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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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祕莫測的劉仲容(1) /黃紉秋

(2008-08-11 23:42:46) 下一個


神祕莫測的劉仲容


黃紉秋

    民國二十七年春,我去潢川探夫,劉仲容是該團的政治教官。記得我與他並未交談,故毫無印象。不過因潢川接近前線,去的太太不多,故他知我是誰。不久,青年團奉命解散,我們都住在漢口的「璿宮飯店」,進出相遇時,他總同外子交談幾句,我才知他姓劉,名字仍不知道。有一天,他說他的女朋友來看他,他想請她吃飯,問我能否奉陪?因我們本是在飯店吃飯的,就說可以。我以為一定是一個年輕的小姐,誰知是一個徐娘半老的社會婦女,由他倆的談話中,知道他們是多年老友,而這個女人還是很有政治熱情的活躍分子。第二年在桂林,白夫人約我一道去探看她的四姑母杜家,走進客廳,忽見劉仲容在座,謝和賡(是白的表妹夫,也是杜家的上門女婿,故與嶽父母同住)起立,將劉同我倆介紹時,劉對我若不相識,我以為因他初次見麵,有點情緒不安,故不以為意。月餘後,謝對白夫人說:長官要劉仲容教我俄文。我因外子在前方,兩個孩子也去上學了,我則無所事事,就問他,我能不能參加?他說:當然可以呀!人越多越好。白說:妳真是個怪物,什麽都想學,俄文學它作什麽?我說:反正無聊嘛!當它消遣解悶吧!學生除我與謝和賡,還有海載清(白崇禧的外甥)、白三妹(白的姪女,與海是未婚夫婦)、馬占武(白二姑太的女婿)等,他們俱係皇親國戚。教室在杜家的閣樓上,我們上下用一活動木梯,地方不大,放了兩張長桌與長梯、 一塊黑板,一張小書桌是給老師用的。我們分坐在兩張長凳上聽講,僅謝和賡一人坐在梯口;劉很有循循善誘的良師風度,我們也聚精會神地認真學習;但謝和賡好像有點心不在焉,不聲不響,既不發問,也未見他抄寫習題。眾人中,僅我毫無外文根柢,故不得不勤能補拙,風雨無阻地一吃過晚飯,即刻從法政街走去桂東路上課。下課時,如白夫人在杜家玩牌,我即與她結伴而行,她雖是汽車階級,但因國難期間,汽油供給困難,尤其當她出來打牌時,很少乘坐汽車,一則恐遭物議,其次她不要外人注意,所以同我等一樣,都用十一號代步。在廣西十年,我的成績就是走路,這鍛練對我後來逃難拖兒帶女很有幫助。 

學俄文就是思想左傾

    一天,我同白夫人在宴會中分手時,她問:妳明天有沒有空?如有空來我家聊聊,下午是梁序昭(後來在台灣當了海軍總司令及駐韓國大使)請客,那妳上午來吧!第二天我如約前去,守門的憲兵向我要名片,等他通報許可。我說:是白夫人約我來的,從前不要名片,今天要什麽名片呢?憲兵說:沒有名片不能進去。我說:不進就不進。我即轉身下階。這時白夫人大叫:憲兵!是我的朋友。隨即聲與人現,將我拉住說:妳來得太少了,這是新來的憲兵,不認識妳呀!但我氣猶未平,因我一向討厭官僚作風,而我最欣賞廣西的就是他們一般高級將領的平易近人;但今天卻令我失望!故默默地低頭走過天井,將到客廳時,始注意從帆布靠椅上起身說:「歡迎!歡迎」的人是白崇禧,這又是一個意外!因白夫人一向丈夫在家均謝絕訪客的。白說:我生病,未上班,醫生要我休息幾天。始注意白那略帶青黃的病容。我問,是什麽病呀?白說:打擺子。我聽馬佩璋(白夫人)說,妳很聰明,什麽都有研究。我說:那是夫人的誇讚,我什麽都不懂,怎談得上研究呢!接著就問高陽在前方的情況,並稱讚一番,然後話題一轉,問:妳為什麽要學俄文?有什麽目的?抱什麽誌願?他這連珠炮似地三問,當時聽得倒覺有趣,又因那段時間常跑生活書店(廣西因要表現他們比中央開明,故這時許多左傾人物在桂林活動,而生活書店是他們的文化大本營),讀了幾本所謂左傾書報雜誌,其實十之八九我都看不懂。但因從小讀書就有囫圇吞棗、不求甚解的壞習慣,當時又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聽他一問,情不自禁地賣弄一番說:我自幼即有很強的求知慾,但因早婚未能完成學業,而時引為憾!尤其是外國文一竅不通,宛如半個文盲。我原希望學點英文,因它用途較廣,但桂林沒有英語學校,故聽到劉先生開班教俄文,我想蘇聯是我們的同盟國,又是世界上唯一實行社會主義的國家,故覺得要認識它、了解它,必須要學它的語言與文字,所以我也參加學習了。白不加可否地默然半晌,始將話題轉開。我們三人你言我語,東扯西拉,談得時時哈哈大笑。又因白夫人說:你若不規矩,或欺負我,我就請許太太作我的參謀長來對付你。白將舌頭一伸,做個怪異的表情說:我還敢欺負妳!我吃妳的苦頭連說都說不出口呢!聽得我倆大笑,白夫人笑得揉肚子、我笑得將茶杯推在地。這是我與白先生相識多年,一場空前絕後地唯一的彼此開懷大笑,以後在南京幾乎天天見麵,他再沒有類似忘形的心情了,故這次竟談了幾小時,直到赴宴時間,我始行告辭。 

    同年十月,外子調桂服務,他見白之後回家問我:妳在白長官麵前說了什麽話?我說:沒有說什麽呀!外子說:白長官說妳思想相當左傾,要我注意呢!聽得我大笑問:你相信嗎?他說:我是覺得奇怪呀?為什麽他這樣說?我說:大概因他問我為什麽要學俄文,我說我希望能了解俄國吧!外子答:妳真是胡說八道,妳學了幾天俄文,就想了解俄國嗎?怪不得他說妳思想左傾呢!我說:這真是隻許官家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俄文班是他命令開辦的,他的子侄學,就沒有思想問題,我學就是思想左傾。外子說:妳專做無益之事,不讀有用之書。我說:不做無益之事,何遣有生之涯! 

標準姑爺謝和賡

    現在人們知道劉仲容與謝和賡是中共放在白崇禧身邊的兩粒棋子,而且一明一暗。他倆的任務是刺探桂係與中央的動靜。不過劉仲容是披著民主人士的外衣,而謝和賡則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因他一表堂姐是廣西人,於是利用這天賦的條件,去接近白夫人唯一的表妹,且不久就變成了白的表妹夫。因他是漢人,白的姑父母是很保守的回教徒,於是謝在未婚之前造成非將女兒嫁他不可的形勢,於是他倆是「奉子成婚」的。不過杜老夫婦仍提出當時有些人認為可恥的條件:(一)是上門招贅,與嶽父母同住;(二)改作回教徒。謝當然唯命是從。因此人們以為謝是為了前途而不惜委曲求全,故對他暗存輕視,他雖是一個皇親國戚,但大小宴會都無人請他參加,連白的家中,我們也從未見到他的影子,這在謝可能也是異常難以忍受的,故結婚後,夫婦就變得同床異夢,各行其是了。而謝的太太從無人叫他一聲謝太太,親近的人因她聽覺有少許不靈,故戲叫她「聾子」,一般人都叫她杜小姐,而她也討厭別人,提起謝和賡;可是她的父母與白夫人則非常欣賞謝和賡,因他不嫖、不賭、不抽煙、不喝酒,而終日足不出戶,白夫人叫他是個標準姑爺、模範丈夫,常說「聾子」有福氣,嫁了這樣一個好男人,但「聾子」有口難言,因是「她自己愛上的」,每聽別人說即掉頭不理。故在我未見謝之前,他倆的故事已耳熟能詳,因此也有莫名奇妙的疑問,不過事不關己,自未深究。現在回想劉仲容與謝和賡都是負有特殊使命的人員,但兩人的遭遇卻有天壤之別了。劉在國民黨有白崇禧曲意迴護;在共產黨又有周恩來特別垂青,故他真是左右逢源了。但謝和賡呢?可以說是命與仇謀,他為了任務而與一個旨趣完全背道而馳的杜榮結合,而因此忍辱負重多年。後來愛上了電影明星王瑩,不顧共黨的警告與懲處而跑去美國。他原想戴罪立功,做點工作,但又因事機不密而遭驅逐且遣送回國;複因江青為報舊仇而害死王瑩,他又再受打擊而在精神病院十幾年,僅有劉仲容去看他幾次,他為了「信仰」而犧牲了一生的幸福與光陰,最後就靠養老金苟延殘喘了。反而他的元配杜女士「解放」後嫁一共幹,帶著謝的兒子「印仔」(因與謝酷似,故名)與自己九十高齡的老母,在南寧過著平靜無波的生活。人生幸與不幸,實難逆料! 

劉仲容教白夫人遊泳

    民國二十九年,桂林行營撤銷,改作桂林辦公廳,李濟深是辦公廳主任,白崇禧調重慶擔任軍訓部部長。據說蔣、桂之間的蜜月告終,裂痕業已開始。白夫人因白去了重慶而更無所事事,她最感興趣的是每天摸它幾圈。雖然同愛此調的太太很多,但因白先生痛恨賭博,故禁賭極嚴,她恐遭物議,故選擇極苛:(一)必定要圈內人,而且不能對外說與她玩牌;(二)不要語言無味,麵目可憎的搭子;(三)要地點適中又近防空洞。但具備這些條件的人,又沒有她那麽空閑,所以她感到非常無聊。一天,我們聊天,我說:要做一個標準的太太,除了相夫教子,出外應酬交際時,要入水能遊,出水能跳(舞),否則就跟不上潮流了。我本是同她開玩笑的,想不到她聽了非常認真說:我們還不老(她三十六,我二十四),這兩樣還能學嘛!於是真地包了一條供給飲食的小艇,要劉仲容教我們遊泳,恰巧我因懷孕不能參加,故僅偶而坐在艇上,欣賞他們的翻波逐浪。因她天生一付欺霜賽雪的白皮膚,一穿上泳衣,更加觸目;又因是初學,有些動作老師無法避免的要拉腳拉手來糾正她的姿勢。這看在一般保守而又頑固的廣西人士的眼中,就覺得很不順眼,他們想:以白的地位與身分,怎能與這樣的人(因劉是湖南人,在廣西人心目中,即是非我族類),在眾目睽睽的漓江拉拉扯扯、翻翻滾滾呢?因此嘖有煩言。但白夫人生性爽朗,且不拘小節,她以為自己的地位別人不會生疑,又覺心正不怕邪,故很多事均我行我素,如稍有耳聞,即拍桌大罵說:我怕什麽!那個活得不耐煩,居然敢講我的閑話?我的先生也不敢幹涉我呢!這是實言,因他倆夫妻恩愛,她又禦夫有術,對外也很識大體;但在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內,她才有點放浪形骸,何況夫妻聚少離多,自然也很苦悶無聊!故她愛找她喜歡的朋友說說笑笑。她選朋友的條件:(一)不能對她有所求;(二)不能利用她而在外招搖;(三)不能解犯她的忌諱,即令是無心之失,她也會罵個狗血淋頭,再同你絕交;(四)要能察言觀色,善體她意,但又不能聰明過頂,使她有自愧不如的壓力;除非某人的聰明,真能使她心悅誠服,又不好賣弄,且能為她所用;(五)必須謹言慎行,凡她的事在外必須三緘其口。因此能受她賞識的太太就非常有限了,故永遠僅有幾個人。而劉仲容許多地方都合乎她的要求,故能相處十幾年而不討厭他!因劉吃喝玩樂無一不精,且說一口道地的上海話(因他曾在上海求學);她唯一不喜歡劉的就是他太冷淡,不同她聊天,也很少開懷大笑,她罵他像個死人,我罵劉是個六親不認的共產黨。我們都是當麵同劉開玩笑罵的,但劉不是微笑,便是不理。 

唐生智夫人的鑽石

    在國民黨當政的時代,一些擁地自雄的人物,忽而兵戎相見,忽而握手言和,而倒黴的都是因他們爭權奪利而被殺的人們。唐生智與桂係的恩恩怨怨,在李宗仁的傳記中,有詳盡的記述。不過在當年我們這班太太均不愛與聞政事,全過的是糊塗春秋。白夫人因為丈夫的關係,可能略有所聞。而且多年的風風雨雨,使她對這類問題均能夫唱婦隨。民國三十三年春末夏初,唐生智的夫人,因唐又鬧桃色糾紛,她氣得來桂消愁解悶,突然來拜訪白夫人。此時廣西省府為白蓋了一幢兩層樓的洋房,故可招待貴賓。白每天要我們去陪唐聊天。有一次我們三人在白的臥房,白忽對唐說:妳將妳的寶貝拿出來給她開開眼界吧!唐也笑嘻嘻從箱中拿出一個布袋,白說:等一等,讓我掌條毛巾舖在床上。唐才將布袋拉開一倒,全是耀眼奪目、銀光閃閃的金剛鑽。我問:這些都是真的金剛鑽嗎?問得兩人大笑,白說:不是真的,為什麽要妳看呀!事後,白又感難受說:我們都是夫人,她有這許多,我一顆都沒有(此非真話)。說時淚光盈盈,我勸說:這些東西饑不能食,寒不能衣,除了裝飾之外,是可有可無的。但妳有世上最珍貴的寶貝,她卻沒有!白說:妳真是瞎說,我有什麽寶貝呀?我答:怎麽沒有?妳有一個愛妳的丈夫和滿堂的兒女,這還不是世上最難得的寶貝嗎?她始破涕為笑。 

    白夫人對山水從未發生興趣,但因唐夫人之故,隻好他附庸風雅了!聽說唐曾是師範學校的校花,被唐生智用財勢娶來的。那時雖已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比郭德潔還勝幾分,而且談吐有書卷氣,令人一見即有好感。桂林是以山水著名,故初來的訪客,我們都要陪著他們遊山玩水。那時白夫人剛在柳州買了一座山頭,唐感到興趣,白就掛了一節專車,要我們同去,一到柳州,警備司令尹承綱即預備了車輛,陪我們同去參觀。那些土地,我們不感興趣,故一下車,劉仲容問我:妳敢不敢坐牛車呀?我說:有什麽不敢!劉說:那我們坐牛車去跑一跑吧!我又叫海太太同去,其他人也要去。因我們都穿得是旗袍,牛車高,故劉仲容先在車上用手拉我們,因旗袍太緊,又不便拉得太高,劉不耐煩說:你們怕難為情就不要坐好了。我們邊罵劉邊相互幫忙才爬了上去,且嘻嘻哈哈地又叫又喊。唐羨慕萬分說:妳們真會尋開心呀!像一批淘氣的女學生。白夫人聽了很得意說:這幫小鬼瘋起來我的頭都大了。 

    下午的節目是遊河。尹司令包了兩條小艇,男女分坐,各占其一。不料天色將暗時,而船娘迷了歸路。為安全計,隻好找一蘆葦停著,等待天明。小艇沒有食物供應,船娘將他們剩下的一點白米煮了一鍋稀飯和鹹菜給我們充饑,各人喝了幾口就躺在船板上閑聊,我是暈船暈車的,故幾口米水都吐出來,再加半夜河風奇冷,雖擠在一團,仍凍得發抖。唐說:我們平日大享福了,也該吃點苦才好,否則不恤民困。白夫人連叫吃不消,馬叔莊(白的堂弟)從那邊跑來,將自己的上衣給白禦寒,白嫌他有狐臭,定叫劉仲容脫他的上衣給她。我們對她不拘小節的行為,是司空見慣;但唐則麵現詫異之色,而白渾然不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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