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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紙條 (一)

(2008-07-12 18:06:52) 下一個

王六一

(一)

從小學到大學,我從未寫過紙條,也從未收到過紙條。小學最後一年,紙條這個詞
開始出現在我們的文化裏。“誰誰不要臉,給男生傳紙條”,“誰誰一看那張紙條,
臉就紅了”,你不必知道“紙條”二字的確切含義,單從上下文,便能推斷出那不
是一件好事,更何況這件事是和一個顯然是不正經的女孩子聯係在一起的呢。

這女孩子原來是學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成員,後來不知怎麽就“學壞了”,
宣傳隊不要她了,上學她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但她的頭發、衣著卻日益妖冶
起來:辮梢上的粉紅紗帶,普通布鞋裏露出的花襪子,書包上別出心裁地綁了一條
小花手絹,處處顯示出她與我們這些藍螞蟻的不同。本來在教室裏她就坐在我前邊,
但是自從上了五年級,那個座位常常是空的。再見到她,是在小賣部的門口,她叉
著腰,撅著屁股,和一幫比她大得多的中學生說說笑笑。我掀開棉門簾子,打她身
邊經過,她也看見了抱著醬油瓶子的我,但我們雙方都感到沒有打招呼的必要──
既然已經選擇了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們從此大概不會相遇了。

事情果然如此:中學第一年,她就被送去勞教了。出來以後聽說是讓她父母送到河
北舅舅家裏去了,總之我再沒見到她。她走了,效仿她的女孩子們卻雨後春筍般地
在我的四周成長起來。一是燙辮梢、燙劉海。天生卷發的常得到這些愛美的女孩子
羨慕的咋舌聲。畢竟,在家用燒火鉗子自立更生出來的產品比不上天然的卷兒好看、
自然,還要冒著把頭發燙焦、腦門燙出個大疤的危險。二是戴假領子。一條色彩鮮
豔的假領子,立刻把一個女孩子從藍螞蟻堆裏拔了出來。三是把棉襖抽薄,這樣人
才能在臃腫的冬天顯得苗條。我一個好同學偷偷地也這樣做了。我一摸她的袖子,
棉花都抽得差不多了,和夾襖沒什麽兩樣。我覺得這樣太過份,有“全球變暖”這
個詞以前,東北冬天的冷,可是實實在在的,穿著棉襖尚且凍得直打哆嗦,何況沒
穿呢。

燙辮梢、戴假領之類隻是外部的包裝,真正“進入社會”,要站到走廊裏、學校門
口乃至商店門口,放開膽子和異性說笑,這才是以行動向世人宣布一個女性的成熟,
正如西方貴族女孩的DEBUT,猶太女孩的BIT MITSUWA。那年月男女交往是禁忌,公
開場合和異性說話,輕者遭起哄,重者得到的是口水、石頭、瓦塊。男女學生幹部
如果到了不得不說話的時候,隻好拉上兩個同學做伴,匆匆把事情交代完,然後轉
身就走。

但是總有人試圖衝破這個禁忌。課間、上學放學的路上,總有一些勇敢的女孩子,
大膽地回應異性的挑戰。大多數情況是石頭飛過來。“好學生”躲過石頭,低著頭
繼續走路。“壞學生”撿起石頭,飛回去。打中了,那邊爆發出一陣起哄聲,這邊
報以“格格”的笑聲。我長大以後,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類人猿求偶,母猿發出類
似的“格格”聲,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的那一幕,不禁失笑。

我貌似木訥,卻並非不解風情。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我已經把家裏書架上的書
都翻了個遍。中文的隻要不太枯燥、太奇怪,都看了,從《赤腳醫生手冊》,到
《反杜林論》,到《布拉格的春天》,到《且介亭雜文二集》。一個冬天的下午,
我山窮水盡,實在沒有書看了,於是瞄上了家裏的壁櫥。壁櫥地上堆滿了米袋子,
麵袋子,但兩邊的格子上摞滿了書、雜誌和報紙。我先抽出一摞蘇聯的《環球旅行》
雜誌,拿到屋裏有亮光的地方,撣撣灰,看了起來。俄文我一個大字不識,但是裏
邊的照片、圖畫卻極為引人入勝。這摞雜誌我翻了兩三天,然後又“斷頓”了。這
天父母都上班以後,走廊裏靜悄悄的,我端著一隻凳子,又鑽進了壁櫥。這次不太
順利:除了一摞又一摞的又大又重的俄文書以外,我沒有發現別的。我翻啊,找啊,
落了滿頭滿身的灰,終於,從一堆俄文書後邊,找到了幾本中文的小冊子。我如獲
至寶,三腳兩腳從凳子和米袋子上邊爬下來,就著走廊裏昏暗的燈光,我看見最上
邊一本發黃的小冊子的書名,《新婚夫婦衛生常識》。我有點失望,但我還是把那
摞中文書從壁櫥裏拿了出來,到大門外邊撣掉灰塵,拿進屋看了起來。這本小冊子
一九五七年由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不過區區五十幾頁,我卻越看問題越多。男性
生殖器一節,講到“包皮”,我回憶起小男孩開襠褲裏的那玩意。什麽包皮?我沒
見啊。沒有插圖,書裏講的其他種種我也無以想象。

過了一段時間,我和我爸一起翻看一本西洋畫冊,很多畫麵上都有裸體女人,我越
看越別扭,便報怨道:怎麽都是女的,沒有男的!我爸馬上翻到一張蒙克的版畫,
“這不是男的嗎!”我仔細一看,確實是一群男裸體扛著什麽機器朝前走,隻是在
兩腿之間多出了一條小東西,黑乎乎的,也看不出細節。

身體上的迷尚未解開,精神上的煙霧又撲麵而來:《牛虻》裏反複描寫的亞瑟和瓊
瑪的感情糾葛,《林海雪原》裏少劍波寫給白茹的詩,《青春之歌》裏林道靜和她
的三個男朋友。大人們為什麽不讓我看《紅樓夢》?老師為什麽說有些同學“思想
複雜”?為什麽在男女關係上有這麽多人為的煙霧?男性真的和我們那麽不同嗎?

我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小時候在奶奶家住過半年多,和堂哥玩在一起。堂哥愛好
有二:一看打仗,二玩打仗。爺爺每買回一本小人書,他的第一個問題一定是:打
仗嗎?不打仗他不看。《小兵張嘎》他愛看,《保衛珍寶島》他也愛看,《賣餅》、
《向陽院的故事》他就沒興趣,因為“不打仗”。火箭筒、機關槍、五四手槍這些
詞兒一天到晚掛在他嘴上,最來勁的遊戲當然是玩打仗,第一回合我們石頭剪子布,
決定誰當“鬼子”,往後哪方輸了哪方當“鬼子”。我和堂哥趴在奶奶的葡萄架子
後邊,拿土坷垃當手榴彈,撿幾個爛土豆就是地雷,在“炮火”和“硝煙”中,我
一會是他的運輸隊,一會兒又是他的衛生員,和後院的加果加維兄弟倆常常玩著玩
著就在地上滾做一團,奶奶顛著小腳從屋裏跑出來大呼小叫:哎呀俺的玫瑰花啊,
俺的葡萄架子啊……

和堂哥玩過的另一種遊戲是扇PIA4 JI。沈陽小孩管三角叫PIA4 JI,把香煙的包裝
紙小心地拆下來,疊成三角,放在地上,用手扇起風來,把三角掀翻為贏。香煙的
價值越高,三角的分值就越大。大前門好象是三千,牡丹和中華好象是一萬,大生
產是兩百,還有些便宜煙卷比如“大生產”是二十到五十不等,我扇PIA4 JI也曾是
一把好手。跟堂哥還學會了“攻城”,“滾鐵圈”等遊戲,當時有這麽一首兒歌:
“叫聲老師您別生氣,咱家的孩子沒出息,彈玻璃球,打PIA4 JI……”就這樣一個
好戰喜槍、摸爬滾打的男孩,我真看不出他有什麽特別吸引人的地方。他們那些遊
戲,偶爾玩兩次還算新鮮,我能堅持長久的活動仍舊是看書和畫畫。

那年月書店裏除了馬恩列斯著作和毛選四卷,幾乎沒有別的。圖書館掃了四舊,都
貼上了封條。家裏的書看完了,為了能借到更多的書,我和鄰居一個比我大四歲的
女孩子交上了朋友。這女孩從同學處借來了書,如果沒有時間限製、或者她提前看
完了,就傳給我。從她那裏我看了很多沒頭沒尾的破書。《苦菜花》裏王柬之
和情婦淑花那一段描寫,看得我心驚肉跳,憑直覺知道自己進了禁區,可又忍不住
回去再翻翻,想看個究竟。鄰居有時會和我交流讀後感,可是一到這些涉及男女之
事的情節上,我的回答總是不能令她滿意,她便歎口氣:你還小,不懂啊!

沒多久她先我下鄉插隊去了。我斷了書源,幹渴了好一陣子。很快我上了中學,結
交了幾個和我一樣的書蟲,大家互通有無,才又續上了書源。

春節時我的鄰居從農村回來了。一見她我嚇了一跳:原本白晰瘦弱的她,變成一個
黑紅胖大的農婦,上衣和褲子都被新長出來的肉撐得緊繃繃的,嘴唇皴裂出一道道
口子。在走廊的黑暗裏她招招手叫我過去,然後對著我耳朵悄悄問道:能不能幫我
到師範宿舍樓那邊傳個紙條?師範宿舍樓離我們不到一裏路,我點頭答應了。然後
她又要求我發誓不會拆看那紙條,就把一個疊成“又”字形的厚厚的紙條交給了我,
千叮嚀萬囑咐地要我一定要交到本人手中。

那天傍晚下著雪。雪不大,也沒有風,隻是靜靜地下。路上行人很少,我聽著新鮮
的雪在我腳下發出嘎嘎的聲音,心裏很快樂。師範學校宿舍樓黑古隆咚,我連敲開
兩扇門,都不是要找的那家。其中一家的女主人開了門,問我找那人幹什麽,她一
臉鄙視的神情,一定是把我當成小女流氓了,我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個理由,朝後一
退,正撞在誰家的酸菜缸上,震得我後腳跟發麻。終於在樓道裏看見一個和我年齡
差不多的半大孩子,我趕緊上前去問她某某家在幾樓。

在漆黑的樓道裏我摸到了那個門,門還沒開就聽見裏邊的喧鬧聲。一個有小胡子的
男青年開了門,撲麵而來的是一股熱騰騰的煙味兒,夾著人味兒和煮麵條的香味兒。
我道出那個名字。小胡子手裏夾著煙卷,裝模做樣地理了理大鬢角,懷疑地看著我:
你找他幹什麽?別人讓我帶一封信給他,我囁嚅道。後邊又湊上來幾個男青年,都
叼著煙卷,留著大鬢角。一聽有封信,他們不懷好意地笑了:有人帶信給你?嘿嘿,
是情書吧?別不敢接呀!讓這個小郵遞員進屋吧,哈哈!我連忙從懷裏掏出那個紙
條,朝小胡子手裏一塞,就急急地轉身下樓,一腳踩在什麽軟乎乎的東西上,差點
兒絆倒。隨著一陣曖昧的笑聲,我身後的門關上了。

小胡子和他的朋友們使我感到自己好象吃了個蒼蠅。我的鄰居怎麽找了這麽個男朋
友!眼力也太差了!我的鄰居長得很好看,父母都是教師,即使配不上少劍波,至
少也能找個劉思揚。而這個小胡子既看不出高尚的情操,又缺乏端正的外貌,比起
《海岸風雷》裏那個撿煙頭的老大真好不了多少,我邊走邊想,書裏看來的一個詞
跳入我腦海:形容猥瑣──對,就是形容猥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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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louds 回複 悄悄話 回憶童年真是很愉快的事情. 俺就記得有一次把紙折成團,在課桌上彈著玩, 不小心彈到前排女同學的身上. 她撿起來拆開看了一下, 發現上麵什麽也沒有就故作鎮靜. 咳, 早知道她會拆開看, 我就在上麵寫幾個字了. 我還挺喜歡她的.

這麽小就看裸體畫冊了? 記得小學的時候, 有個男同學說有裸體女人的畫冊可以看, 我當時激動得不得了. 湊了幾個同學偷偷地看, 好象有個西方武士在馬上抱著個搶來的女人. 大家一致覺得這個女的太胖, 沒什麽好看的. 哈哈.




很喜歡下麵的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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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總有人試圖衝破這個禁忌。課間、上學放學的路上,總有一些勇敢的女孩子,
大膽地回應異性的挑戰。大多數情況是石頭飛過來。“好學生”躲過石頭,低著頭
繼續走路。“壞學生”撿起石頭,飛回去。打中了,那邊爆發出一陣起哄聲,這邊
報以“格格”的笑聲。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精彩!
綠一 回複 悄悄話 難得看到這樣美的文章。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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