齊心合力,團結一致,就沒讓他得逞。首先你要在精神上戰勝他。
黑暗中崔捷望著羅嬌燕那張自信的臉,心裏慢慢鎮定下來。
第二天羅嬌燕陪著崔捷去找李西雲,把七九級失竊的情況做了報告。李老師決定在全體計算機係女生中進行徹底調查,同時通知化工係領導和指導老師們。
(三)
兩係指導老師的調查結果再次出乎崔捷的意料:二樓幾乎每個寢室都丟過內衣。上次崔捷走訪時,其實並沒有問到那兩個寢室所有的人。很多女生覺得這不是什麽光榮的事,丟就丟了吧,正好買新的,所以就沒張揚。平時功課緊,作業重,很快大家就把它忘了。事實是,二樓幾乎所有寢室都丟過,而且大多發生在二樓東西兩側兩個水房裏和陽台上,時間主要是夜裏,白天上課時也曾發生過兩三次。三樓也失竊過四五次,也都發生在夜間。
一天晚上許童童從外邊回來,她慌慌張張地跑進門,一進門就把門插上,然後靠在門上氣喘噓噓地對屋裏的室友們說,我被跟蹤了!
怎麽回事?大家問。
許童童長長出了一口氣,放低聲音道:我從機房出來時教學樓裏已經都黑燈了。我看見走廊有個人影閃了一下,也沒多想,可能是打更的人上來檢查。但是我從四樓往下走的時候,就聽見後邊有腳步聲,很輕,噠噠噠,我就停下來往樓梯上邊看,什麽也沒看見,我接著下樓,然後又聽見後邊,噠噠噠。我就趕緊跑,差點兒在樓梯上摔著,跑到樓下收發室,看見那個打更的坐在椅子上打盹。我接著跑,出了教學樓很遠,到了有燈光有人的地方,我朝後看,什麽可疑的人也沒有。我就按平常速度走回咱們樓,可是一進樓道,我就覺得那個腳步聲又來了,噠噠噠。你們知道,咱一樓樓道裏有一段正好這兩天燈壞了,我一到那兒就跑起來,一直跑上二樓,我轉身進了水房,想看看是什麽人在跟著我。我聽見那個腳步上了樓,我探出頭去,看見地上一個人影,恍惚是個男的。但是那個腳步到了二樓就停住了,我想是他察覺出我停下來了,於是他也停下來了。我就呆在水房門旁邊,等著。等啊等啊,然後我慢慢探出頭去,地上的人影沒了。我就一口氣跑進屋。
大家聽了這一長篇敘述,麵麵相覷,幾秒鍾沒有反應。然後邢德蘭開了口:你庸人自擾吧?也許教學樓那邊是一個和你一樣晚上上機的女同學,讓你嚇得不敢下樓呢!這邊樓梯上可能就是收發室大爺出來查夜!
你瞎說!我進樓時看見收發室裏孔大爺在看報紙,他還抬頭看了我一眼。
崔捷沒說話。她馬上聯想到那個偷內衣的人,那人也愛在夜裏行動。她上去拍拍許童童的肩膀,然後摘下她肩上的書包,接過她手裏的一卷穿孔紙,放到她床上。
明天我們去保衛科,現在先安靜下來,洗臉,睡覺。她對許童童說。她陪著許童童到水房打了水,然後看著她洗完,上床躺下。
第二天下午她們來到學校主樓。主樓前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廣場上有一座毛主席揮手的塑像,高高地站在大理石的基座上,主樓是塔式結構,很像崔捷在照片上見過的莫斯科大學主樓,五十年代興建的很多大學的主樓都是這樣一個模式。她們二人在樓裏轉了半天,也沒摸著保衛科的門。崔捷拉著許童童來到學生處。學生處屋裏坐著胖胖的鄧老師,夏天參加全國大學生運動會時是她帶隊,崔捷因此認識她。她很熱情,領著崔捷她們到了一樓後勤處的門口。原來保衛科在後勤處裏邊的一間屋子裏。
屋裏坐著兩個中年男人,一黑一白。黑的那個是科長,姓王。他攤開一本工作日記,聽著許童童的敘述,邊抽煙邊在紙上隨便劃拉了幾下。
他撣撣煙灰,慢慢說道,這個事我們可以調查,但是你提供的線索太少,還有就是你怎麽確實知道有人跟蹤,有沒有這個可能,你疑神疑鬼,自己嚇唬自己,啊?
許童童急了,哎你怎麽能這麽說……崔捷馬上接上去:王老師,你也知道,我們樓裏這兩年發生了多起盜竊內衣的事件,那個人,我們計算機係和化工係的調查結果顯示,很可能就在我們樓裏,就是我們中的一員。現在這個人想把他做的壞事升級,他偷許童童的衣服還不夠,還要跟蹤許童童,這難道還不足以引起領導重視嗎?你知道,每次發生偷衣服的事件,我們,尤其是七九級的小同學,都非常害怕,覺得住在宿舍裏不安全。國家花這麽多錢培養我們,學校難道不應該保障我們的安全嗎?
王科長使勁看了崔捷一眼,皺起眉毛:你們入校以來不是很安全嗎?除了小偷小摸,出過什麽大事兒?我們保衛科的工作做得夠好的了!一點懷疑,還沒有證實,就扯上國家人民,小小年紀不要隨便引伸,上綱上線的!他把抽屜用力一關,好像在給他的話加上一個驚歎號。
崔捷和許童童望著他,不敢再說什麽。
旁邊坐著的那個白臉開口道:這兩位小同學,我們也非常想保障你們的安全,我們的工作就是這個。這樣吧,你們先回去,我們一定展開調查。我們也會和你們係裏聯係。你們是哪個係的?
他在小本上記下計算機係和二人的名字,就把她們客氣地送到了門口。崔捷出門前看了一眼那個王科長,他嘴裏叨著煙,低著頭正在自己抽屜裏不知翻什麽,根本不朝她們這邊看。
出了大樓,二人在門外的花壇邊坐下,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自行車、麵包車、運貨小卡車。崔捷對許童童說,看見沒有,他們也沒辦法,全校這麽多學生、老師,你讓他們怎麽找?況且咱們這事比起機械係自殺的、土木係打架的,隻能算件小事,畢竟沒有人身體受到傷害。我覺得咱們得自己動動腦筋。
許童童點點頭。嗯,我也在想這件事。我總覺得是咱樓裏的人幹的,你想啊,他如果是外邊的人,進進出出這麽多次,樓下孔大爺早注意到他了,孔大爺還是比較認真負責的……
就是啊,咱們想到一塊去了!崔捷臉上露出喜色,就是一樓化工係那些人中的一個。
這個範圍也不小,一樓刨去收發室和化工係學生會,從東到西共有十四個寢室,按每個房間六人算,就是八十四人,許童童算著。
哎,我有一個主意!崔捷眼睛一亮,我給他寫封信,“幫助幫助”他。
你寄給誰呀?許童童問。
嗨,縫在胸罩上。崔捷微微一笑。
嗯,這個主意不錯。許童童想了想,也笑了。咱就說咱受不了他總這樣了,咱投降,請他高抬貴手放過咱們……
兩人說幹就幹,馬上拍拍屁股站起來回係裏。晚上崔捷打開係學生會的房間,兩人商量了半天才定稿,考慮到縫在胸罩上的紙條不能太長,她們又把重複的地方做了刪節,最後寫了這樣一封信:
同學,我們知道你有難言之隱,無法麵對周圍的人,我們同情你。但是,你的行為也給我們造成了傷害,每次內衣丟失,都加深了我們的不安全感。我們想從正麵幫助你,結束這一不正常的活動,如果你願意,可以給我們門下放個紙條,約個時間麵談。我們的房間號是216。
崔捷把紙條疊成一小塊,用塑料包好,縫在內衣的隱蔽處,掛在水房裏,木頭夾子剛好蓋了住那個紙條。
每天下課回來,她們都要去水房看一眼那件內衣。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動靜。二人不由得有點著急。終於在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五晚上,那件東西消失了。這時二人又開始擔心紙條會帶來什麽後果。
星期天晚上,二人從市內回來。她們去一家有名的館子吃了餛飩,又到書店買了一大包書回來。路過水房的時候,眼尖的許童童忽然注意到水房的晾衣繩上搭著崔捷的那件胸罩。她們急忙跑過去,取下胸罩。紙條沒了,但是也沒有回條。
這是什麽意思呢?二人鎖著眉頭走回寢室。
(四)
“紙條”過後,很久沒有再發生丟內衣的事,一直到三年級上學期,崔捷又開始聽說周圍有這種事情發生。
冬天的一個下午,崔捷感冒了。她頭疼得無法去上課,喝了板藍根衝劑,一個人躺在宿舍裏胡思亂想。大家都上課去了,宿舍樓裏靜悄悄的,隻有水房兩隻漏水的龍頭傳來單調的嘩嘩聲。突然她想到此時此刻是那人動手的最佳時機。於是她來到走廊上。
走廊上空無一人。她進到水房,確定了水房裏晾著幾件內衣。從水房和走廊方向看不見陽台的一個角落。她穿上大衣,戴上圍巾和口罩,藏在那個角落裏,透過陽台肮髒的門上的破洞,能看見整個走廊以及水房的門。
她在那裏不知站了多久,那人並沒有如期出現,倒是陽台上的風吹得她感冒加重了,她又開始咳嗽,嗓子疼。她隻好回到寢室,重新蓋好被子。
保衛科那邊沒有消息,李西雲在係學生會幹部會上也不再提起這件事,它好像食堂飯菜裏的老鼠屎,屢禁不改,慢慢地成了同學們生活的一部分。
轉眼到了四年級上學期。國慶節晚上,本市的同學都回家了,家在外地的或者去開晚會,或者去看電影,進城玩的也不少。崔捷因為在機房調程序誤了電影,晚上九點多獨自回到寢室。她從抽屜裏找出幾塊餅幹吃了,又喝了點水,正在猶豫是不是去開晚會的時候,邢德蘭晾在毛巾架上的一條內褲提醒了她那塊尚未痊愈的毒瘡。
快四年了!這個人到底是誰,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呢?他是怎樣度過這擔驚受怕的四年呢?憑直覺崔捷感到他活得並不快樂。不僅不快樂,他活得很壓抑。明知道不被社會認可,他卻違背自己的良心,在一種變態的欲望的驅使下,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他不該觸摸的東西。今天晚上,謎底該揭曉了。
崔捷推開門,走廊裏很安靜,隻有水房的漏水聲和樓上不知哪間寢室傳來的英語九百句的廣播聲。她走進水房。在水池和牆之間有一個小小的空間,崔捷勉強可以蹲下。她回房間找了張不要的打印機打出的匯編碼,墊在屁股底下,這樣就不至於蹲得腿疼。她走回水房門口,確定了從各個角度都不容易看到水池後邊的那個角落。她搬來一把椅子,把水房的一個燈泡擰鬆。在一個十五度燈泡的昏暗燈光下,那個角落就愈加顯得黑暗。做好了這一切,她回寢室吃了兩塊餅幹,喝了點水,上完廁所,脫下腳上的鞋,隻穿襪子,準備與罪犯決一死戰。
崔捷坐在水房潮濕的地上。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過去。中間有個人進來潑了點髒水,然後她聽見一些人開晚會回來的聲音,有人進來打洗臉水,卻沒有人發現她。她也在寂靜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畢竟白天在機房調了一天程序。
突然,崔捷在一陣悉蟋聲中醒了。她猛地睜開眼睛,清楚地看見一個人正把幾件內衣揣進褲子口袋,然後快步走出水房。崔捷要站起來追上他,腿卻忽然麻得要命。她踉蹌走到門口,隻見那個背影下了樓。崔捷咬著牙,克服著腿麻,穿著襪子追下樓梯。
那人走在一樓走廊上,很沉著,很自如,崔捷忽然覺得他的步態很熟悉,但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一樓走廊裏燈光明亮,為了不讓他看見,崔捷不敢再往前追,她躲在一扇半開的門的後邊,清楚地看見那人進了103的房門。
崔捷的心跳得快要從胸腔裏蹦出來。終於抓住他了!
從那天起,崔捷開始注意化工係七八級每個男生的背影。她還把印在腦海裏的背影畫下來給許童童,讓她也幫著觀察。那人大約一米七五的個頭,很瘦,後腦勺凸出,留著分頭,有點駝背。
化工係的一場籃球賽,她們也湊在場外,為了找到那個背影。
老師公布了畢業實習的項目和名單。過完春節,崔捷和許童童直接去了外地。直到五月下旬她們才回到學校,準備畢業答辨。這一天春光明媚,楊樹上滿是嫩綠色的新葉。崔捷和許童童端著飯盆去食堂。化工係的同學們也都從外地實習回來了。在人群中崔捷看見馬忠民,他曬得更黑了。遠遠地他也看見了崔捷,向她點頭微笑,臉上兩隻明亮的眼睛放出光彩。崔捷和許童童打完了飯端著飯盆找空桌,她們以前常用的桌子已經被八一級的小孩兒們占上了。她們隻好到化工係的地盤上暫時落腳。就在這時,一個人落入崔捷的視野。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他鼻子很尖,眼睛很細,眉毛很淡,前額很低。他似乎比那天晚上更駝背。朝同伴笑的時候,他的笑容裏似乎也帶著辛酸。他轉過身去,拉開一隻焊在水泥桌下的鐵凳子,坐下,吃飯時他整個臉幾乎都埋在飯盆裏,一副專心致誌的樣子。崔捷抓住許童童,指向那人。許童童注意到她的手在顫抖,幾乎端不住飯盆。
整個午飯崔捷味同嚼臘。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人身上。她看見馬忠民也在那張桌子上,而且他們顯然認識。終於食堂裏的人漸漸散了,隻有馬忠民一個人坐在那裏慢慢咀嚼。
崔捷走過去。怎麽樣啊老鄉?
馬忠民嘴裏含著飯抬起頭來,哦,還好,這不剛實習回來……
我們也是剛回來,真累。噢,這是我同學許童童,也是咱老鄉。
許童童你好,其實我早就知道你,那年你在台上拉小提琴,那個曲子叫什麽,毛主席的光輝把爐台照亮,拉得真好!馬忠民和所有男同學一樣,一見許童童就被她牢牢地吸引住。
崔捷站在一邊看著,等著馬忠民把話說完。然後她盡量裝做隨意地問,你們桌上,剛才坐在這兒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哪兒?哦,哦,他叫鄭少軍。你打聽他幹嘛?
鄭少軍?哦──我認錯人了,我還以為……崔捷拉著許童童走開,邊走邊向馬忠民揮揮手。
第二天崔捷和許童童把她們摸清的全部情況向李西雲匯報了。然後她們找到馬忠民,把實情告訴了他。馬忠民的臉色隨著故事的起伏迅速變化著,聽到結果後他沉著臉說,我說這小子怎麽經常半夜出去!我問他幹嗎去了,他說他腸胃不好,蹲廁所去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李西雲找到崔捷和許童童,告訴他們鄭少軍最後一次作案的時候,讓他的同屋馬忠民抓了個正著。化工係領導正在研究如何處置他。
六月底的一天崔捷在食堂門口看見一張很小的布告,大約十六開的紙上寫著下列字樣:
化工係七八級染料中間體專業學生鄭少軍,求學期間多次小偷小摸,屢教不改,經係領導研究給予行政警告處分,特此公告。
小偷小摸?屢教不改?崔捷對布告上的措辭有點摸不著頭腦,但她還是感到一陣輕鬆。四年了,懸在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要馬上找到許童童,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她又想到已經畢業離開的羅嬌燕,她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一定非常高興。
很快公布了畢業去向,許多同學便離開了學校,回家過最後一個暑假,機房和宿舍裏常顯得很空曠。崔捷拉著許童童在校園裏閑逛。
七月初的一天她們到主樓學生處去拿畢業證書。學生處那個胖胖的鄧老師一眼認出崔捷。
哎呀呀,崔捷,馬上就要畢業了,我還記得那年你剛入校的樣子,才十七歲,蹦蹦跳跳的,時間真快!
崔捷笑了,我們還會回來看你的,鄧老師!
那是啊,可是那時候你就是代表單位來出差了,和現在就不一樣了!鄧老師笑著說。哎你們兩個今天忙嗎?我能不能抓你們一個差?
崔捷和許童童對視一下。當然可以,我們現在什麽事也沒有,正閑得發慌!
噢,那正好那正好,崔捷我知道你的字寫得不錯,你們就幫我抄畢業證書吧!化工係的,早該發了,我和小劉一直忙不過來,這兩天光準備他們的檔案袋了。
於是她們坐下來抄畢業證書,並且注意到旁邊桌上堆得小山一樣的檔案袋。
隔壁有人過來叫鄧老師去開會。鄧老師離開了,房間裏隻剩下她們兩人。
崔捷和許童童同時抬起頭來看對方。
她們不約而同地放下手裏的筆,奔向那堆檔案袋。崔捷馬上分配角色:你翻那摞,我翻這摞!
過了幾分鍾,許童童壓低聲音道,找到啦!
崔捷馬上湊過去。她們打開鄭少軍的檔案袋。
“鄭少軍,1960年3月15日生,本人成分:學生,家庭出身:革幹,家庭住址,X省X市X街X號,父親,XXX,X局X處幹部,母親,XXX,某廠會計科職員,弟弟,XXX,……,舅舅,XX,XX大學化工係黨支部書記。”
看到這裏崔捷和許童童再次對視,兩人都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她們接著往下看。
“畢業去向:X市X局X處。” 許童童不禁輕聲叫起來,跟你在一個城市啊崔捷!
她們把整個檔案袋翻遍了,也沒看到關於那張處分的記錄。
(本文故事、人物均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