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旭初的父親與妻子
黃紉秋
在國民黨執政的時候,據地自雄的軍人是數不勝數,因此,蔣介石除了共黨之外,最令他寢食不安的是那些環伺四周與他一樣靠革命起家的各路英雄了。其中最使他頭痛的是吞不下、嚼不動的貧窮的廣西省。真害得他心勞日拙、魂夢不安!因其他各省都有機可乘,威嚇利誘、挑撥離間都有多少不同的功效,有許多也確實被他整得如願以償,如東北、西北、四川、廣東、湖南等等。唯有這個死硬派的廣西,窮得官佐與士兵,每人僅有四角小洋一天的薪俸,上下均無怨言。那時期大家隻有一個意念就是一致反蔣!這種眾誌成城的意誌,是蔣的銀洋無能為力的。先生們固是埋頭苦幹,太太們也是夫唱婦隨,我在南寧四年,除了陰丹士林布外,未穿過其他的布料,連陪嫁的衣服都埋在箱底,怕別人指責。
但真正的功勞自是李、白、黃三人的精誠合作,領導有方。把一個貧困落後的廣西,引上了軌道,使世人側目,稱它為模範省。這名譽不是僥幸獲得的,是因上下一心,苦幹硬幹得來的,是李宗仁的領袖群倫,是白崇禧的訓導有方(即寓兵於團,寓將於學),是黃旭初的守土之功。我常聽到那班少壯軍人談到初統一廣西時,黃紹雄、李宗仁為了誰當領袖的爭執莫決,那時握有最大實力的黃旭初有決定他倆去留之權,幾經爭執後,黃對黃紹雄說:我看你還是暫時休息一下吧!於是黃某出走,後來投靠中央,當過湖北省、浙江省主席。在抗戰期間,李、白均被外調,李為戰區司令長官,白為中央軍訓部部長,兩人均無後顧之憂。是因為他倆都有一個可堪信任的黃旭初為他倆守住老營,蔣想盡辦法欲調虎離山,但黃卻不為動,故黃一連做了廿多年的廣西省主席,人稱他是不倒翁。黃的官運雖一帆風順,但他的家庭生活,照我們外人看來是苦不堪言,他上有專橫粗野的老父,又有一個出身農村的糟糠之妻,醋勁大的無可理喻,我們凡是有怕太太的人,就稱他是“主席”,因“主席”已成了怕老婆的代名詞,現在我先寫黃主席的老太爺吧!
民國廿二年我在南寧租了一層兩房一廳的住宅,是在三樓,房租大約是十餘元。每次房租一到期,天一亮,就有一個穿白布短衫褲、赤著雙足的老人,大聲拍門叫道:我是收房租的。有時稍慢,老人還要來一頓教訓說:年紀輕輕睡到天亮還不起身?妳看,我這大年紀已收過幾家房租了。我有時聽了不理,有時也很生氣答他說:你可以晚一點呀,我們又不會跑掉的。他大聲說:晚一點,晚一點,你知道我要跑多少家呀!我還要趕去做工……我說:你這個房東記性真好,怎麽一天都不能拖。他答:沒有法子,要吃飯呀!接著就是一頓催促:快叫醒老太太給房租,我還要去挑泥嗬!有一天,我經過一塊廢墟,真地見他在那裏搬磚、搬瓦地搬個不停,一麵大罵那個跟著他討兩個銅板的叫化子說:我還有銅板給你?我為了省兩毫子,自己搬磚呢。我以為是他的房東要他搬,又見他搬的氣喘呼呼,汗流不停,就勸他說:不要太累,休息一會吧!又問:這房子也是你的房東的嗎?他蓋這麽多房子作什麽?他鼓著兩眼望著我:什麽房東?我就是房東。我聽了半晌不能出聲,好一陣,我才問他為什麽不請人搬?他答:好貴呀,他們要我兩毫呢!工人壞得很。我即未往下問,但仍不知他是何人?那條路是去省府的必經之道,我每次去省府探訪何若珍都經過那裏,他真是風雨不改,每次不是挑泥就是搬磚,也有時有其他建築工人同他一道做,直到有一次同何若珍一道,才知道他是頂頂大名的黃老太爺。
以常理說:一般人有個作主席的兒子,自己作老太爺,自然是非常得意!但黃老太爺不然,他討厭別人叫他是老太爺,因為老太爺是因子而貴,他要人叫他是縣太爺,那是因為他作過一任縣長。至於這縣長是怎樣得來的,和主席比誰大誰小,他是不去研究的。原來,他見兒子到處派人當縣長,他想:為什麽不派我一個呢?於是從早到晚同兒子鬧著要去作縣長,兒子為圖耳根清淨,隻好選一個最小的縣份給老太爺去作一個縣太爺了,又特別挑選幾個幹員為老太爺處理公事。誰知老太爺一到任,即吩咐部下屬員,凡有收入,必收東毫,不要西毫。因為東毫是廣東的,銀子成份較多,西毫是廣西的,成色較差,以西毫換東毫是要補水的,這就難為了屬員們,因那個偏僻小縣連西毫也很有限,何況東毫呢?但縣太爺對廣西本省出的鈔票沒有信心,堅持要硬貨,於是納糧交稅的百姓們,找不到銀毫,就以銅元折算,這一來自然鬧得天怒人怨,作主席的兒子不得不下令把父親撤差。縣太爺倒也未曾抗命,大概他想到做官也不過如此,而老百姓也很不知趣,交來的銅板也使他數得吃力。卸任之日,他包了幾條小艇(湖北叫劃子)裝了他作縣太爺的政績,看看那一堆一堆的行裝,倒也感滿載而歸之樂,那料,這些木艇,本已到行將就木之年,突然壓上這一包一包其重無比的銅元,自是不堪重荷,加上包裝不牢,有的是百孔千瘡的破蔴袋,於是淅瀝嘩啦的跟著破艇隨波而去,雖經派人打撈,但所獲有限,反而受到輿論攻擊說翻沉的都是銀毫。不過,從此老太爺就變了縣太爺,老人家總算此行不虛。
這位縣太爺做官雖然糊塗,但教子倒是別有一套的。他對兒子說:你雖然是個主席,但總是我的兒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不能在老子麵前擺官架子,我的朋友都是你的長輩,所以你要謹執晚輩的禮貌。這個禮貌是:他那些鄉下種田的,和同他一道蓋房子的泥匠、木匠都請到家來吃飯,但主席兒子隻能在桌旁侍立裝飯、倒茶,主席也真的唯命是從。但家裏的男女傭人反怨聲載道,因這些人一來,帶來的黃泥黑土及一身的臭汗,累得他們都要多做些善後工作,於是主席的孝子美名就也跟著宣揚於外。老太爺的另一德行是好勇鬥狠,經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同人打個不亦樂乎!他的好處是從不仗勢欺人,因此,對方也毫無顧忌同他拚個你死我活了,隻是害苦了維持治安的警察們,每次抓到警察局時,都要被警察局長斥責大罵一頓,因為警察都不生慧眼,認不得這個短衫短褲、一雙赤腳的骯髒老人,竟是一個太上皇呀!幸而局長體念下情,寬恕無知之罪,也為自己的烏紗著想,想出一個很聰明的辦法:將縣老太爺的相片發給全局警察每人一張,命他們抓人之先,要與相片核對一番,既保全自己的烏紗,也省了作揖打躬同縣太爺賠禮之苦,又避免部屬背後議論他處事不公。
桂係的三位將領始終合作無間如手足,但他們的三位夫人並不夫唱婦隨,而是各行其是的,因為男人都胸懷大誌,所謂相忍為國,夫人們除了相夫教子之外,還有什麽顧忌呢?加上李、白、黃三位夫人出身不同,李夫人郭德潔因出身寒微,老是疑心別人看不起她,故時時要人注意:你們不要忘了,我嫁的是李宗仁呀!她這個態度不但男人受不了,連一般太太們都對她是敬鬼神而遠之。她與白公館(抗戰後期蓋的新屋)雖遙遙相對,但白公館經常高朋滿座,李公館則門可羅雀。她常氣得背後咒罵太太們:這班無知無識的大婆團(因與白交遊的無一是側室)隻知吃喝玩樂,不做正經事。她最愛模仿(或者內心是崇拜吧)的是蔣宋美齡,愛出風頭,愛演講,一會辦救濟院,一會辦學校,很有力爭上遊的雄心。可是太好高騖遠而不切實際。墨水也喝得有限,且無容人之量。她來到美國,仍念念不忘學宋美齡,宋在台灣請黃君璧教畫,她也請汪亞塵教畫,而且也畫得不錯,她的兩筆字寫得清秀,一如其人,若是她不開口,確也有她可愛之處。在美國李宗仁與人寫信時,英文地址都是由她代筆,也學會自己開車。有一次張君勱來探望李宗仁,李請張到對麵一間餐館吃飯,中間僅隔一條馬路,張要步行過去,李堅持說:我有司機,叫她開車送我們去,一副洋洋得意的笑容。
現在要說到黃旭初的夫人。她在夫人太太們中間,可算是獨樹一幟,那種英雄不改本色的農婦裝束,與丈夫看齊的對人態度,真是一對。在廣西,你經常可聽到人們背後的牢騷,不是說李大老總發脾氣,就是怨副老總太愛罵人。但我從未聽到有人批評黃旭初的,或許因為他的新聞層出不窮,別人已無暇再究其他。老太爺的故事已夠人們百聽不厭,而黃夫人的善妒,更令人笑痛肚皮。加上黃主席那副食古不化的君子脾氣,既要作逾情的孝子,又要作一個模範的丈夫!所謂:「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他確實是身體力行的,老父的折磨逆來順受倒也不成問題,唯有賢妻這條不準納妾蓄寵(在廣西的軍人,三妻四妾是家常便飯,還不包括丫頭,位高者不便明目張膽,但中級將領胡作非為者甚眾)的命令,實在難以忍受。李、白兩位夫人都比丈夫年輕十幾歲,而且到底受過一點新式教育,也知道怎樣女為悅己者容。唯有黃夫人,年紀又大(可能大過老爺)又不喜修飾,一味采用「河東」政策高壓手段,所以製造的笑料最多,人們背後笑人怕老婆即笑說:你也想做“主席”嗎?故先生們最怕別人叫他“主席”。
後來不知黃夫人故示賢德呢,還是被迫於事實,讓主席收了一個丫頭,但又另外約法三章,即是要進丫頭的睡房,必須要先同太座請示許可,但十有九次是不獲批準。主席不得不違法走私,常常借故外出小便(睡房內無衛生設備),這一去即久不歸房。夫人得悉真相,即禁外出小便,這一禁,不知禁了多久?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一次,主席趁夫人熟睡之時,悄悄地摸到丫頭的床上去了,或許是太累,又或許是忘神,一覺竟睡到天明而猶在夢中,夫人醒後,不用查詢,即直去拍門大罵,床上兩位誰也無膽開門應戰,夫人見攻堅無效,即將武器(石頭)從玻璃窗摔到床上,為了性命交關,雙雙隻得開門下跪求饒,結果是將這個倒黴的丫頭充軍了事,傳說,她已有身孕呢!
此事過後主席再不敢貪近水樓台之便。於是想在辦公室裏出點花樣,要用女秘書,不知他用什麽理由得到夫人許可,但秘書必須要夫人親自過目,這一過目,即稍有動人之處的女人,都告落選,挑來挑去,最後才挑到一個曾任中學校長,尊容無人問津的雷小姐,據說學問很有兩下子。但夫人的目的是僅在內容不求外表,而且大家都說雷的文筆好,你既是要一秘書,為什麽要看她的容貌呢?這一問,自使主席啞口無言。夫人自以為得計,料不到事情發展竟大出她的意料之外,這位女秘書不久就搬進省府住下來了,使主席也著實溫馨了一陣。黃夫人除了與省府幾位廳長太太交遊之外,和其他的夫人太太都沒有交往,在街上相遇也視而不見,別人自也不去理她,故她的情報也就不大靈通,當外麵的人們已在紛紛議論,她自己還蒙在鼓裏,加上人們對主席的同情,尤其是男人。但同時又可憐他擔那麽大的風險僅得到那個 “代價”是太不劃算了;更可憐的是:這不劃算的代價,不久即東窗事發,夫人帶著一批打手(傭人)衝進省府的主席辦公室,將秘書打了不說,還將她的衣服全部倒在主席辦公室外的天井內,叫傭人倒上汽油全部燒掉,一時火光衝天,各廳廳長見了火光,以為是主席辦公室著火,都爭先恐後擔著水桶跑來救火,及至一看見主席對著夫人打躬作揖,求她不要將火勢擴大,個個都感到尷尬異常,隻好悄悄退走。住在我對麵的省府秘書長孫紹園、民政廳廳長蘇祖馨,異口同聲說:這一次太過火了,主席回家一定會同夫人大吵的,說不定要打她幾拳……為了要證實他倆的先見之明,都跑到比鄰而居的廣西銀行行長廖明齋的後園內,架起木梯要看熱鬧,開始靜悄悄地,一會,見主席提著一個噴水壺與夫人有說有笑地走到後園,夫指指點點說:那邊要噴水了,這邊也快幹了,此情此景自使觀眾大失所望!這幾人都是黃某的忠臣,心中雖怪主席太無男子氣,但口中卻強調說:主席是有涵養的人,這是我們學不來的,做到這一步不容易,要有定力才行。聽眾也隻好附和著:對的,對的!主席真偉大!了不起!
黃、白、李三人的外表,以黃最不起眼,人既矮小,又擺著那副嚴肅的麵孔,但他的部屬說:他雖然喜怒不形於色,但見他的人都很害怕!他有本事聽對方一人獨白,經數小時不倦,但既不發問也不置評。但你所說的一切都記入腦內,明天可能把你連升三級,但也可能要你的腦袋搬家。廣西省的省政,李、白從不敢過問的。若以貌取人,真是失之子羽了。
[完]
原載台北《傳記文學》雜誌總第317期(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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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黃旭初的父親與妻子(書簡)
關國煊
主編先生:
拜讀貴刊第五十三卷第四期黃紉秋女士「黃旭初的父親與妻子──閑話桂係往事之三」,篇中「專橫粗野」之黃老太爺、「醋勁大得無可理喩」之黃夫人躍然紙上,惜未道及其名號與芳名。查黃老太爺名人光,字寅生,夫人覃氏;黃夫人姓宋,名綠蕉,剛於今年十月十七日病逝廣西南寧廣西中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月初由香港返囘故鄉醫病),終年九十四歲,骨灰盒由子黃永良賫奉,歸葬香港;黃文提到「黃夫人可能大過老爺」,不確,黃旭初生於一八九二年四月一日,今年冥壽九十有七。
專此順頌
文祺
關國煊拜上一九八八、十、二十八
原載台北《傳記文學》雜誌總第319期(1988年)
網上見◆析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