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城人物速寫之三:兩個女人,一對好友Deux femmesdeux amies
露依絲和梅利莎到蒙特利爾已經二十多年了。露依絲和梅利莎都是到蒙特利爾後起得名,她們的中文名字二十多年不用,可能連她們自己都覺得陌生了。
露依絲是在她二十多歲時來的。梅利莎要比她晚幾年。
她們是一對好友,從小在一起長大,一起上幼兒園、小學和中學,最後,又一起生活在蒙特利爾。其實,她們的認識相當偶然的。
七十年代的上海,除了三十年代“東方巴黎”留下來的一些國外建築,別無亮點。在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折騰下,經濟發展基本以糊口為目的,什麽都要計劃,什麽都要票證。糧票,油票,布票,工業券,不勝其煩,甚至連孩子上幼兒園也根據居住地區來安排。露依絲的父母住在上海國際飯店後麵的黃河路上,那裏有一個教學質量挺好的幼兒園,她自然被安排了進去。而梅利莎的家住在上海靜安寺附近。那裏也有一個幼兒園,但據說教學質量不行。作為小學語文老師的梅利莎媽媽不甘心寶貝女兒進這個幼兒園,東托西找之後,讓她也進了露依絲的幼兒園。代價是送給幼兒園園長兩瓶麥乳精。這是一種用牛奶和麥精等製成的固體飲料,不知該產品現在還存在否。反正在當時,這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大禮。兩個小女孩被分在同一個班裏,自然也就成了朋友。一天,露依絲的媽媽來接女兒回家,梅利莎也非吵著要去。於是,兩家大人也就認識了。
露依絲長得細高個,瓜子臉,性格活潑,愛玩愛鬧。而梅利莎則相反,圓臉短發,性格文靜。但這並不妨礙她們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從小學到中學,梅利莎是班長。她愛好語文,文筆不錯,還寫得一手好字。露依絲則是文體委員,因為她喜歡跳舞和體育。有一年夏天,她被前來物色運動員的遊泳教練看上。從此,每天放學後,她還帶著遊泳衣上體校訓練。一年下來,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露依絲有個姐姐早已出嫁,也住在上海。有一天,露依絲從體校回家,姐姐正在和媽媽說話。她們一見露依絲,突然都不吭聲了。露依絲覺得奇怪,就半開玩笑地問道:
“姐姐,你不是在和媽媽說我壞話吧”
“哪能呢,姐姐喜歡你都還不及。來,快過來。”姐姐說著,順手把一個棕色的紙袋遞給她。
她打開一看,高興地跳起來:“上海話梅糖!我最喜歡吃了!”
她拿出話梅糖和另一個裝飾華麗的小塑料袋。“伊,這是什麽好吃的?”露依絲問。
姐姐向媽使了個眼色,說:“不知道吧,這是一個朋友從加拿大帶來的巧克力。”
“巧克力我也喜歡!”
姐姐微笑地看著她說:“認識上麵的英文字嗎?”
露依絲搖了搖頭。
“好好學,以後也到加拿大去。”姐姐意味深長地說。
兩個星期後的一個傍晚,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露依絲正在家做功課,姐姐打著雨傘匆匆走進家門。
“這個黃梅天,真是的!”姐姐邊說邊把滴水的舊雨傘放在門旁的水池裏。“媽媽,那邊來信了,說很有興趣。”
露依絲的媽媽聞聲從裏屋出來說:“哦,是嗎?我隻是擔心小露還太小。”
“什麽太小?”露依絲不解地問。
“其實也不小了。隻是對方年齡大一點,離過婚。但人家是教授,又在國外。”姐姐說。
“說的也是。還是聽聽小露的意見吧。”媽媽說。
“什麽?什麽意見?”露依絲越聽越糊塗。
姐姐把露依絲拉入懷中,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姐姐有一個加拿大華人朋友。他要找一位中國女孩,希望結婚後一起到加拿大去。於是,姐姐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我還小,我要讀書,我要在屋裏相。”露依絲紅著臉說。
“真是不開竅!這樣的好事到啥地方去尋。你不要,要的人多的是。”
“那就讓人家去要吧!” 露依絲嘟噥地說。
“唉,還不知道人家是否會看上你!再說了!”姐姐賭氣地拿上濕淋淋的雨傘走了。
過了幾個月,那個教授來到上海。他四十來歲,四方臉,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配上一身合體的西服,顯得彬彬有禮、溫文而雅。露依絲對他頗有好感。加上在媽媽和姐姐的勸說下,她也就同意了這門婚事。一個月後,夫婦倆去了蒙特利爾。
當時,從中國移民到加拿大,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有個“煉獄”的過程。自然,每個人的素質和條件不同,這個過程有長短、有難易。對露依絲來說,移民加拿大當然不是“煉獄”,而是生命中的另一次機遇和旅程。她先在一所學校補習英文。當英語可以與人作日常交流時,她想出去打工了。因為她覺得整天呆在家裏悶得慌。其次,婆婆和媳婦是天生的對頭,她也沒能幸免。但是,她的想法顯然不合丈夫之意。一般來說,來自香港和台灣的中國男人都希望太太呆在家裏相夫教子,認為賺錢養家是男人的責任。來自大陸的中國男人倒並不強求太太居家。露依絲的丈夫來自香港。因此,他不讚成妻子外出工作。但是,在露依絲的再三要求下,他也隻能讓步。
露依絲先在一家中國超市做收銀員,一個月不到她就走離開了。倒不是她受不了打工的苦,而是對中國老板的德性忍無可忍。接著,她懷孕了,隻能呆在家裏。三年後,她帶著兒子回上海探望父母。童年好友梅利莎來看她。
“介許多年勿見麵,你好象根本沒變。”已是大學生的梅利莎驚喜地說。
“不要瞎講,已經老了。儂看,額頭上都已有皺紋了。”
“真的!皮膚又細又白,還是加拿大好。不象上海,外出一趟,一麵孔灰塵。”梅利莎說。
“這倒是,那是環境確實挺優美。你想來閾?”露依絲說。
“想呀,但啥辦法來呢?”
“我回去問問我先生,我想伊會有辦法的。”
“好呀!我等你消息了。”梅利莎高興地說。
兩周後,梅利莎接到了露依絲的來信。露依絲告訴梅利莎,她先生將擔保她來加拿大讀碩士。但前提是她必須通過托福考試並被這裏的大學錄取。梅利莎如同戰士接到軍令,立即行動起來。雖說她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學英語了,但是,由於中國式的英語教學偏重於語法,無論學了多少年,一旦實際運用,學生依然是聽而不聞、有口難言。因此,梅利莎除了繼續她的大學課程外,每周兩個晚上到位於上海淮海路的前進英語進修學校去上課,這是一個類似於北京新東方的外語補習學校 。經過一年的學習,梅利莎以高分通過托福考試並被麥吉爾大學心理係入取。在收到入學通知書的當天,梅利莎給露依絲打了個電話:
“我拿到入學通知書了。”
“哦?這麽快,真了不起!你是塊讀書的料,我不來三!”
“別要瞎講了,你也行!隻是你有個好老公。什麽時候我也能找到這樣的老公就好了。”
“先來吧,然後就看你的運氣了。”
梅利莎完全讚同露依絲的話,並且從心底裏感謝露依絲的幫助。她家裏得知消息後,也很快幫她湊足了飛機票的錢。當時一張機票的錢近乎一個普通中國人一年的收入。兩周後,梅利莎到了蒙特利爾。自然,作為好友,露依絲免費提供住所,一個近樓道的睡房。這種舉動對老外來說可能近乎於天方夜譚,但對中國人來說,是最自然不過了。就這樣,梅利莎開始了艱辛的留學生生活,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則在唐人街的餐館打工。
這是一家叫上海老飯店的餐館。那天,她去唐人街買食品,路過這家飯店,看著黑底金字的招牌覺得特別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這不是那個上海豫園裏大名鼎鼎的上海老飯店嗎!但是當她走進飯店,覺得完全不一樣。上海的老飯店富麗堂皇,裝飾考究。而這家飯店裝飾陳舊,比較傳統。正麵是一個小小的舞台,牆麵上貼著個大紅的雙喜字。一般來說,雙喜是指結婚慶典,表達雙方之喜。其實,當時蒙特利爾中國人並不多,年輕人到飯店來結婚的更少。但對講究吉利的中國人來說,反正喜上加喜是一件好事。舞台的兩邊豎著兩根立柱,上麵雕著描金的龍鳳圖案。龍在中國文化中是百獸之王,而鳳則是百鳥之王。龍鳳結合除了暗示男女婚事外,也象征中國人的陰陽哲學。梅利莎一邊看著,一邊想著心事。那時是下午兩點左右,飯店裏空無一人。梅利莎失望地轉過身來。這時,一個四十來歲的矮胖男人從裏麵出來。
那人疑惑地望著她用廣東話說:“你想打工啊?”
“是的!”
“哦,甘你識吾識廣東話啊?”
“識!我媽係廣東人來噶。”
“哦,甘你聽日晚黑六點來翻工啦。”
由於梅利莎會說廣東話和英語,她成了上海老飯店的一名“帶位”,即英語中的waitress。當時,蒙城唐人街的中國餐館隻招會說廣東話加上英或法語的中國人。因為大部分中國移民來自香港和台灣:他們或是來加拿大修鐵路的中國移民的後代;或是因“九七”臨近,害怕香港變成越南西貢而移民加拿大的香港中產階級。因此,廣東話成了海外中國人的“國語”,而普通話在唐人街則成了名副其實的“外語”。
在中國餐館打工,薪水很低,一般都在政府規定的最低薪水以下。好在有小費,梅利莎每天打五小時工外加小費也能掙個六、七十元。自然,和在老外餐館打工的waitress相比,中餐館的小費其實少得可憐,因為小費得分三份:一份由waiter或waitress拿,另一份由在廚房的幫廚分享;因為幫廚沒有機會接觸客人,僅拿最低薪水是難以糊口的。最後一份交老板。顯然,這是某些中國老板的貪婪表現。但是,梅利莎接受這個現實,因為工作太難找了,尤其對生活在蒙特利爾的中國人來說,要麽在老外公司搞技術;要麽自己做生意,如開個便利店;要麽在唐人街混飯吃,其他選擇雖說也有,但機會很少,選擇麵也很小。隻要餐館生意不錯,小費收入基本上還算可觀。最近,餐館新來了一位會說廣東話的越南女人。當她負責小費分配時,盡管晚上生意挺好,所得小費卻比過去少。開始,梅利莎也沒太介意,雖然她太需要錢了。一次,她送走一位客人,把收到的小費交給這個越南人。當她在遠處不經意地朝帳台望去時,發現越南女人往胸部塞東西。當天晚上,所得小費明顯減少。一連觀察了幾次後,梅利莎把她的發現悄悄地告訴了幾位同事。
一個周六的上午,整個餐館裏坐滿了人,連樓道裏都是等候就餐的客人。銷售茶點的小姐一邊不緊不慢地在餐桌間推著車,一邊嘴裏用廣東話報著茶點的名稱。當有客人點菜時,就把冒著熱氣的點心放到桌上,然後在一張訂菜單上記下菜名,再推車到下一桌。梅利莎和其他幾個waitress不停地把客人引導到空桌前,並不時把收到的錢及小費交到帳台。今天輪到越南女人負責帳台收費。她接過waitress交來的錢就點鈔;開收銀機放錢,並把打印出的發票和零錢交給waitress。同時,把小費放到收銀機旁的一個小罐裏。當waitress離開後,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快速地從收銀機的小罐裏抽出一張廿元。然後,假裝撫摸了一下頸部,順勢把手裏的錢塞進了胸部。這時,梅利莎和其他幾個同事走到她旁邊。越南女人的臉“刷”地一下子變得慘白。
“你,你們幹什麽?” 她神情緊張、結巴地說。
“沒幹什麽!我來給你結帳的。” 梅利莎說。
“好吧,把錢給我。”越南女人故作輕鬆地說
“錢在這裏。”一個waitress的手一下子按住了她的胸部。
越南女人開除後,餐館的小費收入基本穩定。對梅利莎來說,這點錢過日子還勉強湊合。但要交學費、要買書,就屬於杯水車薪了。一天,梅利莎在圖書館一邊看書,一邊想著學費的事。
“Can I sit here?”一個陌生男子站在梅利莎對麵。
“Sure” 梅利莎頭也沒抬地說。
“謝謝!”那男子說。
聽到發音有點特別的國語,梅利莎有點吃驚地抬起頭來。一個滿臉堆笑的亞裔男子站在她麵前。他中等個,胖胖的臉,嘴唇紅潤,剃著個板刷頭。梅利莎為剛才的失禮有點不好意思。
“我想你是從大陸來的!” 板刷頭說。
“你怎麽知道?也許我從台灣來呢?”
“台灣。。。不說你那樣的國語。”
“哦,是嗎?”
“當然是!我就是從台灣來的。”
這個台灣男子和藹、殷勤並出手大方,梅利莎對他頗有好感。但是,隨著接觸的增多,梅利莎反而覺得不了解他了。可能由於兩岸分隔太久,大陸人和台灣人無論在觀念還是文化上都已經漸行漸遠,雖然同種、同根和同源。因此,當台灣男子幾次提出結婚事宜,梅利莎一直猶豫不決。這天晚上,梅利莎覺得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決定,因為她麵臨學費和簽證問題。這學期交不出學費,下學期則沒法注冊。學生身份一旦失去,簽證就有問題。於是,她給露依絲打了個電話,想聽聽她的想法。早在一年前她就從露依絲家搬出去了。露依絲告訴她,這事得由她自己決定,她由於婆媳之爭正和丈夫鬧矛盾。第二天下午,梅利莎應邀參加大學一個叫“金鑰匙”的活動。這是一個世界性的大學組織,以獎勵那些成績優秀或具有領袖才能或獻身社區服務的優秀學生。梅利莎因學業出色而受邀。在入門處等候簽名時,遇見了台灣男子。梅利莎告訴他,她同意嫁給他。台灣男子大為感動,當場單腿下跪向她求婚。在場的老外立即以熱烈的掌聲向他們表示祝賀。
浪漫過後,生活回歸現實。婚後,梅利莎不再為學費和簽證傷神。但是,丈夫的“大男子主義”也讓她受不了。梅利莎從小在上海長大,上海男人善待女人在中國尤其出名。而現在的丈夫在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有時還冷戰加熱戰。這難道是她所尋求的下輩子生活?但是,她又是個心地善良的傳統女人。因此,隨著兩個女兒的出生,她對生活已不抱幻想。白天,她在一家華人公司做會計,晚上則忙於照顧兩個孩子。上星期,丈夫以生活在台灣的婆婆托夢為由,提出再要一個孩子。她心裏很清楚,丈夫是要男孩。因為他家是單傳,到了他這代,如果沒有男孩,家裏的香火就斷了。其實,她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當第一個女兒出生時,醫生就告誡過她,患有風濕性心髒病的人,不能再要孩子。但為了滿足丈夫的願望,她還是冒險把第二個孩子生出來。現在,要不要生第三胎,她拿不定主意了。
這天,她帶著兩個女兒到唐人街附近的Saint-Luc醫院體檢,在醫院候診大廳遇見了露依絲。
“露依絲,是你嗎,好久不見,好嗎?”
“Soso,你呢?”
“我也So so,正好有個問題想問你。”梅利莎把丈夫要男孩的事提了出來。
露依絲憐惜地望著她說:“你不能再這樣了!這是在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也許會沒事!”梅利莎低聲地說。
“但是,如果仍是女孩呢?”
梅利莎沒吭聲。
“這些男人一個比一個自私。”
梅利莎有點吃驚地抬起頭望著露依絲。
正在這時,一聲清脆的手機鈴響了起來。兩人不約而同地說了聲“對不起”,就手忙腳亂地找自己的手機。露依絲朝梅利莎揚了揚手機,開始接聽。
“是律師打來的,我下午和他有個約會。”露依絲通完話說:
“你忙吧!”
“你不知道吧,我已經打算和老公離婚了。”
“哦,這怎麽會呢?你們不是相處得的很好嗎?”梅利莎脫口而出。
“嗨,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對不起,我得走了。給我打電話哦!”露依絲微笑地朝她揚揚了手,匆匆走了。
梅利莎漠然地望著露依絲遠去的背影,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本文已發表在蒙特利爾的<蒙城華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