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書齋

成功之門原來虛掩著
個人資料
正文

小妾豐碑 第三章 出國 第四章 航海

(2008-05-13 20:12:16) 下一個

小妾豐碑 第三章 出國 第四章 航海


第三章 出國

1847
年,已經是高村首領的查二得了一個女兒,並為她取名玉珍,意即珍貴的玉。玉
珍十分幸運,因為她是在客家經受劇烈的暴力打擊之後二十年出生的。她身材不高,容
貌不美,但是兩腳有力,雙手靈巧,而且還有兩排很好的牙齒。隻是頭發不多,這也正
是使她經常苦惱的心病。母親為此經常責備她:“玉珍,你頭發少,梳起來還方便呢,
反正怎麽梳都沒關係。再說本來就那麽少,發愁有什麽用?”不過外貌上的這點缺陷,
與她的聰明穎慧相比,那簡直不值一提。比如“自古就有娘,娘有娘的兒子”這句格言
,父親隻教過她一次,她就記住了。說到孝順父母之類的崇高美德時,她更能立即心領
神會。
後來,查二神秘地失蹤了。高村的許多人都說他是因為惹了禍才出逃的。她從此以後
就消沉下來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會做壞事。但是,相當肯定的是,官兵攻打高村的
時候,他們曾經宣布:“我們正在搜捕查二。他參加了太平軍叛亂。如果他敢回到村裏
來,你們必須把他殺掉。”那些人把玉珍的母親踢倒在地。有個人還一邊用槍戳玉珍的
肚子,一邊嚎叫:“你爹是殺人魔頭,下次我們再來那就該讓你償命了。”
1853
年,玉珍剛滿六歲。後來就隻見過父親一次麵。查二確實在一天深夜神秘地回到
過高村。第一件事就是摟著皮包骨的女兒說:“啊,玉,你爹見到了很多從前夢想不到
的事情。我有了自己的馬!我們攻下了一座城。玉,我一進去,人們就朝我鞠躬。腰彎
得低低的,就象這個樣子!”說完就帶她去見那些願意跟隨他的客家朋友。他告訴玉珍
:“我們正在向北方進軍。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再次將她摟在懷裏,接著
說:“好好照料媽媽吧。”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帶領人們出發了。
1863
年,玉珍已經是一位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她身材雖瘦,卻很健壯,能挑動大捆的
柴禾,也能照料母親和其他家人。有一天,朝廷的一個王將軍來到高村,命令他的鼓手
敲鼓召集村民。他借助一個會講客家話的翻譯宣讀朝廷的命令:“太平軍反叛頭目查二
,攻了南京,占了北京,供認為清雷秀同黨。清姓賊人自稱北方大將軍,上月已依法淩
遲處死。用九個時辰將他慢慢剁成三百塊。為殺一儆百,其頭顱懸掛城頭,示眾三天。
”接著,他又拿出一隻鐵籠,露出查二的頭顱。上麵已經爬滿螞蟻和蒼蠅。眼珠和舌頭
已經不知去向。雖然如此,這位為民獻身的英雄仍舊依稀可辯。後來這顆頭顱就掛在村
中央的一根杆子上。王將軍聲色俱厲地宣布:“這就是叛匪的下場!”停了停他又問:
“叛匪查二的老婆在哪裏?”村民們誰也不願把自己英雄首領的妻子交出去。然而玉珍
的母親把孩子放到一旁,驕傲地說:“在這兒!”
“我要你的命!”王將軍說完就把她殺害了。
1864
年,父母雙亡的玉珍已經十七歲了。迷信的人們都認為她時乖命蹇,是顆災星。
說她這麽小小年紀就克死了父母,將來一定會克死丈夫,因此高村的人都認為她是個不
能婚嫁的女子。萬般無奈,她隻有到鄰村去謀生。孤苦伶仃的玉珍一貧如洗。她的全部
財產就是一身破爛不堪的藍色棉布褲褂。還有一頂圓錐形的柳編帽,她用藍帶係在脖子
上。再有就是一雙有力的大腳。她有的是力氣,時常進山打柴。有一次,她剛背起柴捆
往回走,就從路邊岩石後麵跳出四個人,奪過柴禾扔在地上,而後用布塞住她的嘴巴,
又用一隻布袋套住她的頭。她被綁架了。自此之後,她就再也沒在高村露過麵。

人們決不能認為,在這段災難深重的時期內,原住民比客家人的日子過得好些。他們
同樣遭到官軍的騷擾,同樣遭受饑餓與死亡的威脅。到1865年初,情況方才有些好轉。
當時,低村來了一位據說是大富翁的人。他叫人們打開河流的閘門,讓河水改道,從而
使村莊得救。這個人是一位身材瘦長,頭腦聰明的原住民,名叫姬春發,意思是春天發
財。他在五十二年前就誕生在這個低村裏。1846年,他去了美國的加利福尼亞,在那裏
的一個金礦幹活,掙了一萬一千美元。按低村的標準,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他一邊在村中活動,一邊對姬家龐大的家族做出一個決定。現在,他在姬家雖然名義
上還不是個首腦人物,但實際上已經舉足輕重。他梳著一根長長的發辮,戴一頂藍緞邊
的黑禮帽,穿一件灰色絲綢大褂,大褂一直垂到腳脖子,領口扣得緊緊的,腳上穿一雙
沉重的緞麵鞋。隻可惜那副瘦骨嶙峋的身架,把舉足輕重的家長形象徹底糟踏了。當然
,他的精氣神無疑使他成了村裏實權的掌控者。在加利福尼亞,他學會了講英語,但沒
學漢語。另外,他還會算術,所以他剛一到家打開行李,就向親朋們放起高利貸,年息
四成。
姬春發的到來引起家人們的爭論。焦點是春發大叔是怎麽在美國發財的。春發自己解
釋道:“美國有金礦,那裏好掙錢。另外,那裏還有很多人在架電線,那裏的錢也好
掙。可是哪裏的錢最好掙呢?那要屬修鐵路的地方。我沒有把錢都帶回來,帶回低村的
隻是我在金礦一年掙的錢。另外,我還為礦工洗衣做飯,這也掙錢。我真正的大錢都存
在了香港的英國銀行裏。”說完他還拿出一個小本子作證,可就是認不得上麵寫的是什
麽。
春發大叔關於美國的故事真是令人眼熱。他還說:“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恢複先祖
的祠堂。我要讓它成為全天下最好的一座。我們要為自己了不起的祖先商朝姓姬的先帝
增光。我們都是他的後代。”每逢提起這件事,他都和家人們嘲笑說:“美國的事情可
真稀奇,那裏大多數人居然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爺爺。我們要讓自己的列祖列宗再一次名
揚天下。”
春發有一個哥哥叫姬春公,從來沒被人看在眼裏,可他卻是掛名的一家之長。所以春
發起初做事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他的特權。可是沒過多久,這個精力旺盛的
加利福尼亞人就做了一個又一個的決定。人們都對他的行為隻是睜一眼閉一眼,因為人
們知道他做的每件事都是要用金錢開路的,而錢呢,也隻有他才能掏得出。
一年一度的清明節到了。有名望的人都要去祭祖。他趁機發布一道命令:姬家所有人
都應該到祠堂過清明節。他花了近千美元把那座矮小的房子修葺一新,因為這是姬家神
聖的中心。
更神奇的是,他派出的一個信差一直到了大南方,甚至到了香港灣對麵葡萄牙人占據
的澳門。那裏有個春宵妓院。信差到了那裏就把春發大叔的命令通知給一個小帥哥。這
小子給妓院做零工。他的名字叫姬滿基,二十二歲,梳一根活潑可愛的小辮子。老爹希
望他好好念書能出息成秀才,所以才給他取名滿基,意思是基礎滿滿。然而他在學途上
總是徘徊不前。他還以為這次又是老爸發來的命令,因此根本看不在眼裏。他說:“告
訴我爹,今年我不能回家過清明節了,讓他代我向祖宗祝願吧。”
“這次不是你爹派我來叫你的,”信差解釋道。
“他死了?”他迷惑不解地問。
“沒死,他身子骨兒可結實了。”
聞聽此言,滿基才算放心,接著問:“那又是誰派你來的呢?”
“你的春發大叔,”信差說。
春發大叔離開原住民的村子時,滿基才三歲。他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麽叔叔,因此對春
發的命令依舊不以為然。“我今年不能回去,澳門這裏生意興隆。”他指著剛粉刷的妓
院說。
信差不得不向滿基透露一些爆炸性的情況。“春發大叔帶著好幾百萬美元回到了咱們
村。”
“他有錢?”春發這個精明的小侄子問。
“他非常有錢!”信差用一種敬畏的口氣說。
“那我們還是趕快走吧,”滿基用力地說。接著,他就找到老板講明情況:“我爹叫
我回低村老家去。”話說得聽起來真是一本正經。
“那你一定要走啦?”這個老板也是同村原住民,他不無敬意地說:“孩子必須孝敬
父母。不過,你要是在村裏發現漂亮姑娘,可一定把她們帶來喲。”
滿基和信差沿著河邊向村子走去。春風和煦,拂麵而來,翠綠的秧田,令他們賞心悅
目。後來,他們就看到了塗著鮮紅油漆的祠堂。滿基說:“這家一定很有錢。”兩人終
於在清明之夜趕回了家,然後就連忙去見那位不啻天外來客的春發大叔。
一見到機靈的滿基,春發大叔真是心花怒放。他詢問了侄子在澳門的情況之後說:
“你應該去美國。”
“我在那裏能發家嗎?”
“發家嗎?我的好小子,如果有哪個原住民在美國不能謀出生路,那他可就是天底下
最大的笨蛋了。”滿基簡直聽入了迷。而春發大叔也越講越來情緒,並且還借題發揮:
“如果你記住兩點,在美國發財就不費吹灰之力。美國人根本不了解中國人。不過不幸
的是,他們總對中國人抱有消極的偏見,所以作一個中國人也實在不容易啊。”
“我不懂你的話,”滿基插嘴道。
“過一會兒你就明白了,”春發大叔說。“第一點,有時候美國人都認準中國人特別
笨,那你就必須顯得特別笨。第二點,有時候美國人又都認準中國人特別聰明,那你就
必須顯得特別聰明。”
“一個人怎麽能同時又笨又聰明呢?”滿基不解地問。
“我並沒說你真的就是又笨又聰明。我是說顯得。”
“那怎麽可能呢?”
“我離開美國時帶著價值四萬一千美元的金子。我從金子裏找到了答案。”
“舉個例子說說好嗎?”
“比方說金礦吧。”這位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富翁說。“在整整兩年時間裏,我都是在
美國人的眼皮底下從一個地方幹到另一個地方。他們對我都這樣想:‘他反正是個愚蠢
的中國人,而且什麽也不知道。’我也承認,我的確顯得很笨。不過我卻暗自用心學會
許多東西。後來我就到了舊金山。我說滿基,等你去了美國可一定要去舊金山。那可是
個美妙的城市呀!有很多新鮮事!”
“可你那聰明的一麵又是怎麽回事呢,叔叔?”小夥子迫不及待地問。
春發倒是挺喜歡這孩子能打破砂鍋問到底,於是說:“在舊金山的時候,我拜訪了所
有新去的人,告訴他們:‘我能說出哪塊地值得買。’他們這時就往往說:‘這些中國
人真是特別聰明。如果他們說哪塊地好,那準沒錯。’”
“又笨又聰明,”滿基若有所思地說。“那可真難裝。”
“不總那麽難,”春發糾正道。
第二天就要在祠堂舉行儀式,祭奠先祖。公雞還沒叫頭遍,整個村莊也仍然在河邊沉
睡。一位年年操持祭奠的老人,拿著鑼和棰,誠惶誠恐地等待著。雞叫頭遍之後,他就
走到黑胡胡的街上開始敲鑼。
“清明節到了!”老人向活人喊話就象對死人喊話一個樣。他一邊敲鑼,一邊走到通
往祠堂的小路上,滿心歡喜地看到了祠堂裏發出的光芒。一個年輕的司儀急忙去點祠堂
裏的火把。東方的太陽還未露麵,低村就蘇醒了。滿基那位無能的老爹雖然在儀式上占
據最重要的位置,但實際上卻是由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的春發大叔來吩咐大家該如何做。

滿基從家裏走出來,神態莊嚴地向祠堂走去。那裏有九級台階,每級都擦得光光亮,
一直通往先祖的靈位亭。他把供品擺在那裏,向先祖深深地鞠躬致敬,因為整個家族的
名望都來源於此。之後他又走出亭子,來到家族成員中間,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裏。他的
老爹在作揖打拱,忙得不亦樂乎。他的叔叔又開始口若懸河地說起來:“我要在家鄉多
買一些地。修建寬敞的大廳,讓靈位亭從木頭的變成石頭的。姬家今後會因為這座闊綽
的祠堂而名揚四海。”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狡黠的目光投向麵前這個龐大家族的成員上
,心中暗自感慨太息:“這些窮光蛋,本來可以到美國去發財,可是卻在這裏年複一年
地挨餓。”他深知姬家人並不敢冒險,隻有他一個人例外。而他也的確嚐到了冒險的甜
頭。一想到這些,他便不知不覺地沉醉於自我欣賞之中了。

1865419,金穀一帶發生一件史無前例的事情。當農田開始從水災中恢複過來時
,低村來了個廣州商人。他還帶來個美國人。一般來講,在廣州碼頭上徘徊不停的陌生
人一旦被抓,都要被處死。但是此人不同。他是個學者,而且已經被批準到內地去旅遊
,所以才敢於站在春季明媚的陽光之下,欣賞眼前的新奇世界。
這位廣州商人一下就看出來,隻有春發才能和自己打交道。於是他說:“這位先生從
檀香山遠道而來,是想雇一些人到甘蔗園作工。”
春發喜出望外地站在那裏。他的思想立即回到以往那令人回味無窮的日子裏。當時,
他乘坐的船隻就停泊在香樹國,也就是檀香山。他曾經登上甲板,極目眺望城市後麵那
些蒼翠的山巒。那是多麽美好的幾個鍾頭呀。不久,暴風雨突然從天而降,充沛的雨水
宛若一塊碩大無朋的毯子,蓋在肥沃的土地上。“香樹國!”他高聲喊叫起來。“到那
裏去簡直就是上天堂。”
春發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急忙跑進自己的房子,把那隻檀香木箱重新拿出來。那是
他為盛絲綢從廣州買的。他一邊把箱子拿給家人傳看,一邊解釋道:“聞聞吧!他說的
那個國家裏的空氣,一天到晚都是這個香味兒。”
“那比美國還好嗎?”滿基問。
春發一時無言以對。他喜歡加利福尼亞那些寒冷的荒山,也喜歡舊金山那生機勃勃的
壯麗景色,還喜歡載歌載舞的墨西哥女人。不過,最令他難以忘懷的卻是香樹國。“那
是一塊柔美的土地,”他說。
“能在那裏掙大錢嗎?”滿基問。
“一般來講都能,”春發大叔這麽一說,滿基立時就拿準了主意。他心想:“我叔叔
喜歡哪塊地,哪塊地就一定好。”
因此,滿基第一個自告奮勇走上前去說:“我要去香樹國。”那個穿黑衣服的美國人
一伸手,廣州商人就在原住民中間喊起來:“握手!你這傻小子!快握手呀!”
這下可激怒了春發大叔。他大聲喊叫著:“我們可不讓廣州來的那個破衣爛衫的家夥
指使我們。”接著,他就對廣州商人說:“站到後麵去,不然我就要你的命。”然後他
又用英語對美國人說:“我叫春發,在加利福尼亞工作了很長時間。我的孩子想去。”

美國人和藹可親地伸出手說:“我是約翰。惠普爾,本來是醫生,可我想雇三百人左
右去甘蔗園。”
春發看看眼前這位衣冠楚楚的瘦個子灰頭發的美國人,立即就認準這是一位大老板。
“你用多少錢雇的那個家夥?”他輕蔑地指著那個廣東人說。
“我認為這和你無關,”惠普爾醫生回答道。“我想雇三百個人,你是怎麽想的?”
春發迅速地盤算一下。光是姬家就有一百四十多名壯勞力。“老板,我要求你為所有這
些人每人出兩美元。”
惠普爾也在盤算。他帶來的那個廣州商人會講英語,這雖然有好處,可是卻不會幫他
招兵買馬。顯然,這個從加利福尼亞來的機靈鬼是十分能幹的。但是他要每人出兩美
元。“我隻能給每個人出一個半美元。”他討價還價。
春發大叔對此思考了片刻,然後慢吞吞地說:“誰想和女人一樣的男人爭論不休?”
接著他就把自己的精明能幹吹噓一通。“就是兩美元!”他堅定地說。
“一美元七十五美分,”惠普爾還價道。
“老板,”春發大叔不無譏意地笑著說。“我是這裏權力最大的人。我不答應,誰也
別想去。”
“那就兩美元吧,”惠普爾終於讓步了。春發大叔立刻伸手抓住惠普爾,向原住民大
喊大叫:“你們如果這樣擺擺手,那就是你們同意了。這是我向你們每個人發出的好心
勸告。”
可是惠普爾醫生又講出一個出人意料的條件:“先生,你挑選的人中間如果客家人占
不了一半,我可不願意和你們做這筆交易。”
春發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這個不速之客,隻是木然地重複:“客家人?”
“對,你知道。客家人。在上邊住的那些人。”
“他怎麽會知道客家人的?”春發心裏翻來複去地思考。“是那個可惡的廣州人。”
他對惠普爾醫生說:“你為什麽要客家人?客家人不好。”
惠普爾醫生目光威嚴地望著春發。他為自己的J/W公司經商四十多年之久。實踐足以考
驗了他的眼力。“我們聽說,”他慢條斯理地說:“客家人幹活兒好。我們知道原住民
聰明,因為在我們夏威夷有許多。可是,客家人能幹。咱們到那個村子去看看好嗎?”

春發進退維穀,十分難受。他對香樹國那些肥沃的穀地了如指掌。那裏可真是天堂啊
!一個中國人如果機靈些,在那裏放開手腳大幹一場,掙上百八十萬美元根本不成問
題。姬家要是能有三百個人在那裏工作,定期往家匯款,想一想吧,這對低村該有多大
的好處呀。春發大叔保證能從每一塊美元的收入中提取不下十五美分的好處費。如果錯
過這個天賜的良機,對於姬家來說可真是一大災難,要比一場洪水更厲害的災難。可是
這個威嚴直率的人卻偏偏要提起客家人。。。
“惠普爾醫生,”春發大叔開始變得小心謹慎起來。“也許客家人幹活兒真的不錯,
不過他們太好鬥。”
“我要親自到那個村子走一趟,”惠普爾冷冰冰地說。
“你能和客家人說話嗎?”春發大叔狡黠地問。
惠普爾醫生蔑視地向春發笑了笑,說道:“我那位廣州的朋友可以作翻譯。”
“可他不會說客家話,”春發大叔朝惠普爾冷冷地回了一個笑臉。
惠普爾醫生倒沒有顯得不耐煩,接著問:“那麽你說客家話嗎?”
“隻有一個會說客家話的原住民。那就是我家的孩子。他叫滿基,從前他學過幾句。

“我想,對客家人,你也同意每個人出兩美元吧?”惠普爾遲疑不決。
“是的。不過講客家話很難。”
“那咱們走把,”惠普爾先是放心地聳聳肩,可麵對春發那種首鼠兩端的表情,他才
吃驚的恍然大悟,原來低村人從來沒有任何人去過高村。“你也從來沒到那兒去過吧?
”他問。
“你是說客家人那兒?”春發聳聳肩。
惠普爾看出去客家村的難處,也就暫時不再提及此事,而且準備讓步,答應春發隻雇
用原住民。不過很快又改變主意,若有所思地說:“我到這兒來是做個嚐試,看看什麽
樣的人最適合甘蔗園的工作,是原住民呢,還是客家人。但是現在可不能走漏風聲。”
於是他態度堅決地對春發說:“你如果不能帶路,那我就自己去好了。”經過一番艱苦
的攀登,這位六十六歲的老人終於帶人來到高村前。走進村子,隻見一排排都是帶屋脊
的房子。他感到似乎到了美國新英格蘭的村莊,因此很象回到了故鄉。不過他現在卻是
在中國。身體強壯,但神態憂鬱的客家人開始往一個空場聚集。他不禁感到一陣緊張。
從這些神態保守的麵孔中,他看到了他們祖先那一張張黃色的麵容。接著,他就向滿基
打個手勢,叫他當翻譯。他說:“我們到這兒來,是要從你們中間雇用一百五十個人,
到香樹國去種甘蔗。”春發大叔對此提出不少異議,但最終還是被說服,並且還把自己
那隻檀木箱交給客家人傳看,而且還滿有把握地說:“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總能聞到這
種氣味。”
最後,終於有一百三十名客家人被征集到惠普爾的種植園去。此外,惠普爾還決定到
其它山村再招二十名。值得一提的是,惠普爾偶然看到了高村的女人沒有纏足。他指著
一個女人問春發:“她們為什麽不纏足呢?”春發回答道:“她們是客家人。腦筋太
死。”惠普爾又問:“女人也允許到香樹國去嗎?”春發說:“客家女人也許可以。反
正我們原住民女人不許可。”惠普爾不再說什麽了,可是心裏卻在暗自思忖:“我們夏
威夷早晚有一天也得需要許多中國女人。把這些客家女帶著倒是個好主意。她們看來都
很健壯,也很聰明。”

惠普爾醫生和那個廣州人回到了香港,住在自己的船上,等待著三百名種植園的勞工
報到。春發大叔這時慌得象熱鍋上的螞蟻,急忙把龐大的家族召集到新刷漆的祠堂前的
場地上,而後坐在台階上麵的一把椅子上。頭戴緞子帽,身穿大肥袍,腳蹬錦緞鞋。他
開門見山地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好好掂量一下吧。”說完他就向後一仰,以便
讓姬家人都能看到他近來是多麽地疲乏。“一個小夥子到香樹國幹上十多年,把錢寄回
低村老家來,讓家裏的妻子撫養五個小寶貝兒子。再過一段時間,他果真成了富翁,回
到家鄉再娶兩三個年輕貌美的媳婦。他該多有福氣呀!他的媳婦也跟著享福,再也不用
幹活兒了。這些年輕的媳婦可真是好命的。嗯,就是因為她們家裏都有個大富翁。而且
,”他隨隨便便地用拇指戲劇性地向後指了指。“他還可以代表尊貴的家族修建一座體
麵的祠堂。”
他故意留出時間讓人們遐思馳騁,而後說:“惠普爾醫生要的是一船勞工,本來我們
是完全可以包下來的,可是他卻不從咱們村招,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不過,即便這樣,
我們眼下這個機會也還是千載難逢的。我打算挑選最強壯的小夥子。我知道,你們都願
意去香樹國。三個禮拜之內要拿定主意。”
春發大叔站起來,從人群中間穿過,在姬家的人群裏挑出八十六名。其實他們並不都
是自願的,不過誰敢和春發大叔這位世間最大的富翁作對呢?人們問春發大叔:“我們
低村還有六十四個空缺名額,該叫誰去補呢?”大家對這個問題立即議論紛紛,最後還
是滿基拿出一個主意:“為什麽不找那些和咱們姬家姑娘結婚的人去呢?”春發大叔堅
決反對這個建議,因為這會使村裏損失很多錢。他自己提出一個當即受到全家族歡迎的
建議:“誰欠我們的錢多就讓誰去。這樣他們掙的錢一還帳,就都歸我們所有了。”名
額就這樣很快地湊齊了。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百五十來名原住民中間,有一百一
十人是不願去的。
人員確定之後,稍有片刻安靜。春發大叔認真審視著自己那龐大的家族。等到人們的
情緒緩和下來之後,他幹咳兩聲,於是人群立即鴉雀無聲,個個都洗耳恭聽這位大人物
的訓話。春發一邊若有所思地望望眼前攛動的人頭,一邊慢條斯理地告訴大家,說他知
道自己的建議一定會讓大家吃驚。“我要每個人都為大家族的利益著想,自願要求去香
樹國的人出發前必須先結婚。”
這對姬家人來講可真是晴天霹靂,話音剛落就人聲大嘩。許多被春發大叔強迫去甘蔗
園的年輕人都表示不願意帶著老婆去送命。春發大叔洋洋自得,然而又漠然置之地一任
這陣騷動自然發展下去。高峰一到,他又幹咳兩聲。不知是怎麽回事,一個富人輕輕地
咳嗽一聲,都要比六條窮漢的吼叫還要響。於是全家族的人又立即鴉雀無聲了。“拿我
來說吧,我就敢做主,讓我的侄子滿基馬上完婚,而且我早就做了準備。。。”說到此
處,他戲劇性地頓了一下,下麵的話留給人們去猜測,去品味。在所有的人中間,沒有
比滿基本人更迷惑不解的了,因為此前從未有人告訴過他要結婚。“我已經和鄰村的關
家商量過了。他們已經同意把女兒夏鶯嫁給我侄子滿基。婚禮的事情還正在商量。滿基
,我得恭喜你啦!”
滿基傻乎乎呲牙一笑,顯示出應有的喜悅,因為他早已恍然大悟,原來叔叔為他辦了
件大好事。雖說鄰村的關家不如姬家富有,然而也是一個地道的名門望族。不同的是,
他們的當家人沒有去過加利福尼亞,而隻是去過廣州,再說寄回家的不是四萬多美元,
而僅僅是六千多美元。盡管如此,仍不失為門當戶對。雖說還沒有人見過滿基的意中情
人,可全低村的人都讚成這樁婚事。
“所以我堅決主張每個小夥子都先要結婚,”春發頗具總結性地說。“對於馬上就能
找到合適對象的人家來說,如果聯合起來舉行集體婚禮,那可是不錯的。這樣可以省
錢。”既然結婚已經勢在必行,有人去加利福尼亞的所有人家,現在就應該立即著手為
兒子找媳婦了。於是,一陣新的騷動就如同暴風驟雨般席卷姬家整個大家族。春發戴著
那頂緞帽,若無其事地等待勢態圓滿地納入軌道。
此時此刻,隱現在他身後的祠堂莊嚴雄偉,越發顯得他的命令不可抗拒。他又幹咳幾
聲,想讓年輕人都放心。“小夥子們哪,你們不要以為在家結了婚,到新的地方就不能
再結婚。噢,不是的,真的不是那麽回事!你們在家先結婚,就是為了先安個家。這樣
就可以有結發之妻在家耐心等你們回來。而你們本人呢,不管到哪裏,也就不會忘記這
個村子是你們永久的家。你們也才會渴望有那麽一天,象我一樣登上神聖的台階,”
說到此處,他把袍子一掃,就走進了祠堂,一本正經地喊道:“你們就會在先祖的靈
位前深深地鞠躬了,因為這兒是你們的家。”說完他就在家譜前深情地鞠了個躬。是呀
,這個村莊是先祖們曆盡艱辛建立的。一想到這裏,他又意深情切地說:“在加利福尼
亞受白人辱罵時,我就想起這座祠堂和全家族的牌位,這樣我就渾身是勁,禁住了種種
咒罵。在內華達州大雪紛飛的時候,我又想起這座祠堂,於是我又禁住了寒冷。小夥子
們,象我三十年前那樣,在這個山穀娶個媳婦吧。然後把她和家一起留在這裏,那你們
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會回來的。”接著,他又提醒大家而加了一句當下最現實的
話:“再說,你們就總會把錢寄回這個村裏來了。”

春發離開祖先的靈位,重新坐到椅子上,繼續喋喋不休地說教起來:“不過,作為一
個出門在外的中國人,身邊有個女人還是應該的。所以你們到了香樹國,最好在那裏再
討個老婆。我在美國的時候已經注意到,中國人裏最能掙錢的身邊都有女人。我後來就
討了個墨西哥女人。不久我就讓她為礦工洗衣做飯來掙錢。她吃起來象頭豬,我為她掏
了好多飯錢。就是這樣,她還總是鬧著要穿新衣服。可是不管怎麽說,有了她,我才攢
下了錢。我認為,一個棒小夥子在家娶了老婆,到香樹國再討一個身強力壯的老
婆。。。一定得找個能幹的。。。嗯,”春發大叔又咳了一聲,並用絲綢衣袖蓋著手,
把嘴捂起來說:“等他回來,要不我富,那才怪呢。”
又是一陣幹咳,他垂下眼皮,說心裏話,除了情況極佳,他根本不相信有誰能混得比
他強。他狡黠地用眼角向人們瞟了一下,隻見一些年輕人正向遠處田野裏張望,似乎在
樂滋滋地做著將來腰纏萬貫回來重建祖墳的美夢。可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中卻冒出一句
似乎是責問的話:“滿基成了富翁還鄉時帶著外國老婆嗎?”
“當然不帶,”春發大叔冷冷地說。
“那把她怎麽辦呢?”
“在哪兒找的就把她扔在哪兒。”
人群中發出一陣陣嘖嘖的讚揚聲,因為這個辦法既正確又簡單。春發大叔等人們安靜
下來才接著說:“外國的老婆可以自顧自。我離開加利福尼亞時已經有過三個老婆。一
個是在舊金山找的墨西哥人老婆,兩個是在山區找的印第安人老婆。她們幫了我,我也
幫了她們。我給她們每人一千美元。”大家為春發大叔的大慈大悲讚歎不已。他總結說
:“對一個男人來說,一輩子最要緊的就是要回到老家,找到那個耐心等待他的老婆。

滿基願意讓叔叔為自己操辦婚姻大事。春發大叔立即派人給鄰村關家送去彩禮。按照
通常的規矩,要給女方一千塊糕餅,意思是說:“你家的女兒值一千塊金子,就請接受
這一千塊糕餅吧。這是我們的一片心意。”然而滿基給關家送的糕餅可不是一千塊,而
是兩千零四十三塊,這個數字意味著無限多。每塊糕餅都和盤子一樣大:有的鬆軟象海
綿,沾著碾碎的果仁和糖;有的又硬又扁,包著美味的肉餡;還有一些用貴重的蜜餞裝
飾著。此外,還送去六十九頭豬,四隻羽毛鮮豔的雞和四條很大的紅燒魚。為表示慷慨
,又外加四十七塊金磚,每塊都用大紅紙包裹著。護送聘禮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半
裏。
女方挑出兩頭聘禮豬,把頭尾割下來,用絲綢包起來還贈給姬家,表示豐盛的聘禮已
被恭敬而不無感激地接受了。不過,新娘要以自己的名義向新郎贈送三樣禮物:一條繡
花紅布腰帶,一隻錢包,一條新褲。
很顯然,這將是一個十分排場的婚禮,它無疑將使同時舉行的其它三十個婚禮望塵莫
及。在出發前往香港的兩周之前,這個婚禮在原住民的兩個村莊舉行完畢。年輕的滿基
終於把新娘娶到了家。

經過三天的長途跋涉才能到達廣州,然後再乘內河汽船和美國輪船。出發的前一天早
晨,春發大叔把一百五十名原住民召集起來。
最緊張、最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山坡上走下來一隊客家人。瘦瘦的個子,粗
俗的衣著,長長的辮子,黑黑的臉膛。在兩個月之前,如果來了這麽一群人,那將意味
著一場苦鬥。而現在,有的隻是互相憎恨而已。客家人挑戰性地走到原住民跟前,春發
大叔則極力克製自己的偏見。他想:“到了新的國家,他們會相處好的。”他已經從每
個客家人頭上撈到兩美元,而且巴望著今後會撈得更多。他本想走到他們麵前,打拱作
揖表示問候,可又怕被誤解為向別人獻媚取寵,而這是永遠也不會得到全家族饒恕的。
於是,他還是按規矩辦事,向他們充滿敵意地瞪著眼睛。這兩個人群互相傲視良久。在
差不多一千年的時間裏,他們就是一直肩並肩地生活,然而就是互不通話。他們隻有在
死亡和暴力情況下才有緣相見。現在,他們就要帶著長久因襲下來的仇恨,共乘一條小
船,向同一個小島啟航了。
還是滿基先打破僵局,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對一個姓查的客家主事人說:“我們現在
就要動身前往廣州了。你們有一些人看起來已經很累了。”
那人打量著這個年輕的原住民,想看看這是否意味這對自己一方的侮辱,然後心平氣
和地說:“他們看起來真的很累了,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們的酒喝得太多了,嗯,和你
一樣。。。”
“可我結婚了,”滿基解釋道。
“他們也結婚了,”姓查的主事人一說,大家都笑了。
隊伍開始出發了。可是剛邁出一步,原住民就都拚命往低村以及那座紅彤彤的祠堂看
上最後一眼。這裏是他們的故鄉,他們心田中的土壤,他們的祖先就曾堅守過這塊土
地。他們的妻子就在這裏。許多人還已經有了兒子,而他們的名字也早已寫到那個亭子
裏的家譜上。他們祖先的墳墓也在這片土地上。雖說離開金穀隻要短短幾年工夫,但這
似乎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懲罰。“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滿基高喊著。但這既不是對自己
的妻子,也不是對盛氣淩人的春發大叔,總之不是對任何活著的人。“我一定會回來的
!”他這是在對祖先發誓呢。

三天之後,他們到了廣州。原住民聚集在一起,客家人也聚集在一起。惠普爾醫生通
過翻譯告訴大家,他的船就在香港的海灣裏。可是他得知中國官府會因為他們膽敢離開
中國而殺他們的頭。所以他決定必須先讓大家去澳門,然後他的船再從香港到澳門去接
他們,最後從那裏出國,這是沒有危險的。
滿基很快地走到翻譯麵前說:“到了澳門,我得去看看我原來的老板,向他道個別,
請你告訴這個美國人。”
兩人商量一下,翻譯說:“那好吧。但是船從香港開到澳門之前,別人都得在一個院
子裏等一夜。”
滿基正在自我慶幸,不料翻譯從惠普爾醫生那裏回來說,他不能離開院子到澳門去,
因為在原住民當中,隻有他才能夠和客家人講話。雖經再三懇求,還是枉費心機。
澳門的海岸在人們的眼前出現了。葡萄牙式的小白樓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哨兵穿著歐
式軍服閑蕩著。原住民和客家人都站在船上觀看這新奇的港口:一座洋式的城市半隱半
現在中國的海岸上。它是一座中國人和歐洲人比例為二百比一的城市。一塊奇特的,沒
有法律的飛地。它既不是中國,也不是葡萄牙,但它比兩者都糟。
這條內河船終於靠近碼頭。中國人推推撞撞,十分擁擠。機敏的滿基便趁機溜掉了。
眨眼工夫他就在碼頭貨垛之間消失了。他飛快地跑到後麵一條小巷,然後頭也不回地徑
直朝春宵妓院奔去。 “這次過清明節,你一定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妓院老板冷漠地
看著他說。
“我結婚了,”滿基說。
“哎呀,那可太好啦!”聞聽此言,老板立即轉冷漠為驚喜。“每個男人都應該娶個
賢慧的媳婦。我覺得自己的幸福就是從結婚那天開始的。後來才有了一大家人。”
“我要到香樹國去,”滿基直率地說。“我這次回來是拿我自己東西的。”
“你要離開我!”老板大叫一聲。“我花這麽多錢和精力把你教會以後。。。”可是
他很快就不再怒吼,而是問道:“你是說到香樹國?”
“是呀。甘蔗園。”
“那可太妙了!”妓院老板一邊大聲喊叫,一邊用食指戳著自己的膝蓋說。“我有一
些很重要的事情得在那個國家做。真的。”他拿出一個文件夾,把一份關於一個原住民
的材料挑出來。此人幾年之前就去了香樹國,後來曾經給這個老板寫過信,要求一些資
助。老板用牙叼著信,仔細端詳著滿基,問道:“請你為我辦一件難事行嗎?”
“給錢嗎?”滿基神氣活現地問。
“給。”
“那我幹。”
“我想你會幹的。”
“什麽事?”
“我有個姑娘現在正捆在小屋裏。我本想把她用船送到菲律賓的馬尼拉去賣掉。這次
就請你把她帶給我那個在香樹國的朋友行嗎?”
“當然行。現在她在哪個小屋裏?”
“在俄國女人住過的那間屋子裏。”
滿基順著一條狹窄的走廊,走到那間屋子前推門進去。裏麵拉著窗簾,黑洞洞的。地
板上躺著一個姑娘。隻見她穿一身十分普通的藍布褲褂,膝蓋和下巴捆在一起。由於饑
渴交並,幾乎不省人事。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大腳。這證明她是客家人。滿基心中
不由得一陣厭惡,於是咣啷一聲關門離開那裏,回到老板跟前。
“有誰會要一個客家人?”滿基問。
“在這裏是沒人要,”老板說。“到國外就不同了。”
“我把她帶給你在香樹國的朋友,你給我多少錢?”
“二十個墨西哥元。”
“現在能給嗎?”
“先給你一半。”
“你最好先給她點東西吃,她在那裏捆兩天了吧。”
滿基又回到那間屋子,叫一個女仆去拿熱水和米飯,而後摘下窗簾。這時他才看清她
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客家女。她臉上的傷口就是好了之後,可能也算不上個漂亮姑娘。
不過,由於她目前的處境,任何人要想對她的相貌做出真實評論也是不容易的。滿基出
於觀察之心居多,慈悲之心居少的動機,跪在地上給她鬆綁。每鬆開一根繩子,她都要
輕輕地呻吟幾聲。由於綁得太久,把繩子全都解開之後,她的四肢仍然不能自如地伸
開。身上的皮肉也在一個勁兒地抽搐。滿基依然隻是出於觀察之心,輕輕地扒開她那緊
握的雙手,並把手臂順著身子向下拉。他向後推著她的肩膀,隻聽到骨節嘎吱嘎吱作響
,似乎是在發出抗議的聲音。她深沉地呻吟著昏了過去。不過,後來女仆端來托盤,他
把茶水放到她嘴邊時,她對液體的反應卻表現得如此瘋狂,以至連滿基都被感動了。於
是他又要來一些茶水。暖流在周身傳遍後,姑娘終於蘇醒過來,開始明白自己身在何
處。她驚恐萬狀地看著這個抱著她的男人。他開始給她喂飯,耐心地等著她把每粒飯都
嚼爛。他的神情是如此專注,生怕別人會從她的手裏把飯搶走似的。此時此刻,他的麵
部表情已經不再引起她的恐懼。她心中暗自猜想,與清明節前抓她的那些人相比,麵前
這個陌生的男人也許不象他們那麽壞吧。她曾經和其他一些同時被抓的人一樣,在村裏
被折磨了整整三個禮拜。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那些人的所作所為早已被她遺忘,因為
這段往事過於可怕,以至令人難以記憶。她本能地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不會象那些人
那樣對待她。
這姑娘究竟何許人也?原來她就是查玉珍。她是滿基接觸到的第一個客家女。在這段
時間裏,他對她所做的一切,本來都是與那種出自本能的厭惡之心交織在一起的。然而
說來奇怪,他對她所表現出的那份好心,卻在她的心中引起強烈反響,而這種強烈反響
,反過來卻又深深地感染著他,從而使他還想對她表現出更多的善意。於是他用左手摟
起她的肩膀,用右手給她喂著熱飯。女仆端來菜湯時,他又給她拿了小勺。他極力鼓勵
她吃飯喝湯。不過她由於手腕被繩子勒得腫脹不堪,無法動彈。見到這番情形,他索性
在她的脖子上按摩起來。他下意識地把手順著她的肩膀向前溜下去,摸到了她那兩隻結
實的小奶頭。他險些昧了良心。他猛然醒悟片刻,因為他又想起自己那個來自關家的柔
順可愛的小媳婦。然而這麽一想,他便心血來潮。於是他把玉珍的布衫拿開,愛撫著她
的身體,然後為她脫掉褲子。她的膝蓋和踝部還依然是腫得硬幫幫的,他輕輕地按摩著
,直到鬆弛為止。他越來越高興地看著這個姑娘的身材。那是多麽苗條,多麽秀美的一
軀侗體呀。想起自己的新娘,他便迅速地脫掉衣服,扔到門邊,然後對這位萍水相逢的
客家女邊做愛,邊說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滿基就這樣和她在一起待了一些時候。後來老板回到小屋來,想告訴他該如何把這個
姑娘交給檀香山的一個妓院老板。可是當他把門推開一道縫,看到小夥的所作所為時,
他就用原住民話告訴他:“你可以盡情地受用她,不過辦完事兒你還得把她捆好。”
老板的話使滿基對自己的責任猛然醒悟過來,他可真是害怕極了。他在和玉珍大幹風
流事的時候,曾經下意識地提起褲子朝窗外張望,怕的是自己的錢被偷。後來,他又急
忙穿上衣服,讓那個赤身裸體的姑娘也把衣服穿起來。
他一邊等她穿衣服,一邊把那根繩子又拿起來。她轉過臉,看到那些殘酷得令她苦不
堪言的繩子時,不禁淚如雨下。她向滿基懇求著,並且拉著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說:
“我一定不會跑掉的。”
他拿著繩子,注視著她。她的表情使他確信,她真的不會逃掉,所以他雖然仍舊抓著
繩子,可他卻把她領到妓院後麵他住過的一間茅屋裏,讓她坐在地板上。他拿著繩子在
她那張恐懼的臉龐前擺弄時,仿佛要問:“我還用得著嗎?”她望著他,似乎是在向他
保證:“你沒有必要再用這些繩子了。”他很不情願地從她身邊走開。不過轉念一想,
如果就這樣讓姑娘鬆綁走路,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她畢竟是被賣到妓院的。於是他便
做出一個明智的決定。他拿起一根長繩,一頭拴著她的左手腕,一頭拴著他自己的腰。
他覺得萬無一失,才對她說:“走。”
他拉著她從妓院的櫃台前走過時,老板見到後稱讚道:“這主意真不錯。”接著他又
補充一句:“你看她能不能使我的朋友滿意?”
“能,”滿基信心百倍地向他做著保證,然後才把他手下的“俘虜”帶走。他走在大
街上的時候,才停住腳步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她回答道:“查玉珍。”他說:
“珍貴的寶玉!這個名字可真不錯。”他暗自思忖:“要是在妓院裏,這可是個好名
字。”
滿基推開窗戶,深情地俯瞰著外麵的一切。這裏曾經是他生活過的地方,明天一早就
要離開了。此時此刻怎不叫他感慨萬千呢?回過頭來,看見玉珍正其情可憫地站在昏暗
的燈光裏。“你該睡覺了。”滿基無精打采地對玉珍說。她把手腕上的繩子解開,隻見
傷痕已經消失,心中充滿對他的感激之情。她還以為明天還要重新被捆綁起來,因此就
把繩子放在自己的身邊。這時她對滿基已經一點兒也不害怕了。滿基隻是默默地坐在那
裏,不知不覺地開始用手輕輕地愛撫起她來。他是第一個帶著一種似乎可以說是愛情的
情感來接觸她的男人。他望著繩子輕聲說:“我們已經不再需要它了。”他相信她不會
逃跑。不過什麽事情總怕出個萬一,萬一她真的不見了,事情就麻煩了。可是,現在叫
他再用繩子將她捆起來,那是怎麽也不忍心的。他猛地用力握住了她的雙手,繼而把她
緊緊地摟在懷裏。也不知是怕她從自己身邊跑掉,還是怕別人把她從自己身邊搶走,這
一夜他就和她睡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晨,滿基終於把繩子扔掉了。如果現在還按照妓院老板的話再把玉珍捆起來
,惠普爾醫生就不會相信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一夜之間居然會發生變化。主意已定,勇
氣就來了。玉珍提著桶和籃子。滿基拿著行李和名譜。當兩人步入妓院後麵那個令人窒
息的院子時,玉珍發現一間空屋的牆上有一張畫,於是她連忙指給滿基看。噢,那是一
張“百子臨床圖”,這可是個走運的好兆頭。滿基連忙進去扯下來,塞在腋下去趕船
了。
惠普爾醫生早已站在碼頭上,焦急地等候著滿基,因為他是唯一能講客家話的原住
民。滿基一出現,那個廣州的翻譯就大聲地喊起來。滿基根本不理睬他,而是內疚地向
惠普爾醫生走去。他連忙為自己昨天的不辭而別道歉:“我真該死,昨天沒說一聲就離
開了。”而後他又指著玉珍說:“我必須得把媳婦找到。”
“你媳婦!”翻譯驚叫起來。“女人都不準上去。。。”
惠普爾一眼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腳很大,問道:“她不是客家人嗎?”
“是,”滿基回答說。惠普爾醫生曾經有過向夏威夷輸入客家女的想法,於是又問:
“你想把她帶在身邊嗎?”
翻譯剛把這句話翻譯過來,滿基就急忙畢恭畢敬地說:“我不忍心把她扔下。”
“我倒願意試一試,”惠普爾醫生說著,又警告滿基:“不過,她到了夏威夷可得幹
活兒。”
“她會幹活兒的,”滿基向他保證說。
自從玉珍在清明節前夕被綁架以來,那一百五十名客家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她。他們開
始喊她的名字。起初,滿基真怕暴露真相,於是連忙用臂肘推了推玉珍說:“快和他們
說話。”他一邊把她推到客家人麵前,一邊在她後麵跟著,還朝那些人喊:“這個女人
是我媳婦。”客家人一見他腰間係著一條鮮紅的結婚腰帶,就不知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了。“你真和原住民結婚了嗎?”他們朝玉珍高聲喊叫著。滿基則推著自己女人的後背
低聲說:“告訴他們就是這樣。”玉珍照滿基的話告訴了自己的鄉親們。“他是我丈
夫。”客家人一聽,都蔑視著她,誰也不打算再與她有任何往來,因為父母經常這樣警
告他們。
這個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可是更難辦的問題接踵而至,因為惠普爾醫生通過翻譯要求
這對夫婦和他站在一起。如果答應這個要求,他們就必須從原住民麵前走過去。而這些
原住民比客家人對身為原住民的滿基怨恨還要深。然而,滿基又不能違抗惠普爾醫生的
命令。他隻好領著玉珍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惠普爾醫生說:“我們必須問問船長,看他是否願意接受她這位特殊的乘客。如果他
接受,那你就得為妻子付船費。”
惠普爾醫生派一名水手去找船長。不大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的美國人就來到了華人
中間。那是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兒,渾身都是強健的肌肉,一隻航海帽好歹地扣在腦後,
一雙凶狠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望著這些搭乘他船的人們,心中似乎對每一個人都
充滿盛怒與仇恨。他用力地推搡著人群,走到惠普爾醫生麵前問:“什麽事,約翰?”

“豪克斯伍爾德船長,”惠普爾說。“我發現有個人要帶老婆。”
“那你願意花五美元的船費嗎?”船長問。
“願意,我會找那個人去要的。”惠普爾說。
“那麽很簡單,”船長說。“她可以去。”
惠普爾醫生把船長的意思告訴了滿基。滿基興高采烈地對翻譯說:“誰也不願意把媳
婦扔在澳門的。”惠普爾醫生為此深受感動,於是問船長:“這小兩口該睡在什麽地方
呢?”
“貨艙!”船長大聲吼叫著,他感到十分吃驚,真不明白惠普爾醫生為什麽竟然會提
出這種問題。“照你看,他們該住在哪兒?”
“我想,”惠普爾醫生說。“她是唯一的女人,那三百個男人。。。”
“貨艙!”船長重複地吼叫著,然後又向華人喊話。可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於是他又對惠普爾吼道:“我告訴你,在航海中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一個中國人,都得把
他們鎖在貨艙裏。”
“船長,”惠普爾醫生說。“就這對夫妻倆的情況看,他們是否可以住在。。。”
船長很快地轉過身,用長長的食指指著惠普爾醫生咆哮起來:“他們就得老老實實的
待在貨艙裏。我怎麽知道這個混蛋不是海盜?你又怎麽知道他結了婚?反正在我這條船
上不能看出有梳辮子的中國人,隻能關到下麵去。”
惠普爾醫生十分為難地向滿基解釋,告訴他如果堅持帶老婆,她就得和其他二百九十
九個男人同住一間貨艙。可是滿基絲毫不表示驚奇,惠普爾醫生對此感到迷惑不解。而
船長卻說:“這對他們來說根本算不得一回事,因為他們就得和畜牲一樣湊合著活。”



第四章 航海


中國人上船的時刻到了。那條船叫卡德基尼亞,正停泊在澳門海灣裏。葡萄牙官員身
穿光燦燦的製服,站到跳板上。這是他們的崗位,他們隻查數字不查人。廣州的翻譯到
此就和大家分手了。三百名中國男人和一名中國女人,看上去是一個團體,但實際上是
由兩個互相仇恨著的小群體,即客家人和原住民組成的。而這兩個小群體之間的隔閡,
現在已經開始在語言方麵初露端倪。這中間隻有滿基一人對雙方獨特的語言都能聽懂。
當然,主宰他們命運的船長說起話來,卻連一個人也聽不懂。
這是一條縱帆船,桅杆上飄揚著藍色的H/H公司的旗子。他們一登上這條船,心情就十
分激動,以至暫時忘記了他們眼下的苦境。第一個走上跳板頂端的華人,站在那裏望著
麵前浩瀚無垠的大海,對自己今後的行動情不自禁地首鼠兩端,一股恐懼感油然而生。
他看到水手把他那點可憐的財物隨便堆放在船尾時,這種恐懼之心越發加劇起來。
這是一名原住民,他跟在水手後麵,眼睛緊緊地盯著自己彌足珍貴的行李,但很快被
船長攔住了。豪克斯伍爾德船長抓住了他腦後的那根辮子,把他拖來轉去,而後又狠命
一腳,把他在甲板上踢個大跟鬥。“到下邊貨艙去,你這個愚蠢的中國崽子!”船長狂
怒地吼叫著。而這個迷惑不解的原住民卻依然驚慌失措地站在那裏,結果又被船長踢了
一頓。隻見他腳步踉蹌地向貨艙退去,因為沒有抓住梯子,就一頭栽進十四英尺深的貨
艙下麵。
其他華人立時緊張起來,而船長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他很快地轉個圈子,抓起一隻係
繩栓,朝那些爬上跳板的華人走去,一邊用一種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咒罵著他們,一邊用
手抓住另一個原住民的手臂,先是往四下裏掄,而後再向梯子猛地一推。等這些可憐人
都明白過來的時候,那個高個子美國船長又拚命地咆哮起來:“這條船上什麽事也不能
出!”船長揮了揮那隻係繩栓。此時此刻,這些未來的種植園勞工已經消失在黑洞洞的
貨艙裏。
這些華人往船艙下麵走去時,都情不自禁地再向自己的祖國瞥上最後一眼,一種無可
慰藉的悲痛湧上心頭。一個人離開了中國,這是一件悲慘痛苦的事。有些人甚至感覺到
自己將永遠也不會再見到這片偉大的國土了。無論中國對待他們有多苛刻,她畢竟也是
自己的國家,是懸於天壤之間的一片神聖土地。廣袤無垠的平原,春苗碧綠的秧田,雄
偉壯麗的山脈,奔騰無羈的河流,那是一片值得熱愛的熱土。此時此刻,拋棄這片熱土
的每一個人都不禁回憶起自己的村莊。在那個村莊裏有他們的宗祠在等待他們歸去。
剛好輪到玉珍進貨艙時,有個好心的原住民爬出來,告訴船長第一個被扔進貨艙的人
摔斷了腳脖子。可是這個助人為樂的人剛到甲板上,船長就立時火冒三丈,隨即用那個
係繩栓朝他劈頭蓋臉地打起來。“你們他媽的這些中國海盜,誰也不許到我的甲板上來
!”船長咆哮著。
玉珍是最後一個下梯子的。她剛準備下去,就見惠普爾醫生朝她笑。原來船長正用係
繩栓指揮她呢。她顧不上理睬他,就把目光向後投去,朝中國再瞥上一眼。她想起自己
的父母就是在這塊土地上慘遭殺害,想起折磨她的饑餓,想起由於被綁架而深深感知的
驚恐。她一想到這些,就為現在看到中國的盡頭而高興。她是女人,所以名不能見宗
祠。而把她和祖國青山日夜相連的紐帶,隻能是對自己身上那些如山重負的記憶,而決
不是任何別的紐帶。正是因為如此,當她朝祖國瞥上最後一眼的時候,才情不自禁地喃
喃自語道:“再見吧,該死的國度。我將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啦!”
接著,她就把目光投向梯子下麵的滿基。自從她被綁架以來,這是唯一對她發過善心
的人。她十分高興地爬下去,和他在一起。他伸手幫她時,她心中無限喜悅。然而她哪
裏知道,他此舉的目的僅僅是怕她跌斷腳而影響到檀香山出賣她的價錢。
她一到底下,梯子就立即被撤走,緊接著艙口就被沉重的木板蓋得嚴嚴實實。很顯然
,船艙要徹底封死。中國人立即提出強烈的反對。船長在一片反抗的聲浪中又吼起來:
“拿槍來!”話音剛落,滑膛槍隨即而來。他一邊命令三名水手沿著船邊跪下,一邊高
聲叫道:“放!”子彈旋即呼嘯著飛過華人的發辮,砰然射到艙壁上。魂飛魄散的華人
們跌倒在地板上。緊接著,最後一塊木板就被釘死了。現在隻有一束搖曳的光線,從蓋
艙口的鐵格的縫隙中間透過來。風是連一絲也刮不進來,隻是甲板上安了船帆,以便行
船時把微風兜住,再刮到下麵來。水是沒有固定供應的。隻有一隻肮髒的泔水桶。行李
就是每人隨身攜帶之物。至於睡覺蓋的毯子,那根本無從談起。玉珍就是在這樣的地方
與滿基,以及滿基那二百二十九名同伴一起,在漫長的旅途中開始了地獄般的生活。
有一件事很快就解決了。原住民待在船頭,客家人待在船尾。任何一方都不願被對方
感染。玉珍認為該與自己的族群待在一起。她遲疑片刻,想到船尾去。然而客家人根本
就不願意和這個嫁給原住民的客家女再有任何瓜葛。可與此同時,原住民這方麵同樣不
歡迎她。萬般無奈,她隻好在原住民的地方好歹找個角落,和自己的丈夫待在一起。後
來,原住民把那個摔斷腳脖子的同伴帶到她麵前,示意讓她照料。玉珍看看那人的腿,
斷定傷勢並不十分嚴重,就用筷子做個夾板,用破布頭綁在傷口上。她又從別人那裏借
來行李,粗略地做個褥墊,讓他躺在上麵。如果有水,她本來可以為他洗臉的。
船到這時才有了動靜。起初隻是在岸邊微風中蕩漾,最後終於進入大海那緩慢沉穩的
波濤中。沒過多久,人們就開始嘔吐,滿處打滾。全艙人都陷入暈船引起的惶恐不安和
極度痛苦之中。玉珍當然也不例外。惡心得恨不能讓船沉到海底。第一個夜晚就是在惡
臭中度過了。

黎明時分,一個水手一邊打開鐵格把幾桶水放下來,一邊朝他的同伴嚷道:“你想聞
聞地獄的氣味嗎?”
那人走過來聞了聞說:“他們到底是怎麽忍過來的呀?”
對這個問題,第一個人的解釋就是:“他們是華人,他們就喜歡那樣。”水手又把鐵
格放回原處,但是忘記重新在甲板上安風帆。於是新鮮空氣就再也進不到貨艙了。天越
來越熱,又沒有足夠的水來消除惡臭,這三百人中間大多數健康狀況便每況愈下。嘔吐
,大小解,這一切都指望那隻泔水桶,但是很快就會滿滿的。萬般無奈,隻好隨地而
來。炎熱令人難以忍受,尤其是那個傷了腳脖的人,熱得吼叫著要回家。
下午,放下的水稍微多些,那個水手喊叫著:“天哪,來聞一聞吧!”他的那個同伴
也認為裝了滿滿一船的華人,實在沒有辦法。謝天謝地,他們還真想起來要支起風帆往
裏放點風。黃昏時分,整個貨艙內的情況開始納入正軌。此後的四十六天,日日如此。
早上八點,下午四點,開始往艙下送飯。所謂的飯就是船長和水手們吃剩下的一點鹹牛
肉。水是沒有管夠的時候。後來人們想出一個辦法,一接到下麵的信號,上麵的水手就
把泔水桶用繩子提上去倒掉。甲板上的風帆有專人照管。這樣一來,還稍微有一絲風吹
進艙內。雖說如此,任何人要想吸上一口新鮮涼爽的空氣,那比登天還難。汗水、糞尿
以及嘔吐物混雜在一起,渾濁肮髒的空氣根本不見減少。說來令人吃驚,即使肚子最嬌
氣的人,也終於對此習以為常了。究其原因,也許是這種氣味正代表他們自身,確切地
講,他們正是這肮髒窒息環境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漆黑的夜尚未來臨,滿基就趁著微弱已極的光線端詳著玉珍。她雖然有一雙不體麵的
大腳,但也有她的迷人之處。滿基情不自禁地把她拉向身邊。但是在這肮髒不堪的船艙
中,有如此之多的原住民,玉珍下意識地縮了回去。“他們正看呢,”她低聲說。
滿基十分惱火,激動地站起來說:“我是接過婚的人,不讓我和媳婦待在一起是對我
的侮辱。我得自己想法弄個地方。”他說完就把自己的行李卷起來,用刀尖從艙壁上剜
下木片,後來又找到兩塊可以做隔間的板子。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就為自己收拾了
一個專用的住處。他把玉珍帶到裏麵,她可以在裏麵更衣。他倆把自己關在裏麵,他躺
在粗糙的木板地上對她說:“要不是你這雙大腳,你可就和我從關家娶的媳婦一樣好
了。”
客家人和原住民都算在內,沒有一個不佩服滿基的這種安排。逐漸地,人們對玉珍也
日益敬重起來。滿基把充滿運氣的<<百子臨床圖>>掛在艙壁上說:“但願我能百子臨
床。”他有所不知,這幅圖畫還真靈驗,到了適當的時候,玉珍還真的要為他生子的。


已經是第二周了。那個原住民受傷的腳脖子還是不見好,傷口已經感染化膿,腳上開
始出現一條危險的藍線。一天早晨,鐵格子打開要往上麵提泔水桶時,一個原住民順著
繩子爬上去,打算向水手求援。他那張不祥的黃色麵孔和長長的發辮在甲板上一出現,
就把上麵的人嚇得喊起來:“造反啦!造反啦!?
大副急忙向前衝過來,一邊跑一邊抓起一條係繩栓。豪克斯伍爾德船長也立即離開駕
駛艙,迅速地順梯子跳到甲板上。這時,一個水手已經朝那個驚恐萬狀的原住民掄了一
拳,打得他向大副跌過去。大副急忙將係繩栓往下一掄,著實地砸在那人的腦殼上。那
人一下就被打懵了,正好倒在衝過來的船長麵前。船長一看見倒在自己腳底下的造反者
,就朝他臉上拚命地踢。沉重的皮鞋踢在無力自助者的顴骨上,直到他麵目皆非方才罷
腳。
可怕的事情結束了。船長向水手們喊道:“喂,你們幾個趕快把這該死的海盜扔回貨
艙。”話音剛落,兩名水手就抓起這個魂不附體的原住民的頭,扔進下麵的貨艙。
“他媽的!”船長煩躁地喊著。“沒有會講中國話的人,我們就不該出海。永遠也不
應該。”他發了一通火兒,而後又命令道:“愛斯賓瓦爾先生,拿槍來。”那人把槍遞
給他,他就命令水手朝貨艙內華人的頭上方開槍。
“永遠也別想劫我的船!”船長一邊咒罵著苦力們,一邊向駕駛艙顧盼自雄地走去。
臉色灰白的惠普爾醫生正在那裏等他,並嚴厲地質問道:“有必要這麽凶嗎?豪克斯
伍爾德船長。”
高大肥胖而又不可一世的船長望著船頭說:“約翰,你最好還是少管閑事。”
“你們這種野蠻行為真讓我受不了。”滿頭灰發的惠普爾醫生態度強硬地說。
“你怕血?”豪克斯伍爾德問。“還是怕你的投資泡湯?”
惠普爾醫生拒絕回答他這種頗具侮辱性的質問,繼續往下說,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作為一名基督徒,我不能原諒你這種對待人的態度。這些人是我誠心誠意花錢招來
的。”
老頭子一邊繼續駕駛航船,一邊語氣冷靜地說:“惠普爾醫生,你知道去年有多少條船
被走私到船上的中國海盜劫持嗎?”
“不知道,”惠普爾醫生回答道。
“十一條,”船長說。“光是我們知道的就是十一條。真不知道咱們這條船裏到底埋
伏著什麽。海盜。。。刺客。。。叛亂者。你想想吧。我的意思是說,H/H公司的船決
不能被中國人劫了。正是為了這個,我才親自監督咱們這次小小的冒險計劃。”
“可是你沒命地踢一個不省人事的人!”
“惠普爾醫生,我十分尊重你的意見。我也喜歡你的辦事方法。不過幹我們這一行的
,如果一個船長不敢,也不願把自己的敵人踢成肉醬,那就連船都難保了。我現在有十
九條船。我不想讓我的任何一條船毀在一群該死的中國人手裏。”
惠普爾醫生一邊默默地琢磨著他這些話,一邊向駕駛艙走去。他措辭沉穩地說:“船
長,我雖然對你十分敬畏,但絕對不能同意你的做法。你要知道,這些人既不開化,也
不能保護自己。”
惠普爾醫生認為,從道德方麵講,他這些話已經說到家,於是離開駕駛艙。船長這時
從後麵跑過來,抓住他的手臂一掄,嚎叫起來:“當了一回傳教士,你就永遠是傳教
士。我說醫生,你根本就不懂得該怎麽管好船。你不該插手我的事情。我的事情都是人
才能做的,決不是傳教士能做的。”他輕蔑地把惠普爾推到一邊,然後向駕駛艙昂首闊
步地走去。他是這條船的主宰,他決定這條船上的一切。
惠普爾醫生受了這一肚子窩囊氣,感到怒火中燒。不過他的頭腦並沒有因此而被攪
亂。為生意,他在太平洋周旋了多年,經常遇到一些執拗不化的人,吃夠了他們的苦頭
,不過也懂了不少道理。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要想取勝就要憑良心辦事。他就是憑
這種堅定的信念,才默默地在智利的瓦爾帕萊索,在印度尼西亞的巴達維亞,在新加坡
,在檀香山這些迥然相異的地區闖出自己的一條路。他現在正冷靜地朝船艙走去,隔壁
就是當初在香港停船時,船長放過兩個中國姑娘的地方。他拎起急救箱,就象四十多年
前開始學習時那樣認真地檢查著,然後神色凝重地來到鐵格子前,對值班水手說:“打
開讓我進去。”
“船長會。。。”
“打開,”惠普爾命令著。“下邊有個人快死了。”他奪過係繩栓,砸開銷著鐵格的
楔子。鐵格滑到一邊去了,但是沒有下去的梯子。他隻好用兩膝夾著急救包,手把艙口
沿兒往下跳,一下落進臭氣熏天的貨艙裏。“真臭死人了!”他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這
麽一句。接著他就走到了這三百零一名華人中間。
甲板上陽光明媚,船艙裏卻是陰暗無光。他雙眼適應了這陰沉沉的人間地獄,鼻子適
應了這股令人作嘔的惡臭時,他發現有兩個人直挺挺地躺在貨艙中間。別人都分別擁擠
地站在兩個截然分開的人群中。他想:“他們就是原住民和客家人嘍。”真說不準他們
是否會象一窩蜂似地向他撲過來。公正地說,他們確實真有權利這樣做。這三百人之中
的每一個人,當初在村裏都見過他。因此,他們似乎已是老朋友了。而他現在正努力證
實這一點。
惠普爾也顧不上考慮眼前這種不確定的危險處境,跪在那個臉被踢壞的人身旁,檢查
著傷勢,接著就把一大堆什麽東西放到那裏,中國人都能認出那是藥。他小心翼翼地把
一個手指伸進那人的嘴裏,一點一點地摸。那人早已不省人事。他一邊正骨,一邊想:
“多虧他現在昏迷不醒。”他又在那翻張開的傷口上抹藥。這裏被沉重的皮鞋踢破了
皮。令人高興的是,這人的眼睛傷勢不太重。惠普爾仰望著張張好奇的臉,情不自禁地
喜形於色。而對此,這些華人是完全理解的。
這時,玉珍來到惠普爾的麵前。這使惠普爾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個傷了腳脖的人身上。
他仔細琢磨著她那種筷子夾板。他對這種創舉反複表示稱讚。正是因為如此,玉珍也越
發受到大家的歡迎。不過惠普爾心中明白,如果不進行迅速有效的治療,他的腿就會壞
死。他朝鐵格外麵大叫道:“給我送點熱水,快點。”水手很快就打開鐵格,可艙裏人
馬上就聽到船長在大聲吼叫:“誰他媽的讓你動那鐵格子?”水手答到:“惠普爾醫生
在護理生病的中國人呢。”起初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接著甲板上就響起沉重的腳步
聲,而後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不知打在誰的臉上。再接著就是一盆滾燙的開水,從鐵
格上澆下來。
“這就是他要的熱水,老天作證!我要教教你怎麽打開鐵格子!”話音剛落,就從上
麵傳來可怕的聲音,就象華人此前常聽到的那樣。不過,看看人群中間的惠普爾醫生,
他們敢說,這次挨打的是美國人。
不一會兒,人們在那令人沮喪的半昏暗中看出有一張臉正緊緊貼在鐵格子上,而且繼
續嚎叫:“約翰。惠普爾,是你在下邊和那些該千刀萬剮的中國海盜在一起嗎?”
“我在給他們看病呢。”惠普爾說。
“好吧,如果你愛中國人,你就下邊待著吧!”接著,船長就命令那個看守鐵格子的
新水手說:“如果他動一動想出來,你就用這塊板子砸他的臉。”
約翰。惠普爾在自己漫長的科學生涯中隻有三個基本的發現,而這些發現就產生在隨
後的一小時內:有些人意誌堅強,但不懂別人的語言,不過卻能準確深刻地交流思想;
這種準確並不就是邏輯,這種感知也並不就是感情;如果一個人極力想被人理解,那他
就已經被人理解。就在隨後的幾分鍾裏,惠普爾先生就以某種方式既向客家人,也向原
住民解釋過兩點。第一,如果那個人能使用大家剩餘的那點水,他的腳脖子就可以治
好。第二,隻能到不透風的牆跟前才能撒尿。無論是客家人,還是原住民,都必須這樣
做。下午他以身作則,就到那個指定的地點去小解。他滿意地看到尿液很快地順著一條
地板縫兒流出貨艙。他仔細聞聞這個地方,得出的結論是:“最近一兩天將會出現可怕
的高溫,但即便如此,這裏的情況也比從前好多了。
船長在航海日誌上寫下自己的想法。他認為叛亂者的行動會把卡德基尼亞號船毀掉。
為了懲罰這些叛亂者,那天沒有往鐵格子下麵送水送飯,也沒人把泔水桶提上去。惠普
爾醫生留下來,準備在擁擠的貨艙裏度過第一個漫漫長夜。他剛要躺在光光的木板上,
玉珍就從客家人群中走出來,找來幾件富裕衣服。這些破衣爛衫已經生了虱子,可是惠
普爾醫生依然接了過去,並對衣服的主人表示感謝。這時貨艙中的臭氣讓他直惡心。
直到轉天下午四點鍾才有人打開鐵格送點水來。喘息不止的華人此時此刻所表現出的
嚴明紀律,讓惠普爾感到驚訝不已。姬滿基以原住民頭領的身份站出來,另一個粗魯樸
實的大漢作為客家人的代表也站出來。水剛分完,惠普爾醫生就喊道:“請再送四桶水
來好嗎?”
上麵的人聚在一起悄悄地議論著這一要求。過了一會兒,那沉重的靴子聲又傳過來。船
長透過鐵格子喊道:“你要什麽來著?”
“我們再要四桶水,”惠普爾和氣地說。
“你要什麽和你能得到什麽那是兩回事,”船長嚎叫著:“我這是在懲罰叛亂。”
“你叫人把泔水桶提上去好嗎?”惠普爾懇求道。
“不行!”船長說完就揚長而去。
第二個可怕的夜晚,艙裏的人由於饑渴至極,都得了急症。惠普爾醫生對華人解釋說
船長精神不正常,所以包括他本人在內,每個人都要當心,不去碰他,以免他會發瘋。
這一夜的惡臭更加劇了。也許是因為風進得太少。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又送下四桶水和
一點吃的。惠普爾和大家一樣,腸胃簡直擰到了一起。他暗自責問:“上帝!你難道就
讓我們的肚子享用這種東西?”漫長的白天又熬過去了。惠普爾醫生照料著那個不僅斷
了腳脖子,而且下巴也被打爛的可憐人。雖然很忙,但畢竟還沒有達到不可開交的地
步。他還能擠出時間思考:“出門在外實在不易。戴狄斯號船的情況可能會好一些。當
然也不一定能好到哪裏去。可起碼沒有如此經常的暈船。現在要是在太平洋。。。”
華人在這段空閑的時間裏也在想:“我敢打賭,象他這樣的美國人從前絕對沒有嚐過
這種苦頭。”雖說惠普爾和他的這些華人朋友之間,已經能夠互相表達不少意思,但對
這次大遷徙的基本情況,卻是永遠也難以說清的。即便他們都能明白對方的語言,但對
於互相之間結下的這種悲慘的兄弟般關係,誰都說不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拖著。惠普爾醫生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人們,他是極力要求把泔
水桶及時倒掉,隻有這樣才能減少臭氣。他曾把滿滿一桶水潑到小便處。這確實起到不
少作用。很快,麵部受傷的人也不那麽呻吟了。另外一個病人小肚下麵那條危險的藍線
也逐漸消失了。後來,為了一件惠普爾難以理解的事情,有些原住民便大吵大鬧起來。
這時,滿基突然站起來說了些什麽,而後就和妻子開始在艙內一角掛起那些破單子。
白天怎麽枯燥地過去,夜晚就是怎麽枯燥地來臨。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鐵格子就被
踢開了。船長突然叫喊起來:“你想出來嗎?惠普爾。”
“既然是我把他們帶到這條船上來的,”醫生輕輕地說:“我就必須等到他們傷好之
後才能離開。”
“你看著辦吧。給你點麵包。”說完他就把一塊麵包扔進了貨艙。惠普爾拾起來,分
給華人一些,但他們都不喜歡。這時惠普爾才覺察到,樂於接受新事物的主要是客家
人。

第三天,鐵格子又踢開了。蓋艙口的木板也拿走一些,而且還扔進一把梯子。惠普爾
慢慢地爬了上去,讓自己的眼睛適應著強烈的日光。他這才看清水手們正荷槍實彈地警
衛在那裏。聽到惠普爾醫生離開了,華人都很難過。惠普爾說他會送下更多的水和更好
一些的食物。接著,那些木板又重新被死死地釘上了。
惠普爾和豪克斯伍爾德的見麵是十分難堪的。頭兩個小時,船長一直躲著他。到吃午
飯的
時候,兩人才見麵。惠普爾開門見山:“船長,我們必須給這些人再送點水。”
“我們會送的,”船長吼叫著。
“他們的飯食也得好一些。”
“醫生,那是不可能的。咱們對運送他們的價格達成的協議可不包括這些。”
“把米弄得幹淨一點總是可能的吧。”
“我們的廚子可沒學過做中國飯,醫生。”
“他應該把飯給他們做好。”
“我們定的可不是這種價格,”船長執拗地說。
六十六歲的惠普爾既不害怕,也不硬頂。他隻是說:“兩天之前你罵我是個傳教士。
多年來,我也一直認為自己的確是。對於這種指責,我是越上年紀越不在乎。我就是傳
教士,一直就是。那麽,船長,對於傳教士的真相,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想知道嗎?”
船長懷疑指責自己的這個人起碼和自己一樣聰明,於是措辭謹慎地回答說:“我認為
傳教士所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是知道的。”
“不,船長,你並不知道。你要是知道,那就不會象過去這幾天這樣對待我了。有一
件事就連傳教士都害怕。我想這你根本就不知道。”
“什麽事?”船長問。
“他們寫。”
“他們什麽?”
“他們寫。我是說他們有個狂熱的癖好,就是手裏拿筆寫書,寫回憶錄,寫報紙需要
的信。”他冷冰冰地望著船長說:“船長,如果你對華人的飯食再不改進,到檀香山我
就寫。我打算給報紙寫信。船長,你不是總喜歡你那條船上的藍旗嗎?到那個時候,它
就會永遠沾上了可恥的臭名。什麽時候H/H公司的船一入港,人們就會知道我那些信。
傳教士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船長。這就是他們能寫。他們是太平洋的良心。”
一種令人不安的沉寂在繼續著。最終還是被船長一拳打破了。他狠狠地照桌子就是一
拳。震得碟子啪啦啦亂響。“噢,他媽的,這不明明是訛詐嗎?”
“當然!”惠普爾隨聲附和。“訛詐是文明人戰勝野蠻人唯一可行的權宜之計。而你
,就是一個野蠻人,船長先生。”
“你要怎麽樣?”船長吼叫著。
“每天的米飯要增加兩倍。肉要說得過去。水每天增加三倍。泔水桶每天拉上去三
次。我每天都要隨便地到貨艙下邊巡診一次。”
“這條船真要反了!我可真受不了。”船長狂亂地吵鬧著。“不到檀香山我不能打開
艙蓋。”
“我現在要到鐵格子下麵去。”惠普爾針鋒相對。
“你給我回來,”船長警告說。
“華人會把我舉出來的。”
“看起來你還挺喜歡。。。”船長並沒有把這種侮辱性的話說下去,隻是悄悄地問:
“告訴我,醫生,那個中國女人怎麽樣啦?那些男人輪番調戲她嗎?”
“她是一個人的妻子,”惠普爾冷冷地回答說。“他們倆住在貨艙的一個角落裏。”
“告訴我,這個人,嗯,這個人。。。”
“是。他在牆上掛一塊單子,就住在單子後麵。”
“嗯,那我可真該死啦!”船長沉思著。“要是換成三百名美國水手,他們才不會讓
一個男人為那種事就單獨去住呢。不會的,先生!”
“也許中國人更文明,”惠普爾說著就離開了。
他十分驕傲地陪著人們把第一批增加的水送到艙內。改進的飯食送下來的時候,他也
在場,而且那可怕的惡臭現在多少有所減弱,因為他自己負責照看風帆,以便讓新鮮空
氣能透進臭氣熏天的貨艙。那個人摔斷的腳脖子傷勢已經減輕,另一個人的臉也好起
來。在惠普爾的開導下,一些原住民對客家人也親熱起來。在航行接近尾聲的一個特殊
日子裏,滿基實際上已經是放手讓玉珍自己單獨生活。這倒不是他又對自己那個從關家
娶的媳婦做白日夢,而是他發現玉珍是一位最惹人喜歡,又最勤勞的女人。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