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南社(二十二)淺談庚白詩詞 - 林北麗
(2009-08-05 18: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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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白,7歲能詩,負有神童之譽。14歲,入京師大學(今北京大學),嚐與同舍生結詩社,敲詩鍾,弘揚古典詩詞。辛亥軍興,投身革命,追隨孫中山先生奔走大江南北。翌年,結識柳亞子先生於滬上,入南社,偕諸子共酬唱,與亞子先生則鴻雁往還,品詩論文,竟為柳寓座上常客。後中山先生辭大元帥職,庚白知事不可為,掛冠拂袖去上海,發篋盡讀古詩,上溯詩經離騷,下逮魏晉唐宋諸大家,朝諷夕誦達十年之久,詩品遒上。嗣後,雖重返政壇,然仍吟哦不停,筆耕不止。尤於抗戰期間,幾日一詩,甚者一日數詩。直至殉難日上午,尚留絕唱二首。身後遺留大量詩文,無奈淹沒塵世五十餘年。
我與庚白亦因“詩緣”而結合,共同生活五載有零,期間雖嚐相互酬唱,切磋詩論,然其時兵荒馬亂,生活漂泊,自無多雅興專注。今重溫庚白之《麗白樓遺集》,舊夢依稀,往事曆曆。願將重溫所得,奉獻於南學研究者案前,請不吝賜教。 庚白嚐曰:“夫詩非獨以言誌已也,古人謂‘觀其詩可以知其世’,則是詩與世固未可須臾離。”此乃庚白畢生賦詩填詞之宗旨。其萬千詩作皆不脫塵世,應時而發。日寇侵華,國土淪喪,而當局“攘外必先安內”,甚至賣國求榮,庚白對如此倒行逆施,憤然不能自己,乃屢屢奮筆揮毫,如對九一八事變《書事》雲:“開關延敵夜倉皇,怯戰真疑國已亡”,“冷月淒笳北大營,皇姑屯畔骨崢嶸。絕冷歌舞沉酣半,忽入縱橫炮火聲。”在九一八以後“河北不堪問,日騎又縱橫”時,庚白尖銳地痛斥他們“豈獨嶽韓少,秦檜亦難能。”而在八一三淞滬戰起,國軍姚營長奮戰沙場,全營壯烈殉國時,庚白聞訊激動萬分,作《姚營長歌》,讚揚“血肉頭顱爭飛舞,一寸發膚一寸土”的英勇精神,謳歌他們為“浩氣銷為日月光,雄風真使懦夫亡”,“八公采石無此壯,行看飲馬鬆花江!”1941年底,敵陷香港,在摯婦將雛身陷九龍之危急時刻,庚白卻鎮定自若,賦詩曰:“四周炮火似軍中,始驗平生鎮定功”,還悠閑地觀賞戰火曰“劫罅遙窺斜照黑,燼餘幻作晚霞紅”,並滿懷信心地唱曰“投老兵戈吾不信,歲寒定見九州同”。孰料此乃庚白一生絕唱,是日午後即殉難九龍。概述庚白一生詩作,均能以正確之立場觀點,審時度勢,以飽滿的政治熱情,評點江山。嬉笑怒罵,皆成詩章。以詩詞形式,反映時代反映社會,此乃《麗白樓遺詩》精華所在。
力求革命真諦,庚白於1918年始治歐美社會主義之學。繼而受俄國十月革命及孫中山先生“聯俄、聯共、扶助農工”政策之感召,思想更趨左傾。“少年標榜清高意,照世今知馬克思”是他1930年的詩句。抗戰前,“要掣風雷做一場”的詩句引起許多親朋的質疑,然而他坦然答曰:“休道風雷更不來,鬆濤先遣作喧豗。未信朱提能換劫,從驚赤幟動成雷。”他堅信中國共產黨能“大地起風雷”。抗戰時期,他熱情滿懷,歌頌國共團結,一致抗日。詩曰:“爭控黃流津浦北,疾馳赤幟察綏間;鬩牆事急仍兄弟,毀室仇深遍市闤。”在《寄延安毛澤東先生》一詩中,他熱情歌頌紅軍在長征途中強渡大渡河的壯舉曰“天險匯流知有意,翼王不渡為君趨。”另者,庚白對中國勞苦大眾寄以無限深情,《曉過新亞酒店遂至楊樹浦》一詩雲:“歌聲豔絕出牆隅,到此真憐貧富殊。樓回賓朋矜睡美,工苛婦孺共饑驅。盡搜餘力供豪侈,猶說勞心判智愚。人役役人時世囿,揭竿古亦起農夫。”《輿夫》詩雲:“雨催砌水作奔流,坡上輿夫雪滿頭。頸背全濡夜露肘,苦為八口走巴州。”庚白即使自己沉湎於“燈光倒影如煙起,舞袖回風入夜酣”的大滬茶舞會上,尚吟哦出“鮮花苦茗流連地,誰念勞農血淚含”的辛酸詞句,以抒發胸中的鬱悶。總之,庚白身為國民黨顯要,而能以社會主義思想注入其洋洋詩篇,確是膽識過人;同時,在當時社會上一片吟風弄月、柔情蜜意的茫茫詩海中,而他卻大唱“赤幟驚雷”、“工農血淚”,可謂詩壇上異軍突起,獨樹一幟,此乃庚白詩詞的又一特色。
關於庚白詩詞的品位,聞一多、章行嚴兩先哲嚐評論曰“以精深見長”。當時我尚無理解,今重溫《麗白樓遺集》,深感兩先哲所言確非溢美之詞。但看1939年庚白《寄毛澤東先生》首句赫然寫著“湖南人物能開國,況出山川百戰餘”。毛主席身經百戰,婦孺皆知;能否開國,當時誰能斷言?身在國民黨營壘中之庚白,竟大膽地作此判斷,而曆史已證明了庚白判斷之正確性,足見其對當時局勢分析之深刻,見識之深遠,遣詞造句之精辟。1935年熱河失陷後,庚白對中國局勢作出了“就今日撤兵,豕蛇將共起”的判斷,揭示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國際地位,以後的曆史發展又充分地證明了庚白判斷之正確性。由此可見,庚白見識之精深,反映在詩詞品位的精深上。
再者,庚白詞《憶吹簫•海行夜起》開篇渲染了一派寧靜的氣氛:“海色明樓,天風吹曉,隔燈新月如杯。”在這寧靜安謐的環境中,“無數濤聲拍枕”,自然地勾起詩人的萬千思緒:“人世事,流水瀠洄”,“甚欲眠還起,思與腸回”。於是“撫今念往”,感到“百不能才”。但庚白壯心不已,始者勉勵自己:“休惆悵,秋光負盡,尚有春來。”繼而“攬鏡朱顏在,堪掣風雷。”作品步步深化,最後振臂疾呼:“橫流急,狂瀾砥柱,舍我誰哉!”字字鏗鏘,句句有力,畫出了在苦難的舊中國一個愛國知識分子宏大的抱負與堅定的信念。該詞無論是意境之精深,還是思想之精深,較之李太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高出何止一等?因而庚白對詩詞品位自負甚高,嚐曰:“綜此數者,益知餘詩非惟遠勝鄭孝胥,直與杜甫爭席可也。”此言貌似狂妄,實也有理。蓋我曾撰文雲:“吾人盱衡當世,處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舉古人所有之意境與其所無者,皆兼容而並包之。古人為詩,僅有一意境,吾人乃有二焉。”且看庚白詞《菩薩蠻•曉枕聞法國兵營角聲感賦》。其時,庚白寓居上海法租界,冬晨枕聞異國兵營“角聲嗚咽”,怎不使人愁腸滿腹?但見窗外“一白隱遙青”,猶如祖國似“明未明”,沉沉夜氣、幢幢樓台中,流過“多少興亡淚”啊!殖民地人民的羞辱感,直覺大好江河也“空白流”。庚白在這闋詞裏創造一幅“蘇武牧羊”式的蒼涼意境,反映自己蒼涼的心情,情景交融,聲淚糅合。身居20世紀30年代祖國大都市,位居國民黨顯要,耳聞異國軍號聲聲,從而在作品中創造出一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蒼涼意境,豈非是“舉古人所有之意境與其所無者,皆兼容並包之”乎? 詩與時與世不可分割,詩與人實為一體。論詩必須兼論時論世,自然也必須論人。那種就詩論詩的觀點,恕不能苟同。我與庚白共同生活五年,論其詩其人,可謂“得天獨厚”,但庚白英年早逝,我與之相伴亦僅五年而已,因而對其詩詞全貌,還不甚了了,滄海遺珠,在所難免。今《麗白樓遺集》已問世,敬請南學諸家,多予研究發掘。同時,亦盼我南社後裔,學習先輩詩詞,汲取其長,作時代的新人,創作出勝於古人的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