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問題是不存在爭議的,就是我對低人權優勢下的經濟增長是一種強烈的批判態度。我覺得沒有什麽必要用低人權增長如何如何不道德來反駁我。在這一點上沒有爭議。李實在上一次會的時候有一個評價就很好,他說我的意思就是中國現在的模式還不如拉美,是一種比拉美還要低一擋的模式。我覺得這就是我的意思。至於它是不是低一檔,這當然是可以討論了。但是顯然我沒有肯定的意思。但這隻是價值判斷。
如果回到事實判斷:低人權是不是對南非和中國的經濟奇跡產生作用了呢?我覺得肯定不是唯一的作用。我一開始就說了,如果中國隻有低人權,那就是北朝鮮,根本不可能有高增長的。我一再強調南非也好,中國也好,都是全球化加低人權。由於低人權,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就特別有出口商品,吸引資本的優勢。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任何國家都不可能像中國或南非用這樣的條件來招攬資本家,推出血汗工廠的商品。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我剛才已經講了,我再重複一遍:沒有全球化,中國就是北朝鮮;沒有低人權,中國就是東歐。大家知道東歐是不可能像中國一樣推出血汗工廠的商品。尤其是東歐要加入歐盟。加入歐盟的成本有多大?歐盟的福利門檻要比自由門檻高得多了。
改善人權最終來說並不會影響經濟發展,而且會為經濟發展提供更好的背景。包括現在的東歐,經濟增長就非常快。而且應該說除了打仗的那些國家,經濟發展普遍都比俄羅斯快。俄羅斯現在民主倒退,所以我們特別喜歡談俄羅斯。而那些沒有倒退的國家,包括前蘇聯境內的比較民主的國家,波羅的海三國,普京時代的增長率都比俄羅斯高。但是因為他們沒有出現民主倒退,所以我們都不講,隻在那裏講俄羅斯的經濟如何騰飛。我覺得這個是沒有什麽意思的。
但是,我認為在一個時期,低人權能夠起到一定的作用。這是什麽作用呢?其實就是加速資本原始積累的作用。我覺得這個應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南非經濟高增長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英美大量投資。其實我覺得當然是這樣的。我也提到這個問題。它和中國也是一樣的,吸引外資,天下第一,或者說僅次於美國。但是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英美就不投資到別的國家?老實說,不也就是因為南非那種欺負勞工的方式別的國家做不到嗎?這個道理是非常簡單的。所以我覺得英美投資當然是個重要因素。如果沒有全球化,根本就不可能有這樣的增長。在這一點上,我倒是覺得現在左派罵全球化罵得很厲害,其實全球化與中國,南非這種不道德的奇跡是有一定的關聯。但是我提出的解決方案跟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他們說經濟全球化造成了這種狀態,因此他們說不要經濟全球化,要重新設立關稅壁壘,把外資賭出去。我覺得恰恰相反,經濟全球化我們要保留,但是我們現在要推進人權的全球化。不能一直靠低人權優勢來搞原始積累。這是第一點。
至於低人權,剛才有人提出讓我提出具體低在哪個方麵。其實我之所以說是低人權,而不是低工資,就是考慮到人們的人權觀是多樣的。上次姚洋就說,我用人權這個概念是不合理的,因為人們對人權的理解有很大的偏差,有很大的不同。我說恰恰是因為大家對人權的理解是各種各樣的。但是無論從哪樣來講,中國和南非都是低人權。所以我才用這個名詞。我們通常講的人權無非是三層意義。
一個是左派講的人權,實際上就是社會保障,社會公共福利,平等意義上的人權。福利國家就是高人權,自由放任國家他們認為就是低人權。但是南非和中國都是負福利國家,就是在福利問題上比零福利還要低的。負福利國家就是用國家權利,用非經濟力量增加不平等,而不是減少不平等。我們講的福利就是在二次分配中,用政府的力量降低不平等。從數值化的角度來講,就是降低基尼係數。南非也好,中國也好,恰恰是一次分配的基尼係數還不是太高,二次分配以後就高起來了。這兩個國家都有這樣的特點,因此我說他們是負福利國家。右派講人權,我這裏講得右派主要是經濟學意義上的右派了,就是自由放任者。
自由放任者講的人權是契約自由權,就是對自由競爭的保持。南非和中國都是壟斷很厲害的,都是國有經濟占有的比重很大。實際上也沒有人說他們是自由放任國家,包括南非的共產黨也沒有說南非是自由放任國家。
第三,左右兩派都共同公認的人權,就是政治自由和公民權:言論自由、結社、楊老師提到的成立工會等等。這是左右兩派都公認的。不管是保守黨還是工黨,都不會認為我們要取消言論自由等。這一點至少對於南非黑人來說,和中國一樣也是低人權的。所以我說在這三個方麵都是低人權,因此僅僅講低工資,這樣的國家很多,比如說印度也是低工資國家,南部非洲很多國家也是低工資國家。但是比如說集體談判能力,它就沒有像南非一樣剝奪得那麽厲害。到了70年代黑人工會開始崛起,南非也在改善。
有人說中國改革也有人權進步的一麵,的確是這樣。我覺得中國改革的進步,要講進步就是體現在人權的進步,也是體現在這三個方麵:我們的自由雖然還很低,但是比以前多;我們的福利雖然也很低,但是比以前多;我們的政治自由雖然也很低,但也比以前多。但是我講的低人權是什麽意思呢?是指全球化過程中比其他國家低,比如資本家到你這裏投資,不到別的地方投資,就是因為你沒有工會,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看中你這一點:可以圈地,沒有工會,這一點就吸引了大量的資本。至於說是不是毛澤東時代的人權比現在好?當然不是,但是毛澤東時代根本不讓外資進來,根本不搞全球化。那當然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所以我覺得低人權優勢的確是客觀存在的。講得簡單點,就是低人權會加速原始積累。
有人說它的長遠會怎樣?其實盛洪也講到,如果我們沒有對民主、自由的追求的話,僅僅從經濟本身來看,我覺得在全球化過程中,如果閉關鎖國,肯定不能長久,像北朝鮮一樣根本就搞不下去,但是如果你打開國門,低人權國家就有一個特點。我覺得自由經濟國家和民主國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有創新激勵。這一點是低人權國家不能相提並論的,包括美國南方在這一點上是不能跟美國北方叫板的。所以關起門來肯定競爭不過別人,包括美國南方如果關起門來和北方不搞經濟一體化,南方不可能有什麽效率。但是問題就在於市場經濟的全球化,資本可以廣泛流通,那麽自由經濟民主製度下的創新優勢就會被低人權國家接過去。接過去以後,他搞的血汗工廠的所謂優勢你又學不到,那麽最終結果的確很可能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
其實國際社會對南非的製裁除了道義上的以外,還有一部分是經濟上的考慮。比如說很多人就認為南非這樣搞的話,英美就不會跑到南部非洲其他國家去投資。道理很簡單,南非的投資環境最好,天下第一:土地可以隨便圈,勞工可以隨便使喚,南部非洲哪一個國家有這樣的條件。如果你真的沒有民主運動、自由運動、人權運動經濟以外的追求,那麽的確是很難講。我覺得最重要的問題是市場經濟要求的是全要素的自由流動。但是目前在民族國家的背景下是不可能有全要素的自由流動的。勞工就不可能自由流動。所以的確可能會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要解決這個問題我覺得隻有要求低人權國家放棄低人權優勢。如果用終止市場全球化的辦法,首先損害的就是南非人和中國人。南非雖然千不好,萬不好,但是南非即使是黑人還是要比其它南部非洲國家的要富。這一點是肯定的。否則就不能理解南部非洲的黑人為什麽都爭先恐後地跑到南非來打工?南部非洲的黑人要到南非去打工,就像我們現在西部的人要到東部去打工。這是同樣的道理,用外來工是個很普遍的現象。
還有一個我要回答問題就是所謂的動機的不同。有人說南非的低人權是基於邪惡的動機,我們的低人權是基於善良的動機,因為中國要發展,要付出一些代價。其實老實說這個邪惡不邪惡真是很難說的。曼德拉的《自由之路無坦途》就講湯姆林森報告就有很多動機也是很好的,講非洲黑人要求發展的機會,這非常重要。如果沒有發展機會就不可能保障白人社會的安全。所以他講了很多建設黑人家園要搞工業分散化,搞經濟增長點,專門投資區,政府有優惠政策改善黑人就業等等。但是實際上做得很差。我覺得主要是製度的原因。老實說很多事情並不是在製度上寫一些冠冕堂皇的動機就可以解決的。
關於新農村建設,我從來沒有完全否定過,而且新農村建設中的很多內容是我一直在提倡的,其中主要改善教育和衛生這兩項公共服務。我一直覺得新農村建設主要就是應該在這兩個方麵進行大力度的投資。但是會有很多人把新農村建設理解為中國解決城市化問題的一種替代。我可以舉出很多例子。很多人就專門寫過文章,說農民進城會導致嚴重的問題,什麽拉美病,印度病。總而言之一句話,你看看湯姆林森報告,我覺得我們應該把這個報告翻譯出來。他們是怎麽講城市化和黑人進城以後的問題的?他們講黑人進城導致的問題跟我們今天一些人講新農村建設的必要性幾乎完全一樣,說這些人會找不到工作,會導致犯罪,所以一定要把他們留在農村。留在農村就要改善生活條件,國家就要給他們投資。而且我說了,中國給他們的投資還沒有達到黑人家園的水平。要說在這點上,我們還不如他們呢,講得簡單點就是這樣。這是有數據的。我覺得就財政投入來講,中國那麽大的國家絕對量比他們多,我這裏講的是人均。
還要講貧民窟問題。貧民窟問題最近我曾經鬧出一場風波來,大家可能知道。其實我的主張很簡單,就是他們進了城,除了打工以外總是要安家的,你總不能把這些人出賣了青春就趕回去,把這個作為你的政策的出發點。道理很簡單,要麽就給他們提供廉租房。廉租房有什麽缺點,剛才茅老師提到了。其實廉租房的缺點對於中國來說還是一個未來的問題,尤其是對於農民工來講,更是未來的未來的未來的問題。現在還根本看不到這種影子。無非就是兩個辦法:一個就是通過福利來解決——政府給他們蓋房子;一個是通過自由來解決——你讓他們自己解決。我的意見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如果你不能給他們提供福利,至少你不應該剝奪他們的自由。你不能搞到他們自由也沒有,福利也沒有。既是低自由,又是低福利。我覺得這就太糟糕了。
關於這一點,姚洋說,我們房改以後我們的房子就可以租給農民工住了。我不知道姚洋教授的住房是不是租給農民工住的,的確是有一些人租了我們的房子,藍旗營的住房現在如果出租的話,月租金可以達到八千塊。農民工能租嗎?關於這一點,姚洋反對貧民窟和一些左派攻擊貧民窟,他們對貧民窟都持一種非常反感的態度,但是他們的理由截然相反。左派批評貧民窟是說你對窮人不夠好,沒有給窮人蓋好房子。而姚洋對貧民窟的那個觀點是極右極右極右的觀點,說窮人沒有房地產跑到城市裏來就是侵犯產權。這個邏輯老實說在西方很少有人敢講的,哪怕心裏那麽想都不敢講的。西方的右派反對福利房,但是他們怎麽說呢?我們不要給他們蓋房子了,他們進去了就出不來了,以後他們富了房子也收不回來。而且很難分得公平。最好的辦法是給他錢,用貨幣補貼。第二個說法就是窮人都集中在一起會產生很多的問題。最好是采取混合收入社區,福利房要分散地蓋。這在西方就屬於右派言論了。
像姚洋講的窮人闖進城裏侵犯產權,我們就把他趕走。這個說法老實說哪個右派敢這樣講?所以我說姚洋講的很多事實我都讚成,但是我就非常奇怪,他很善於把極左的觀點和極右的觀點結合在一起。老實說姚洋上次講過中國最好的就是有一個中性政府。中性政府是怎麽建立的?就是通過打土豪,分田地建立的。就是由於其他國家沒有打土豪,分田地,所以沒有中性政府。我就要問了,打土豪,分田地不侵犯產權嗎?你要利用的時候,你就鼓勵窮人侵犯產權。你當了富人了,你要驅趕窮人的時候,你就要維護產權了,你就要把窮人都趕走了。老實說我剛才已經講了,拉美和印度的確是有這種現象,就是所謂的窮人的圈地運動,開發商要給窮人讓路。南非和中國根本沒有這種事,哪有什麽窮人侵犯產權,隻有國家侵犯窮人的產權。講得簡單點,他們公平合理地,完全自願地,合理合法地租了房子,政府動不動就把他們給推平,動不動就把他們給趕走。這根本就談不上侵犯產權,要說侵犯產權也是政府侵犯產權,就是破壞契約自由。中國的農民哪有這個膽量?中國政府對待窮人的態度全世界罕見,最右的國家都不可能這樣做的。你還要去占地,還要去圈國家的地,這個我就不說了。中國在流動勞工這個問題上就是最右的。
低人權並不是經濟發展一定要有的東西。的確是在過渡時期人權的提高和經濟發展是有矛盾的。在80年代以後,乃至過渡時期的頭幾年,經濟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包括東歐轉軌以後也出現了這樣的問題。而且老實說南非轉軌代價我覺得要比東歐高。我們現在整天講東歐一轉軌就不行了,就不說南非轉軌怎麽樣。但是從長遠觀點看,南非邁過這個坎以後,我相信它會走向一個正常的發展道路。實際上最近這些年南非的經濟增長率也在提高,對外資的吸引力也在增強。但是這個轉軌其實真是不太容易,南非現在的問題也的確是很嚴重,包括我講的治安問題,甚至包括外資。盡管說南非對外資的吸引力提高了,但是那隻是跟前幾年相比而言,這個對外資的吸引力實際上還是沒有回複到曆史上最好的時侯。我們最近不是講競爭力排名,競爭力排名跟經濟增長的速度可能不是一回事。競爭力排名南非在過渡的後期一直是掉得很厲害。最近實際上也還是沒有恢複到以前的那種狀態。一個表現就是南非白人移居國外的情況還是越來越嚴重,實際上還是有一些白人不願意在那裏呆。南非現在正在好起來。
低人權不是低工資。周邊國家的工資可能比南非低,用溫鐵軍先生的話講,就是你剛才說用的不當的詞,政府和企業與工農打交道的交易費用比較低,講得簡單點就是人家的工人討價還價的能力更低。雖然他們的工資總體水平低,但是沒有像南非一樣動不動就拿警察去對付黑人,講得簡單點就是討價還價的能力。這一點我同意,我也寫過文章,這個不應該叫做交易費用,但是我們就姑妄這麽說吧。包括張五常也是這樣講,社會主義如果說有點優勢,那就是可以降低交易費用。並不是因為它公平。關於這一點,的確是這樣。
我覺得,中國也好,南非也好,都應該把提升人權,改變二元結構,改變製度性的歧視作為一個未來發展方向。南非過渡時期的困難我們可以提出一些教訓,能不能盡量減少這種過渡時期的困難。但是我覺得即使有這些困難,相比起人權提高的進步而言,他們也是次要的。這些困難是可以克服的。克服以後,不管是南非還是中國,都會有一個康莊大道。這就是我要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