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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武大校長劉道玉給清華大學的公開信

(2011-04-26 13:25:18) 下一個
 清華,您好!

清華大學即將迎來百年華誕的喜慶,我借此機會,向清華大學的師生員工表示衷心的祝賀:祝賀你們在過去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向為這些成就做出貢獻者們表示崇高的敬意!希望你們百尺竿頭,更上一層樓!

在中國,清華大學有著“中國麻省理工”之稱的美譽,說明貴校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我也一直認為,清華大學是我國重點大學的“排頭兵”,是最有希望最早建成的世界一流大學之一。這說明,貴校重任在肩,千萬不要辜負了自己所承擔的重大使命。
十分巧合的是,今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也迎來了建校150周年的紀念,我看了兩校為慶祝校慶的安排,這不能不引起我的反思。據麻省理工學院宣布:“自1月7日至6月5日,將舉行一係列盛大的慶祝活動,在持續150天的校慶中,麻省不但要向以往的成就和貢獻者致敬,而且將舉行嚴肅的反思活動,思考如何繼續走近研究的前沿及世界麵臨的最緊迫的問題。”

然而,清華大學百年校慶的籌備工作,早在5年以前就成立了籌備委員會,後又改為組織委員會,下設 11個專項工作組。此外,還成立了發展委員會和顧問委員會,3年以前就開始了1000天的倒計時活動。籌備工作不謂不充分,輿論不謂不大。可是,整個校慶活動依然沒有擺脫傳統格式化的思維窠臼——大造輿論,邀請名人捧場,極盡評功擺好之能事。自去年以來,該校就開展了“百年賦”、“我愛清華”、“百年清華、行健不息”、“兩岸同心”等活動,而且還把輿論造到了國外去了。去年,該校派代表團訪日,舉行了“東京大學—清華大學周”和“早稻田—清華大學日”活動。在美國的造勢的範圍更大,先後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舉辦了“清華周”,在芝加哥大學、麻省理工、哥倫比亞舉辦了“清華日”,在哈佛大學舉辦了“清華大學與哈佛大學學生論壇”。

但是,我卻沒有看到清華大學有任何一項反思活動,更沒有像麻省那樣“嚴肅的反思”,這就是清華大學與麻省理工學院之間在思想境界上的巨大差距。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對反思有過很多的論述,他說:“哲學認識的方式隻是一種反思”。:因此,反思是人類認識事物的工具,要深刻地認識事物的本質,就必須進行反思。不經過深刻的反思,就不能吸取發展中的經驗和教訓,就不能認清教育的規律,不能成為一個清醒的領導者,也就不能使我國高等教育走上健康的發展道路。

既然沒有看到清華大學的反思,那麽我作為一名老年教育工作者,出於責任感的驅使,不妨替你們作一點點反思,但願是“逆耳的忠言”。

首先,一流大學應當選擇什麽樣的校長?這個問題的答案本來是很清楚的,一流大學應當選擇一流的教育家當校長,但是這個問題包括清華大學在內的各重點大學都沒有解決好。為了說明問題,我不得不重提5年前發生在清華的一件事。2005年5月11日,清華大學校長主持台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的演講,演講完畢贈送禮品時,校長念黃遵憲的《贈梁任父同年》詩時,由於不認識小篆的“侉”字而語塞,並進一步導致舉止失措,把贈送禮物說成了“捐贈禮物”,接受對方禮品後又忘記說聲“謝謝”。這本來是很莊嚴的場合,卻鬧出了大笑話,並遭到了普遍的批評。漢語言文字博大精深,誰都有念錯字的時候,我也念過錯字。我們無意苛求科學家要會認識篆體字,一定要懂得古詩文,但作為大學校長必須具有較高的人文素質。對此,著名的文化學大師王元化先生在逝世前曾批評說:“大學校長由對人文科學茫然不曉的理科教授擔任,而此種現象導致大學文科奄奄無生氣,人文精神的失落。”這件事並不能怪罪校長,而隻是暴露了我們遴選大學校長標準和方法上存在的問題,如果把遴選校長的權力交給學校的教授委員會,相信他們能夠選舉出符合教育家標準的校長。

其實,在清華大學的曆史上,曾經有過許多傑出的校長,如梅貽琦、蔣南翔、劉達、劉冰等,從治校的實踐中,他們要麽成了學者化的職業校長,或者是革命化的職業校長。梅貽琦先生是留美的物理學博士,他的成名並不是因為他是博士或是院士(逝世前一年台灣中央研究院才授予他院士頭銜),而是反映他的教育理念的一句話:“大學乃大師之謂也,而非大樓之謂也”,至今仍然被我國教育界所傳誦!這幾位校長作為著名的教育家,其業績和教育思想,都已載入我國高等教育史冊。對比起來,自80年代開始,清華大學的曆任校長都是院士,他們都是雙肩挑的學者,不能專心致誌地把全部智慧和精力用於辦好學校,因此他們都沒有成為有影響的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在85年以前曾說過:“做一個學校的校長,談何容易!說得小些,他關係到千百人的學業前途;說得大些,他關係到國家與學術之興衰。這種事業之責任,不值得一個整個(指心無旁騖)的人去擔負嗎?”問題就在這裏,我國現在不僅校長,而且有些部處長也搞雙肩挑,他們怎麽可能做到“魚和熊掌二者得兼”呢?因此,清華應當珍惜自己的經驗,選拔那些教育家當校長,心無旁騖地領導和管理好學校。也許,也有些院士符合校長的要求,但必須放棄學術研究,要以學校的利益為最高的利益,絕不能利用校長的資源營建個人的學術汕頭,像世界那些著名大學校長一樣,做一個專心致誌的職業化校長。根據過去的經驗,從國家部委或省市的領導人中,選拔那些既受過良好教育(假博士不要)又有民主作風的人,到部分大學擔任校長,也許比直接從教授中選拔要更好一些。

第二,應當樹立什麽樣的大學精神?在清華大學的介紹中說:“學校精神: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清華大學的百年校史上,的確存在著怎樣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蘊育出了大批翹楚和大師級的人物。可惜,這種精神並沒有繼承下來,無論是獨立也好,或是自由也好,恐怕都隻是停留在口頭上。請問:你們對教育部有自己的獨立自主權嗎?你們又給了學校的教授和學生們多少的獨立和自由呢?如果你們真的有獨立和自由之精神,那陳丹青先生又怎麽會辭職呢?反倒是,他離開清華以後,才真正獲得了創作上的獨立和自由,這難道不值得你們認真的反思嗎?

第三,一流大學應當具有鮮明的特色,絕不能貪大求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特色十分鮮明,她是世界 “理工科之王”,她擁有世界獨一無二的“媒體實驗室”,這是一個被稱為“創造的搖籃”的研究機構,專注於發明創造,而非科技產品化的開發。正因為他們注重原創性的研究,所以才發明了世界第一個“旋風電腦”、幽靈隱形轟炸機、第一個擁有人類感情的機器人等成就。同時,他們先後誕生了76個諾貝爾獎的獲得者,這可能是我國舉全國高校之力也無法企及的榮譽。美國其他大學也都各具特色,如普林斯頓大學的數學和理論物理,哈佛大學的行政管理,耶魯大學的法律,芝加哥大學的經濟學派,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高能物理勞倫斯學派等。

可是,我國大學都追求“大而全”,互相攀比,失去了個性和特色。過去,人們都知道清華大學的建築係和水利係是赫赫有名的,可是現在不知道什麽是清華的特色。據介紹,清華大學的重點學科有49個,擁有全國第一的學科就有38個之多,重點多了就沒有重點,這是人所共知的道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沒有被認為最吃香的醫學院、法學院和商學院,盡管有人建議要辦這些學院,可是校長雪莉-帝爾曼卻說:“,正因為我們不需什麽都做,我們才能夠集中所有精力和資源來幹兩件事,一是非常嚴格的本科生教育,二是非常學術化的研究生教育。我們把這兩件事做到了極致。我們認為,小就是美!”1997年該校數學家安德魯-懷爾斯足不出戶,用7年時間證明了困擾世界數學界358年的費馬大定理,從而創造了世界學術界的奇跡!這才是世界一流大學的本色,我們應當反思“大而全”的辦學模式,不走出“大而全”的誤區,我們最終可能建設不出真正達到美國研究型那樣一流水平的大學。

第四,世界一流大學應具有什麽樣的學風?20世紀初,是清華大學的黃金時代,當時的國學院擁有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和趙元任四位大師,他們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下,都正值風華正茂。王國維先生在逝世前,曾出版了他的《人間詞話》,在談到治學的精神時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裏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這是王國維先生和那時一代學者治學的學風。“獨上高樓”是什麽意思?就是進入“象牙塔”,像德國社會學家韋伯所說:“樹立以學術為終身誌業”的誌向,隻有這種精神,才能從事高深學問之研究。當今,我們的大學做不出傳承千百年的學術成就,就是缺少了這種精神。王國維和他提出的這種學風,正是清華大學的精神財富,難道不應該反思和繼承嗎?

去年,曾有學者質疑貴校一位文學教授有學術剽竊之嫌,盡管學術界不停的呼籲清華大學成立調查委員會,但貴校態度一直曖昧。對待學術抄襲和剽竊,決不能姑息遷就,必須旗幟鮮明地查處,要不然怎麽體現你們嚴謹治學的學風呢?另外,必須樹立實事求是的態度,拒絕一切形式主義,不能把國外退休的名家或ZF的高官聘請到學校裝飾門麵,把他們供奉起來養尊處優,這種做法隻會有害而無益處。在《參考消息》上,清華大學是作廣告最多的大學,凡是廣告都吹噓或誇大其詞,這是與嚴謹學風相悖的,必須製止以贏利為目的的廣告。

第五,精英大學必須遠離實用主義的辦學方向。精英大學貴在精,貴在致力於高深學問的研究,清華大學應當是這類大學的佼佼者。什麽是高深的學問?它是指影響世界未來的前沿問題,能夠傳承百年、千年的學問,能夠引起科學和技術領域哥白尼式革命的重大發明和創造。為了實現這樣的目的,在科學研究中,必須放棄急功近利和立竿見影的指導思想,在探索未知的道路上,要耐得住寂寞,發揚安貧樂道的精神。德國著名哲學家漢娜-阿倫特曾說:“當大學決心於經常為國家和社會利益集團服務的方針的時候,馬上就背叛了學術工作和科學自身。大學如果確定了這樣的目標,無疑等同於自殺。”本來,大學是分為精英型的和大眾化型的,也有純學術性的和應用型之分。我理解阿倫特的話,是針對極少數精英大學而言的,這是繁榮學術的需要。如果這樣理解是正確的話,我認為包括清華大學在內的極少數重點大學,應當放棄實用主義的辦學方向,這是使我國科學躋身於世界先進之林的需要!

在清華大學校園裏,豎立著一方石碑,上麵鐫刻著“行勝於言”的警句,這被認為是該校的校風。這句話當然是正確的,反映了實踐第一的認識論,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本叫陶知行,為了表達他的教育理念,索性把名字改成了陶行知。我個人切身感受到清華大學畢業生的務實精神,興許這正是該校出現了70位億萬富翁的主要原因。

但是,從創造學的原理來看,任何一項重大的科學發明創造,最初都源於一個新思想或稀奇古怪主意的誕生。可以肯定的說,沒有怪異的想法或求異的思想躁動,就不可能從事發明創造。因此,我認為僅僅強調“行勝於言”是不夠的,它可能導致師生“形而上”的思維貧乏,從而窒息了青年人的想象力。正因為如此,在解放後的60多年裏,清華大學沒有產生有影響的著名思想家。在未來的30年(一代人),能否產生一批思想和學術大師,這將是決定清華大學能否成為真正世界一流大學的關鍵。我順便強調一下,在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過程中,一定要摒棄我國隻注意硬件(各種硬性指標的統計)的觀念,必須重視一流水平大學的質量標準,不能像某重點大學黨委書記所說,他的大學與世界一流大學具有相似性,所以就能夠很快的建成一流大學。這完全是誤導,相似性僅僅隻是按照形式比較,如果沒有世界一流大學的實質內涵,如眾多的諾貝爾獎和世界各學科大獎的獲得者,沒有一批學術大師,沒有幾個科學學派,培養不出大批的傑出人才,盡管各項硬件指標上去了,但仍然不能稱為世界一流水平的大學。

作為一個局外人,我的觀察和反思隻不過是一點皮毛,更重要的和有價值的反思,必須由局內人士來作。借百年校慶之機,希望清華大學發動群眾,進行深入和廣泛而嚴肅的反思,總結出有益的經驗和教訓,站在更高的起點上,敢於否定自我,善於不斷的超越自我。為了再次說明反思的必要性,我不妨引用哈佛大學女校長德魯-福斯特在3年前就職典禮上的一段話,她說:一所大學,既要回頭看,也要向前看,其看的方法必須 ——也應該——與大眾當下所關心或是所要求的相對立。大學是要對永恒做出承諾。” 她勾畫出了一流大學的精神,闡明了反思(即回頭看)的重要性,也指出了看問題的方法必須與當下關心的功利主義相對立。這是多麽高屋建瓴的辦學理念,我國如果要想真正地建成幾所世界一流達到大學,包括清華大學在內的極少數幾所大學,應該給自己準確的定位,走出為國家眼前經濟建設服務的傳統思維,走進象牙之塔,致力於解決50年甚至一百年以後的重大課題。至於為經濟建設服務,則是眾多的普通大學或者技術學院能夠而必須承擔的任務,而一流大學應當肩負起提高和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任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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