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關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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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憶故人之二(二)名門之後的醒者(上)

(2014-04-04 11:54:58) 下一個
      郭世英是我們北京一零一中的高中同班同學,他是郭沫若和於立群的第二子。關於他的事有很多的文章談及,在短短26年生命散發出來的魅力、他為人的品質和最後冤死以及分析和反思那個時代產生的悲劇文字,至今仍有不少人關注。我最近收到同班同學靳慧怡轉來的《郭世英最後歲月(定稿)》的文章,這是一位在1966年文革時剛剛一年級的北京農業大學新生寫的回憶文章,我記得曾在海外文學城上讀過,現轉發該文與網友們共享。我也看到很多回憶郭世英的好文,但也有一些是嘩眾取寵謬誤不少,引起我們班很多同學的不滿。現轉發周伯昆同學的二篇文章,作為老同學們對故人的追思和紀念,更希望能讓郭世英的英靈真正得到安息。
      郭世英生於1942年,歿於1968年4月22日,今年是他去世46周年。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1968年春天,我即將離開北京畢業分配去東北報到之前。當時他到中關村科學院大操場看完大字報後,順便路過我家在窗口叫我。我見他顯得情緒不好,還說我還能做什麽,在編魯迅語錄。然後又告訴我民英死了,在東海艦隊,文革初期受壓抑,後來平反,反而用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自殺的,我們相對無語。沒想到我去了黑龍江不久,他在農大墜樓身亡,他殺自殺謎團至今不解。
 1961年2月14日郭沫若全家攝於海南“鹿回頭”。
左起:平英、漢英、於立群、民英、郭沫若、世英、庶英、建英(前)
(原載於蔡恒勝、柳懷祖等著的中關村回憶)
下麵用上、下兩集轉載這些文章。
.郭世英在農大的最後歲月
江畹鑄
“我的傷口,我自己來舔,不要大家為我呻吟……”
每當看到書上和網上那些懷念與回憶郭世英的文字時,我都會觸景生情般的,想起郭世英曾經對我說過的這句話。
多年來,這句話時常回旋於我的腦海,那一刻,郭世英仿佛就在我麵前苦笑著望我。
我很少對別人提起過我和郭世英暫短的交往,這是我永久的痛,這痛別人是無法理解,也不必讓他人承受。
但是我又想起他跟我說過的另外一句話:“耗子要是得意了,那貓兒一定會有冤屈。”他是用四川話說的,那聲音,那語調,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雖然我很小就知道這個諺語。也許他當玩笑那麽隨意一說,也許他是有感而發。郭世英是含冤而逝的,至今人們對他的死,有著不同的解釋和猜測。作為多少了解當時一些情況的我,作為和他有過一些交往的我----他的一個校友,也許有責任,道德的責任,說出一些哪怕是破碎的,記憶錯位的事情,為至今關心他關注他的人們,從中篩選出一些或許有價值的東西,這樣做多少也可以告慰郭世英的冤魂。
我想了很久,可能現在是時候了,曾有的顧慮也該煙飛塵滅於數十年時光持續的衝刷。我把沉默的窗口打開,我把我想說的都傾倒出來,再不說,時間必定毫不留情會將我和我知道的一切湮沒於無形無影之中,是時候了!
郭世英的最後幾年是在北京農業大學度過的,時間是1965年秋到1968年4月他蒙難。他在農大隻有兩年半的時間,我認識他確切的日子,記得不很清楚,但肯定是1966年文革開始前不久,可能就在4、5月間,那時我是農大一年級新生,到北京也才半年多。
有一次我和同學坐在一張桌子旁吃飯,我們都是四川同鄉,用家鄉話聊天。正聊著,一位我不認識的同學停到我們的飯桌邊,用四川話和我們搭話。我抬頭看,是位男同學,髖骨較高,眼光和藹,長得高但不算魁梧,歲數看上去比我們都大些,應該是高年級同學。我們就好奇地問:“你也是四川人?”他笑道:“對頭!”就找了個空,坐下,於是我們就和他邊吃邊聊,誰也沒問他的名字,也沒問他是哪個係的。後來,幾次吃飯的時候,他都和我們一起圍著一張桌子,瞎聊,知道他叫郭世英,但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父親就是郭沫若。
一天,我在校園裏碰到他,他笑著和我打招呼,用的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話,這讓我好奇,就問:“你是四川人,咋個能說那麽好的普通話?”他說:“我從小就在北京上學。”我又問:“那,你是四川哪裏人?”他說:“樂山。”我對文學還是很感興趣的,知道郭沫若也是樂山人,就開玩笑問他:“哦!那你和郭沫若應該是本家的了。”他突然有點不自然,說:“我們那裏姓郭的很多,大概幾百年前是一家吧。”也就這樣,我們有一搭無一搭聊了會兒就分手了。雖然萍水相逢似的接觸幾次,感覺他待人親切、誠懇,但他眉眼間總流露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憂鬱,而那種神態是不應該屬於我們年輕人的。
6月1日,聶元梓的大字報一出,文革開始,我們學校的大字報鋪天蓋地。一天我突然在主樓發現一張大字報,郭世英的名字被打上大紅叉子,這觸目驚心的紅叉叉,嚇得我心砰砰跳,趕緊看。這才知道,郭世英原來是郭沫若的兒子,這才知道他是一個叫X反革命集團的成員,這才知道他到農大上學是事出有因的,當時我就懵了。
我是凡人,和大多數人一樣,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判斷是非曲直的唯一標準就是依偉大領袖所言。因而對文革我沒有什麽別的想法,跟著大家一起折騰就是。我當然也就認為郭世英是反動學生,以後千萬別和他接觸來往了。雖然我和他也就吃飯時說過幾句話,在校園不期而遇隨便聊過幾句而已,但就這些,一想起來我就不寒而栗。
我還是常常見到他,在食堂或在校園。他一定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不再和我們同一張桌子吃飯,總獨自手捧一個大飯盆,用一隻小木勺舀著飯菜送嘴裏,默默在某個角落靜靜吃,和誰也不打招呼。在路上我們見麵也很尷尬,他對我點點頭,我假裝不認識他,慌張地與他擦身而過,表示和他劃清界線。
秋天,大串聯開始,我和幾個同鄉搭伴同行,回了趟四川。返京到鄭州,我與同行的同學道別,下火車,打算轉車去看望我的一位親戚。在極其混亂的鄭州火車站,我的錢包被偷。不過我並不慌張,那時串聯的師生走到那裏吃、住都不要錢,乘車也不要票。但要找到紅衛兵接待站聯係吃住,也是要花時間的,何況經驗告訴我大排長龍是家常便飯。我肚子咕咕叫,附近的餐館吃飯可不是免費的。而親戚家在許昌,一時也到不了,再說人多,根本擠不上火車。我犯愁了,又累又餓,就坐在站前廣場的街沿上坐下歇息。我這人特別沒主意,有點發慌,心想真不該獨自一個人下車。
“這不是……”突然有人走到我麵前和我搭話。
我抬頭,見和我搭話的那人穿得破破爛爛,猶如乞丐,可看麵孔又有點熟悉,好像在那裏見過。我站起來,望著他那張黑黢黢的臉,望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真誠而和藹的眼睛,這是?哦,是郭世英呀!他怎麽這副樣子?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問:“怎麽是你呀?”
他笑了笑,所問非所答:“你一個人?”
我點點頭,他又問:“同學們呢?”
我說:“就我一個人,正在想辦法去親戚家呢。”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說:“那,那我就走了。”
他顯然知道我把他當做“不可接觸的人”,很有自知之明地選擇離開,讓我不至於感到為難。
而我卻急忙叫住他:“你怎麽也到鄭州來啦,怎麽回事,要飯了?”此時此刻,我可顧不了那麽多了。
他把手提的一個帆布包往地上一放大笑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大笑,笑得非常天真。
他說:“雖然我是你們所說的‘那個’,可串聯給我的機遇還要利用一下的。我想到黃泛區農場看望我的朋友。火車隻到鄭州,正想去找往那邊開的火車呢。”
他還告訴我,文革開始,班裏的人就拿他過不去,但行動還算自由。現在大家都串聯,誰還顧得上他?他就趁機跑了出來。
這時我也就不客氣了,想問他借點糧票和幾塊錢。他知道我的錢包被偷,還沒吃飯,就說:“我也沒吃飯,走!填飽肚子再說。”我有點猶豫,但還是跟著他走進一家肮髒的飯館吃了碗麵。
飯後,他掏出幾斤糧票還有十塊錢,塞到我手裏:“一人在外要注意安全。我不會難為你,省得被我連累。”說著站起來就往外走。我突然覺得我在他麵前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不是個東西,於是我也站起來,和他一起走出飯館。
我什麽也不顧地問他:“你去哪兒?不管我啦?!”我那根“階級鬥爭的弦”再也無法繃緊。
他站住,望著我說:“我要趕火車,去洛陽那邊,跟你說過,去看朋友。”
我說:“我剛從那邊過來,全亂套了,往西開的火車都開不動,車廂裏滿是紅衛兵,死龍一樣趴在鐵軌上。”
聽我這麽說,他顯得很沮喪,一臉無奈。他把破棉帽捏手上,想了想說:“先找地方住下來再說吧。”也隻好如此,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感到孤獨、恐懼,就跟著郭世英去找住處。不久找到一個串聯接待站,我們排了很久的隊,終於在天黑以前稀裏糊塗到一家工廠的招待所住下。
晚飯後,我們從食堂出來,郭世英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你要是沒事的話?”我說也好,就這樣我們無目的地走向大街。
開始我們也沒什麽話,走著、走著話就多了起來。郭世英似乎很長時間沒人和他聊天,在他眼裏,我大概還是比較單純的,於是他也就打開了話匣子。
時間過去了整整40年,在那個特殊的時刻,在那個特殊環境,和他這位特殊的人交談(農大極少有高幹子弟,而我過去又從來沒有接觸過他那樣的人),他那特別有磁性(借用現在的術語)的談吐,讓我畢生難忘。時間過去那麽久,當時聊天的原話我無法準確一一道出,但意思總的說來是不會錯的,我不用那個“”(引號),因為引號內的文字,常誤認是原話。
他問我,是否看過批判他的大字報,有什麽看法?
我老實地告訴他,看過,但不太清楚怎麽回事。
全是那個X,他告訴我。
這個我知道,大字報揭露的,我說,X代表赫魯曉夫,說你們學蘇修,鼓吹修正主義。
不是!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聲音有點激動。
他說,雖然我現在認為我們幾個同學當時的做法,當時的思想都是錯誤的,可這和赫魯曉夫挨不上。
我問,那X是什麽意思?
他說,學過代數吧?未知數的符號。我們幾個同學,探討未知。世界上未知的東西太多了,探索這個X沒有錯吧?我們太天真了,有些東西是不能探索的。
我問,那你說怎麽錯了?
他並未按我所問的思路展開話題,說道,揭發我的大字報,都是我們班上的一些同學寫的,說我是X反革命集團的,哪有這回事?其實就我們幾個原來的中學同學在一起,寫點文章、詩、雜文什麽的,取名為“X詩社”,隻在我們中間相互傳著看,就這麽簡單。怎麽就變成集團了,怎麽就反革命了?當然我們寫的那些東西,不值一提,都應該一把火燒掉。因為我認為,我們當時文章所流露和表達的是和時代主旋律格格不入的。
我希望他具體談談。
他說,我過去有一個觀點,我強調個性的存在價值,強調獨立的人格。我曾經對人說過,“生應為人傑”。我寫過一篇小說,主人公是我思想的化身,他在黑暗中掙紮和奮鬥,解救被罪惡吞噬的人們的靈魂,可笑吧?你以為你是誰了?救世主?!後來我到河南農場,和土地莊稼在一起,思想改變了。人的思想要和生我養我的土地貼近,不能像星光那樣懸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及。
我問,我聽說你原來在北大學哲學,怎麽到農大來了。
他說,那是我自己最後做的選擇,就是想從天上回到地上,不僅思想而且自身。他反問我,你怎麽學獸醫了,這專業不太適合女孩子。
我歎了口氣說,沒辦法,誰讓我填誌願時稀裏糊塗填了個北京農業大學這個係呢?不過也好,來北京了。學了半個學期,發現係裏還真是藏龍臥虎之地,有很多有名的教授和水平很高的老師。我特別愛遺傳學,雖然我們還沒開這領域的課,可我讀了點這方麵的書,以後我一定要從事這方麵的研究,這裏X太多了。
他立刻說,別X了。談點別的,知道孟德爾嗎?
我說,知道,不就是那個奧地利神父,唯心主義遺傳學的奠基人嗎?那是和米丘林學說完全不同的。
他笑了,說,看來你還真懂點。不過什麽事都不可絕對,我們可以就兩個學說做探討了,這是我們的共同興趣。我學植物,你學動物,其實本質一樣。孟德爾不一定錯,米丘林未必全對。
我吃了一驚,說,蘇聯是修正主義,可我覺得米丘林學說還是對的。
他說,我也沒全盤否定,但我更信孟德爾學說,他是神父,但他創立的遺傳學說不能說是唯心的。
於是他開始對比孟德爾和米丘林,聽他娓娓道來,我覺得講的還真的很有道理。
我說,那我很想看看關於孟德爾學說的書,好像很難找。
他說,等回北京我可以找幾本給你看。其實你們係就有遺傳學領域的權威,可以請教他們。
我說,他們早被批倒批臭了。
他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話題又回到X。
我問,大字報還說,你們要偷越國境,有這事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我,也不是像大字報所說的那樣。他說,那個所謂的X一共就四個人,都是中學的同班同學。上大學後,各奔東西,不過談得來,就又常在一起了。我從來也沒想到什麽出國,另外幾人有這個意思,但沒有行動。他們特別想了解國外的情況,說想出國,又口無遮攔,結果有人告密,我們就犯事了,都被抓了進去。
我問,那怎麽處理你們的?
他說,情況不同,分別處理的。一位女同學不久就放了,兩位男同學勞改,到現還沒有出來。我到河南黃泛區西華農場接受改造,這次串聯出來,我就是要回那裏看看。
後來我們聊起了文革,給我總的印象是他對毛主席發動的這場革命非常擁護。他把這場運動和法國大革命做了個比較,他說法國大革命是早期資產階級革命中鬥爭最激烈、影響最廣泛的一次資產階級革命,它不僅結束了法國一千多年的封建統治,而且沉重地打擊了歐洲各國的封建統治,並為以後各國的革命樹立了榜樣,因而具有世界意義。而我們的文化大革命是我們建國以來最激烈、影響最廣泛的一次革命運動,它要挖掘掉我國兩千多年封建社會最後的思想根基,開創一個由無產階級真正一統天下的新紀元,絕對是具有世界意義的。他特別強調鏟除封建主義,這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問他,據說現在山東的孔府被砸了個稀巴爛,這個四舊破得對不對?
他說,砸就砸了吧,雖然可惜,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們又聊到“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幅有名的對聯。
我對這幅對聯非常反感,問他怎麽看。
他說,太沒意思了,這還值得討論?出身怎麽能決定人的一生?照這麽說,曆史還能進步?!荒唐!從對聯他又聊到“聯動”。他說“聯動”的性質和滿清的“八旗子弟”一樣,自以為血統高貴,骨子裏完全一個封建主義。這才叫“打著紅旗反紅旗”,沒有好下場。
我非常同意他的意見。(那時,遇羅克的《出身論》我們還沒有看到,但郭世英和後來遇羅克的《出身論》主要的觀點是一致的。)
就這樣我們邊走邊聊,非常隨意,我開始的拘束和警惕已經蕩然無存,我覺得他不僅健談、博學而且思想很敏銳。我不再認為他是一個如大字報所說的反動學生,恰恰相反,他是一位有個性,有理想的青年,比我身邊同學的素質高多了,我開始對他產生出一種親和感,很願意聽他給我“擺龍門陣”,雖然大多話題並不輕鬆。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招待所,各自休息不提。第二天一早我們趕往火車站,還算幸運,在郭世英的幫助下,我終於爬上了南去的火車。他要往洛陽方麵走,站在月台上向車廂內的我招招手,就匆匆轉身離去,消失在人群裏。
我們再次見麵又隔了幾個月,是1967年的春節以後,在農大的校園。那天我正埋頭走路,突然聽人在我後麵喊我的名字,我回頭,就看見郭世英很狡猾地笑著望著我,看來他心情不錯。我挺高興,問他鄭州一別後的情況。
他說,到農場看望朋友後,又騎自行車南下,到了武漢等地。自行車壞了,就步行串聯,後來又回到農場呆了些日子。
他問我什麽時候從河南回北京的。我告訴他,離開許昌我也沒回北京,我也南下,到韶山、廣州、桂林等地玩了一圈才回北京。
走著聊著,恰好到男生宿舍。他讓我等他一會兒,跑著鑽進宿舍樓。很快他又鑽出來,手裏拿著幾本書,遞給我。他說,這是幾本有關遺傳學的書,拿去看吧。我拿過來瞧,有方宗熙寫的《生命的進化》和《普通遺傳學》,還有我們係吳仲賢教授翻譯的《生統遺傳學》。我這才想起那次我們在鄭州聊天時,聊到什麽孟德爾和米丘林,他說回北京要找幾本有關的書籍給我的事。我當時以為他隻是隨便那麽一說,沒在意,哪曉得,郭世英卻說到做到。拿著書,我心裏熱騰騰的。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他很認真,對人很熱忱。
1967年,郭世英是否離開過北京,我不很清楚。我6月回過宜賓一個月,目睹了在那裏發生的大規模武鬥。說成天麵臨著槍林彈雨,一點都不誇張。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戰鬥的雙方都標榜是為了捍衛同一個人,都打著同一麵旗幟,這樣的爭鬥卻是曆史上罕見的,這讓我混沌。
67年其它時間我都在北京,在校園裏我和郭世英能常相遇,也常常聊聊天,談談運動見聞,說說彼此感興趣的話題。如果說我們鄭州那次不期而遇,彼此都不了解,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多少有些謹慎、保留,或有言不由衷的表達。現在(指1967年以後)我們就自然而無拘束,海闊天空的交談了,因此我認為現在才是郭世英真實的表白。
他告訴我,他有了女朋友,比他小好幾歲。我曾希望他什麽時候帶他的女友過來和我見見麵,他說,順其自然吧。他還說,作為他的女朋友,一是需要“我”(指郭世英本人)為“她”付出,二是她必須要有足夠的勇氣,和他相處需要有足夠強的心理素質,缺一不可。而作為他的朋友,隻有“我”的付出,而不必讓他們為“我”煩惱擔憂就足夠了,這和做他的女朋友是不同的。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懂,他的兩個單方麵的“付出”意味著什麽?
我們聊天時他還說過,他正在演出一場悲劇,高中是這場悲劇的序幕,如太陽初升,還有著明媚;北大是悲劇的正劇,烏雲翻滾,疾風驟雨;也許悲劇將在農大落下帷幕,天愁地慘,月黑風高,天地歸一。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感覺他的心緒與在鄭州和我聊天時有著明顯的“溫差”,他心裏被難以撥開的黑雲籠罩著,而時間差不過隻幾個月而已,這樣的變化是由怎樣的刺激所導致的?我沒問過他。不過,他斷斷續續和我聊到他在中學和在北大的經曆,我以為他說的卻是他的心曆,真正的心聲!
他說:
1957年,初中畢業考高中,我沒有考好,落榜了,在家附近一所中學補習了一年,其實是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年。當然,在這一年間,我也看了雜七雜八、古今中外許多的書,“如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對我“世界觀”的形成具有潛移默化般的意義。
1958年,我如願以償,考進了北京101中。大學,我先是在外交學院,62年轉到北大哲學係。
101中的同學單純、北大的同學沉悶而農大的同班同學冷漠。單純可愛、沉悶可悲、而冷漠可怕!
高中,非常完整的三年,非常值得懷念的三年。同學們都沒有心眼,相互之間從不猜忌,彼此交往隨意而自在。我要求上進,“力爭上遊”,入了團,後來還當上班裏的團支部書記,操行每學期都是“優”。其實,我心裏真正追求的和學校(其實反映的就是國家)倡導的是有矛盾的。別看我挺冒尖,像是“走在最前方”的那個,可說真的,我自己都討厭自己,特別羨慕班上那幾個有個性、不聽話、我行我素的同學,可又不敢和他們“同流合汙”,這讓我內心很痛苦。為什麽我就不能痛痛快快如他們那樣活著,難道我是雙麵人?
高中畢業,上了大學,而這種痛苦在大學報到後達到了頂點,以至讓我神經衰弱得無法學習。這期間我和原來中學同班一位同學,就是班裏最不聽話,但最有思想的那一位同學推心置腹有過幾次長談,他的話真的是讓我振聾發聵,猶如暗室逢燈,如夢方醒。我決定,我要真正做回自己,翻來覆去思索了很長一個時期,我最終認定隻有哲學才能讓心裏的矛盾轉化為理論的探索,才能從迷茫中得到解脫,就轉到了北大的哲學係,算是和我的過去告別。
然而新的開始並沒有讓我獲得新生,入學不久,我就感到非常失望,北大仍然不是我要去的地方。那個新的環境就像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漣漪。”同學中也有幾個有思想的,但火焰各自燃燒,甚至我燒你,你燒我。更多的同學,我不是說他們不好,而是說他們原有的純真都被“大趨勢”的狂風吹得奄奄一息,完全沒有了個性,隻是隨著“大風”搖曳。蔡元培先生為北大製定的那個校訓“思想自由,兼容並包”,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了,我再次迷茫。

 

這樣,我和原來中學的那幾位同學就自然而然又走到了一起,和他們在一起,我才感到我們的火可以和他們燃成一炬,我才隨心所欲、暢所欲言,精神獲得極大的解放。當然我們思想的野火很快就被撲滅了。經曆了長期的思考和肉體的磨練,我明白了,我們過去的探索實在粗糙,我們所謂的新思想萌芽實在還很幼稚。但我從不後悔與他們的交往,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有如此異類的存在,才能讓我看到希望,才讓我能以此作為“參照物”,找回我自己。
X事發,我到農場改造,兩年後改造結束,本來我不打算再回來,就想在農村呆下去,那樣挺好。但還是來這裏了,這既有“上麵”的意思,更是我自己又一次的選擇。我下定決心,這回我要好好學習,從此與過去的我決裂,而不是一般的告別,但願這次的選擇是正確的。哎,命運真的是一個“作弄鬼”,我發現我又錯了。新的集體,新的同學沒有一個理解我,我如同掉進一個冰窟窿,徹骨的冷。如果我比喻不對,你可以批評,就素質而言,中學同學最高,北大同學勉強,而這裏,我具體說是我們班,素質最差,令人心寒,班裏的同學真的都像不能擦亮起火的火柴杆!而“文革”一爆發,他們又如一個個烏眼雞似的盯著我,如此的怪異可是他們的本性?難道,我這個一年級還得重複上個幾次不成?
上麵我寫的,不是他和我某次聊天的記錄,而是很多次交談後,我留下的總體印象。我認為他的內心很痛苦,又沒有辦法發泄,多少和我聊了些。我相信他也一定和他的其他朋友敞開過心扉,兩者之間是否有相通之處,我認為會有的。
1967年,農大還算是比較平靜。各派之間不斷地打派仗,我早習以為常。我的出身不好,造反派對我這樣出身的人都避而遠之,沒找我的麻煩,我就阿彌陀佛了,我隻好當一個“逍遙派”,小心謹慎打發日子。這在運動初期很難堪,無可奈何。可到了67年下半年,我發現“逍遙”的人越來越多,真的成為了一個“派”,也就心安理得了。“逍遙派”圈子裏的人,不問“政治”,不談派別觀點。有談戀愛的、有做毛主席像章的、有打毛衣的、有養公雞抽雞血打針的,更有人長期不在學校,也不知逍遙到何處去了。我沒有怎麽走動,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除了看郭世英借我的遺傳學方麵的書外,我還看小說。我們學校的圖書館被人砸了,流落在外不少“封資修”的小說,我也弄到幾本。那時大張旗鼓在宿舍或什麽地方看,也沒人管,人都忙著到外地支持造反派去了,留校的人有興趣的在鬥嘴,沒興趣的各幹各的,這種特別自由的局麵一直維持到年底。
郭世英被東方紅總部勒令不得離開北京,隨時聽候批判,但對他的約束時緊時鬆,他可以跑回家,我們的交往也沒有人管。他曾告訴我,他和原來X事件中一起遭難中的兩位取得聯係,仍然在探討一些問題,他說,隨著閱曆與年齡的增長:“我們理智多了。”經過磨難,我相信,他和他的這幾位難友的情誼更為可貴,而如今像他們那樣的人實在太少了,我真的很想認識他們,真的很羨慕他們之間的真情。
有那麽一天,我正在校園內和同學清理牆上的大字報,郭世英走過來,他幫我把廢舊的大字報團起,輕聲問我:“你上午有沒有時間?”
我說:“有的,啥子事?”
他說:“幫個忙,給我的一個老同學送封信,我自己去不太方便。”
我知道他的朋友不太多,老同學,莫非是他難友中的一位。
“好哇,”我立刻答應,“給誰?哪裏見麵?”
他聽我二話沒說應了,就把一封信塞我手中,說:“頤和園東門外銅獅子,中午時分,把信給等在那裏的一位叫某某某(名字我忘了)的同學就行了。”
“要得!”看看天日,將近中午了,我說走就走。
我很快乘公共汽車到頤和園東門外,見銅獅子前麵有一位精瘦精瘦的年輕人依著銅獅子的石基在張望,顯然是在等人。我走向前,問他是否是某某某,他有些吃驚地點頭。我說,是郭世英讓我來的,就把信交給了他。我們隨意聊了幾句,我的任務完成,就此告別,他離開時,走得一瘸一拐的,也許是他至今留給我的唯一印象。
當天晚飯,在食堂,我告訴郭世英,見到那人,信給了他。這時我才好奇地問:“他是你們X詩社的?”
他晃著腦袋說:“不是!一個可憐人。”
他告訴我:“X出事,與他的告密不無關係……”
我大惑不解,既然他是那樣一個人,為什麽郭世英還會和他聯係?他見我有些詫異,邊吃飯邊慢慢給我解釋。
他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他告密的動機暫且不談,也沒有什麽因果報應之說,反正不久他也被打成‘反動學生’了,處境相當淒慘,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現在連走路都費勁。這次他是從外地到北京上訪的,見到我,做了很多解釋,有什麽用?我認為我們的悲劇盡管發生的緣由不同,可都是時代造成的,不應該過多的追究那些細節。我讓你送給他的信,其實隻有一點糧票和一點錢,他現在一無所有,難道我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不成?
是的,我認識郭世英也有一年多了,盡管我們天南海北、過去現在的聊了許多,但我從來沒聽他對某個他認識的人,他的同學,甚至現在對他惡狠狠的同班同學說過一個恨字。聯想到我最近看到的一篇回憶他的文章,文章說,郭世英高中畢業時曾給同班同學寫過一封信,說他要做“世界上最好的人。”姑且不討論這句話的立論是否成立,但郭世英高大的外表內蘊藏著一顆柔軟的愛心,隻要你和他交往一段時間,你就一定能體會到。
我看過馮驥才寫的一本書---文革經曆者的心靈檔案,《一百個人的十年》。我在下麵要講的有關郭世英的一件事,其情節和馮驥才書中的第一個故事《拾紙救夫》有些相似。我要詳盡敘述的原因是,通過這件事,我看到了郭世英心靈的美。
有一天晚上,天氣很熱,我正在宿舍裏看書,一位同學進來告訴我說,有人在樓外找我。我跑出去一看,是郭世英,他身旁還有一個人,是個女孩,也就14、5歲,很疲憊的樣子。郭世英見我出來,招呼我跟他們走。
我跟著他們到花圃旁,找了個地方坐下。
他指著女孩對我說:“你能不能讓她在你那裏住一兩天。”
我問:“她是誰呀?”
他說:“是從湖南湘潭來的,你叫?”
那孩子說:“我叫羅湘漪。”
郭世英說:“說起來話長,慢慢告訴你。”
我說:“沒有問題,我們宿舍有空床”。
郭世英說:“那好。我還要再回趟家,小羅你幫我照顧好,我後天一定回來。”
他看小女孩有點拘束不安,就又對她說:“你放心好啦,她是好姐姐,有什麽話都可以對她說的。”
說完掏出些飯票給我,就匆匆消失在夜幕裏。
當晚我安排小羅休息,小羅太累了,很快就睡著。第二天,我才有機會聽小羅原原本本說事情的由來。
小羅說:“我父親是湘潭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那個地方砸四舊,破封資修,連手表都不放過。父親有一塊老牌的歐米伽手表,造反派讓他交出來,他舍不得,就對學校的造反派頭頭說,手表又不是封資修的東西,毛主席也有手表。那頭頭說,你汙蔑偉大領袖,你拿出證據出來。父親就說,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郭沫若見毛主席沒有手表,就把他手腕上的手表摘了下來送給了毛主席。那頭頭一聽,就給父親一個大嘴巴。命令嘍羅們把父親抓了起來,說你罪上加罪,我們偉大的領袖怎麽能拿別人的東西,你造謠!你反對毛主席!反對毛主席就是現行反革命!我父親說,那是我從報紙上看到的,沒造謠。頭頭讓父親拿出報來,可他到哪裏去找,就這樣關著不放。我實在沒有辦法,就偷偷扒火車到了北京,想找郭沫若,救父親出來。到北京,我還真的打聽到了郭沫若的住所,昨天我就到那裏門口站著,想怎麽才能進去。恰好,那位大哥從門裏出來,我不顧一切,哭著對他說,我要見郭沫若。他讓我別哭,問怎麽回事?聽我說完,他告訴我,手表的事他知道,確有此事。不過要拿出證據,也要給他點時間。於是他帶我到外麵吃了飯,先送我到你這裏安頓下來。”
她問我:“那位大哥是誰呀?這麽好。”
我說:“他就是郭老的兒子。”
小羅一聽就大哭起來,說她父親有救了,我安慰小羅說,肯定有救的,眼淚也禁不住流了下來。
郭世英是第三天的中午回到學校的,他見到我們後,拿出兩張照片,是兩張舊報紙的照片(我忘了是“新華日報”還是“大公報”或是當年別的什麽報了)。其中一張是1945年毛主席到重慶當天的報道,另一張照片刊有毛主席在重慶活動的軼事。
郭世英指著第二張照片對小羅說:“你看這裏就刊登了你爸爸說的那件事。”
我們仔細看,就是郭沫若送給毛主席手表的報道。郭世英把這張照片翻過來,在照片的背後有兩行漂亮的毛筆字,是郭沫若的親筆。
郭世英說:“我昨天到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找到了當年的報紙,請館裏的朋友拍了這兩張照片,馬上衝洗出來。回家後,我把小羅父親的事對我父親講了一下,我父親很感慨,在照片後寫了幾句話,再次確認他送毛主席手表一事的真實性。”   
     
郭世英把照片裝進一個信封裏,交給小羅,又拿出一張火車票和十幾塊錢塞到小羅手裏說,這是今天晚上回長沙的車票,事不宜遲,我們不留你了,趕快回去救你爸爸,有什麽問題給我們寫信。他讓我把我的通訊地址給小羅,在小羅感謝的嚎啕大哭聲中,我含淚給小羅留下了地址,抬頭看郭世英,他臉頰上也掛著兩行淚。
當晚,我和郭世英送小羅到北京站,望著小羅乘坐的火車離開我們才走。
在回學校的路上我對郭世英說:“這回你和你父親可幫小羅大忙了。”
他說:“我隻是做了些我力所能及的事,這對我來說不是很難,但對小羅來說可真是天大的難事。有句話‘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我總記在心裏,這是做人的一個原則。其實這次小羅‘千裏救父’才是應該傳誦的千古佳話,我被她感動得兩天都沒有睡好。羅湘漪,多麽美的名字,多好的小姑娘。”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們坐在公共汽車上沉默地望著外麵,望著外麵那沉沉的夜,沒有再說話。
(勇敢的小姑娘羅湘漪後來給我來了信,她感謝郭老和郭世英,說郭世英給他的照片和郭老的親筆,幫了大忙,讓他父親得以解脫……
幾天後,郭世英見到我,他還想著小羅的事。
他說:“我估計像小羅爸爸這樣的倒黴的事情各地都有。我真希望有那麽一天,要找什麽資料隻是舉手之勞。不僅能讓很多人免於無妄之災,更能方便我們大眾。看來我應該改學圖書館管理專業,這個類似索引的學問太重要了。他又說,現在我們就可以做點事,我想編一本《魯迅語錄》,像編《毛主席語錄》那樣,每一章專門選錄一個題材。還可以編一部《魯迅著作索引》,如把魯迅文章中凡是寫桑樹的,凡是提到嫦娥的,都找出來,分門別類,這樣人們要找魯迅哪篇文章哪句話,不就非常簡單了嗎?”
他想馬上著手這兩件事,問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幹?我當然願意。他說:“我還要找幾個朋友一起來做,這種工作可以分頭進行,
最後匯總就行了。”
那個時候,除毛主席的著作外,比較容易找到的書就是魯迅的著作了。郭世英給我布置任務了,他讓我把魯迅論“青年”、論“國防文學”等幾個專題的話都找出來,抄在他給我準備的卡片上。他還讓我想想,如何編《魯迅著作索引》,在他看來這是比編語錄更大的事。我很認真地編《魯迅語錄》,前前後後我弄了近一個月,抄了厚厚一摞卡片,交給郭世英去匯總。
我告訴郭世英,要編索引,看來非常困難,不是幾個月,也不是幾個人就可以做的。他也說,經過這麽一段時間動手去做,也覺得這事太難。一個魯迅就這麽難,要是想把譬如“魯迅”這個名字,從浩如煙海的圖書裏都找出來,按我們現在的做法,根本辦不到。也許未來科技發展到一定的階段,會有一種辦法,我盼著。
編寫《魯迅語錄》的事後來不了了之,算是半途而廢,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學校的狀況有了很大的變化,不可能再將此事進行下去。
電腦科技的發展,網絡工程的問世,現在郭世英的那個夢想已經成為現實了,但他沒有盼到。今天,當我把魯迅的名字輸入到Google裏、打入“百度”中,不到一秒鍾有關“魯迅”的條目就躍出,分別有3500萬條和1億條之多!這時我感覺他又回到我旁邊,驚訝地望著電腦的他,一定會由衷地發出讚歎:“啊!真好,太方便了!”
現在,我就要回憶到郭世英的最後日子了。這是我最痛苦、最不願意去回憶和觸及的。人生最殘酷的不過如此,當我以發抖的手敲擊鍵盤時,請原諒我會激動而出現的語無倫次。也不要嫌我囉嗦,因為郭世英的遇難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我要讓人們從農大這個社會的一角,看到那個年代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麽樣瘋狂的事情。
我們相對的“好時光”隨著1968年的到來就不複存在了。學校的形勢變得很緊張,清理階級隊伍開始,批鬥臭老九的聲勢一日高過一日、一浪高過一浪。我們這些“逍遙派”已經不敢再逍遙,每天都要參加各種沒完沒了的由學校裏、係裏或班裏造反派頭頭組織的批判鬥爭大會和小會。曾經喧嚷了一陣子的“複課鬧革命”,隻剩下“革命”,再聽不到“複課”的聲音了。打人的事經常發生,在我們學校,不斷有什麽人被打死或什麽人自殺的消息傳出。
大概是2月份,學校的工會副主席安鐵誌,實在不能忍受折磨,從關押他的教室逃出,爬上大煙筒頂部,跳了下來,成為當年我聽說的學校第一個殉難者。
我還親眼目睹了他們的一次施暴過程。有一天,我想到學校外麵辦什麽事,剛走到校門,就看見幾個戴紅袖標的人,掄著皮帶抽打一位中年人。一麵打,一麵還大聲罵:“打死你這個狗特務!讓你跑!讓你跑!”那人很快就被抽得躺在主樓的廣場上,渾身是血,不再動彈,死活不得而知。
我想郭世英的處境一定也非常危險。每次見到他,我都要叮囑他要特別小心,自己保護好自己。他表麵上看好像沒有什麽不一樣,但他可能有某種預感,免不了一場大難,我們交談不再輕鬆。 
4月初的一天,他告訴我,他們班的造反派命令他,不許亂說亂動,隻許老老實實呆在學校,準備隨時接受革命群眾的批鬥。
他氣憤地說:“什麽革命群眾,就是他們那一幫人,別看他們的年齡比我小,可他們的心怎麽就那麽的狠。”
我很擔心地問他:“他們不是還想翻你的老賬吧?”
他點頭說:“那是肯定的,不過也沒那麽簡單。這次看來他們是想從我的老問題開刀,另有圖謀。你沒有看大字報說的嗎?是誰膽敢把X反革命集團的那些人,特別是我,就這麽不痛不癢處理了?要揪出包庇我們的人。”
我問:“哪你怎麽辦?”
他說:“那個X,到我為止,由他們去弄,衝我來!其它的,別想!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農大是我這場悲劇的落幕。我的意思是說物極必反,我相信悲劇落幕後,我會變成和你們一樣的人,真正成為一個有知識的新農民,我現在最大的願望,莫過於此。”
我沒有想到,怎麽也沒想到,這是我最後和郭世英的見麵和交談,哎!
農大好像很早就成立了革委會,至於1968年4月以前是否進駐了工宣隊和軍宣隊我已經記不很清楚了。革委會掌管學校的大權,學校的鬥批改以及清理階級隊伍的事,都是由革委會布置。我聽說當時掌管農業口的是姚文元,而他的那幾個文革幹將親自抓農大的運動。我現在想,這些人幾次接見農大革委會的負責人,是否曾經說起郭世英的事?姚文元他們是否暗示過革委會的頭頭,要從X這個案子處理入手,深挖、狠挖,達到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此,革委會頭頭們和他們係裏的那些人才有恃無恐,拿雞毛當令箭,猖狂之極。
我的猜測不是空穴來風,因為郭世英就是4月初在我們那次聊天時,提過“郝爸爸”和“郝媽媽”兩個人,說他不知道以後再見到“郝爸爸”和“郝媽媽”,說些什麽才對得起他們。我沒問過他,他指的“郝爸爸”和“郝媽媽”是誰?兩個很奇怪的稱呼困惑了我多年,我一直認定是兩位職位很高的領導,可我又想不起有什麽國家領導人或高級幹部姓郝。當我寫這篇文章時,我曾把“郝爸爸”和“郝媽媽”分別或單獨輸入“百度”和Google查詢,但都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條目。
而我不久前從周國平的《歲月和性情》一書中讀到有這樣一句:“世英死後,周恩來來到郭家,還曾說了,‘世英是為我死的,’這樣一句痛心而內疚的話。”郭世英雖然從來沒和我說起過他們家和總理之間的交往和友誼,但現在的各種資料表明,周總理很早就認識郭世英。郭世英他們幾人1963年事發後,周總理確實關注過並且參與過處理X這個案件。那麽農大的那幫人當年對郭世英下毒手,真正的目的是否就是奉姚文元等人的暗示,針對周總理的呢?郭世英說過的那個“郝爸爸”和“郝媽媽”是否就是指的是周總理和鄧穎超呢?希望我的猜測能夠得到證實。
4月中旬,我們係的副教授劉書芹被關了起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連夜毒打審訊,要他交待問題。打人的事,都是那些造反派的中堅份子親手幹,不讓外人看的。事後,他們把劉書芹送到我們住的5號樓的地下室,把我叫來,命令我給劉老師的傷口上藥,給他吃消炎藥。還說,這是什麽革命的人道主義,不能讓他死了。每天當我麵對遍體鱗傷的劉老師,我難受極了,心裏憤怒地咒罵那些混蛋。我更擔心郭世英,千萬別落到這些人的手裏,他們就是法西斯!
一天,我到校醫務室,為劉老師拿藥,取些處理外傷的紗布藥棉。在排隊取藥的時候,我聽前麵兩個人很小聲地說,我們把郭世英那小子抓了回來,晚一步他就投敵叛國跑了。還說,正在審問,他嘴硬得很…… 我一聽,頭嗡的一聲,眼睛一黑差點摔倒,扶著牆,強作鎮靜,想繼續聽他們說。他們似乎發現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就不再說什麽。我最怕的最擔心的事,到底發生了。
我走出醫務室,坐在醫務室的台基上發呆,腦子一片空白。我說過,我遇事特別沒有主意,就這樣不知坐了多久,不知道怎麽辦。後來我想,最重要的是趕快搞清楚郭世英現在被關在哪裏?設法和他見見麵。我站起來,在宿舍區,在教學區還有校園到處亂轉,希望能發現點關押郭世英的線索。我還跟蹤了他們班的人,可是沒有結果。看來,這次他們對郭世英采取的行動是有計劃安排縝密的,很可能就是校革委會一些人組織的。如果真是那樣,郭世英現在的狀況就更糟糕了。
那時農大校園的許多建築物包括家屬宿舍,都關押著眾多所謂的牛鬼蛇神,和稱為反革命分子的無辜群眾。為了防止他們逃跑和自殺,看管得相當嚴,要想從中找到郭世英,談何容易!我個人看來沒有這個能力了,我想起一個老鄉,他也姓郭,畜牧係的飼養員,出身好運動積極,被係裏三結合到革委會裏了。從我平時對他的了解,他還算有良心,看不慣那些打人折磨人的造反派的行為。我對老郭說,郭沫若的兒子郭世英被抓了,我想見見他,問能不能幫忙。老郭問了問情況,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想想辦法,我不知道這事,要先打聽他被關在哪裏。”他讓我等他的消息,晚上在食堂門口見。
離開老郭那裏,我回到宿舍,心亂如麻。我站在窗前望著外麵。學校裏的擴音喇叭一天到晚都在聲嘶力竭廣播,不是說什麽鬥批改形勢一派大好,就是牛鬼蛇神你們聽著等等那些千篇一律的吼叫,天黑了也不停止。我六神無主,什麽事都做不了,幹脆還是到食堂門口等老郭去。
我到食堂門口,在那裏等了好久,總算把老郭盼來了。我焦急地問怎麽樣?老郭說,他打聽到前天和昨天郭世英先是被關在教學樓裏,今天下午又轉移了,具體什麽地方他不清楚。原來郭世英已經被他們抓來有兩天了,如果不是在校醫室偶然聽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問老郭,郭世英有沒有挨打?老郭說,怎麽沒有?!他說,雖然我沒有見到郭世英,但聽他們透露說,怎麽打他,他都不說話。老郭這麽一說,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老郭說,別哭呀!哭管什麽用,我都見不到他,你也別去找他了。你說他是郭沫若的兒子,你不如去找郭老,沒準會有救。聽老郭這麽,我猛地想起了可敬的小姑娘羅湘漪。對呀!我怎麽沒想到像小羅那樣?我應該去郭老家,把消息告訴他呀!會有救的。我謝過老郭,忙回宿舍取些錢,準備進城。
誰知這時來人,催我去地下室給劉老師換藥,我這一天,昏昏沉沉的,隻想到郭世英,把劉老師給忘了,我匆忙到地下室。看到劉老師的傷口又多了幾處,舊的傷還化了濃。我心裏一邊罵那幫家夥,一邊罵我自己,我沒有來及時給劉老師吃藥和換藥。我這是怎麽啦?郭世英和劉老師都是受難者,我不應該顧此失彼。我靜下心來,為劉老師處理了傷口。我求監視我們的那個同學,你們就手下留情吧,再這樣折磨下去,他可就危險了。那同學看沒有別人,就悄悄對我說:“我沒有打他,我也恨他們,但他們就是不放過他呀。”
我坐在劉老師身邊,見劉老師雙眼緊閉,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著。
突然,我聽劉老師輕輕地問我:“幾點鍾了?”
我沒有手表,看守我們的同學說,12點都過了。
劉老師又問:“今天幾號?”
我說:“4月21號,哦,應該是22號了。”
1968年的4月22日,那一早一晚將要發生的兩件事,讓這個日子銘心刻骨!
劉老師再沒有說話,好像睡著了。
我回到宿舍,不知道時間,隻知道太晚了,根本沒有公共汽車,隻好等一早再進城,去郭老家。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起床之後就是一陣瘋狂。
天一亮,大喇叭先是高聲播放那個神聖的樂曲。隨後,全校師生,包括家屬在內(專政的對象除外,據說他們在被關押的地點,有一套專為他們設計的,早晚向偉大領袖請請罪的程序),必須列隊到指定的地點,麵向東方,或麵向偉大領袖和他親密戰友的畫像做“早請示”,要高呼“萬壽無疆和身體健康”凡三次,要高聲念《語錄》好幾段,還要跳舞,跳那種剛從東北引進不久的“忠字舞”數節。這樣的一套程序走完,半個小時過去了。
人們散去,我急急忙忙就往校門口衝。就在這時,我發現許多人往6號樓那邊跑,隱隱約約聽說,有人跳樓了。我沒有隨人群擁向6號樓,一則,我有要事進城。再則,這種事從2月份安鐵誌自殺開始,幾乎隔幾天就會發生,不是我麻木,而是不忍,不忍去看,也不忍去聽。早上乘車的人多,又是星期一,我在公共汽車站耐心等著。這時就聽新到的一位來等車的人說,剛才又有人跳樓自殺了,聽說是郭沫若的兒子。
郭沫若的兒子!
我一聽頓時傻了,腦子一片空白,在那裏一動不動站著。車來了,大家蜂擁上車。車走了,車站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忘了我是怎麽回到學校了,也忘了我是怎麽把腳步移到6號樓的。
樓外還有許多人,七嘴八舌低聲議論著。從人們的低語中,我知道就是剛才,大約還不到半小時,郭世英遇難了。
郭世英,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不敢走過去,不敢再往前看。我分開人群,走回自己的宿舍。宿舍裏空無一人,我把我自己包在被子裏,放聲痛哭。
我不相信他會自殺!想起我們最後的那次見麵,他告訴我,他最大的願望是將來當一個有知識的農民。這個願望不很宏偉,也不浪漫,但很現實。是他從苦難的經曆中最終自己選擇的,他為什麽要放棄?
我不相信他會自殺!雖然他最後在農大的日子非常險惡,像是要越過激流。但他見到一塊露出水麵的礁石,就跳上去,見到另一塊,再跨上去。他就這樣涉足,已經快到彼岸,他為什麽要跳到水裏去?
我不相信他會自殺!他的女友在等他,他的父親和母親在等他,他的兄弟姐妹在等他,他的朋友包括我,這個不懂事的,他把我當成傻妹妹似的我,也在等他!他曾經告訴過我,他的弟弟去年的死,給他的父母造成巨大的悲痛,他的生命對他的父母來說,有多麽重要,難道他會自己去結束他嗎?
我不相信他會自殺!麵對那幫惡棍和匪徒,他有思想準備,他對我說過,聽天由命吧!我想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就是被他們折磨死,他也要維護他做人的尊嚴和為人的道德準則。
我在痛哭一場後,揭開被子。我對自己說,不行,我得出去,我要盡可能了解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要不就晚了。
我走出我住的5號樓,看到還有人圍在6號樓周圍,有些好像是警車的車輛停在樓前,有人守在那裏不讓人們走近。我走來走去,打算通過群眾的議論,發現目擊者。但雖然議論紛紛,我始終沒有聽到一個有價值的聲音。
我又回到宿舍,同寢室的幾個同學也在說著對麵樓裏今天發生的慘劇,大家心裏都不好受,盡管除了我之外,別的同學都和郭世英沒有什麽交往。
這時一位同學說:“我們樓上畜牧係的一個同學親眼見到郭世英從樓上掉下來……”
我馬上問:“誰看到的?”
那同學說:“就是那個領我們每天跳忠字舞的同學。”
那位同學我知道,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不過不清楚名字。於是我上樓,在四樓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位同學,她姓李。
我直截了當問:“聽說你看到了郭世英墜樓的過程,是怎麽回事?”
她也很爽快,說:“不是我親眼見到的,我當時不是在領舞嗎?剛結束,我們在樓側怎麽能看到?是她。”
小李指著旁邊另一位女生繼續說:“她是我中學同學,現在在航空學院(或化工學院,我記不很清了),昨天來的,晚上就住這裏了,她看到的。”
我就請那位外校的同學談談經過。肯定她已經不止一次向同學們說過,來龍去脈說得很清楚。
她說:“今天一早,你們都去早請示,我是校外的,沒下樓。廣播那麽響,我也睡不了啦,起來望著窗外的樹蔭,伸著懶腰,麵對的就是那座樓。”
她用手指了指,知道她指的就是6號樓,和這座5號樓外形結構都一樣。
她繼續:“我搖晃著身體,突然看見對麵樓靠左邊一點有個人往下掉,肯定是人,頭朝下,一下子就砸在地上,發出很沉悶的響聲,因為中間有樹擋著,我沒有看見砸在地上的樣子。我嚇壞了,下意識往上找,就看四樓窗子開著。”
她讓我看那個窗口,那窗口和我們現在的位置一樣高,稍斜向我們,還是敞開著的。她說:“別的樓層沒有開窗的,那開著的窗口裏有兩個人影,那麽一晃就沒了。”
我急忙問:“確實有人影?”
她說;“沒錯!本來我以為人是從樓頂上掉下來的,我眼睛那麽一掃上去,就看那扇開著的窗裏人影一晃,一晃就沒了。肯定那人就是從那窗口掉下來的。是裏麵的人給他推下來的,還是他跳下來的,我沒看到。整個過程也就二、三秒鍾的樣子,嚇死我了。”
旁邊小李這時說話了:“我當時隨著人群往出事的地點跑,還沒到那裏,有同學跌跌撞撞逆人群往回跑,拉著我就走,說太慘了,太慘了,別去看了。我問她,誰呀?掉下來的?她用手捂著嘴說不知道,不知道,手還被反綁著,後腦著地的,不說了,不說了。”
我又問了一些情況,走下樓,回到自己的寢室,零零碎碎的畫麵在我的腦子裏晃動,讓我欲哭無淚。
一般來說,女生的邏輯思維能力較男生差,我就是這樣,我無法冷靜地把同學們說的和自己看到的很好聯係起來,對郭世英的死因做出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和判斷。多是從郭世英的個性上肯定他不可能自殺,而是被害,但又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這一天,我都不知道怎麽過去的,除了郭世英的形象在腦子裏忽閃忽現外,就記得我還要給劉老師上藥,別忘了。
我一天哪兒都沒去,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去地下室。可今天很異常,有人把守下去的門,讓我回去。我爭辯說,是你們讓我來給劉老師上藥的,怎麽變了。他不聽我解釋,說讓你回,你就回,哪有那麽多話!
我隻好回宿舍,心裏想著劉老師,要是今天不換藥,他傷口肯定會惡化。我這一天身心俱疲,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也不知何時,就聽耳邊有人說,又死人了,劉老師自殺了!我以為是做夢,一下坐了起來。睜眼看,是同學在床邊。
我急忙問:“誰?劉老師,劉書芹?”
她點點頭。
1968年4月22日,我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天!
我不能再寫了。
                                        2006年10月
 後記
 事情過去這麽多年,我也沉默了這麽多年。這幾年,關於郭世英的回憶文章又多了起來,我想原因之一是,人們在新的時代發現了郭世英生命閃光的價值。我仔細閱讀了我所能看到的有關文章,也很關注由郭世英和X事件引發的官司。
郭世英的確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個人。我現在回想一下,郭世英對於我來說,不算是重要得影響了我一生的人,但他是我一生中最為懷念的人。我們有過近兩年的交往,那麽多年過去,他的音容宛在,他那瞳仁微微發黃的眼睛從未在我心中泯滅,他那嘴角翹起來時從內心發出的微笑魅力永恒,他不緊不慢、磁力十足、邏輯縝密的語調讓我永遠回味。我後來從事了遺傳學的科研,這多少也是受到郭世英的影響。而他對我說過的:“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這句話,也成為我為人處世的一個原則。
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郭世英的死,他死得蹊蹺。說他是自殺的,我認為根本不可能。麵對強加於他的“自絕於人民”的結論,我憤怒,但我當時隻能以沉默來麵對那顆“霸道和強權的鋼印”。現在,我已經不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學生,多年的科研實踐,我的邏輯思考能力比以前強了許多。我冷靜地思考,把那天聽到、看到的一切綜合起來,我敢肯定,郭世英的死,是謀殺而不是自殺。
我是這樣推斷的:那位北航(或北化)同學看到郭世英墜樓瞬間,四樓窗口有兩個人影一晃就消失,這個情況非常重要。如果郭世英是自殺,當時的屋內會有兩種可能,一是宿舍除郭世英外無人,郭世英跳了下來,這樣窗口不可能看到人影。如果有人影,也是事情發生後,看守者發現,跑到窗口,往下觀察,而這個過程再快,也要幾秒鍾,而不可能是在出事的瞬間。二是有人,郭世英往下跳,看守的人會立刻跑到窗口,去拉他,但沒有拉住,郭世英跳下去了。他們會很驚慌地站在窗前,往樓下張望。這個過程怎麽說,同樣也會持續幾秒鍾,然後他們才會掉頭往樓下跑,而不可能一晃即消失,這不符合常理。這兩種假設的情況都沒有出現,那麽肯定郭世英就不是自殺。邏輯的自然推理就非常簡單了,郭世英是他殺,是窗口後的人,起碼兩個人,他們把郭世英抬上窗口,然後把他推下去。為什麽兩個人一晃即消失,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怕人看見,因為他們是殺人犯!
再來分析郭世英是否自己爬上窗口,跳下去的。我同樣認為根本不可能。郭世英的手被反綁著,這不僅小李的同學親眼看到的,也是許多回憶文章都提到了的。被反綁著的人,就算他身體很強健,在沒有別人的幫助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升起來”,升到一米多高的窗口處,還能再用反綁的手拔開插銷。試想,這時他身體的位置在何處?雖然我沒有去那個房間,不過這幾座樓的結構都一樣,那窗台隻有幾厘米寬,他能在上麵穩住嗎?更何況郭世英渾身是傷,三天的拷打折磨已經讓他奄奄一息,也正如一些文章寫的,在這種情況下,他要完成幾個高難動作才有可能從窗口載下去。他又不是超人,可能嗎?而我更以為那天早晨,他們又對郭世英毒打,或者把他打死了,或者打得他隻剩下了一口氣。他們到底還是心虛,就把他從窗口推了出去,造成自殺的樣子,逃避罪責。
最後來看那些暴徒綁架郭世英的目的,說他是想投敵叛國,這是抓他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想撬開郭世英的嘴,得到他們想要達到的抓幕後“包庇者”的不可告人的陰謀。如果目的達到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有爆炸性的新聞滿天飛,可是後來並沒有這方麵的什麽新聞出現。可見郭世英在他們麵前不屑開口(我在郭世英遇害的前一天,從校醫室偶然聽到兩人對話,他們說郭世英嘴硬得很,什麽都不說,就是證明),或者他根本就不談他們所想要的,他們的目的沒有達到,最終,惱羞成怒將他害死。放到現在看,是不可思議的,而在那個年代,尤其在農大,不到一年就被迫害死了30多人的那個角落,草菅人命,太常見了,怎麽他們就不會對郭世英下毒呢?!
最後我想對殘害郭世英的那幾個人說幾句話:
你們現在在哪裏?或許你們可能已經退休,在兒孫的身邊頤養天年;或許你們還在發揮餘熱,在田邊、還在實驗室老眼昏花用放大鏡觀察你們培育的新的作物。這些我都沒有什麽好說的。
但是,你們活得心安理得,是嗎?你們生活過得很有滋味,是吧?你們難道從來不做惡夢嗎?你們的良知(如果有的話)從來沒有被咒語喚醒過嗎?你們可以說,我們也是文革的受害者,夠了,我已經聽夠了!一切想逃脫自己罪責的誣陷者、打手、劊子手等等,如你們那樣的卑鄙小人,現在無不用這同一說辭為自己解脫和申辯,沒有用的!不是文革中所有的人都和你們一樣,你們畢竟是“一小撮”。你們這“一小撮”,傳承著的是文明的負一萬次方的卑劣。從你們身上我看到了曆史上的那些酷吏的影子,看到聞一多最後一次演講時,那台下晃動著的特務的影子,看到了將刀子對著自己的同袍,那些漢奸狗腿子的影子。對於曆史上有爭議的人物,人們還會繼續爭論下去,因為爭論有價值。但你們!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你們都是要注定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的。北島說得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正因為你們是卑鄙者,你們在那個時代才獲得了一張張讓卑鄙橫行的通行證,別人無此“特權”。
那麽“我們就死定了?”你們也許會這樣說。現在早已經不是那個你們曾經對人吼過的:“踏上一萬隻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的時代了。你們還是有獲得寬恕可能的。具體說,要是你們真正對自己過去所作所為有所懺悔,唯一的方式就是痛苦地站起來,把郭世英遇害的真相說出來,盡管我已經認定郭世英就是你們殺死的。
現在再沒有“大師傅”來做調查組的組長(1978年,郭沫若去世後,依於立群女士的要求,農大成立了一個調查組,想調查郭世英死的真相。組長是位政治上可靠而專業上一竅不通的食堂大師傅,可以想象會調查出什麽結果。),你們的罪行也已經不會再受到法律的製裁,隻有道德的法庭對你們的靈魂進行審判。而那句早已經不合時宜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對道德法庭來說還是適用的。怎麽樣,你們有膽量嗎?
我等著,我會一直等著。
郭世英走了,他留下的是他高尚人格的身影,在我心中,他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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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心PAULBAO 回複 悄悄話 江畹鑄清楚記得郭世英死於1968年4月22日。羅點點發表的一篇文章中說到,郭世英是在那三天前,即1968年4月19日被綁架的。4月19日晚上,郭沫若要陪同周恩來赴宴,臨行前於立群叫郭沫若趁便請求周恩來關心一下郭世英的事。然而,盡管郭沫若一個晚上都在周恩來身邊,卻一直沒有開口向周恩來提出任何要求,郭世英終於死於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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