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寧：修墓，還是裸奔？探尋奧運背後的人文精神

來源：http://www.blogchina.com/20081007612400.html


　　說奧運的人文精神，其實是在說奧運的人文主義精神：人文主義是在複興古典文化的基礎上宣揚的一種新的世界觀。作為個體，人的向前與向上是沒有止境的。人文主義者肯定人是生活的創造者和主人，強調以人為主體和中心，尊重人的本質、利益、需要及創造個性發展的可能性。人文主義竭力強調和頌揚人的價值、尊嚴和力量。

　　為什麽在古希臘雅典？

　　最近，在奧運大幕拉開之際，北京首都博物館舉辦的“公平的競爭：古希臘的競技精神”展覽，把我們帶回到古希臘雅典奧運的那些久遠的年代、激烈的場景。

　　關於奧林匹克運動會與古希臘的淵源，在中國幾乎盡人皆知。2004年8月13日，離開故鄉108年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榮歸故裏”，再次回到它的誕生地，希臘的雅典。世界上每個國家，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體育活動，都有體現該文明特色的體育項目。然而，在現代奧林匹克運動風行於世之前，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定期地舉辦像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那樣大型的、綜合的、全國性甚至是跨國性的競技比賽。在古代，體育鍛煉常有，而競技比賽鮮見。實際上競賽的重要性在某種意義上超越了體育鍛煉。奧林匹克運動豐富的內涵和最大魅力，就像上述展覽所揭示的那樣，在於它將體育運動變成了弘揚競技精神的比賽。

　　奧運會發源於古希臘。當時的希臘也像當時的其他文明一樣，有奴隸現象的存在。但是古希臘文明還有其獨有的一種主流文化。這一文化，尊重個人的偉大、重視人的精神力量、重視人的價值與幸福、賦予成就與成功以重要的道德價值。這一文化正是奧林匹克運動的精神源頭。古希臘時代是個崇尚英雄、並產生了英雄的時代。無論貧民還是貴族，他們從小心中就充滿著對英雄的向往和對自由的渴求。與雅典神廟、民主體製相契合，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全方位地呈現了那個英雄時代，並在此後的歲月裏深刻地影響著歐洲大陸，乃至整個世界。

　　奧運會是特定政治體製的產物。沒有古希臘的民主政體，就不會有古代奧運。古希臘是世界文明中平等精神、規則意識和共和政體的源頭。古代奧運會沒有今天意義上的那種職業運動員，當時的運動員不論其社會地位如何，他們在運動場、在規則麵前一律平等。平等精神、規則意識催生了競技比賽，而競技比賽又反過來強化了平等精神和規則意識。公平競爭的奧運賽場就如同共和政體的一個小小縮影，沒有共和政體就難以有平等公正的競技比賽，因而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競技比賽。

　　公元前二世紀，古希臘被羅馬人所統治，奧林匹克運動會雖然沒有因此中斷，但古希臘人在奧運會中充分展示個體的裸體競技的傳統頗讓羅馬統治者驚駭不已，這種運動形式也注定不為皇權製度所容。在共和政體下，人人都是英雄；在皇權體製下，隻能有一個英雄，那就是皇帝。如果人人都是英雄，皇權必將受到威脅！可見，著衣與否，茲事體大。既然奧林匹克與皇權專製不能兩立，奧運會最終也沒有逃脫被羅馬皇帝強行取締的命運。

　　修墓，還是裸奔？

　　奧運盛典及其背後的奧運精神隻可能植根於古希臘尊崇個人和現世的土壤，而不可能誕生在專注於來世的地方。古希臘奧運背後的人文主義傳統崇尚公民精神、英雄氣概、公平競賽、青春與人體的天成之美。因此,古代奧運會規定必須裸體進行競技,同時運動員全身塗上橄欖油,以使古銅色的肌體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更加顯示出運動員健美的體態,讓人們從健與美的張力中獲得一種感官上的愉悅。古希臘文明洋溢著對個體英雄的崇拜。

　　專製主義文化的共同特點則是崇尚集體，壓製個人，壓製個人成就，不鼓勵出風頭，反對個人當英雄。奧運是平等的人之間的競技，在三綱五常主導的國度，鞋匠與皇太子同場競技是不可想象的。在皇帝的意誌就是法律的地方，也絕不允許有公平的遊戲規則。在中國古代曆史上，隻有一個屬於個人的冠軍頭銜，那就是狀元。但是，即便是狀元，也是在皇帝之下，且為皇帝服務。

　　奴隸製根深蒂固的地方是不會產生奧運會的。古埃及是個臣服君主和關注來世的國度。象征著古埃及文明的金字塔，是無數奴隸用自己的生命為專製者建築的墳墓。所以，展示個人健與美的奧運會是不會出現在以太陽王為核心的古埃及的。奧林匹克不可能出現在輕視生命、不怕犧牲的文化中，服從權威與奴役個人的文化中。當古希臘的公民在運動場裸奔的時候，其他古國的奴工卻在沒日沒夜地建造帝王的陵寢。所以，今天還能看到作為有形文化遺產的形形色色的陵墓：金字塔、泰姬陵、兵馬俑、十三陵、清（東、西）陵，矗立天安門廣場中央的肉身紀念堂。還有很多人惦記著始皇陵、成吉思汗陵，甚至武則天陵。

　　為什麽奧運在現代得以複興？

　　現代奧林匹克運動興起於歐洲工業時代，但其淵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古希臘奧運會每四年一屆，從公元前776年有文字紀錄的第一屆奧運會開始，持續舉辦了數百年。

　　1896年在希臘的雅典舉辦了第一屆現代奧運會。理性精神和個人主義的文化，追求個人自由與物質繁榮，帶來了奧林匹克運動會十九世紀末的正式複興。現在奧運會又來到了正在邁入現代文明的中國。這是一個偶然嗎？

　　說奧運的人文精神，其實是在說奧運的人文主義精神：人文主義是在複興古典文化的基礎上宣揚的一種新的世界觀。作為個體，人的向前與向上是沒有止境的。人文主義者肯定人是生活的創造者和主人，強調以人為主體和中心，尊重人的本質、利益、需要及創造個性發展的可能性。人文主義竭力強調和頌揚人的價值、尊嚴和力量。

　　奧運精神是基於個體主義的哲學。它在頌神的形式下，凸顯個人的地位；在重靈魂輕肉體的古代普遍風俗中，張揚對個人成就的推崇，主張潛能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和個人的自我實現。古代奧運會的主角從來就是個人，而不是國家。那時也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個人的榮譽就是屬於個人的。奧運精神背後的價值支柱是人的崇拜，尤其是個人及其潛能與英雄人格的崇拜。英雄的外在特征是健美的體格，內在的特征是勇敢、剛毅、自信。所以，英雄的內在特征比其外在特征更為豐富。

　　奧運精神背後的道德哲學是：追求自我實現與追求成就是道德的。在奧運會中，選手追求獎牌也是道德的和可取的；在市場經濟下，賺錢是道德的和可取的。奪金是光榮的，淘金也是光榮的。對個體而言，奧運精神與現代文明社會使得自我肯定與自我實現、自我發現與自我超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可能。奧林匹克格言“更快、更高、更強”，不局限於體育，更不局限於運動場。奧林匹克運動與自由市場經濟分享共同的道德基礎。

　　以現代自由市場經濟為主體的工業文明的形成，為複興與擴展奧林匹克運動提供了空前充分的條件。現代文明社會與奧林匹克運動在人文精神層麵是完全相通的。所以，奧運在現代社會的複興，現在又來到中國，就毫不奇怪了。

　　競技高於體育

　　人們常把奧運會看成是體育盛會。但是，奧運會不是體育盛會，而是競技盛會。體育（鍛煉）與競技（比賽）之間有著重大差異。廣播體操是體育（鍛煉）的典型，奧運會是競技（比賽）的典型。

　　與體育鍛煉不同，競技比賽產生勝者和英雄。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是英雄時代的產物。古希臘人珍視選手們為了取得勝利而不懈奮鬥的精神。當時的贏家獲得的不是一麵金牌，而是由野橄欖枝編成的花冠。獲勝者榮耀無比，詩人為之寫頌詩，由家人或同鄉富人出資請雕刻家為之塑像並置雕像於奧林匹亞接受眾人瞻仰。當兩位頂級選手體力和技能旗鼓相當時，決定勝負就是智力、毅力和定力，偶爾還有運氣。競賽不僅考驗人的體力和技能，更考驗人的智力、毅力和定力。競技比賽給每個選手一個平等的機會來展示他們的才能和毅力，來追求卓越。在崇拜成功和勝利的希臘人眼中，參與雖然也很重要，但是勝利更重要。

　　競技比賽高於體育鍛煉的一個特別之處，在於前者極其具有觀賞性和激勵作用。奧運是人類體能、技能與意誌力的博覽會。奧運是一個舞台，展現著力量、意誌、技巧和自然的美。競技比賽的觀賞性無與倫比，不需要參與者和旁觀者具有非常專門的知識，且結果很容易量化。正是如此，百米大賽才能成為田徑場上的壓軸戲。對於選手來說，在比賽中獲得成功是一種快樂；對於觀眾來說，目睹成就也是一種快樂。成就與目睹一旦同步，更是莫大的幸事。一個人在競技方麵可能不及奧運冠軍，仍然可以期待有重大成就。就像沒有競賽就沒有英雄一樣，沒有觀眾，也就沒有英雄。

　　競技比賽還是一個展示人性的舞台。為了取得冠軍，一定會有人采用種種不正當的手段，或者說，不擇手段。這如實地反映了人性中難免有劣根。有趣的是，劣根所引出的花絮反而是構成競技比賽的觀賞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公正的規則 公平的競爭

　　遵守規則，公平競賽，不僅是競技比賽的要求，而且是一切人類活動的要求。沒有規則，就沒有競賽。沒有遊戲規則就沒有奧運會，奧運會和廣播體操的區別在於：前者依賴規則，後者依賴動作。沒有公平的規則，就沒有公平的比賽結果。體育鍛煉以自己的意誌為基礎，計劃經濟以命令為基礎。

　　像奧林匹克運動一樣，自由市場經濟與憲政民主政體，都離不開公正的規則。競技比賽需要遊戲規則，市場競爭也需要遊戲規則，民主政治更需要遊戲規則。因此，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要看該社會在經濟和政治領域的遊戲規則是否公平，是否得到有效遵守和執行，破壞遊戲規則的行為是否製止。現代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根本遊戲規則就是法治的規則。

　　一個文明社會麵臨的根本任務之一，就是像奧運那樣，設計一整套旨在保障個體生命自由發揮的遊戲規則，這套遊戲規則包括法律製度、政治製度、經濟製度。這套遊戲規則在曆史進程中不斷修改和完善，但其最基本的理念不變。文明的政治和經濟都是基於合理的遊戲規則。中國一直所麵臨的政治體製改革問題，追根究底，還是如何修改在政治領域的遊戲規則問題。

　　有了公正的規則，才有可能在奧運中進行公平的競賽（fair play），在政治和經濟領域進行公平的競爭。像奧運會要求公平競賽一樣，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中都需要公平競爭。奧運中的公平競賽精神就是經濟與政治領域的公平競爭精神。

　　從決出生死，到決出名次

　　奧運精神是共和主義的精神，就是說，用運動場和平競爭決出名次，來取代戰場用武力決出生死。奧運中的競賽，雖然需要非凡的體力，在精神上卻是和平導向的。自古奧運會有神聖休戰的傳統。古代奧運是從火炬接力開始的，這項活動像是在各個部落與城邦之間接力送達停戰書。各方休戰了，奧運盛會才能開始。奧運需要共和，戰爭卻破壞共和。現代奧林匹克運動完全繼承了共同和平的傳統。《奧林匹克憲章》把“促進建立一個維護人的尊嚴的、和平的社會”和“為建立一個和平的更美好的世界做出貢獻”作為奧林匹克運動的根本目的。在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和冷戰的考驗之後，奧林匹克運動的共和主義傳統變得更加牢固。

　　與奧運的共和主義精神一樣，市場經濟把對財貨的武力搶劫變成了以規則為依據的和平交易，憲政民主的共和政體把政治對手間的決出生死，變成了和平的選票競賽中決出名次。愛好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人，必然反對戰爭，想參加奧運的人必然反對戰爭。奧林匹克運動、自由市場經濟，都是和平的力量。隻有休戰才有奧運，隻有和平才有生意，隻有選票才有民主。奧運競技與市場經濟是野蠻戰爭的最文明的替代者。而民主國家更是以共和為自身的製度特征。但願奧運能成為人類競爭與好勝的最終戰場，而使血腥的暴力於戰爭得以絕技，國內和國際的共同和平早日實現！

　　要平等，也要差異

　　奧林匹克運動與自由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都依據在相同的道德原則之上。奧運會與現代文明社會都既要平等，也要差異。兩者都特別重視起點的平等（機會的平等），反對結果的平均。平時體育鍛煉體現不出來的差異，在競賽中一覽無餘。公平的體育，與公平的社會一樣，給弱者一個平等的機會。如果起點不平等，比賽就沒有意義；如果比賽結果沒有差異，取勝就沒有意義；沒有差異，社會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如果運動會實行平均主義，冠軍人人有份，那麽比賽的意義就完全喪失了，比賽也就不具備觀賞性了，比賽最終也就會失去所有的參與者和觀眾。

　　奧運會是一切競技運動會的冠軍，自由市場經濟是一切經濟製度的奧林匹克冠軍，民主政治是一切政治製度的奧林匹克冠軍。市場經濟是永不閉幕的競技奧運會，每年都發布各種排行榜。民主政治是永不閉幕的政治奧運會，定期發布競爭選票的名次排行榜。

　　奧運是人文主義大課堂

　　奧運的傳統是自由、開放的傳統。開放就是自由。開放意味著更大的選擇範圍，更多的自由行動。奧運是自由人的運動，是開放社會的運動，是全球化的一部分。古時參與奧運的人來自古希臘的四麵八方，西至西西裏島及意大利南方，東到土耳其的地中海沿岸，都有選手來共襄盛舉。近代奧運會繼承和發揚了希臘傳統的創造性與開放性，將奧運會擴展到全世界。沒有奧林匹克運動所代表的古希臘人文主義傳統，可以說，也就沒有後來歐洲以人文主義為價值中樞的文藝複興。

　　奧運會不僅是運動場，更是人文主義教育和傳播普世價值的大課堂，培育的是對個人的體力成就的崇尚，對個人價值的發掘與發揚。人在本性上都要自由、要尊嚴，要公平、要成就。奧運和現代文明社會最能滿足這些人性的要求。奧運立足於全球化的立場，並以普世價值為導向，塑造並傳播普世價值。

　　奧運的精神也是中國的改革事業所應該奉行的精神。經濟改革、政治改革，本質上是改變經濟、政治領域的遊戲規則，使規則更加公正，使競賽更加公平。而奧運來到中國，同樣也為國人認識、領略、乃至皈依尊重個體的人文主義精神和自由、公平、公正的普世價值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奧運會精神在中國的逐步紮根的過程，就是一步一步在承認“個人”是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獲得成就的、實現自我的過程。


　　原文發表於《南方周末》2008年10月2日 C15，此處為全文。http://www.infzm.com/content/17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