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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光琰之死:1950年響應號召回國 文革全家自殺 (三) 白介夫

(2012-02-10 07:20:07) 下一個

文化大革命開始

1966年,文化大革命時中國人和人之間的相互傷害,走向極點。我很快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每天挨鬥。

我經常被拉出去遊街。一次造反派把我拉到街上時,給我掛個大牌子,我們手裏還拿著盆,拿著棍,一邊敲一邊跟著喊打倒自己。人群中的女兒看到了我,我 心中嘀咕著回家怎麽向他們解釋。回家後夫人、孩子像迎接英雄凱旋一樣,準備了好飯好菜,想用這種辦法安慰我,我知道瞞也瞞不住幹脆直話直說,今天我 被遊街了,給我掛個大牌子,寫著打倒鐵杆保皇派白介夫,不過我一看,旁邊那人掛的牌子上寫的是打倒鋼杆保皇派×××’,心裏想,還有比我硬的呢!全家大笑起來。

另一次鬥爭會上,造反派給我帶了頂常見的很高很尖的紙帽子。不知誰想出來新花樣,給我旁邊那個挨鬥的人戴了頂老戲裏縣官戴的帽子。兩邊有兩個大耳 朵,鬥他時一按他的頭,兩個大耳朵就跟著一煽一煽的,我看著覺得很可笑,雖然在挨鬥,心情並不壞。這時候,突然有個造反派黨委副書記,年紀比我還大,上台狠狠煽了我兩巴掌,以表現他的革命精神。那時有很多這樣的人。

人有群膽沒有孤膽。那時候被打倒的人很多,心裏不太緊張。在挨鬥時,周圍很多人,特別是所裏的工人對我仍然特別好。一次鬥爭會上,造反派把我按到地 上跪下。這時一個外號叫唐二愣的工人,對著造反派大叫了一聲:別讓他跪著,他跪著也比你們站著高。我當時心裏真是感動。唐二愣馬上也進了專政隊,他出身好,什麽也不怕,造反派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久,造反派讓我收拾東西,我知道以後就不許我回家了。那時候周圍已經有不少人自殺,包括我的好朋友王誌華(科學院的副秘書長)。我曾參加抗日,有 跟著共產黨打天下的曆史背景,記得當群眾敲鑼打鼓開除我黨籍的時候,我很自信地對家人說,如果我被開除,那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得被開除。我長期做人的工作,知道怎樣在盡量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保護自己,本身性格也比較平和,不很激烈,總是相信這種情況會改變。這些因素都使我對文化大革命的猛烈衝擊有較強的耐受 力,即使這樣,有時候我也覺得很難熬,很理解人為什麽會想到自殺。

我被關在專政隊時,常常會想到過去在一起的同事都怎麽樣了?我常常想到蕭光琰,很為他擔心。蕭光琰的曆史背景不能給他任何保護,他的思想行為和當時 的社會有如此之多的格格不入,他性情急躁,有人說他像個玻璃製品,透明,堅硬,很容易破碎。他夫人中國話都講不流利,他們一家怎麽度過這場災難?他們挺得住嗎?

我被放出來不久,就聽說了蕭光琰的遭遇。我這麽不愛激動的人,卻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平靜下來。

走向深淵

根據我對蕭光琰的了解,和他周圍人陸陸續續的述說,他生活的最後片斷,在我麵前一幕一幕地閃現。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蕭光琰像當時中國無數的臭老九一樣,成了被打倒的對象。他家也像我家一樣,擠進其他幾家人。住進來的人要共用廚房、廁所。這對很習慣保護隱私的蕭光琰來講,是太不習慣了,突然,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

他和他夫人本來就不太會做飯,這時候幾家人擠在一個廚房,常常沒有空間輪上他們做飯。在外麵挨了批鬥回家,隻能喝口水,吃幾塊餅幹。周圍的人都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和自我保護意識,對他們一家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誰也不敢理他們,冷眼和歧視包圍著他們。

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以及過去那些對他生活作風、工作作風的批判已經太不夠分量了。文化大革命形成了一個最專製同時也是最自由的空間,隻要你出身好,或暫時屬於革命群眾,那你就可以發揮自己最豐富的想像力去臆測別人的心理,去給別人扣帽子。所裏的大字報又再次推斷蕭光琰回中國是想當特務。

盡管蕭光琰想努力適應中國的環境,到頭來還隻能當個反麵教員。他回中國以後除了給哥哥寫寫信,從沒和其他在國外的人來往過,他心裏清楚自己不是特 務。至於其它問題,其實大多是學術問題,因為接受了一套美國實驗室和公司的管理方法,在中國不適用,因此得罪了一些人。自己原本不參與政治,與人無爭,與世無爭,哪裏有能力去反黨。

文革開始時,蕭光琰還能承受。起碼他每天還能回家。洛洛生在中國,文革開始時她隻有十四歲,當時學校裏開始把同學分成黑五類,紅五類,她當然屬於黑五類,壓力很大。因此也清楚地感到爸爸的心理壓力,

蕭光琰一家一直在互相安慰,互相支持,盼望情況起變化。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他們全家都挺住了。可形勢愈加惡化。工宣隊又進駐了大化所。蕭光琰意識到,自己遇到比以往更大的危機。

工宣隊有個人老是戴著八角帽,大家都叫他八角帽,是大連電磁場的工人。態度很凶狠,動輒就動手打人。1968105日,工宣隊派人把蕭光琰抓進牛棚,與其他?鬼蛇神集中在一起。同時,抄了蕭光琰的家。抄走了他家一切值錢的財物,其中包括甄素輝父親給她留下的家傳的戒指(有人說是孫中山送給她家的)。

在中國這個環境中,蕭光琰特殊的經曆,使他比一般人更依賴他的家,突然進了專政隊,離開了夫人,離開了女兒,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前麵一片黑暗。

人們在努力證明他是特務,不管有沒有根據。工宣隊希望工作有成績,能抓出美國特務,在當時多榮耀啊。於是蕭光琰被搞成有背景、有組織的特務機構的成 員。人們不去追究這特務是真是假。當時所謂?打擊一小撮,保護一大片。其實是打擊一小撮,嚇倒一大片。大多數群眾是順應潮流的,也形成一種可怕的力量。

八角帽的功勞越來越大。在他眼裏,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怎麽教育都不過分,他們沒有什麽功勞,卻過著比工人好得多的生活。他們用當地人發博士的諧音給蕭光琰起了個外號叫白屎。從蕭光琰的交代裏得不到更多的特務活動信息,為了擴大戰果,有人開始動武,特別是八角帽,認為這樣才可 能讓他徹底交待問題。每天拳打腳踢,甚至用三角帶這種特製的刑具來鞭打。嚴厲的、無休止的審訊周而複始:你在美國掙那麽多錢,生活那麽好,為什麽 回到中國?你能把美國的資料弄到中國來,一定也能把中國的資料弄到美國去,你為美帝國主義搞了多少情報?

蕭光琰不斷地寫檢查,寫揭發材料,回答他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問題。他寫出來的東西不能讓工宣隊滿意,他們需要的是有轟動效果的揭發材料。他們逼他一遍遍地寫。

四顧無援,遍體鱗傷的他,在經曆了世道人心,生死榮辱之後,心如死灰。剛歸國的時候受到懷疑,五年,十年還在懷疑,回國服務快二十年了,還在懷疑。他麵對著一個他無法理解、也無法理解他的世界。

1968126日,工宣隊的八角帽又對蕭光琰進行體罰。他精神特別壞,喃喃自語:共產黨的政策是給出路的……”在這段時間裏,他一定反複 想過自己的出路,尋找過生存下去的理由。可是,他看不到出路。他不想連累家人,不想辜負甄素輝的感情,更不想對不起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麽也不留下,讓他們更容易劃清界限。這幾乎是文革中自殺的人的共同特點,要麽不留遺囑,要麽留遺囑把自己大罵一頓,為的是不牽連家人。

1211日晨,當專政隊員喝令牛鬼蛇神起床時,蕭光琰終於不必再起來,麵對這個醜惡的世界了。驗屍結果:服過量安眠藥--巴比妥自殺。他走了,帶著滿身的傷痕。他剛剛四十八歲。

這是八角帽沒有想到的,也是工宣隊的頭頭沒有想到的。他們不知道靈魂高貴的人往往脆弱。據說工宣隊也感到緊張,他們加緊搜查了每個被專政的人,防止再有畏罪自殺的。可見他們知道把人逼上絕路是錯誤的。但工宣隊同時宣布這是階級敵人走投無路時的選擇,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偉大勝利。工宣隊的人貼出了特大喜訊曉喻全科學院,決定乘勝前進,深挖一切階級敵人

他們確實取得了偉大成果。由大連化學物理所,大連海運學院,大連運輸公司、大連婦產醫院組成了聯合專案組,並命名編號,把以蕭光琰為中心的()特務集團案列為重點大案,進行緊張的內查外調,株連所及達十一個單位二十六人,其中包括和蕭光琰交換過熱帶魚的老理發員,以至給蕭博士打過針的護士。當然,他們說這是清隊的重大收獲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但可惜的是,任你怎樣政策攻心,棍棒啟口,硬是搞不到一點像樣的證據。所以,一案實質上毫無結果,以至不了了之。可惡的是,專政隊的暴徒及其幕後指使人的功勞卻不減。大連化學物理所已經得到上級的重視,不久,他們就成為毛遠新親自抓的典型,作為工人階級占領科研部門的 活樣板,把他們的經驗赫然發表在《人民日報》上。

九泉相會

在蕭光琰已經長眠不醒時,甄素輝正在營城子農場勞動改造。當天下午大化所工宣隊的人把她叫到大化所。嚴肅地宣布:反革命特務分子蕭光琰畏罪自殺,他的問題是敵我性質的。你要繼續交待。

甄素輝異常安靜。她甚至失去了女人痛哭的本能。她看著丈夫的遺體,提出了任何人都沒法拒絕的要求:準許她請兩天假,回家照料多日不見的孩子,她的請求被批準。她當天就回家了。自從他們夫婦倆被關起來,十四歲的洛洛就開始孤身一人,無人照料。

甄素輝天性柔弱,卻善解人意,在蕭光琰心情惡劣時,她總是輕聲細語地給他安慰。她外圓內方,有自己生活的原則,做人的原則。蕭光琰多次挨批判,甄素 輝永遠站在他身邊。可是蕭光琰悄悄地走了,沒留下一句話。出於母親的本能,甄素輝不能不想,如果她隨蕭光琰走,洛洛怎麽辦?洛洛沒有成熟到能像成人一樣為自己負責,又不是幼稚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我想甄素輝一定和女兒進行過一場世界上最艱難的談話,進行了外人無法判斷的生死抉擇。洛洛曾把自己的一張照片留給 了同學,小小的孩子在照片背麵工工整整地寫著:永久的紀念。看來她對一切是有準備的。

甄素輝和洛洛一起包了餃子,一起吃了餃子。幾天後,當人們發現她們的屍體時,母女倆緊緊地相擁,淒然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多少年來洛洛可愛的樣子一直在我麵前晃動,無法忘卻的可愛、弱小與無辜!剛剛十六歲,正值對未來充滿美好幻想的花樣年華。我也一直想為什麽甄素輝能作出這樣的選擇?唯一的解釋是她心中充滿太深切的愛與太徹底的絕望!

據說周總理知道了這件事,而且親自過問,追究責任。當年毒打蕭光琰的八角帽和工宣隊的頭頭都受到了處罰。

我不能說蕭光琰是一個沒有弱點的人,但我可以說,我自己,我周圍的很多人,愧對蕭光琰的赤子之心,愧對蕭光琰對我們黨、我們國家、和對我們的信任。 他曾懷著怎樣的熱情踏上這片土地,又懷著怎樣的絕望無聲離去?曆盡淒風苦雨之後,他的一家竟選擇了這樣的方法駛進人生避風的港灣,這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

愧對蕭光琰的親人

文化大革命結束不久,蕭光琰的哥哥蕭光灝從美國回到中國,他要求和我見麵。我當時很奇怪,他為什麽要見我呢?蕭光琰去世時,我離開大化所已經三年多 了。我的印象中,他的哥哥應該比我大幾歲,但看上去挺年輕。他一下失去幾個親人,卻仍不失其溫和善良。見到他,我除了寒暄,竟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心中湧起的全部是難過和慚愧。

蕭光灝話還沒開始,已是老淚縱橫。

他說他很後悔,那時候蕭光琰多次寫信想見見他,來中國也可以,到香港見麵也可以,他對中國的一些情況也有所聞,但自己的工作放不下,一直沒回來。總 以為都還年輕,將來見麵的機會很多。實在沒想到此生不能再見。每當想到這裏,他就覺得沒有盡到當哥哥的責任,蕭光琰一定是有難處才多次寫信想見他。可蕭光琰在信裏從沒講過他的真實處境。他怪罪自己為什麽就沒早一點兒想到呢。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美國也有報道,那時能設想蕭光琰的處境,可已經無法聯係,現在來 了,可是太晚了!什麽也不能為他做了。

蕭光灝說他很早以前就從光琰的信中知道,我和蕭光琰關係很好,給了他很多關照和幫助,他這次來一個是想看看弟弟、妹妹生活過的環境,看看他們走過的 街道,他們工作過的地方,做點生者還能為他們做的事;另外就是想來看看蕭光琰的朋友,也表示一點謝意。他說蕭光琰在回中國這段時間裏,除了家庭之外,總還嚐到了一些人間溫暖。

不是指責,不是聲討和憤怒,而是感謝,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作為一個基層領導,其實很多批判打擊蕭光琰的運動都是我領導的。雖然有很多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這畢竟有一份我的責任。聽到這裏我實在有些聽不下去了。我很想說對不起

我不記得當時我都對他說了些什麽,可我記得自己曆經劫難,剛剛在走上坡路,還心有餘悸。當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心中有再多的不滿也不敢否定文化大 革命,不敢否定任何一次政治運動。我不想去說空話大話,也不敢說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那種惶惑和尷尬的心境至今記憶猶新。聽說他來中國還有一件事,就是想找到當時孫中山送的那個戒指,對他來講,這個戒指有太多的紀念意義。後來調查,這個戒指被當時抄蕭光琰家的人賣了,最後也沒有找到。

現在的中國我以為可以講真話了,可是與蕭光灝天各一方,也許我們永遠失去了交談的機會。我已經八十多歲,一直堅持打網球,揮拍之間,我常常想到蕭光 琰,想到他說要練好基本功,想到我們曾經的友誼。到現在我也打聽不到蕭光琰一家的骨灰在哪裏。這樣一個和睦的家,以這樣慘烈的形式寫下了這樣的悲劇,是我們民族的不幸。那個荒誕的歲月的形成,應該反省的不僅僅是上層領導,也包括我們基層領導。每一層人,包括我自己,都有一份責任。蕭光灝也快九十歲了,我希 望他能知道,我們沒有忘記蕭光琰,沒有忘記這個充滿愛國熱情的科學家的毅然選擇,沒有忘記他對中國石油工業的貢獻,沒有忘記我們給他造成的致命傷害。

曆史常常會以不同的形式重演。我期盼蕭光琰式的家庭悲劇不以任何方式再現。我們急需建立起有效的監督機製,不靠英雄人物來扭轉乾坤,使這個國家即使有錯誤,也行而不遠。我們也要完善我們的文化,增強其包容性,容納不同的習俗及思維方式。

不能從苦難中汲取教訓的民族,一定是沒有前途的民族。

注:我年事已高,記憶會有很多的不準確和疏漏,可自己已經沒有精力去找人核實。若有當事人了解更詳細、準確的情況,我希望本文有機會得到補充和修 改。文章大概成稿後,讓女兒去大連,找當年與蕭光琰共事的人核實和補充了一些情況,他們是陳慶道、李文釗、劉宗海、陳怡萱。另外關力、劉秋榮、楊海平對本文進行了一些文字修改,在此一並表示感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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