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連的短篇小說

中國移民在蒙特利爾的故事
正文

老李的回國夢

(2011-09-17 14:30:56) 下一個

昨晚,老李又夢見自己回國了。

他站在大學文史樓的梯形教室的講壇上,正對著一群學法國文學的學生用法語講解法國文學巨匠左拉的自然主義流派。當然,這次,他不是以講師的身份而是以教授的身份講課。

Les points devue artistiques de Zola sontci-dessous : (左拉的藝術特點有下列幾個方麵) 老李邊說邊走到黑板前,稍稍踮起腳尖,伸手把黑板上方卷成一團的白色屏幕拉下展開。隨後,他打開手提電腦,用鼠標點了一下naturaliste1文件名。Powpoint軟件啟動,把他的板書打在黑板上。

Premièrement,il essai de décrire la réalité d’une façon exhaustive. Cela donne l’impressiond’une vie d’enregistrement et celà de façon photonique. (第一、力圖詳盡地描繪現實,給人一種實錄生活和照相式的印象)。Deuxièmement,il est très compétent de brosser des tableaux scéniques et de mettre l’accentsur la description des portraits des masses (第二、擅長描寫群眾場麵,注重群體的寫照)

老李一邊用紅色激光筆對著白色屏幕,一邊抑揚頓挫地高聲朗讀道。他注意到聽眾席上一個大眼睛的紅衣女孩舉起了手。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

Excusez-moi,professeur, est-ce que vous pouvez nous donner des exemples pour bien illustrervos points de vue (老師,你能否給我們舉些實例。)”紅衣女孩坐在座位上說。

“OK! Je vais vous donner des exemples des œuvres littéraires de Zola”(好!我現在就舉些實例來進一步說明。)老李拿起鼠標想找他儲存在手提電腦裏的左拉小說《Nana娜娜》的電子文本。但是,他打開好幾個文件夾,都沒有找到。他又通過windowssearch功能也沒找到。也許他覺得身上有點熱了,用手鬆動了一下藍底紅點的領帶結。他想,找不到《娜娜》,找《Germinal萌芽》也行。於是,他又打開一個寫著《萌芽》的文件夾。裏麵不是萌芽,而是法語電子小說《Code Da vin ci達芬奇密碼》。他又打開一個寫著《fortune財富》的文件夾,裏麵是空空如也。這就怪了!明明是昨晚拷貝進去的,現在怎麽都沒有了。莫不是病毒把文件吃掉了。老李想到這裏,心有點抽緊了。他仿佛聽到下麵學生嗡嗡的說話聲。嗡嗡聲變成了隆隆聲,並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強…..最後,火車在鐵軌上的滾動聲把老李從睡夢中驚醒。

老李有點戀戀不舍地躺在蒙特利爾家中的床上,一邊靜聽房子周邊火車快速通過的車輪滾動聲,一邊回味著夢中的講課情景。“唉,又是一個夢,一個清醒的夢。”他喃喃自語地說。這對他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能是上百次也說不定,因為根據生理學家的觀點,人在睡眠時,除了深度睡眠外,大部分時間都在做夢。隻是醒後大部分夢境丟失罷了。


老李曾是北京大學的法國文學講師。十多年前,他被學校選派到蒙特利爾大學攻讀法國文學博士學位。“六四”後,老李隨眾拿了“六四血卡”。把國內的太太和孩子接了過來。老李繼續讀他的博士,太太則在衣廠打工,後來李平也到大學讀生化碩士。三年後,老李和太太先後從大學畢業。但是,都沒有在各自的領域找到合適的工作。老李沒在大學找到教職,這是他意料中的事。因為當時係裏有四個博士生,兩個是從法國過來的;一個是當地魁北克人,加上老李。而係裏一個教職也沒有。到老李第四年畢業時,係裏才隻有半個教職。自然,這根本輪不到老李。文學是人家的文學,他隻是個外來人,盡管他的博士論文《論左拉的自然主義對現代文學的影響》受到博士答辯委員會的一致好評。太太讀生化也沒戲,因為生化領域一般得讀到博士才可能找到合適的工作。

辛辛苦苦讀了半輩子的書,說沒用吧,好象是。說有用吧,好象又不是。反正,中國人是‘存在即合理’哲學的天然信仰者。當老李和太太接受現實後,開始考慮如何在蒙特利爾這塊土地上活下去的問題。自然,這也難不倒咱中國人。打個累膊工或開個店之類都是一條生路。可能由於中國從古代到近代都是重農主義者。到了現代,物極必反,變成了重商主義者。因此,魁北克的便利店大部分都淪陷到中國人的手裏,就如‘九一八’事變,白山黑水變成小日本的天下一樣。老李和太太也隨眾,從學者搖身一變為便利店老板。自然,說老板一詞有點美言和自我恭維,其實隻是個自雇者。但是,自傭的好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最起碼一點是自由、不用受氣。可能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體會,當你從一個專業人士或國內的精英淪落為累膊工,被那些要文憑沒文憑,要知識沒知識的老板(包括中國人和老外),就仗著有點臭錢,(其實可能你手裏的錢也不比他們少)疾指氣使,吆五喝六,這種日子可能不是人過的。

因此,老李和太太開著店,日子過得倒也平安。時光如流水,老李的便利店一開就是五、六年。買了車、買了房;唯一的兒子也已上私立中學。但是,有時候便利店沒客人時,老李會想起以前在北大當教師的日子,覺得目前在加拿大的這種生活很難說有什麽幸福感。他一直懷念他在北大當教師的日子。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啊!一眾莘莘學子圍在身邊,作為法國文學專家的老李西裝革履在課堂上答疑解惑,指點江山。或晚上在燈下奮筆疾書,為雜誌和出版社寫學術著作;或三、五朋友舉行星五聚餐會,酒足飯飽後縱論天下大事,無論從職業自豪感和金錢上都要比現在強百倍。但是,每次老李和太太一談起想回國的話題,總被李平一頓奚落。輕則是,已經近五十的人了,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還是把咱寶貝兒子培養成人吧。重則是,當初你就是不滿意國內的環境才到國外來的,難道好了傷疤忘了疼。老李知道,太太的話沒錯。另外,他也知道,一般女人都容易滿足現實。上帝造就女人時,故意為她們設計了最大的缺陷,即在安全感和幸福感之中,隻能選擇其一。但是,李平是個例外,她既有幸福感又有安全感。因此,老李在回國問題上和太太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開便利店久了,老李也交了一些老外朋友。其中有一位是退休的法語教師。有一次兩人聊起法國文學史,老李豐富廣博的知識讓這位法國老頭自歎不如。

Vous êtesvraiment professionnel dans ce domaine. Avant qu’est-ce que tu faisiez commemétier en Chine?”(你正是這方麵的專家。在中國時你是幹什麽的?)

J’étais chargéde cours de littérature française à l’université.”(我在大學講授法國文學史。)

Voilà! Maispourquoi vous ne cherchez pas de travail dans ce domaine, vous n’êtes pasdiplômé d’ici?(原來!你為什麽不在這領域找份工作呢?沒有當地的文憑?) 老頭關切地問。

Oui je le suis.”(有一個這裏的文憑。)

Oh, unbaccalauréat?”(哦?是學士文憑?)

Un doctorat !”(博士!)

Quoi?”(什麽?)老頭以為自己聽錯了。“Comme ça, Vous avez perdu le chemindans ce dépanneur. ”(你迷失在自己的便利店裏了。)

Tu as raison,mais j’ai pas le choix. ”(是,但我沒有其他選擇!)老李感慨萬分。


其實,應該是有選擇的,至少回國就是一種選擇,老李想。幾個月後,老李的父母要看看孫子,老李帶著兒子到國內探親,順便和北京的幾個大學聯絡一下。結果是沒有一所大學要老李。理由當然都是中國式的,比如很希望有你這樣的人才來任教,隻是目前沒有經費或沒有房子或研究研究之類,甚至老李過去任教的北大也是如此。當老李知道現任院長是他過去的同事,一個由政治輔導員留校,並轉任教師的人,就明白了一切。不過,老李是個新存在主義者,簡單地說,新存在主義承認存在即合理,但是,也認為可以或必須改變這個存在。自然,承認存在是前提,改變存在是目的。否則,這種所謂的存在先於本質等存在主義哲學對生活又有什麽用處呢?於是,他轉向南方。在上海某大學,老李受到文學院院長的熱情接待。

J’ai lu votrethèse de doctorat et c’est très intéressant et bien argumentée. (我看了你的博士論文,相當精彩並且有一定的深度。”) 院長用法語對老李說。

老李一楞想,這個院長這麽厲害!馬上也用法語回答:“Merci! C’estle résultat d’une recherche de cinq ans. (過獎! 這是我五年來研究的結果。)

Vous parlezde l’influence donnée aux grandes plumescontemporaines chinoises par les naturalistes dans votre thèse. (你在論文中談到了自然主義對中國現代作家的影響。)

Oui! Ce sonttrois écoles parallèles de la littérature occidentale : le romantisme, leréalisme et le naturalisme. Donc, ils  mettent en évidence un effet sur lalittérature contemporaine chinoise. (對! 西方文學中的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現實主義並列為三大流派。因此,必然對中國現代文學產生影響。)

Dans ce sens, lesdissertations ne sont pas nombreuses en Chine? 這方麵,國內的研究論文好象並不多。)”

Ah oui! Enfait, les grandes plumes chinoises commeMao Den, Li Jieren, Luxun, Shen Congwen, etc étaient impréssionnés et influencéset par les naturalistes de manière différente. 是嗎?其實,中國現代作家茅盾、李劼人、魯迅、沈從文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自然主義理論的浸染和影響。

Mais vous enavez parlez pas beaucoup dans votre dissertation de doctorat. (在你的博士論文中,談得不多,隻是點到為止。)”

Oui! C’estpourquoi, je veux profiter des ressources chinoises pour approfondir marecherche une fois engagé. 對!所以,我想如果能在貴校任教,我將充分利用國內的中文資源來對這方麵進行深入的研究。”

Parfait! Nousespérons que vous serez leader dans ce domaine. Et notre école possèdera unecréation d’une  originalité extraordinaire.(那太好了!我們真希望有你這麽個領軍人物。若幹年後,使文學院在這個領域中能夠獨樹一幟。)”院長十分高興地說。最後,院長用中文明確表示,他們學校正需要能直接用法語給學生上課的文學史專家。如果老李能馬上回國任教,學校將無償提供40萬人民幣買房補貼。

老李帶著這個喜訊興衝衝地回到蒙特利爾。這點錢現在看來算不了什麽,十年前,它卻能在上海買一套四半的condo。這一次,李平倒沒有反對。也許她認為這次比較現實,已經有job offre。當興奮開始變成冷靜的思考時,老李發現了回國方案的漏洞。因為當時國內教授的工資並不高,如果他回國任教,太太在這裏陪兒子讀書,經濟上會捉襟見襯。因為便利店隻有夫妻兩人幹,並且錢純粹是熬時間熬出來的,就如一小瓶楓葉糖漿得從幾大桶楓樹汁中用火熬出來一樣,如果雇人就沒錢可賺。而兒子目前在私立中學也是一大筆開銷。核算下來,老李猶豫了。他覺得不能因為自己的幸福感而讓家人受苦;尤其是讓兒子的教育成為問題。在這點上,可能中國男人的責任心要比老外男人感覺更重大。於是,老李給文學院院長寫了個email。解釋說,由於生意上的原因,目前還不能馬上到校。


光陰似箭,又是三年過去了。兒子私立中學畢業的那個晚上,老李那顆不平靜的心又開始蕩漾起來。他覺得現在時機真正到來了。第二天早晨,老李吃完早餐一大早就到便利店去了。多年來,他和太太分工明確:他上午和晚上在便利店,下午由李平代班。而他則利用這段時間到外麵補貨或到超市看有什麽減價商品,以便拿到自己的便利店來銷售。他來到便利店,先打開收銀機,在錢櫃內放入一些零錢。然後,輕車熟路地把當日報紙整理上架。當做完了幾筆牛奶、麵包和報紙零星的生意後,他習慣性地拿了份La presse。他先用目光掃了一下大標題新聞。然後,找到報紙的社論版開始閱讀起來。但是,今天他有點心不在焉,因為他昨晚想好得給文學院院長打個電話。他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電鍾,時間還太早,恐怕人家還在吃晚飯。好容易等到國內的晚上時間八點,他拿起電話聽筒。

“您好,是張院長嗎?”

“是!您是哪一位?”從電話那頭傳來的熟悉聲音讓老李覺得尤如音樂那樣動聽。

“我是老李,加拿大蒙特利爾的老李。”

“哦,是Monsieur Li。好久沒聯係了。”

“是呀!不好意思,今天來打擾你了。我不知道你們文學院還需要教師嗎?我想到你們文學院來。”

“沒問題!我們仍然歡迎你這樣的人材來我院。隻是那筆買房補貼兩年前已經給了一位新來的教師。他也是從國外拿了博士回國的。”

“哦,是嗎?”老李象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感覺頭腦中一片空白。

空白漸漸變成了地上的一片慘白。哦,原來是下雪了。現在是蒙特利爾的十月,怎麽今年這麽早就下雪了。老李抬頭不解地望著空中,一片片象碎粒似的雪花,在陰沉的天空中飄來蕩去。漸漸地,碎粒的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一陣緊似一陣。在西北風吹動下,原本有序的雪花被攪成一個個雪團。雪團象一個個幽靈一樣在空中飛舞。老李到蒙特利爾已經十多年前了,從沒看見過如此雪景。他疑惑地盯著一個個雪團,突然,他發現有一個雪團裏的雪片好象要比其他雪團大許多,並且這個雪團正朝他這裏移動。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雪團。當雪團飄蕩到他的頭上時,他縱向往上一跳,雪團在他手指的觸碰下,象大花球一樣裂開了,一張張白紙從裏麵飄落下來。他伸手抓到了一張。拿到眼前,想看看上麵寫著什麽。但是,他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真是見鬼了!他記得自己這副眼鏡是三年前在上海配的,當時還特意配了副近視加老花的漸近片,怎麽現在已經看不清了。他低聲嘟噥了著。突然想起,今天把眼鏡忘在便利店裏了。《怎麽辦》,就是車爾尼雪夫斯基也幫不了他的忙。他不想去便利店。他覺得已經受夠了那裏的空氣和環境。下半輩子的人生不能再買給便利店了。他要有所作為,要打出一片新天地。Wait a minute! 老李想,先把這上麵的字認一下再說吧。他把那張紙湊到眼前。老李驚訝地差點昏厥過去。這不是自己一直想寫得“自然主義對中國現代作家的影響”一文嗎?怎麽已經發表在法國的《讀書》雜誌上。他好象從沒向這份法國雜誌投過稿。不會是其他人剽竊了他的構思和論點吧?他俯下身來,仔仔細細地把署名再讀了一遍,沒錯,千真萬確是他的名字。他都忘了什麽時候把這篇稿子用email發過去的。這真是天助我也,他高興地想。這下文學院院長沒話可說了吧。

當他拿著這本雜誌去見文學院院長時,院長正在辦公室和人談話。老李讓秘書通報了一聲就坐在門外等。好不容易院長出來了,老李迎上前,想和他握握手。但是,院長背著雙手,狐疑地望著老李。

“院長先生,這是我在法國雜誌上發表的一篇文章。”老李說著把雜誌遞了過去。

“哦,是嗎?不會是從其他文章裏綜合出來的吧?”院長帶著揶揄的口吻說。

“這算什麽話?”老李暗自想。自然,為了能回國,他現在必須忍氣呑聲。

“這是我從網上收集了一些材料寫的。”老李謙卑地說。

“好吧,文章留下,我會抽時間看的。你還有什麽事?”

“我。。。我。。。”

老李想進一步解釋,但不知怎地,他的嗓子出了問題,怎麽說也沒人聽見。他用手比劃著要求院長給他一張白紙,他想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但是,院長也用手比劃著回答說,現在已經是“無紙社會”了,學校沒有紙,隻有電腦。而老李打中文字又不行。他氣得一愁莫展。心想,幹脆沉默吧,魯迅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突然,老李靈機一動,用法語大聲地說了一句當地魁北克人的土語:Tabarnak! (他媽的!) 正要離開的院長聽見了。他轉過身來,用眼睛直視著老李。老李也被自己出口的國罵驚呆了。他想,這下壞了,得罪了院長,他回國的希望徹底完了。幹脆將錯就錯,他知道國內出版的法語字典沒有收入這個詞。於是,他向院長解釋說,Tabarnak!是句魁北克法語,意思是祝你好運!院長用懷疑的目光掃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走了。老李在後麵追著他,直著嗓門喊Tabarnak! Tabarnak! 可能由於太激動,他一下子撞到街麵上的一根電線杆上。當他想從地上爬起,感覺一陣頭暈目眩,雙腳怎麽也站立不起來。相反,他的雙臂卻象小狗一樣支承在地麵上。他想,可能是剛才摔得過重了,先息會兒,待有力氣再站立起來,反正也沒人看見。過了半晌,他試著站起。但是,無論他怎樣努力,已經直立不起來了。他覺得腦門上濕露露的,想用手擦一下。可是,他的右胳膊不知怎地不聽使喚,好象被什麽東西揪住了。他再次憤然地說了一句:Tabarnak!  這是怎麽回事?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象狗叫。是狗在叫還是自己變成了狗?老李被搞糊塗了。他覺得當務之急是要站立起來,是狗叫或人叫都無所謂了。他使足了吃奶的勁,四肢用力朝前蹬去。

“你幹什麽呀,嚇死我了!”是李平的聲音。

老李從睡夢中醒了。他睜開雙眼,看見穿著睡衣的太太正揪著他的胳膊,臉上露出焦慮的神情。

老李有點尷尬地幹咳了一聲,把胳膊從李平手裏抽出。

“沒什麽,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呀?”

“回國夢!”


本文已經發表在蒙特利爾的〈蒙城華人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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