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眾不同
在那樣一個大講艱苦樸素的年代,蕭光琰總是衣冠整潔,頭發吹得一絲不亂,戴著金絲眼鏡,英氣煥發。這使他與眾不同。他把美國的工作習慣也搬到中國, 工作時要高效嚴謹,但不認為每天八小時都要高度緊張,必須勞逸結合。他的休息不是悄悄抽隻煙,躲到哪裏待一會兒,暗自偷點兒懶,而是認真地訂出咖啡休息時間,飲茶休息時間。他覺得這是為了養精蓄銳,或在輕鬆的環境裏進行業務交流。可當時的中國,蕭光琰的這些做法被認為是典型的資產階級作風,讓很多人看不慣。
蕭光琰那時生活水準遠遠高於一般人。他夫婦倆待人真誠熱情,家裏招待客人,常常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橙汁、巧克力。當時對大多數人來講能吃上水果已經 是很奢侈了,蕭光琰不僅經常吃水果,而且保留了一些他自己的習慣,有時還用酒精擦水果的皮進行消毒。這些事一經傳開,群眾中再加以渲染、誇張,就成了典型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那時所裏偏重應用科學。蕭光琰覺得有些題目水平不高,便說有些題目根本就不是搞科研,是測試工作。他對別人工作這種過於直率的評價,也讓一些科技人員感到不舒服。蕭光琰說話有時充滿書生氣,有時非常幽默。在那個火藥味很濃,大家都認真背口號的年代裏,他常常被人誤解。
他家阿姨老是蒸不好饅頭,他就當成個科學問題來分析:有兩個因素決定饅頭是否能發好,一是溫度,二是壓力。都是用開水蒸饅頭,可能溫度沒問題,那問 題就出在壓力上。於是他的解決辦法是:在籠屜裏放一個壓力表,控製好壓力,饅頭肯定能蒸好。這其實是一個書生的玩笑,他從來也沒讓阿姨真在蒸籠裏放壓力表。但他說的這些話變成很多人的笑料。
那時都是半夜做豆腐,為了新鮮,一大清早賣豆腐的就開始敲梆子叫賣。蕭光琰習慣晚上看書,常常睡得很晚,又經常失眠。每天一大早老是被敲梆子聲吵 醒,很懊惱,就開玩笑說,我真想把所有的豆腐都買下來,這樣就不用再敲梆子了。他是用這種方法表示對大清早叫賣的不滿,他絕對不可能真去買豆腐,可話一傳出來,又成了批判他的把柄。
蕭光琰喜歡跳舞。他大概覺得我這個年輕的“老幹部”太土了,就不僅教我打網球,還希望我在其他方麵也有所提高。他說:你應該好好學跳舞,跳舞時既可以聽到優美的音樂,又可以活動身體。我那時很活躍,他一提到學跳舞,我也感興趣。那時到周末,大連市的一些黨政領導幹部、民主人士都會集中在中蘇友誼賓 館,那裏可以看電影,可以打乒乓球,跳舞,小小的禮堂裏還有文藝節目。
蕭光琰和他的夫人是一對絕妙的舞伴,每次到了舞廳,當他們夫婦一下場跳,很多人就會停下來看。那時候不管幹部當中,還是歸國知識分子中都有一些很會 跳舞的,但是像蕭光琰夫婦跳得這麽好的卻很少。據說當時高層的幹部?,跳舞已經很風行,但在中層幹部中還剛剛開始。好多人都在追求著新的生活方式。蕭光琰看到我躍躍欲試的樣子,就說:你可以和我夫人學跳舞,沒關係,她可以教你,隻有女的才能教男的跳舞。因為男女的步伐不同。
蕭光琰還說:你見麵時或者告別時可以吻她,或者擁抱她。現在見多了,知道那不過是西方的禮節,可當時我認為很不可思議,從心裏知道他和我們有著完全不同的文化。
他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過是增加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話內容,而他急切地把美國規範的實驗室管理方法引入自?的實驗室,則直接影響到他和周圍一些科技人員的關係。他對下麵的科技人員要求十分嚴格。
他曾說:有人做反應,連溫度都不記錄,這種試驗將來不要說別人,就是自己都重複不了。如果不能把實驗記錄寫好,就根本不要浪費這時間和試劑!失敗了,找不出原因,成功了,重複不了,這不是完全在作無用功嗎?
蕭光琰忍不住對我說:科研工作怎麽能這麽個搞法?這簡直是兒戲嘛,什麽叫成果?合成一個化合物的中間體也是成果?科研怎麽可能三天兩頭出成果?科研工作是一個長期的探索過程,要在一個題目上長期下功夫,才有可能有真正成果。
他要求任何試驗必須有可重複性,有明確的誤差範圍。有個人處理試驗結果時,在不同的坐標係裏把一個數據的位置畫錯了,蕭光琰馬上發現,並立即指出,不講情麵。他說科研工作一定要嚴謹,有時很小的錯誤就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
他和我說,有些人做實驗像炒菜一樣,大概地加點酸加點堿,沒有嚴格的定量概念。他在實驗室建立了很多“清規戒律”,常常在給每個人挑毛病。這個瓶子 要用蒸餾水衝洗,那個反應加試劑後要充分攪拌。結果組裏有的人看到他,有些緊張,因為他幾乎是永遠能發現操作不嚴格的問題。中國人講情麵,他的做法讓很多人不適應。
蕭光琰打算回中國時,曾在美國收集了很多他認為有用的工具書。他一直認為一個好的科技人員就是會利用圖書館的人。他經常去所裏的圖書館,發現圖書館 裏的書雖然不少,但多已過時,而他帶回來的書相對講更新更有價值,所以他決定把這些書交給圖書館,也可以讓更多的人享用到這些前沿知識。圖書館的人很高興,就說你把書拿來吧,我們會折價給你一些錢。這完全是客氣話,人家並沒有認為接受圖書還要給錢,當時有“中國特色”的表現應該是毅然決然地拒絕收錢,並 表示貢獻給國家是最大的快樂。可他徑直說:你們看著辦吧,象征性地給點就行。美國書非常貴,他當之無愧地接受了他認為是象征性的回報。
因為蕭光琰捐獻的書和資料很多,結果用他捐的書又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圖書館。人們可以更經常、更容易地去翻閱那些圖書資料,看到那麽多人去翻閱他帶來的書,蕭光琰由衷地感到欣慰。他根本不知道別人對此事另有看法。
1958年,蕭光琰所在的“催化過程研究室”要遷到蘭州,那裏的條件當然遠不如大連。蕭光琰根本不認為要“哪裏艱苦哪安家”,而是“哪裏科研條件好,哪裏能搞我的催化劑,哪安家”,他要求留在大連。所裏研究以後同意蕭光琰留在大連。別人認為這是對他的照顧,他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
有些科學家比較容易被公眾接受,被社會認同。也有好多科學家有些特定的素質和癖好,他們對化學結構的識別迅速、敏銳,但對人事關係卻遲鈍、木訥。蕭 光琰屬於後者。他拒絕所有的空話和大話,也不想和不喜歡的人一起假笑。搞政治越中庸越好,越能符合大多數人的想法越好,可搞科學是越能標新立異,越能超逾常人的想法越可能有突破。很多有成就的科學家都是科學怪人。
當時著名數學家陳景潤也在我們大化所。有人回憶:“與陳景潤同住在一個房間的轉業幹部,有一次大大咧咧拿他的一盒香煙抽。這件事把陳景潤嚇壞了,第二天他馬上向團總支書記劉宗海匯報,並指出怎麽可以不經本人同意,隨便拿別人的香煙抽呢?這是一種不道德和偷竊行為,請求組織上對此事嚴肅處理。”可以想 象,陳景潤是不善於和人打交道的。問題是一個社會不能隻讓中規中矩的人發揮作用,社會和大眾越寬容,越有包容性,越能造就更多的有特長的優秀人才,包括科學家。
再受傷害
反右鬥爭、大躍進之後,新的一輪政治運動又開始了。叫“拔白旗,插紅旗”。
反右鬥爭中蕭光琰沒被打成右派,這次運動中他成了靶子,因為他從沒被信任過的回國動機,因為他嚴肅的工作態度,因為他無法改變的“資產階級”生活習慣。他這些有懈可擊的特點給每一個熱愛黨的人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
大字報鋪天蓋地:批判他學閥作風,在研究工作中不能平等待人,主奴關係,要求苛刻,經常訓斥助理人員;批判他養尊處優的生活方式,愛跳舞,喜歡音 樂,醉心於貴族運動--網球。有的大字報寫:你拿著高額工資,幾年來沒有任何成果,你執行的是掛羊頭賣狗肉、唯有理論高的白旗路線。他接受捐書的錢是資產階級思想的集中體現,很多人認為他是小氣鬼,說這是典型的資產階級的貪婪,甚至說他是奸商。
蕭光琰氣壞了,他找到我說:我哪裏知道中國的規矩,不是等價,更不是盈利,而是象征性的收點錢,怎麽就成了奸商?在美國好朋友之間,甚至父子一同去 吃飯,都經常自己付自己的款……中國人賣破爛不是也收錢嗎?怎麽我給圖書館真正有價值的書都不可以收錢?你想我在美國買了書,運到中國,送到圖書館,而且 都是工作急需的,這完全是象征性的收錢,比我真正應該得的少多了。再說,當時我也沒說要錢,我怎麽知道他們一方麵要給我錢,一方麵希望我說不要錢呢?他們覺得我不該拿錢就不要問我。要給我錢,我同意了,怎麽就是資產階級思想?於情於理都不通啊。
我很理解蕭光琰的心情,隻能勸慰他想開些。我已經忘了和他具體的講些什麽,現在想來一定是些十分蒼白無力的話。因為群眾也沒什麽不對的,按當時黨的教育,從來沒有讓不同思想行為的人互相寬容。
蕭光琰迎來了新的一年。新年晚會上有一個節目是活報劇,使用侮辱性語言和動作,把蕭光琰搞成小醜模樣,把他說過的一些話,做過的一些事兒誇大並加以 嘲笑。這種嘲弄和侮辱是任何人都難以承受的。他忍無可忍地說:我這樣的人,如果人格被傷了,改造就慢了。可人們認為對資產階級的侮辱和嘲笑是革命行動。
他有一個幸福的家
雖然各種運動不停,我和蕭光琰仍然一起打球,兩家仍然經常來往。各種批判和人身侮辱使他越來越無所適從,剛回國時的熱情和自信漸漸消退。他和我講他 的委屈,有時甚至流下眼淚。可貴的是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催化劑,不厭其煩地給我講他在科研上的思路,想讓我共享他對催化劑開發和應用的設想。我從心裏理解和同情他,可我隻能謹慎地用我自己的方式尊重和保護他。
真正給蕭光琰生活的力量和勇氣的是他的家。他有一個和睦家庭。他自己愛好廣泛,對夫人非常體貼。夫人甄素輝不僅長得漂亮,而且氣質高雅,文靜寬厚。 他們的女兒小洛洛胖乎乎的,一頭卷發,聰明天真,又極有教養。那時候蕭光琰到我家,每次來都帶著他的夫人和寶貝女兒洛洛。我的孩子比洛洛大幾歲,他們在一起總是玩兒得很高興。
他的夫人當時天天擠公共汽車到大連海 運學院去教英文,可是她從不抱怨,完全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態度。在我家裏,我和蕭光琰談話時,他夫人從來不插嘴,如果我有事情問甄素輝,她總是就事論事地回答(不太流利的中文),從不多說。她非常愛丈夫,坦然地接受著現實。回國十年了,蕭光琰知道妻子承受委屈的能力遠遠超過自己,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夫人 都靜靜地讓他傾吐,然後用女人的柔順和堅韌來安慰解脫。
她對蕭光琰照顧得無微不至。當天氣驟然變冷時,她會變出一件毛衣,而蕭光琰就像聽話的孩子,把毛衣穿上。你覺得他們之間非常和諧溫馨。蕭光琰對夫人 的關愛無處不在。他會先走一步去給夫人開門,進了門如果夫人要脫外衣,他馬上從後麵把衣服拿好,出門前他會先一步把夫人的外衣撐開,幫夫人穿上。有西方 “婦女先行”的君子風度。他和夫人說話也非常客氣,從來沒有中國男人對待“屋裏的”那種命令式。我看到這些,覺得很新鮮,也很欣賞。
蕭光琰和洛洛討論功課,做遊戲。洛洛很爭氣,從上學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那時候我家裏養了一盆君子蘭,正值盛開之際,洛洛的可愛激起了我的藝術 靈感。我叫她坐在君子蘭前麵,要給她照相。蕭光琰竟然認真地問六七歲的女兒,你說坐在花的旁邊好還是坐在花的後麵好?洛洛有自己的主意,坐在花的旁邊,眼睛看著花,我給她照了一張我自己很滿意的藝術照,可惜在動亂中丟失了。前幾天,女兒打電話高興地說,無意中,她發現了一張一寸的小照片,是我家三個小孩與 洛洛的合影。洛洛舉著小手,樂嗬嗬地招呼人。
有了這個給蕭光琰安慰和幸福的家,不管外界的形勢如何,他都努力保持積極的生活態度。不僅永遠注重自己的儀表,家裏也布置得極具藝術感。當外界的壓 力越來越大時,蕭光琰所有的歡樂越來越寄托在自己溫暖的小家裏,寄托在孩子身上。接觸過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好丈夫,是一個好父親。他說有這麽可愛的女兒,有這麽漂亮溫順的妻子,還圖什麽呢?
兩極對話
我和蕭光琰的經曆、背景完全不同,很多觀點也不同,進行的常常是兩極對話。其實這些不同,開闊了我的眼界,向他學了很多東西。
他常說:工作和娛樂之間要有個平衡,隻會工作,不講究一點娛樂和享受,也是人生的遺憾。人追求的不是工作的完美,而是人生的完美。他對別人批判他愛打球、愛跳舞大惑不解,他問我人如果不會休息和娛樂,工作有什麽意義呢?工作不就是為了人們更好的休息和娛樂嗎?
那個年代,很多科技人員都想入團、入黨,一些研究人員非常注意搞好群眾關係,爭著做收拾衛生、打熱水之類的事,群眾的反映不錯。可蕭光琰不僅從來不做掃地清潔這些事,還說這應該是清潔工的事。
我對他說:為了給自己創造一個好的工作環境,你得入鄉隨俗,隨大流,不能輕易得罪周圍的人,對下屬的科技人員的要求不能太高,更不能為了工作上的事 發脾氣。脾氣倔強的人常常質地脆弱,願望達不到還毀了自己。要有點兒遇水則柔,遇鐵則鋼的韌性。有人覺得你有博士架子,那你以後做事就注意點群眾影響,比如多和工人打招呼,幫助清理衛生,和工人打成一片。他會很奇怪地問:為什麽?
蕭光琰的動手能力很強,為了試驗,他能自己吹出各種試驗用的精密玻璃儀器,還經常教工人一些吹玻璃的特殊技巧,老玻璃工都很佩服他。他說那是工作需要,我可以做。可我的工資比一般工人高很多,讓我總和工人打成一片,去幹工人的活,那不是浪費嗎?人是有分工的。
雖然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不少物質上的照顧,可這些並不能改變一個有責任心的優秀知識分子心靈中的某些遺憾,他一直認為中國人的思想方法應該改變,最近 看到有文章提到他曾寫信給妹妹說:“我曾經為黨對領導科學缺乏經驗而造成的一些缺點和損失而痛惜過,但是,我相信黨的領導會從經驗中逐漸懂得領導科學工作 的規律。缺點是暫時的。一個科學工作者的責任,就是盡力幫助黨了解科學工作的特點和規律。”從這些話裏可以看到他的一片真誠。我想他當時與我的很多談話, 是希望我這個難得的知己能衝破思想束縛,更好地理解科研工作規律。
中國文化叫人隱諱的保護自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冤家宜解不易結”,“好漢不吃眼前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道理卻很難讓從小生長在美國的蕭光琰明白或接受。而他的很多觀念,對我來講也很生疏,很難解,有些我也是經過很長時間才理解。
成年累月,在強烈的政治氛圍中,蕭光琰已經逐漸失去了自我,他也認為自己應該接受改造了。那麽多人都說黨是對的,在這巨大的多數麵前,他感到必須懷 疑自己,否定自己,可他又覺得,怎麽可能所有的人都一樣,讓一個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如果沒有能獨立思考的個人,社會能發展嗎?科學家即使已經盡量感受和運用自由的力量,思維也還是在種種習慣的束縛中,如果每天接受各種框框,必須往東想或往西想,能有突破嗎?
“拔白旗”運動更拉開了他和周圍人的距離。他不再輕易發表不同意見,改變了剛回國時,一有想不通的問題,就要打報告,要說清楚的態度。
現在想來,他經常對我訴說他對現實的不解和無奈,有些是很有道理的,他也希望從我這裏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作為一個基層領導,我已經習慣了和黨步 調一致,對他的想法,不敢做深入思考,隻是想讓環境盡量減少對他的傷害,讓他學會保護自己。可我們的私人友情無法改變大環境。我在承擔一個基層領導的責任,要對自己的行為後果負責,從不敢和他說得太深。這種有所保留的交往雖然溫熱過他因不斷的運動而灰冷的心,但卻無法解除他的痛苦和迷茫,無法改變他的命 運。有些時候,理解一個人就是創造一個人,可惜在那個時代自己也怕犯政治錯誤,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他說得對,也不敢給予大膽支持,潛意識當中,也在適應環境保護自己。所以直到現在,作為一個被蕭光琰真誠信任的朋友,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他。
我被停職反省
即使我很謹慎,也沒保住自己,更沒保護好很多需要保護的知識分子。不久我自己也成了在黨內被批判的對象。因為我的很多想法與那個時代不一致,同時也有很多非常個人化的因素。
大躍進運動之後,從輕工業部調來了大連市委新書記。他的夫人原來是國家石油局的副局長,調到石油研究所任黨委副書記。我那時老是覺得自己水平不夠,心想從石油局來的人,水平一定比我高,正好科學院黨組書記張勁夫來石油所,我就主動提出讓她擔任黨委書記,我擔任黨委副書記。科學院黨委經過研究,同意了我的要求。
新書記工作努力,但正襟危坐,常用獨得天下真理的樣子去教訓別人。知識分子不太吃這一套,所裏的很多人有事不去找她匯報,而老是來找我談。群眾對她的不滿,在她那裏就轉化成對我的不滿。她給我的工作設置障礙,甚至不讓我到北京去參加我應該出席的科學院的會議。
開始我還是很想遷就她,但是有太多的觀點不一致,我對知識分子的愛護被認為立場站在“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一邊。她是一個堅定的左派。
我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市委隻好派統戰部的人來調查。統戰部的人在石油所召集了會議,聽取各方麵的意見,奇怪的是竟然所有的人異口同聲,認為責任 在她,不在我,所有的人都為我說話。她繼續呆在石油所已經毫無意義,隻好把她調走。我又恢複了正書記的職務。後來她連續換了幾次工作,都搞不好關係。我那時還不知道,她的走,其實已經為我自己種下了未來挨整的種子。
1959年廬山會議,彭德懷被批判以後,黨內開始了“反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我成了在劫難逃的被批判對象。大躍進之後,市場物品緊缺,貨架上往往是空的。我家阿姨到市場買不到菜,回家說:外麵到處是標語,搞除四害,搞六無六淨(已經不記得其定義),搞什麽六無六淨,大連市場的貨架子上才是六無六淨,什麽都沒有。我覺得阿姨形容得很形 象,就在黨內的會上說了。
綜觀我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鬥爭不力,妥協退讓,加上“六無六淨”的“右傾言論”,市委領導就把我定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大連市委讓我停職反省,每天在家寫檢查。當時整我的勢頭很大,我心裏清楚這裏的內在起因:得罪了市委書記夫人。雖然心中無愧,失去工作,停職在家寫檢查,也還是有很大精神壓力。
在自己對黨的事業充滿熱情的不惑之年,無端挨整,使我對於“右派”、“白旗”被整的心態滋味,對蕭光琰和其他在運動中挨整的人有了更多的理解。更加了解了在由上而下的政治漩渦裏,人們對自己的命運是何等地無能為力!表麵上每個人的批判都是從革命事業,黨的利益出發,其實政治清算背後,摻雜了數不清的 個人恩怨,好多人是利用把自己裝扮得大公無私來悄悄地獲得私利。
我被停職這段時間裏,沒再去打網球,和蕭光琰在一段時間裏就沒有了多少聯係。
又見光明
當我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報到省委以後,省裏派人下來調查,發現實在是沒有什麽事實,下麵的人都替我說話,所以就決定不給我戴帽子,隻算是有“右傾機會主義錯誤”。大約在家裏呆了半年以後,恢複了我的職務。這次停職反省,使本來個性不強的我變得更加謹慎。
我恢複工作以後,很珍惜工作機會,和張大煜所長的配合也愈加默契,一心想把研究所搞好。
張大煜長在中國,到德國留學四年,基本上接受的是中國文化。他工資很高,可十分節約。工作中他個性隨和,能變通順應,迂回解決問題,逆境也在他身上 留下印記,卻不會留下難以彌合的創傷。張大煜勤奮刻苦,對化學領域裏的科學前沿非常熟悉,在研究方向和選題上很有前瞻性,廣招人才,尊重人才,知人善任。除了研究學問以外,他沒有很多其它的個人愛好,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科研工作中。是個典型的中國式的優秀知識分子。大化所至今能在很多領域裏保持領先的學術地 位,張大煜功不可沒,是一個經得起時代考驗的科學奠基人。
當時張大煜有很多想法,他曾提出把“大連石油研究所”的名字改成“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從名字上就不再是完全搞實用科學,科學家們可以更放心大膽地選擇自己感興趣的題目,我給與全力支持。這在當時對科學家是一個很大的鼓舞。
那時我受科學家們的熏陶,產生了一個基本思想,就是科研工作一方麵要有明確的學科方向,這樣在基礎理論上才能有突破,真正推動科學事業;另一方麵,必須有結合實際的題目和項目,這樣科技人員才會更直接地看到自己社會價值,產生更大的科研熱情。
我和張大煜交流了這些想法,決定和一些技術骨幹進行更深入的討論。於是1962年大連化物所在青島開 了一次會議,解決大化所科學研究的大方向問題。這就是對大化所的未來有重大影響的“青島會議”。這次會上,我們還明確提出要培養年輕人。在科學領域裏,很 多重大發現都出自年輕人。當時選了10個年輕科學家作為技術骨幹和重點培養對象(他們中有六個後來當了科學院院士),提供了必要的人員和設備,讓青年科學 家放手幹。同時確定了黨政工作人員要為科研人員服務的指導思想。
那時從上到下還是提倡自我批評。所裏進行了“解疙瘩”等撥亂反正的活動,對反右派,拔白旗,反右傾中的一些過火做法進行糾偏,運動中有些有過激言行的人還誠心誠意地向蕭光琰賠禮道歉。我也很真誠地向在過去的運動中挨整的人道歉,當然包括蕭光琰,希望他們不計較運動中的過火行動。蕭光琰很興奮。
蕭光琰是個不掩飾自己情緒的人。當他感到作為一個人受到應有的尊重後,心情十分愉快。他又開始常常邀請一些年輕人到他的家裏,用水果、點心和糖款待他們,和他們談工作,談學習。
他請年輕人教他夫人學中文,讓他夫人教年輕人學英文。看到有的年輕人的英文不好,買來英文小字典送給他們,讓他們多背多記一些單詞。他認為做科研前 提是掌握信息,要掌握信息必須學好英文。他努力用實際行動改變和周圍的關係,有時是有意識的,有時則是無意識的。人總是會被潮流裹挾的,蕭光琰在慢慢地改變自己,試著融入這個社會。
在這段時間裏沒有什麽運動,蕭光琰的失眠也奇跡般地好了。心情的舒暢使他恢複了科研熱情,產生了很多創造性的思維,又開始專注地搞他的催化劑。當他 讀到很多生物酶的催化作用時,立即聯想到化學催化劑,想到是否可以把一些生物酶用於體外的生物或化學反應。這個想法,使他很激動。當時在大化所沒有搞生物催化劑的條件,當他知道青島海洋生物研究所有可能進行這方麵的工作時,就要求兼任那裏的研究員,以滿足他對催化劑事業的追求。
最近幾十年,新的生物催化劑--各種酶--不斷被發現,成為現代生物化學的重要領域。在日常生活中,酶也有了愈來愈廣泛的應用,例如用蛋白酶或脂肪酶清理下水管道,大量的工業汙水處理,等等。這證明蕭光琰在六十年代初對未來的學科方向看得非常準,相當有預見性。
在這種寬鬆的環境中,蕭光琰煥發出極大的科研熱情和聰明才智,他努力工作,這期間完成了很多論文。1964年大化所承擔國家急需的“大慶中油加氫裂 化製取航空煤油和低凝柴油”的課題攻關任務,蕭光琰為催化劑最後研製成功作出了重要貢獻。他的工作成績很快得到了肯定。不久他當了僑聯的副主席。1964 年大化所成立了三室,他當了室主任。
那時他曾經找到我,說他想見一見已經十年沒見麵的哥哥,如果他哥哥不能來中國見麵,是否可以到香港見麵?他希望他的哥哥也能來中國工作(他哥哥當時 在美國的保密單位任職)。我當時聽了,很感動。在曆盡人世滄桑的今天,我覺得他在多次挨整之後,還想讓他的哥哥也來中國工作,太天真了。
1964年末,我離開大化所到北京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工作。那時候的通訊條件和現在沒法比,此後,和蕭光琰的直接來往就很少了,隻是從到北京開會、辦事的人那裏聽到些零星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