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連的短篇小說

中國移民在蒙特利爾的故事
正文

女友是個蕾絲邊

(2011-09-17 14:37:44) 下一個
蒙城可能有許多人都認識Warren。
他四十來歲,高高的個子,戴了付銀絲變色近視鏡。夏天喜歡穿一件花格子的襯衫,冬天則是一件桔紅色的斜紋厚茄克,而不是大衣。這可能得歸功於他每天打太極拳和洗冷水澡的鍛煉。Warren待人大方、溫文而雅。但據說有一個小缺點,即他下班後喜歡到唐人街的Holiday Inn酒店的二樓去喝咖啡。這種傳說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一個好丈夫下班應該是往家裏跑,而不是跑咖啡店或酒吧。因此,許多人猜測他可能是到那裏去會女友。曾有人偶爾在那裏見到他與女士坐在一起喝咖啡。雖然打聽隱私是許多中國人天生的嗜好,但是,畢竟入境隨俗了,打聽不出什麽名堂也就算了。
我認識Warren是在蒙特利爾舉行的獅子會年會上。獅子會是一個國際慈善組織。它的成員均是具有良好品行和聲望的人。自然,在這之前,我對此一無所知。因為四九年後,所有帶西方色彩的民間慈善組織都被視為敵對勢力。所以,中國至今還沒有一個真正的民間慈善組織。後來,認識一位香港朋友,他介紹我加入獅子會。也就認識了作為成員的Warren。由於大陸移民鮮有人參加,我們倆既是從中國大陸來的,又在蒙特利爾高等商業學院讀過商科碩士,自然也就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在一次獅子會舉辦的迎新年酒會上,我和Warren聊起天來。
“聽朋友說起,你有一個嗜好。”我半開玩笑地問Warren。
“什麽嗜好,我自己怎麽不知道?” Warren頗有興趣地看著我說。
“是嗎?有幾個認識你的朋友說,你下班喜歡去唐人街的Holiday Inn的二樓喝咖啡。”
“哦!偶爾為之吧,談不上嗜好。” Warren淡淡地說。“不過,那裏環境優雅,富有情調。”
“可能談情說愛更合適吧。”我一語雙關地說。
“不知道!我從不在那裏談戀愛。”
“是嗎?也就是說你有更好的地方來談戀愛?”
“嗬嗬,我已有多年不談戀愛了。”
“看來你還是個好丈夫!沒有國內所說的,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
“Je pense que j’étais un bon mari. (我想,我曾是個好丈夫。)” Warren若有所思地說。
“étais? ” (你是?)。我不解地望著Warren 說。
“Oui!Je suis célibataire maintenant.(是!我現在單身。)”
“OH, pardon!(對不起!) ”
“Mais ça fait rien! Nous nous sommes séparés,ça fait presque dix ans ”(沒關係!我們分手已經好久了,幾乎有十年了。)
“ Tu ne penses jamais à chercher une autre?”(你從沒有想過再找一個嗎?)
“Si! Mais c’est pas facile. ”(想過,但很難!)
我沉默地表示同意。都說在蒙特利爾找女友是件難事。好象是僧多粥少,供不應求。但是,另一方麵,好象剩女在蒙特利爾也是一大風景點。不過,對Warren這樣的人來說,應該不是難事。無論從相貌、經濟角度和個人修養來說,Warren都是中年男人中的上品。
“我想,可能沒有適合你的!”
“是!其實,我在網上發過帖子,第二天就收到十多個回帖。”
我繞有興趣地望著他。
“後來我從各方麵權衡下來,選中了一位女士,並且還見過一次麵。”
“後來呢?”我急不可待地問。
“一星期後,我從銀行投資經理的職位上下來了。你知道,失業的男人是沒有資格談戀愛的。”
“再也沒有聯係?”
“沒有!雖然我對她頗有好感。”
“你呀!後來再也沒有找過其他的?”
“找過!”Warren歎了口氣,順便把手裏的空酒杯遞給了路過的waiter。我們倆走到舉辦酒會飯店的一個角落裏坐下。
“後來的那個是在朋友家聚會認識的。” Warren告訴我。

蒙特利爾東部, Concordia Loyala校園附近。一幢門前堆著厚厚雪堆的鎮屋(town house)裏笑語歡聲,熱鬧非凡。Warren和朋友們正在慶賀聖誕節。酒過三循、菜過五味之後,門鈴響了。女主人放下手裏的酒杯連忙去開門。
“哎,你好。快進來吧,我們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女主人說。
“對不起,正在趕寫一篇評論,明天要交給導師。這是我的一位朋友。”是一個陌生女性的聲音。
“沒關係,沒關係!你們把大衣給我吧。”女主人快人快語地說。
“好!這是我帶來的一點小禮物。”
隨著女主人表示謝意的客套聲,兩個身穿長裙、亭亭玉立的女士一前一後走進餐廳。走在前麵的,穿著一條淺綠色的長裙。墨黑的頭發梳成一個發結盤在頭上,秀美的臉有點灰暗。後麵跟著的,穿一條深咖啡色的長裙。她長著一雙大眼睛,齊耳短發。近耳邊的頭發用一隻卡通發夾夾著。通過介紹,Warren知道那個穿綠裙子的叫李琳,是蒙特利爾大學人文係的博士生。第二天晚上,Warren給李琳打電話。電話鈴空響了幾聲沒人接。他看了一下桌上的鬧鍾,已經晚上九點半了。她可能還在學校吧?他知道,博士生都很忙,尤其是在國外讀文科,要比理工科學生辛苦得多。將近十點時,Warren又試著打了個電話。隨著電話鈴響了四下後,一個微弱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
“是我,Warren!”
“有事嗎?我剛睡醒。”
“哦,你生病了?”
“感冒!可能昨晚回家受了點涼,現在頭疼的厲害。”
“你服藥了嗎?我這裏正好有上次剩下的藥。我馬上給你送來吧?”
“不用了,我隻想睡覺。”
Warren知道,再說下去,反而打擾了病人的休息。他放下手機,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黝黑的天空。
第二天下午,Warren來到李琳住的公寓樓。他上午在電話裏和李琳說好,下午把藥帶給她。Warren走上公寓樓的階梯,從褲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看了看。然後,他的右手朝一排電子門鈴中的一個號碼按了下去。隨著一聲悠長的回鈴,Warren拉開公寓大門走了進去。他走出九樓電梯,在一間房門前停下,輕輕地敲了兩下。在“請進!”的回應聲中,他推開了虛掩的門。
Warren走進房間。李琳正和衣躺在床上。
“你精神好象還不錯。”Warren說。
“是嗎?感覺渾身無力。”
“這就是感冒的症狀,歇兩天就會好的。”
“希望如此。”
正在這時,外麵響起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隨後,門被推開,一個齊耳短發的女士象陣風似地闖了進來。
“哦,還在床上?”
“感冒了。來,介紹一下,這是Warren,你們見過麵。”
Warren抬頭,有禮貌地朝短發女點了點頭。
“你們談吧,晚上到我這裏來,我請你吃涮羊肉。”說著,短發女士又象風一樣地刮走了。
“涮羊肉對你的感冒倒是好的,因為屬熱性。”
“是嗎?正好是歪打正著。這個朋友也是單身,就住樓上,她特喜歡涮羊肉。”李琳說。

正在這時,一個waiter托著放滿紅酒的托盤過來,Warren停止了敘述,站起身來,拿了兩杯酒,遞給我一杯。
我表示謝意後急切地問:“後來呢?”
他呷了一口紅酒繼續說:“我們就這樣好上了。人們常說,中年人的愛情象蜂蜜一樣稠粘,因為歲月之火已經把多餘的水份熬幹了。”
“也許用幹柴來比喻更確切!”我打趣地說。
“好吧!就算幹柴吧!兩把幹柴如果沒有火,仍然是兩把老幹柴。不是嗎?”Warren自我解嘲地說。
“這把火就是愛情呀!愛之火。哎,我記得好象有部小說就叫這個名。”我說。
“你說的是Barbara Cartland?”Warren問。
“對,就是她。一個多產的愛情小說作家。據說她一生寫了幾百部愛情小說。比那個美國的瓊瑤更厲害。”
“你的美國瓊瑤是否就是Daniel steel。”Warren問。
“對,就是她!”我說。
“不過,Cartland小說的故事情節都是千篇一律:貴族青年愛上了出身低微的弱女子。”Warren說。
“你的弱女子可是才女呀!”

李琳房間。近陽台的窗台上放著一盆吊蘭和一盆紅葉植物。遠處是蒙特利爾聖約瑟夫大教堂的尖頂。
Warren正在近窗的一角幫李琳修理電腦。偶爾,Warren抬頭看一下正在床邊的另一張小寫字台前看書的李琳,正好她也轉過頭來。兩人脈脈含情地互望著。
“修好了?”李琳問。
“快了,我得把許多垃圾文件刪去,然後再優化一下電腦。” Warren說。
李琳直起身來,走到Warren身旁。
“你看,這些都是垃圾文件,占了電腦大量的空間。”Warren用手指著正在搜索垃圾文件的軟件說。
“哦,真是的!怪不得電腦總是很慢。”李琳俯下身看著電腦屏幕。
“這是個重要原因。另外,你的電腦得加memory,因為隻有一個GB,太少了點。現在許多應用軟件都很吃memory。”
“怎麽加呢?我對電腦可一竅不通。”
“下次我路過futureshop給你帶來。”Warren說著,身體湊近李琳,在她耳邊輕輕地說:“真得很想你!我要你!”
李琳有點羞澀地轉過身。“我也想你!”
Warren右手從後麵摟住了李琳的腰。

一周後的下午五點左右。Warren從15號高速公路出來,上了Sherbrook大街。他把車停靠在公園附近的路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包著裝飾彩紙的一束鮮花從車裏拿了出來。他從電梯裏出來,走進李琳的房間。
“今天好點了嗎?”Warren問。
“好多了,謝謝!你又帶了什麽?”李琳坐在床上,微笑地望著他,臉色有點蒼白。
“一束鮮花。我現在知道為什麽老外要送病人鮮花了。”
“說說看!”
“鮮花有兩大好處:一是讓空氣清新;二是可調劑心情。”Warren說著找了個花瓶把花放在李琳的床頭。
“虧你想得到,謝謝你!”李琳感激地說。
“你這樣躺在床上真有點象意大利畫家提香的維納斯。可惜衣服把你的線條美給遮住了。”Warren看著李琳,讚歎道。
“你又在欺負我了!”
“那敢,親愛的!來,我給你畫張像。”
“你會畫畫?”
“可以說是半個畫家。” Warren告訴李琳,他父親曾是上海畫院的畫家。在文革中,因受所謂“黑畫事件”的影響,受盡了折磨。所以,當Warren到了在紙上塗鴉的年齡,他父親早已斷了子承父業的念頭。也許是家庭藝術氛圍的耳濡目染,他無師自通,從小就畫得一手好畫。上高中後,為了考入名牌大學,他才無奈地放棄了這一愛好。兩年前,他利用失業時間重拾舊愛,並把作品放在蒙特利爾老港幾個旅遊紀念品商店寄售。至今已售出好幾幅作品。
“你真是多才多藝!”
“坐好別動,還沒到誇的時候。”Warren說著,找了張紙和筆,開始給李琳畫像。大約過了半小時,一張病美人的素描躍然紙上。Warren把素描遞給李琳。
“Yhea, it is wonderful (你畫得真是唯妙唯肖!)”
Warren嗬嗬笑了兩聲說:“it is just a pencil sketch,(這隻是鉛筆素描。)我回去後會用中國國畫的手法,把它畫成新印象派油畫。”  

Warren拿著酒杯象品酒師那樣地晃動著杯裏的紅酒。偶爾,他目光凝重地望著前方。一群獅子會的同仁正在那裏談笑風聲,一陣陣嗡嗡的談話聲時而從那裏傳來。
“我猜想,你的戀愛史後麵起波折了。”我無意識地朝角落裏一叢茂密的中國竹子望了一眼說。
“是!畢竟不同於少男少女的愛情。也許歲月的風塵已在我們身上留下了痕跡。有時,我們在輕鬆地聊天,就如我和你一樣,她突然會一語不合而生氣。尤其是她那個住在樓上的女友,經常出現在我們之間,讓我感覺怪怪的。” Warren說。
“哦,是嗎?不會是同性戀吧?!”我脫口而出地說,但馬上補充說:“不過,這在中國移民中可能性不大吧!”
“Je m’en doute aussi。(我也懷疑過。) 有一次,我請李琳在唐人街的Holyday Inn二樓吃飯,李琳答應了。但是,左等右等,過了約大半小時她才來,並且帶來了她的那位朋友。”
“哦,李琳怎樣解釋呢?” 我關切地問。
“她說乘地鐵到Place d’arme站時,正好碰到她的朋友。於是,倆人在一起說話,把時間給忘記了。後來想起時,就把她的朋友也給帶來了。”
“你幹脆一龍雙鳳得了。”我開玩笑地說。
“我對她的朋友實在沒有興趣。最後,我選擇了和李琳分手。”
“哦,為什麽呢?就因為這個?!”
“是,因為我看到她們在一起了。”
“在一起是個什麽概念?是做愛嗎?”
“不是!”

在一間地下室布置成的畫室裏。Warren左手端著畫板,右手拿著一枝油畫筆在一塊畫布前塗抹著。這是一幅帶中國國畫風格的印象派仕女圖。Warren抹完最後一筆,仍掉手中的畫筆,朝後退了數步。他朝畫麵默默地端詳了數分鍾後,從書架旁拿起了手機。
“李琳,我已經把給你的那幅畫完成了。”
“是嗎?真好。”對麵傳來的聲音有點有氣無力。
“你好象挺虛弱,又生病了?”
“是,有點發燒!”
“哇!你這個書讀得太辛苦了。我馬上過來。”
“不用,我想睡一覺就會好的。”李琳說著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Warren下班後,給李琳打了幾個電話,聽到的都是留言機的聲音。他想,可能李琳在睡覺。不管它,先到超市買個西瓜給她送去再說。他知道西瓜屬涼性,有退燒去火的特殊功效,對發燒病人最合適。從超市出來,他把車開到李琳住的公寓旁停下。他從車裏拿出西瓜,踩上了公寓的台階。這時,一位男老外從公寓樓裏推門出來。看見在電子門鈴旁的Warren想進來,他手扶著門把讓大門延遲了數秒關上。Warren對老外說了聲謝謝,匆匆跨進大門。穿過長廊,走進電梯。從九樓電梯出來,他來到門上寫著902字樣的房前。房門虛掩著,他想給李琳一個驚喜。於是,沒象往常一樣輕輕地敲兩下門,而是右手抱著西瓜,左手慢慢地推開了門。他看見昏暗的房間裏有兩個人形湊在一起,好象在接吻。從熟悉的身形來看,一個自然是李琳;另一位也是女士,好象是她的那位朋友。Warren楞住了,他一聲不吭地呆站在房門前,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傳說中的魔指術凝結住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右手開始無意識地罷工了。隻聽‘砰’地一聲,他手裏的西瓜摔倒在地。Warren驚醒過來,掉頭朝電梯跑去。。。

“就這樣分手了?”我問。
“就這樣分手了!”
“後來也沒有再聯係?”
“當我把車開上20號高速公路時,手機鈴響了。我打開手機,見是李琳打來了。但我再也沒有回過。”
“後來呢?”
“我當時可能是氣糊塗了,在高速公路上把車開到150碼以上。聽到後麵警車聲才放慢車速。但已經來不及了。一輛閃著紅藍燈的警車靠近我。當場給了我850加元的罰單。”
“真是太慘了!怎麽這麽厲害?”
“後來我查了一下,在魁北克,超過105碼,罰款在350$至1050$之間。”
“哇!下次再也不敢在高速公路上超速了。”
“回到家後,我真想用調色刀把那幅畫一刀給劃了。但一想,這可是我近半年的心血呀!不如讓蒙特利爾老港的旅遊紀念品商店出售吧。於是,我把那幅畫拿到了店裏。幾個月後,店主告訴我,那幅畫賣了相當好的價錢。”
“多少錢?”
“你可能根本猜不到。”
“讓我猜猜看!一般一幅油畫在旅遊商店裏售兩三百算不錯了。你那幅嘛,賣了五百?”
“賣了2500加元。”
“哇!買主是什麽人?”
“據店主說,是當地的一個魁北克人。他說,這幅畫有點象他剛娶的中國妻子。於是,二話沒說就把二百五十元的定金給付了。
”“那麽,是否就是他妻子呢?”
“就是他妻子!因為店主告訴他,如果真是他妻子,他願意給他百分之十的折扣。”
“拿什麽來證明呢?”
“當然是人了。一周後,他妻子親自陪同他一起到店裏來拿畫的。”
Warren在說這話時,雙眼皮下的眸子裏閃著晶瑩的光亮。我上前用酒杯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酒杯,低聲地說,“幹杯吧。”

本文已發表在蒙特利爾的〈蒙城華人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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