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南社成立100周年,我寫此文謹紀念我的外祖父陳去病、母親陳綿祥和柳亞子伯伯、柳伯母鄭佩宜。
去年五月回國在北京舊居發現家母一箱珍藏的南社書籍和若幹手寫的詩詞,使我驚喜不已。其中包括幾乎全套的《南社叢刻》、《南社詩集》和《南社詞集》等珍貴資料。經曆了兵荒馬亂的年代和文革中的抄家,慶幸能保留至今。說明家母如同生命一樣珍藏這些資料。
據柳亞子所編《南社社友姓氏錄》載:家母“陳綿祥,字亨利,字馨麗,號希慮,江蘇吳江人。去病女。入社書號為 1100 。” 由於我外祖母去世很早,作為長女的她在南社成立後不久,十來歲就加入南社,跟隨父親陳去病, 追隨孫中山先生, 走南闖北,鼓吹革命,擁護共和。五四運動後,南社出現分化,柳亞子於 1923 年在上海成立“新南社”,母親又成為新南社的社員,鼓吹新文化運動。所以她和南社淵源很深,和南社元老級人物都十分熟悉。尤其和柳亞子不是兄妹,勝於兄妹,他叫家母為祥妹,家母則叫他亞哥,稱柳夫人為佩姐。柳無非、柳無垢 稱呼母親 為亨利好伯 ( 太湖周邊地區人們稱姑媽為好伯 ) ,她們的子女陳君石、柳光遼 稱呼母親 為亨利婆婆。而我叫無非、無垢為二姐姐、三姐姐。
其實陳、柳兩家是世交。我外公陳去病( 1874—1933 )。原名慶林,字巢南 , 一字佩忍,別字病倩,還有一個字伯儒,號垂虹亭長。江蘇吳江人。少年時讀得霍去病名句 “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 時,激動萬分,毅然改名為 “ 去病 ” 。甲午戰爭後,光緒二十四年 (1898年) 在家鄉與清末愛國誌士金鬆岑組織雪恥學會,意為救國雪恥,響應維新運動。 光緒 二十九年 (1903) 赴日,加入中國留學生組織的拒俄義勇隊。次年在上海任《警鍾日報》主筆,同時創辦《二十世紀大舞台》雜誌,提倡戲劇改良。光緒三十二年 (1906) 加入同盟會,開展同盟會同裏支部的活動。同年,為紀念明末進步思想家黃宗羲,在安徽府中學堂與黃濱虹等組織黃社。次年,到上海編輯《國粹學報》,與吳梅等組織神交社。三十四年 (1908) ,在紹興府中學堂組織匡社。秋瑾烈士在紹興遇難後,她的密友徐自華女士曾特地趕到同裏來與陳去病商量處置秋瑾後事。為了紀念秋瑾,又在杭州組織秋社。次年,在蘇州與高旭、柳亞子一 起創辦南社。武昌起義後創辦《大漢報》,在紹興為越社主編《越鐸日報》。 1913 年,參加討袁的“二次革命”。 1917 年,隨孫中山赴粵“護法”。 1922 年,孫中山督師北伐,陳去病任大本營前敵行營宣傳主任 。孫中山對他十分信任,曾任命他為參議院秘書長。 孫中山去世後,由陳去病到南京紫金山選定墓址。 晚年曾任南京東南大學、上海持誌大學教授和江蘇革命博物館館長等職。 柳亞子 ( 1887 —1958 ),原名慰高,號安如,改字人權,號亞廬,再改名棄疾,字稼軒,號亞子,江蘇吳江黎裏人。柳亞子的父親柳念曾,叔父柳慕曾都是雪恥學會成員,均與陳去病同為諸杏廬弟子。我外公陳去病年長 柳亞子 13 歲,而柳長我母親 13 歲。 我外公十分賞識柳亞子的才華,一次坐船去黎裏鎮拜訪柳亞子後曾感慨萬分地寫詩道:
梨花村裏叩重門,握手相看淚滿痕。故國崎嶇多碧血,美人幽抑碎芳魂。
茫茫宙合將安適,耿耿心期祗爾論。此去壯圖如可展,一鞭睛旭返中原。
相同的誌向和憂國憂民的民族意識,使他們成莫逆之交。在清末民初,吳江有“同裏四傑,楊柳鬆柏”的說法。楊,指楊千裏名天驥。(費孝通 的舅舅 );柳,是柳亞子;鬆,是金鬆岑,名字裏有個鬆字;柏,就是陳去病,因為他的字“伯儒”裏的伯和柏諧音 ( 用同裏話說是一樣的 ) 。 四人 都是 “ 藉詩文號召天下,鼓吹變革 的誌士仁人 ” 。早年 柳亞子 在家鄉從我外公和金鬆岑遊學,後來一 起創辦南社。陳去病是南社首任社長,並支持 柳亞子繼任 社長。在詩歌主張上,陳去病和柳亞子同調,推尊 " 唐音 " 。 1917 年,柳亞子受到南社內外的宋詩派的圍攻時,陳去病曾奮起支持。他激烈地指責閩派詩人、末代皇帝溥儀老師陳寶琛、鄭孝胥等,認為“其聲益噍殺而厲”。在柳亞子在上海成立“新南社”後,他和家母都加入,讚成新文化運動的主張,提倡白話為文本形式。 1933 年我外公去世後,柳亞子一直以兄長關懷和照顧家母。 1936 年家父、家母在南京結婚,他是證婚人。
左起家父、家母、鄭佩宜(左三)、柳亞子(左四) 陳去病( 1874—1933 )
三十年代的柳亞子、鄭佩宜 三十年代的陳綿祥
抗日戰爭期間,家父、家母跟隨浙江大學西遷到貴州湄潭,而柳亞子一家則先後從香港搬到廣西桂林,再到四川重慶。盡管當時聯絡不便,但仍相互牽掛。 1944 年,抗日戰爭正麵臨吃緊的關鍵時刻,柳亞子曾經請畫家尹瘦石畫了一幅《東都謁廟圖》。東都是台灣的別名,廟,是延平郡王鄭成功廟,畫的內容是理想去台灣參拜鄭成功。這幅畫的含義很清楚:柳亞子預見了抗戰一定會勝利,台灣一定會收複。該畫實際在 1945 年完成,《東都謁廟圖》由葉聖陶先生題字,柳亞子附有“東都謁廟圖記”和“南明延平王三世廟諡議”兩文。《 東都謁廟圖 》 的繪畫部分,工筆設彩,描繪了想像中的延平王廟,門庭高軒,飛簷重角,蒲牆朱門,台階潔白,石獅昂首,加上參天的古柏,十分莊嚴雄偉。廟前階石上是人物群像,寫真傳神,形神畢肖。畫中人物共有七位,除了柳亞子夫婦之外,還帶領五個親近的女性。柳亞子文中說:“其中兄事餘者得二人,即兩位義妹(祥妹、淞妹),和父事餘者得三人,即三位義女(無恙、無雙、無畏),柳亞子稱長為吳江陳馨麗,餘呼為祥妹,最少則閩侯林北麗,餘呼為淞妹。父事餘者,伯為惠陽廖夢醒,餘字之曰無恙。仲為新化謝冰瑩,餘字之曰無畏。季為奉化楊瑾瑛,餘字之曰無雙。時祥妹居黔之嵋潭,淞妹居滇都,無恙、無雙並居渝州,無畏新赴滬讀。餘與佩宜亦尚留滯炭陵江畔。山川間阻,風雨晦明,得瘦石此圖,傳神筆底,如昔賢所謂臥遊者,相與顧盼,俯仰於別有天地之海外扶餘 ,則行
圖中從左至右分別為謝冰瑩、楊瑾瑛、鄭佩宜、柳亞子,林北麗、陳馨麗,廖夢醒。
且吊陳妃之遺跡,哭寧靖之故宮焉,其感慨奮發,又何如耶?理想為事實之母,餘頑健不死,終當與圖中人共踐此宿諾耳。”此處筆者略加說明:謝冰瑩,後為作家。湖南新化人, 1921 年入湖南省立女師讀書,未畢業就從軍參加北伐,因此一身戎裝打扮,柳亞子認她為義女,給她取名 “ 無畏 ” ;楊瑾瑛,浙江奉化人,柳亞子義女,取名 “ 無雙 ” ;林北麗,福建閩侯人,柳亞子好友、南社社員林庚白的遺孀,也是南社社員徐蘊華(小淑)的女兒,柳亞子稱她淞妹(柳的右側坐者),也是母親的幹妹,我叫她淞好伯;陳馨麗,即家母陳綿祥(柳的右側帶眼鏡站立者);江蘇吳江人,陳去病女兒,柳亞子稱為祥妹,廖夢醒,廖仲愷、何香凝的女兒、李少石夫人,柳亞子認作義女,為她取名 “ 無恙 ” 。七人的位置安排參差錯落.神情、姿勢和服飾各有個性。圖中可以看出,五位女士陪同柳亞子夫婦剛剛謁廟步出大門,正在門口的台階上稍事休息。這幅畫現保存在黎裏的柳亞子紀念館,並收入《吳江館藏南社社員書畫集萃》。
他們的親密關係還可從我最近發現的詩稿中,有柳亞子的《跳踉跟一首寄馨麗湄潭》的詩中體察,這是對家母生兒的賀詩。其中第一句“群紀交情廿五春”就提到當時他和家母已有 25 年的交情(見下圖)。該詩應寫於 1943年。
《跳踉一首寄馨麗》
柳亞子
群紀交情廿五春,難忘辮發跳踉辰;雨花台下驅車共,明聖湖頭仗酒頻。
中歲依人還落魄,能狂名父愧傳薪;思量湯餅筵前見,四十生兒湄水滣。
最後一句母親生我已年過四十,我是出生在貴州湄潭。在抗戰勝利後,家父去台灣接受台灣大學。家母帶我們到上海辣斐德路 517 號(今稱 複興中路 ) 柳亞子家相聚、重逢,這是柳伯伯第一次看見我,當時鄙人十分淘氣,從高窗台上爬上跳下,他大為驚嚇,直呼以後再不要看見我。後來媽媽總提此事,說我小時候太淘氣,連柳伯伯都怕。
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柳亞子和我們家先後移居北京。每到周末,媽媽總要帶我們走親戚,記得有一次我們剛進門,柳伯母說,毛主席和江青剛走。我們從中關村乘公共汽車去北長街 89 號 柳家,就是 毛澤東親筆題寫了 “ 上天下地之廬 ” 匾額的寓所。 上天下地取自柳亞子和毛主席《沁園春 · 雪》的詩句,“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廬是 柳亞子的號亞廬的廬 。 北長街臨近中南海,該 寓所是一個四合院,裏院正北朝南三間一字排開,我們和柳伯母常在西屋聊天, 有時候會碰到鄭桐蓀 (之蕃) 老先生,他是柳伯母的二哥,也是南社社員,曾為清華大學算學係創辦人,已退休在家。七十多歲孤苦伶仃一人,老伴早已去世,兒女全在美國。 我也常受母親委托,平時送些飯菜、點心到鄭老先生家。他家位於北京大學東門外成府路口,是一個四合院,住有幾家人。我記得北房住的是他學生,北大數學力學係的閔嗣鶴先生,平時經常照料鄭老先生。西房就是鄭老先生家,房間地裏堆滿了書,沒有多少家具。媽媽告訴我他的女婿是一名大數學家,學問比華羅庚還好。 可是我一直對不上號,我想誰能比得上華羅庚先生呢?因為當時我並不曉得陳省身其人。 1963 年當鄭老先生病危期間,是我母親一直在照顧他。 在當時中美關係的政治形勢下,相隔大洋兩岸,他們的子女始終再也未能和老父相見,這是多麽殘酷的事實啊!
毛主席的七律《和柳亞子先生》勸他“ 牢騒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柳伯伯在解放後,有些牢騒,讀到主席的詩後,氣就消多了。當時的身體已經不好了,曾有一段時間在頤和園小住,媽媽也帶我們去看望過他。後來有些文章說他向毛主席索要頤和園,這是無稽之談。
1958 年柳伯伯因病去世,中央人民政府在中山公園中山堂為他舉行了隆重的主祭儀式,儀式後劉少奇和周恩來分別為首執拂,媽媽在家屬隊伍中,而父親和我則在執拂隊列中為柳亞子先生送行。
中列左一為柳夫人鄭佩宜,二排左二為家母陳綿祥
在柳伯伯去世後,媽媽一直幫助整理柳亞子的詩詞稿,當年媽媽曾經說過,亞子先生的字不好認,隻有她(指媽媽自己)認得。後來出版的《柳亞子詩詞選》傾注了媽媽的心血。詩詞選中有數首提及和我外公的交往和友情,以下是一首《懷人詩十章》中的陳巢南:“鄉邦壇坫慎交社,桑海遺聞補史亭。一自莘廬耆舊死,鬆陵文獻盡推卿。”
陳柳兩家是世交,六十年代初無垢姐因身體欠佳,曾在中關村我家休養。而文革期間,因我在外地工作,造反派驅趕我家搬家,是陳君石幫忙搬的。後來天氣炎熱,又是無非姐請家父、家母離開 8 平米西曬的的小屋去她家小住,真是患難見真情。
改革開放以後, 君石和我前後出國,而家父、家母先後去世,後來無非姐也去世,兩家一度失去聯係。 200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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