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從溫哥華來的飛機到達日本成田機場。何仁隨人流走下飛機,從旋轉盤提取行李後,搭上開往成田馬洛德飯店的機場免費巴士。
何仁曾是中國某大學的哲學講師,三年前移民到蒙特利爾。他四十出頭,身材略高,膚色黝黑,這使他看上去比同齡人蒼老些。前天晚上,國內的弟弟來電告訴他,母親心髒病又犯了,目前正在醫院。怕有個三長兩短,希望他快點回來。何仁始終愧對母親,不僅因為他很早就離家外出求學。而且,他大學畢業後,也一直在外麵奔波。近十年裏,他真正和母親在一起的,恐怕連一個星期都不到。因此,接到弟弟來電後,他立即向他的博導請了假,並向旅行社訂了機票,第三天就成行了。由於走得急,從溫哥華到北京的機票得等好幾天。於是,他決定從日本走,即先從溫哥華到日本,再到北京。
機場巴士在公路上急馳著,何仁望著窗外暮色漸濃的天空,覺得仿佛仍然在蒙特利爾。這也難怪,他是今天清晨四點鍾被鬧鍾鬧醒的。一樣的暮色,一樣的公路,隻是時間相反,地域不同。他記得,他當時醒後,從沙發上跳起來,一下子按住了鬧鍾。然後,托著有點昏沉的腦袋,在沙發上閉眼靜坐了片刻。當他路過睡房時,還是聽到了太太翻身的聲音,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為了怕影響太太和女兒的睡眠,他昨晚特意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但還是鬧醒了她們。“生活就是由這一連串的存在組成的,無論我們喜歡與否,我們都必須承認這種存在。”他一邊想著,一邊走到客廳拿起茶幾上的電話,撥通了出租汽車公司。放下電話,何仁提著紅色帆布行李箱走進電梯。當他走出電梯時,隔著公寓的落地長窗,看到一輛汽車已經悄然無聲地停在高層公寓樓前。他徑直朝門外走去,一個司機模樣的亞洲人迎上前來,接過了他手裏的旅行箱。
“L’aéroport de Montreal-Trudeau,SVP!”(請到蒙特利爾特魯多機場。)他坐進汽車,對司機說:
“OK!”司機一邊說著,一邊啟動了汽車。
汽車沿著蒙特利爾的Rene levesque大街快速地行駛著,在Fort街拐上往機場方向的720高速公路。高架公路下的城市還在酣睡,隻有一些昏黃的街燈點綴著黝黑的城市。但天邊已開始露出了白色的曙光。汽車從720高速公路經過蒙特利爾最大的高速公路轉接口Turko,轉道上了20號高速公路。他無聊地望著前麵平坦的路麵。前兩天下了一場大雪,已經基本融化,除了高速公路水泥欄杆上殘留的少量積雪外。根據經驗,這可能是今年冬天的最後一場大雪了。再有幾個星期,蒙特利爾的春天就要來了。何仁看了看出租車駕駛盤上的液晶鍾,快五點了。
“Vous travaillez toujours de bon heure? ”(你總是一大早就開始工作了?)何仁用法語對司機說。
“Pas tellement?”(不一定!)司機的法語沒有通常所聽到的口音,何仁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在蒙特利爾,一般會講法語的亞裔人是越南人,但他們帶著濃厚的母語口音。
“你是中國人?”何仁用國語問。話一出口,他自己就覺得有點搞笑。在蒙特利爾,幾乎可以肯定,沒有中國人開出租汽車的,因為這需要英、法語雙通,而大多數中國人連英語都還忙不過來哩。就算有外語專業畢業的中國人,但他們一般不會去做這類藍領工作的。
司機沒吭聲。何仁想,他肯定聽不懂。
“Combien de temps peut-onarriver à l’aéroport?”(多長時間能到機場?)
“Dans dix minutes à peu près.”(十分鍾左右吧。)
十多分鍾後,何仁已經在機場的候機室裏了。他看了看候機室裏寬大的電子屏幕,覺得時間還早,就從挎包裏拿出一本《人本與神本》。這是多年前,一位信教的朋友送給他的。他當時出於禮貌收下,就一直放在書架上從沒打開過。經過多年生活的沉澱和思考,他開始對宗教有點興趣。自然,他還談不上對宗教信仰與否,隻是想趁這次旅行期間,把這本書讀一下。他曾開玩笑地對朋友說起過,從小喝狼奶長大。而狼奶唯一的營養價值就是不信仰宗教。如果共產主義本身也算是一種宗教的話。那麽,狼奶就隻能是三聚氰胺了。不知過了多久,飛往溫哥華的檢票口前已經排起了隊。他把書往挎包裏一塞,也跟著人們從沙發上站立起來,走到檢票口的隊伍裏。但是,當他看看時間,其實離登機的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鍾哩。於是,他又從挎包裏掏出那本書,邊讀邊隨人群挪動著腳步。半小時後,兩個加拿大空姐進入檢票口開始正式檢票。自然,先讓小孩和老人上,然後是頭等艙的顧客,最後才輪到經濟艙。何仁隨人流進入經濟艙,根據登機牌上的指示,找到自己的座位。他把隨身攜帶的行李放入座位上方的行李架。然後,進入靠近舷窗的座位,開始閉目養神。感覺過了刻把鍾,飛機的馬達開始發起轟鳴聲。他睜開眼,隻見兩個空姐在飛機的兩條走道前方,根據飛機上的廣播解說在作救生示範。不久,飛機沿著跑道急速地朝前奔馳。突然,飛機一下子騰空而起,飛向藍天。當機艙內一片解除安全帶扣的聲音時,他離開了座位去盥洗室。從裏麵出來,他想回到自己的座位。但是,發覺機艙的座位排列不對,這才意識到自己誤入了頭等艙。他剛想退出,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進入眼簾。這不是剛才那位送自己到機場的出租汽車司機嗎?何仁尋思:“這事有點怪。他也到溫哥華旅行?但旅行的同時還在打工?”正躺在加長座位上的出租司機也看見了何仁。
Bonjour!Nous nous rencontrons encore.(您好,我們又見麵了。)司機說。
Bonjour! Je pensais que je me trompe de personne. Vous allez à Vancouver aussi? (您好!我以為我認錯人了。你也上溫哥華去?)何仁問。
Mais oui! Ma sœur habite là-bas. (是呀,我妹妹居住在那。)
Vous travaillez fort comme ça!(你很勤奮!)何仁故意恭維地說。
Pas de choix. C’est la vie, n’est-ce pas?(沒有其他選擇,這就是生活,不是嗎?)他自我解嘲說。
Mais vous préférez payer l’amende pour votre auto?(你要為你的車支付罰單了。)
Aucunsouci! Mon collègue va conduire pour moi. (不會!我的同事會把我的車開回去。)
何仁回到自己的座位想,蒙特利爾有越南裔黑幫,他們主要是放高利貸、拉皮條等。就算他是黑幫成員,好象和我也沒什麽關係。再說,他利用去機場時賺點外塊也沒什麽錯。他知道,越南人和中國人一樣,相當勤勞和節儉。想到這裏,何仁覺得自己有點庸人自擾,也許自己還真需要點宗教的情懷。
何仁看了一會書,眼皮開始打架。他拋開書本,開始閉目養神,不知不覺打起瞌睡來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飛機的廣播聲吵醒。睜眼靜聽,原來是飛機遇到高空氣流,駕駛員提醒大家扣好安全帶。何仁完全沒有睡意了。他扣好安全帶,透過舷窗,看到飛機正穿行在雲層裏,尤如船在大海的滔天白浪中顛簸。幾分鍾後,飛機穿越高空氣流,在雲層上麵平穩地飛行。底下的白雲宛如浩瀚的大海,翻波逐浪。天邊則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蔚藍色。在蔚藍色和極遠的天邊之間,有一道象緞子一樣白色的光帶,把蔚藍色襯托的那樣美麗、深邃而神秘。何仁望著這在陸地上根本看不到的景色,浮想聯翩。他想起多年前國內的藍色和黃色文明之爭。記得爭論是由一部電視記錄片引起的。該片把西方文明比喻為藍色文明,當藍色文明興起,黃色文明則開始黯淡。何仁為此寫了一篇短文。大意是兩種文明各有千秋,但黃色文明充滿專製和皇權的特征,需要用藍色文明來調色。不久,6.4爆發,這類爭論戛然而止。但是,在秋後算帳的日子裏,何仁卻因這篇短文受累。
當時,雖然學校已經完全停課,他卻沒有閑著。在家裏仍然奮筆疾書有關唯心主義在曆史上的進步作用一書。一天上午,他剛打開電腦,電話鈴響了。是學院黨委書記讓他到學校來一次。他想,現在還有什麽事,學生都害怕得風流雲散,而下半年的課還不知道要不要上,因為傳說大學生都要下部隊軍訓。不過,身正不怕影子斜,去就去吧。他走到街上,到處是軍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好容易趕到學校,校園裏迷漫著一種恐怖的沉默。他推開黨委書記辦公室的門。
“何仁,你來了!這是國安部的兩個同誌。他們有些事要向你證實一下。”說著,他對兩個便衣點了一下頭,離開了辦公室。
一個小個子便衣把一份剪報推到何仁麵前。何仁一看是他幾個月前寫得一篇短文。
“這是你寫得嗎?”小個子問。
何仁沒吭聲。他想:“何必故弄玄虛,我的名字都寫在上麵嘛。”
“你知道你鼓動學生上街向黨示威的事嗎?”
“不知道!”
“有人揭發了,我們今天是來向你求證的。你知道,黨的政策是。。。。”
“哦?如果你們能拿出證據證明是我在鼓動學生上街,我甘願受任何處分。”何仁打斷他的話說。
小個子和另一人目光對視了一下。
“其實,這事也沒什麽大不了,隻要你說清楚就行了。”另一個同夥貌似打圓場地說。
何仁有一種被人耍弄的感覺,但他克製住自己的情緒,故意放慢語調說:
“我覺得我當時在課堂說得相當清楚。學生不想上課要去遊行,我對學生取了巴黎公社的例子說:當巴黎公社爆發時,馬克思知道在當時的條件下,巴黎公社必然失敗。但他仍然熱情地支持巴黎市民的反抗,並寫了《法蘭西內戰》一書。而我作為你們的老師也一樣。但我熟讀黨史,深知一部中共曆史就是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曆史。我年齡比你們大些,有責任告訴你們,去示威遊行的最後結局將會難以預料。”何仁停頓了一下,望了他們一眼繼續說:“我不知道我當時這些話有什麽問題。現在的結果你們不是也看到了嗎?”
兩個國安部的人麵麵相覷。最後,何仁以犯政治錯誤,不予處分作為結論。何仁從此深切體會到了掌權者的專橫和人性的陰暗。
當廣播再次響起來時,飛機已接近溫哥華,並開始往低空飛行。巍峨群山、連綿起伏;滔滔大江,細如小溪;阡陌桑田,平整有序;鄉村小鎮、疏淡有致。俯瞰著雄偉壯麗、色彩斑爛的大自然美景,讓人如醍醐灌頂般地感歎人生的短暫和渺小。何仁尋思,人世間的一切爭鬥都起源於利益。與這些千百年來存在的大自然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無論你腰纏萬貫;無論你身居高位;無論你擁有嬌妻美妾,這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就如《紅樓夢》裏的‘好了歌’所唱。他想起一個月前收到的郵件,香港出版商告知,他兩年前寫的那本書已經出版。那本書隻是他近年來對中國政治從哲學角度的思考,也是對自己人生的一個總結。他覺得自己就象賈府裏的焦大,忠心懇懇,仗義執言,但最後並沒有得到好的結果。因此,他已謝絕多家出版社約稿,僅希望在加拿大這塊自由的土地上進行他感興趣的哲學研究。
當何仁走下飛機,已是溫哥華當地時間下午四點左右。轉道日本的飛機五點起飛。由於第一次轉道日本,他不知道上飛機後,是否會馬上供應晚餐。於是,他走進機場裏的一個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塊瑪芬蛋糕。當他再次進入候機廳時,身著深藍色裙服的日本空姐已經開始檢票。他拿出機票進入檢票口。這時,前麵有一個嬰孩車上掉下了一個塑料水杯,他彎腰拾起。正當他直腰起身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不遠處晃動,是出租司機。他微笑地舉手向何仁打著招呼,快步穿過了日本航空公司的候機廳。
當巴士上響起了司機的日語和英語的說話聲,何仁才從冥想中回過神來。他不懂日語,但從發音怪怪的英語中他辨別出,馬洛德飯店快到了。他抬頭看見遠方暮色中,有一幢棕色的半弧形大樓。他猜想,這可能就是飯店了。幾分鍾後,巴士已經停在飯店門口。他走進大廳,接待處客人並不多。男女老少總共十幾個人,可能大部分都是從巴士上下來的。有幾個亞裔男人象他一樣穿著全套的西服,其中有一個穿著黑白細紋西服。他想,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他也有相同的一套。是聖誕節減價時,在蒙特利爾的專業西服店more買的。但這次沒穿來,因為他覺得國內已是春天,他隻穿了一套深藍色的薄呢西服。不知此人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知道,老外一般分不清中國人和其他亞洲人。在蒙特利爾,他也許還能分清,因為中國移民一般不太重視衣著,而國內的官方代表團或旅遊團要麽穿著過份講究,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要麽有點土,象鄉下農民進城。但現在日本,他已經分不清日本人和其他亞裔人了。正當他胡思亂想時,一位接待處的日本小姐迎上前來。他用英語辦完租房手續,乘電梯直達九樓。他按照號碼找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房門,把隨身攜帶的行李往邊上一丟,就進了盥洗室。經過廿多小時的長途飛行,他覺得四肢僵硬、疲憊異常。擰開水喉,跨進浴缸,他把整個身體浸泡在裏麵,期望能洗滌旅途的疲勞。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在浴缸裏睡意矇矓。同時,肚子也感覺有一種空虛感。他想起剛才進飯店時路過一家商店,黃色的招牌上用紅色寫著“食安亭”三個字。雖然他不懂日語,但從字麵上可以推測是一家餐館。他知道他落塌的馬洛德飯店的飲食肯定要比外麵貴一些,何不到外麵那家小餐館去享受一下異國風味,然後,回來好好地睡上一覺,明天好趕飛機。想到此,他從浴缸起身,披上一件由旅館提供的日本和服式的睡衣,走出盥洗室。突然,他驚訝地差點跳了起來。因為有兩個穿全套西服的亞裔男人一聲不吭地坐在他房間的兩張單人床上,其中就有一個他剛才在大廳看到的穿黑白細紋西服的。他習慣性用法語剛說出qui(誰)一詞時,馬上又下意識地用中文說:
“你們。。你們是誰?”
不料,穿黑白細紋西服的男子也用中文回答:“請不要害怕,我們是國家安全局的。”說著,他把一個有‘國安’兩字燙金的黑色塑料證件朝何仁揚了揚。
何仁稍稍鬆了口氣想,幸好不是強盜。但不管他們真假,至少得穩住他們,然後才能向外求援。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仍然覺得下巴在緊張地抖動。
“你們。。你們想幹什麽?”
“你這次回國是探望你母親吧,我們想和你談談。來!坐下來吧。”那男的指指靠牆的一把椅子。
“你們想談什麽?”何仁仍然站著說。他想,看來不是冒牌貨了。不過也難說,這種證件到哪都可以仿製。
“你最近在香港出版了一本評論中國領導人的書,我們已經拜讀過了。”
“哦,謝謝捧場。這是我兩年前寫的。”他想,看來他們是有備而來。
“其實,你這本書寫得不錯,在許多方麵確有道理。但是,我們希望到此為止。”
原來他們是要他封口的。他走到桌前,把椅子拉出來,坐了下來。
“既然有道理,為什麽要到此為止呢?”何仁故意裝作不解的樣子說。
“我們是奉命辦事。”
“問題是我已經自動喪失了中國國籍。”何仁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這沒關係!無論你是什麽國籍,隻要是中國人、用中文寫作就歸我們管!”
“好象你們管得寬了點。腳下的這片土地就已經不屬於你們的範圍了。”他停頓了一下,揶揄地說:“不過,也許在孫始皇時代是。”
“你的話沒錯。但是,我們仍然不是找到你了嗎?”來人仍然和氣地說。
“是的!但是,你們沒有必要花上這麽多納稅人的錢來跟蹤我。”何仁想起那個所謂的越南人出租司機。他故意試探地說:“從蒙特利爾跟蹤到日本,這個代價也夠大的。其實,我是個小人物,隻要打個電話給我就行了。”
“這是我們的工作,希望你配合我們。”
何仁想:“果真如此,還以為他是越南人哩!看來當時的第一預感是對的。”他故意反問道:“如果不配合呢?”
“那你就進不了中國海關。”
“如果我一定要進去呢?因為我有你們大使館的簽證,說明你們已經同意並且合法。”
“既然是我們簽發的,我們也可以馬上取消。好好想一想吧!隻要你答應從此擱筆,中國的大門永遠向你開放。”
何仁不知對這特殊待遇是應該感到受寵若驚還是悲哀。確實,他要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