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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做成的雕像

(2009-07-10 18:46:13) 下一個


小學四年級我進了少年宮的美術班。一開始天天畫石膏模型,那都是些簡單的多麵體,三角,四方,鼻子,耳朵,最複雜的也不過是一隻做成多麵體的手。這些東西畫了一個多月,我們都膩味透了。老師就拿達·芬奇畫雞蛋的故事鼓勵我們:人家達·芬奇一個雞蛋就畫了好幾年,你們初學乍練,畫兩天石膏就有怨言了?接下去就是九十九分汗水雲雲,我們便不敢再說什麽。

一天下午,我們正畫得無聊,老師忽然走進來,說要帶我們去馬路對麵的工人文化宮,有一個美術協會正在活動,我們可以去觀摩觀摩。

那是文化宮後邊的一間大屋子,他們都是成年人,所以鋪開的攤子比我們大多了。畫架一人多高,做銅板畫的台子快趕上乒乓桌大小了,最讓我吃驚的是一個做雕塑的架子,足有三米高,剛剛搭起來,上邊什麽都還沒有。旁邊有一個已經完成了一半的礦工胸像,約兩尺高,用石膏做的,麵部表情堅毅,胸部處理很簡單,就是拿雕刻刀隨便刮了兩下,看上去也不錯,而且很獨特。我小心翼翼地湊上去問:老師,您這個胸部的處理,有什麽講究嗎?那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還沒做完呢,做完了不是這個樣兒。

回到家裏,我腦子裏一直轉著那幾座雕像的樣子,它們或者堅毅威嚴,或者圓潤美麗,因為立體的緣故,讓人難以忘懷。色調的單一,更把形象的美傳遞了出來,和油畫、水彩這些媒介比起來,有它說不出的味道。我僅僅在一本蘇聯人寫的《怎樣畫素描》書裏看過大衛像的照片,就已經被它的美震攝,現在站到了真正的雕像前,我更被它們折服。我迷上了雕塑。

我想自己動手。讓少年宮的師傅給我搭架子嗎?老師那兒肯定通不過,我連石膏模型還沒畫好呢。上哪兒尋摸一塊石膏呢?家裏倒是有幾個現成的石膏像,列寧和維娜斯。那可是我爸的寶貝,我要是把它們破壞了,一頓胖揍是少不了了。我想到了粉筆。這東西到處都是。我花了一下午時間,把一盒粉筆磨成灰,倒進水去攪拌,然後放在太陽底下等它幹。半幹的時候,我試著把它捏成一個胸像的樣子──不成,根本捏不到一起。很快粉筆末就都幹了,變成一團散沙。我衣服上、臉上都是粉筆灰,看著那一團散沙,沮喪極了。

單個的粉筆倒是可以利用。我用削鉛筆的小刀在粗的那端刻出一張臉,嗯,有點浮雕的樣子嘛。作品一號是一個戴棉帽子的小男孩:粉筆的形狀正好刻那平頂的棉帽子。妹妹很喜歡,我一刻好她馬上要去把玩,直到她的小手把白色的粉筆弄得黑不溜秋。粉筆玩了兩天就覺得沒意思了,畢竟粉筆頭太小,刻不出什麽象樣的東西來,刻得太深,粉筆頭還容易碎。

一天我站在煤池子裏挖黃土。為了把煤弄成能封爐子的餅子的形狀,黃土是必不可少的。我靈機一動:黃土不是很有黏性嗎?而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說幹就幹,我馬上用破臉盆端了一盆黃土上樓。和了點水一捏,果然不錯,捏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一本雜誌的封麵上有一張劉文學雕像的照片,我就照那個樣子做了個劉文學。做完以後,好朋友來玩,都說做得像。那時候的人審美觀點比較貧乏,像就是她們美學的頭號標準了。我自己左看右看,也很滿意,這才是一尊真正的三維立體的雕塑啊。

可惜,隨著泥像的變幹,後腦勺上、肩膀上都出現了幾道裂紋,後腦勺上的還很大。我爸下班回來,先表揚了我,然後建議我下次在黃泥裏驂點碎稻草,以避免裂縫。好主意,我心想,薑還是老的辣。

第二天,我弄了點濕泥巴,把裂縫糊上了,又調了一瓶白廣告色,把劉文學像刷了一遍,嘿!要是不近看和石膏像也沒什麽兩樣。

就這樣,我做了大大小小四五個“石膏像”。手藝越練越純熟,還琢磨出了把鐵絲插在泥裏,然後在鐵絲上做辮子、槍頭這些細微的部位。

一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前年我去上海探望父母,我爸從屋裏端出一個報紙包。他讓我猜是什麽,我當然猜不出。既然不遠萬裏從東北搬到上海,一定是什麽了不起的珍貴東西。老爸把舊報紙一層層揭開,呈現在眼前的竟是那些泥像裏的一座,那座他們都認為像我的。

我的眼睛濕潤了。為了老爸對我的愛,為了少年時的夢想……這就是我十二歲時的作品五號。


stat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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