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連的短篇小說

中國移民在蒙特利爾的故事
正文

房東太太

(2011-02-06 18:17:48) 下一個
雖說寫得是蒙城人物,其實是小說。就如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一樣,都是拚湊與想象的產物。因此,在這部“蒙城人間喜劇”中,如覺得某篇作品與某人相似,純屬中彩票之巧合,切勿對號入座。

蒙城人物速寫之一:房東太太

這天早晨,我沒去學校而是留在家裏。自從開學以來,我整天忙得象一隻陀螺。慶幸的是,魁北克的大學每年在學期開始後的第二周有個閱讀周。它的本意可能是讓當地學生適應新的課程或新的環境;如果學生不喜歡所選課程或老師,他可以象退還商品一樣取消課程。對外國留學生來說,這一周也是寶貴的緩衝時間。因此,我決定一周都呆在家裏,以消化書桌上堆得象小山一樣的書。我在房間裏隨意地翻閱著書本。突然,一陣悅耳的門鈴聲在寂靜的公寓樓裏響了起來,打斷了我的閱讀。這聲音有點沉悶和遙遠,顯然,來客不是來找我的。

我住的這棟樓有三個套房:兩個三半小套房在二樓:我和鄰居,一個魁北克老太各住一套。另一個六半大套房在一樓,房東一家住在裏麵。我住在這裏純粹是巧合。三個月前,我懷揣著大學的錄取信,在一個深夜到達蒙特利爾機場。由於飛機晚點,我錯過了前來接我的校車。因此,拿到行李後,我邁著沉重的步伐,忐忑不安地走出機場。這是我第一次獨自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和城市。突然,在機場出口處,我聽見一陣熟悉的鄉音。循聲望去,一對年輕夫婦正在把行李塞進汽車的後備箱裏。我立即趕上前,也用鄉音和他們說起話來。那個女人聽到聲音,朝我轉過身來。她大約三十至四十來歲,瓜子臉,長頭發,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使人想起煤晶石。

“哦,你也是上海人!好嗎?” 她溫和地說。
“不好!今晚我甚至還不知道住在哪兒!”
“哦,你象小男孩一樣迷路了?她打趣地問道,目光清澈。
“是呀!”我老老實實地承認說,並把我的困境告訴了他們。
聽說我的情況後,她熱情地邀請我住到他們家裏。
“別擔心,年輕人。今晚你就睡在我家裏。明天,我幫你和學校聯係一下。”
“會影響你們嗎?”
“沒關係的!大家都是中國人嘛!”她說著,扭頭望了一下她丈夫。她丈夫沒吭聲,隻是朝我友好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我注意到他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象紙一樣慘白。

第二天,我住到了大學的學生宿舍裏。但是,由於學生宿舍禁止做飯,一日三頓,我隻能在學校飯廳裏吃飯。對於從小吃慣中國飯的我來說,這幾乎等於受刑。幾星期後,我開始在蒙特利爾的中文報上自己找房子。當我給一個房東打電話時,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女性聲音。於是,我又重返舊地,成了她的房客。

我試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書本上來。但是,由於這裏的公寓房子隔音普遍不太好,樓下的聲音仍然斷斷續續地傳來:一陣悠長的鈴聲後,樓下的大門開啟又關上了。接著,是一陣高跟鞋敲打樓梯的聲音。高跟鞋在一樓的門前停下了。我聽見房東丈夫說英語的聲音:

“Come in, please!”
隨後,是輕輕的關門聲。
廿分鍾後,高跟鞋聲又在樓梯上響了起來。我想象客人已經走下樓。出於好奇,我離開書桌,走到陽台邊的落地長窗前。隨著一聲沉重的關門聲,隻見一個棕色頭發、打扮時髦的少女從樓裏走了出來。她穿過街道,徑直地朝對麵一輛黑色的汽車走去。我注意到汽車裏有一個司機模樣的人坐在裏麵打盹。少女走到汽車邊,用手指輕輕地敲了一下車窗,司機打開車門讓她進去。隨著一陣引擎聲,汽車一遛煙地開走了。

幾天後夏季一個美麗的早晨,我趕回家去取忘記在家裏的地鐵月票。快到家門時,看見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我們樓的對麵。這是幾天前我看到的那輛車。由於害怕上學遲到,我匆匆地走進樓裏。當我跨上樓梯,經過一樓時。一個黑色頭發的亞裔少女正從房裏出來。可能由於穿高跟鞋的關係,她小心翼翼地踩著階梯。當看見我時,她禮貌地朝我點了點頭。我跨上樓,經過房東的套房時,看見一張慘白和有點的尷尬臉在門前閃了一下。

這天晚上近晚餐時分,我把垃圾袋拿下樓去,在大門前碰見了我的鄰居,一個八十多歲的法裔老太。她為人善良,和藹可親。由於她個子矮小,頭發如霜。並且可能由於年齡關係,有點繞舌,我背地裏叫她小老太。她在這棟樓裏已經住了三十多年。每次見她提著黑色垃圾袋下樓時,我總是幫她一下。而她也總是把她做的餅幹送給我,以示感謝。當我向她講述了這幾天在這棟樓裏的見聞時,她聽後神秘地朝我笑了笑。

“有什麽事嗎?”我問。
“沒有,什麽也沒有!”隨後,她變得一聲不吭。根據經驗,這不是她的習慣。
“這棟樓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嗎?”我進一步問道。
“沒有什麽不好的事,這隻是個人私事!”
“哦!晚安!”
我告別小老太,登上樓梯,回到房間。幾分鍾後,有人在謹慎地敲我的房門。我從床上跳下開門,是我的鄰居小老太。她閃進房間後,立即把門關上。
“請原諒剛才我的沉默!”她壓低嗓門說。看著她神秘的樣子,我覺得挺滑稽。
“沒有,什麽也沒有!”我模仿她剛才說話的樣子,大笑起來。
她尷尬地笑了笑,說:“我告訴你吧,但這事隻有你知、我知,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一言為定!”
“你這幾天所看到的是escorte。”
“什麽是escorte?是一種汽車的牌號嗎?”我記得美國福特公司好象生產一種叫“伴遊”的汽車。這次輪到小老太大笑起來。她邊笑邊對我說:“是的,福特公司確有一種叫‘伴遊’的牌號。照你這麽說,是伴遊車開進我們的公寓樓了。”
我越聽越糊塗。
“什麽伴遊車開進公寓?”
“你真的不知道?”
小老太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解釋說:“這裏的escorte意思是伴遊女郎。 這是一種高級妓女,收費很貴,因為她們上門提供服務並有司機接送。”
我驚愕地問:“你說得是真的?”
“你已經看到了,她們來了並不僅是一兩次,而是多次。”
“多次?”
“對,因為你總在學校裏,而我整天在家裏。”
“嗯,那麽……那麽,房東太太知道嗎?”
“我想她不知道。說來也真令人難以相信。她那麽討人喜歡,而她丈夫卻背著她幹這種事!”小老太有點憤憤不平地說。
我仿佛墜入五裏雲霧中,甚至不知道小老太什麽時候離開房間的。一想到‘伴遊女郎’一詞,我就為房東太太感到悲哀。她是那樣美麗可愛,甚至在我眼裏,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女人。但是,這一切在她丈夫眼裏可能是另外一回事。愛情真是一件難以琢磨的事情。也許科學家是對的,愛情隻不過是在化學催化劑的作用下產生的一種夢幻,無所謂永恒和真愛,隻是時間效應而已。

打這以後,我有點害怕遇見房東太太,因為望著她清澈並帶點天真的目光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甚至把每月的房租都讓小老太轉交。有一天下課後,我去購物中心逛街。在男人內衣櫃台前,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扭頭一看,是房東太太。她白淨的臉上有點憂鬱,但她看見我仍熱情地說:

“正巧!在這兒遇見你!我們好久沒見麵了。”
“是的,我一直在學校,很忙。你呢?”
“我也是!”她說,“我在幫我先生買一套睡衣。”
“你想的真周到!你先生也同樣為你想嗎?”我帶著嘲諷的口吻說。
她的嘴角掠過一絲幾乎覺察不出的苦笑。
“哎,你有女朋友嗎?”她關切地問。
“目前沒有!”
“象你這樣的帥男孩找女朋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當她看到我臉紅的樣子,開心地說。
“我……不知道,可能……象你一樣的女孩……。”我囁嚅地說。
她臉笑得象一朵花一樣。但她馬上搖搖了頭說:“哦,我該回家做飯了。”
“好,再見!”

這次碰麵後不久,一天深夜,我被一陣來自遠方的救護車鳴笛聲驚醒。我翻了個身想重新睡下。可是,鳴笛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幾分鍾後,聽見樓梯上一陣嘈雜聲,我開門出去。隻見小老太在樓道裏正低著頭朝下張望。她看見我嘟噥地說:
“房東病了。”
“哦,什麽病?”
“不知道,這次肯定病得不輕。哎,可憐的房東太太。”
我一聲不吭地回到房間。心想這也許是報應吧!於是,我重新上床很快就睡著了。
十幾天後,一個悲傷的消息傳來,房東得了胰腺癌去世了。
我和鄰居小老太都去了殯儀館。回家後,我陪房東太太進了她的房。
“多謝你陪我到殯儀館!” 她嗓子嘶啞,有點傷心地說,。
“這沒什麽!”
“如果靈魂存在的話,我先生同樣會在天國裏感謝你!”
我咽了一口唾液。
房東太太似乎知道我頭腦中的想法,問道:
“你有什麽要對我說嗎?”
“沒!沒什麽!”我不知所措地說。根據中國人的傳統習慣,應該為尊者違、為死者違。她的先生已經不在了,讓這一切都隨風而逝吧。這不僅對於死者,對未亡人都不是壞事。
“如果是關於伴遊女郎的事,這是我特意安排的。”她平靜地說。
我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她。
“當我與我先生結婚時,我並不是處女。這在當時是非常嚴重的事,因為這層透明的膜是中國女人未來幸福的象征。在生活中,有多少女人因這層膜而發生不幸。幸運的是,我用了一點小小的技巧平安度過了洞房之夜。但是,我對我先生一直有一種內疚的感覺。一個月前,當我得知我先生患了癌症時,我決定為他找伴遊女郎。起初,他死活不同意。當他知道了我初夜的事後,勉強同意了。後來的事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你的行為是想表示贖罪和懺悔?但這對你本人公平嗎?”
“我想是的!”
“我覺得這不公平!”我急切地打斷了她的話。我談到這是中國文化的垃圾和婦女解放等。最後,我說:“我沒有想到你的腦袋裏仍然塞滿了傳統文化的垃圾,盡管你在這裏獲得博士學位。”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但是,房東太太沒有任何不高興的樣子。
“我理解你所說的。但是,你知道嗎,二十多年前,死亡曾經與我先生擦肩而過。”她平靜地說。“你先生二十多年前就患癌症了?”
她搖了搖頭。

“你知道嗎?”當她看我茫然無知的樣子,繼續說道:“那時,我們象你一樣年輕並參加了一場示威遊行。但是,這場和平示威最後變成了流血的慘劇。那天深夜,我先生中了一顆槍彈倒在路旁。後來他被路人發現送到醫院,才撿了條命回來。因此,當死亡的陰影再次降臨時,我並沒有太多的悲傷。正如魁北克的一句俗話所說,C’est la vie! (這就是生活)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讓我先生感受生命中最後的愉悅。當一個垂死的人為他生命作最後的掙紮時,難道不能為他做一些所謂道德禁區以外的事嗎?”

本文已發表在《蒙城華人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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