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夏秋冬,從前,現在

(2007-10-29 16:15:34) 下一個

              春夏秋冬,從前,現在

                ·陳 平·

  我長大的村莊,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

  每年三月,呼嘯的北風拐了個180度的大彎子,路上的陳冰、路邊的積雪便開始融化了。不再能追在無軌電車後邊“打滑溜”,春節前後我們印在積雪上的人形也在一點點消失。到了四月,我們脫去棉襖棉褲,換上毛衣毛褲,春天,就正式開始了。楊樹遲遲不願醒來。忽然一夜間,楊樹上爬滿了“毛毛蟲子”——那是它的花啊。“毛毛蟲子”掉到衣服領子裏,有點癢,拿出來一看,是軟軟的一條,上麵暗紅色的小花排列得整齊。“毛毛蟲子”被清潔工人撮進垃圾車。忽然又一夜,樹上冒出嫩綠的幼芽。

  那個時候的我,有多少時間,多少好奇,去注視那些藍天下的嫩芽啊。楊樹綠了,院子裏的丁香也醒來了。春天的空氣裏,好象有百種味道:槐花的甜香,榆錢的新鮮,楊花的微辣,柳絮的溫暖。我不必擔心股票的漲跌,不用盤算公司裏的人事變更,我毛著頭,腳上一雙沾滿灰土的破皮鞋,身上一條因長得太快而接過幾次的舊褲子,在春天的空氣裏徜徉。

  是年少?還是尚未被無法承受的人生之重壓倒?

  夏天來得匆匆,去也匆匆。沒有南方的蟬鳴,幾場暴雨,夏天就過去了。一個鏡頭,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我在暴雨中行走。天色昏暗。我臉上是水,頭發上是水,鞋裏邊是水,書包裏也是一兜水。整個世界都濕透了。身旁偶爾跑過一兩個人,我看見他們從雨傘下射過來的詫異目光;這孩子瘋了?怎麽就這樣,在雨裏走?我沒瘋。我正樂著,享受著大自然帶給我的洗禮。我愛那雷電的轟鳴,我愛那無數從天而降的水流,我愛腳下的破膠鞋發出的“撲嘰撲嘰”的響聲。讓他們都跑回家吧,讓電車、汽車、火車都停下吧,讓商店都關門吧,世界仿佛是我一個人的,我的心無比快樂,無比自由。

  那時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將來有一天,我會在沙漠上渡過一個又一個燥熱的夏天。從四月到十一月,矽穀沒有一絲雨。山坡上的草早就烤焦了,隻剩下幾株孤獨的暗綠色的橡樹,葉子上蓋滿塵土。每天上班的路上,我都要經過這一片焦土,把車裏的空調開到最大,也擋不住“火焰山”的熱浪。人們都藏在房子裏,靠人工製造的冷氣,熬過加利福尼亞的“旱季”。

  加州的“雨季”在十二月才真正來臨。一開始那雨羞羞答答,仿佛不舍得,一點一滴地下,剛濕了地皮,又停了。到了一月份,它才攢足了力氣,勢如破竹地來了。雨敲在車頂上,象無數麵小鼓。人們仍舊藏在車裏,從家門到公司門,再到商店門,不沾一滴水。雨中沒有人,隻有呼嘯而過的汽車。如果我選擇在這樣的地方,在雨中行走,連我都要認為自己是瘋了。上一次我淋雨,是什麽時候?從內存中能調出的,隻有那少年時在雨中的一幕了。

  秋天。加州有秋天嗎?我看不出來。樹葉從來不掉,天空也一如既往地湛藍。又想起我長大的村莊。我做小學生的時候,冬天掃雪,秋天掃樹葉。我扛著掃帚來到學校,望著滿地金黃和桔紅的圖案,竟下不去手了。挑最完美最光潔的幾張夾在書裏,過幾天再看,已經是一副頹廢的模樣,和所有的美一樣,轉瞬即逝了。

  冬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一場大雪,覆蓋了近處灰褐的樓房,遠處醜陋的高爐。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還是傍晚,雪片紛紛揚揚飄落的時刻。我從學校回家,故意放慢腳步,好能體會那雪花在我臉上融化的感覺,聆聽新鮮的雪在我腳下吱吱的聲音。回到家,在窗戶上哈一口氣,便看見路燈下飄落的雪花。一夜無話。下雪的夜裏我總是睡得特別踏實。

  第二天早晨,端著麵盆到樓下去買豆腐。先是推不開樓口的門,大人走下來,一用力,才推開了。啊,好大的雪!一直漫到我的腰。大人一步一大抬腿,在雪中艱難地前進,我隻有跟在大人後邊朝前拱了。豆腐已經凍成了幾坨冰,落在麵盆裏,“匡啷啷”地響。不用說,今天又不必上學了。我又可以把自己埋在《漁島怒潮》起伏跌宕的故事裏了。我最喜歡的地方是窗台。蘇式樓房舉架高,牆壁厚,窗台也很寬。我坐在窗台上,享受著窗台下邊的暖氣,看著冰花在玻璃窗上一點一點的長。下邊的一叢,好象熱帶的蕨類,角上的一片,頗似南方的竹林。我拿了張紙,想把這美麗的圖案臨摹下來,但是紙上的圖畫幹癟平淡,全沒了冰花的閃亮和神秘。

  下午先把妹妹從幼兒園接回家,然後到牛奶站去取牛奶。整個世界都白了,連吊在樓角的紙糊的劉少奇,也落了一身白,顯得不那麽醜惡嚇人了。路過教學樓,妹妹突然激動地叫起來,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樓頂屋簷上,赫然垂著一排幾丈高的冰溜子。我們兩個正仰頭看,“喀嚓”一聲,一串冰溜子從上邊掉下來,還沒來得及捂住腦袋,它已經碎裂在我們腳前。踩實了的雪很滑,我拉著妹妹,小心翼翼,就怕摔了手裏那瓶牛奶。到了家,我突發奇想。我問妹妹,你想不想吃牛奶冰淇淋?她說想。我從窗戶上刮下半碗冰喳兒,放了點糖,再把牛奶倒上去。妹妹一臉滿意的笑容。

  南方人一看見下雪的照片,便倒抽一口冷氣,“很冷吧?”其實,下雪天並不冷。最冷的是化雪天,和雨夾雪。這種天氣也特別愛出事故。下午四點,天就黑了。偏又碰上停電,我和妹妹縮在暖氣旁邊的角落裏,放開喉嚨唱“火車向著韶山跑”,以驅走黑暗中可能向我們襲來的“老狐狸”。到了八點多,我們互相能聽見對方肚子叫的時候,來電了,窗外馬路上,電車又開始跑動。沒多久,我們聽見大門上的暗鎖轉動——爸回來了!他眉毛、胡子上全是霜,好象聖誕老人。他從網兜裏掏出兩個青椒,都凍得硬梆梆的。又過了一會兒媽也回來了。她的圍巾是一圈冰喳兒,圍著蓋滿了霜的一副眼鏡。

  此刻我坐在有空調的辦公室裏,在計算機上敲出如上文字。我離自然界的風霜雨雪已經如此之遠,從前就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我無法相信,那在教室裏凍得直跺腳的是我,那在冷風中奔跑,臉上留下“紅二團”的也是我。生存變得如此舒適,如此按步就班,我就象磨盤旁邊的驢,隻要沿著固定的軌道走下去,便能在固定的時間得到我那份胡蘿卜。

  自然的聲音,於我也久違了。我的四周,永遠是空調、計算機或者汽車的嗡嗡聲。並不刺耳,聲音也不算高。但是它的單調和一成不變,卻讓我如此懷念風的呼嘯和雨的喧嘩。

  現在是八月。千裏之外我的故鄉正大雨滂沱。夢中我分明聽見了那排山倒海的聲音。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