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大約五年前,作者寫過一篇《夢想平等》。文章大致說,由於存在上的差異,人和人之間的平等,可能隻是一個夢。經過幾年來更多地對現代文明社會的觀察與思考,我開始重新呼喚自己的信心。平等這個詞有必要被重新定義: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在出身、教育、財富、地位等方麵的差異,並非不平等的真正含義。而世俗意識中,由差異的表相所導致的高低貴賤的內心判斷,才是不平等的根源。平等和不平等,兩者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不需要靠外力甚至暴力的平均分配來獲得。平等與不平等,隻存在於人的一念之間。
平等是這樣一種東西:她不是社會資源,不會因為使用過多而短缺;她不是篇幅浩瀚的理論,不需要窮畢生精力來獲取。平等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基因裏,雖然被長期忽視,隻要有心,把握得當,每個人都可以自然而然地將她開發出來。當沉睡已久的平等理念,突然在一個早晨蘇醒,會象旭日初升,放射出不可阻擋的熱力;會象七彩霓虹,光彩斑爛絢麗奪目。蘇醒的平等,是一隻無形的上帝之手,將拯救人群於黑暗、愚昧和罪惡。
19世紀美國浪漫主義作家霍桑的長篇小說《紅字》,寫了一個無辜的女子如何淪落為另類的故事。女主人公海絲特·白蘭跟丈夫從英國移居當時尚屬英殖民地的美國波士頓。中途丈夫被印第安人俘虜。海絲特隻身到美後,被一青年牧師誘騙懷孕。此事,被當地虛偽的清教徒社會視為大逆不道。當局把海絲特抓起來投入監獄,遊街示眾,還要終生佩帶象征恥辱的紅色的A字(Adultery:通奸女犯)。但是海斯特堅強的內心最終戰勝了歧視。
這個現實主義小說給人一個啟示:不平等是被製造出來的。製造不平等的,首先是傳統社會的愚昧和偏見。海絲特·白蘭在被貼上紅字標簽之前和以後,並不是兩個人。她的尊嚴、情感、純潔和善良,前後沒有絲毫變化。但是一夜之間,她在世俗眼中前後判若二人: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獄。還有一個很常見的騙子現象也可以說明道理。在一個等級差別懸殊的社會裏,不時會出現有人用偽造身份行騙。用來偽造的身份常常有:高幹子弟,高級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高級企業管理人員,企業主等。許多人也許還記得一個轟動一時的話劇《假如我是真的》,劇作家沙葉新把這種社會現象描繪得鞭辟入裏。對受騙者而言,一文不名的騙子在一瞬間會變得和他想象中一樣的金碧輝煌,這是因為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社會心理在起作用。
回顧一下中國的資本家五十多年來的前後地位變化,也可以看到國家機器在等級製造過程中是如何推波助瀾的。最初,中國的資本家是被改造和鬥爭的對象,他們被掠奪一空、掃地出門,社會地位淪為平民。文革中,他們的最後一點普通人的尊嚴,也被粗暴地奪走,剩下的隻是受侮和屈辱。沒想到風水輪流轉,改革開放,資本家突然身價百倍,連一向自視甚高的太子黨、國家高級公務員,也放下身段,“下海”加入資本家行列(注意,中國人是很注重名分的)。本質上沒有變,而標簽變了,人的尊嚴地位就自動變化。所謂國家政策,一種強迫性的權威力量,可以任意改變同一類人的社會地位,使其提升或將其貶低。
這個製造不平等的現象,也就是現代社會心理學中的“標簽化”現象:“標簽”可以脫離現實而獨行。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歧視或崇拜,則常常源於“標簽”而非深入的認識。兩位西方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和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發現,對於所有經驗、行為和個體,人們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研究其本身,把它們看成是獨一無二、自具特征的。二,將它們看成是典型的,看成是這一或那一經驗類別、例證或代表。就象一位檔案員隻消查看幾頁檔案,便可將它歸入甲類或者乙類。“標簽化”一詞被用來表示這種活動或現象。“標簽化”常出現在人類意識的低級發展階段。
因此可以說,不平等是被人為地製造出來的:隻要人為地貼上的某種標簽,就立即可以把同一個人的地位升級或降低。從動因上看,貼標簽隻是為了便於管理。製造不平等的因素有很多,首先是封建皇權,發明“三綱五常”的封建知識分子功不可沒。深入千家萬戶的儒學傳統,使得每一個家長都有機會參與不平等的精細製作。直到今天,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母親,還會指著前來修理汙水管的農民工,對自己讀小學的兒子說,“你如果不好好讀書,將來就象他那樣。”所有形式的專製政權,更是依賴強製性地製造等級來維持統治。專製政權的不合法性,使得他必須依靠一部分人的特權來壓製另一部分人,以保證有效的控製管理。等級製度是專製製度的特征之一。
那種以為人和人之間的不平等是天然存在的觀念,不僅荒唐,而且有害。這種觀念給妒忌、歧視、壓迫、虐待發放了暢行無阻的通行證。不平等是罪惡的根源。馬克思的階級鬥爭理論,雖然反對的是不平等,但實際上無視產生不平等的社會心理,而隻試圖用打破舊的生產關係、重新分配來消除不平等差別。這位想象力豐富的經濟學家,對於複雜微妙的社會心理現象,顯然關注不夠。他的理論的流傳,製造出大量暴力,但是至今沒有製造過平等。科學研究證明,客觀存在的外在差異,經過人的內省,完全有可能縮小甚至消除。這隻需要從內心建立一個公理:人的本質是相同的,按照推理,對他人的公正,也就是對自己的公正,對社會的公正。正由於這一公理的成立,自由人權的觀念才得以產生流傳,現代民主憲政社會才得以非暴力地搭建起來。相反,如果堅持不平等為自然法則,前麵的所有理想就是空想。
人們自古以來,一向借用兩種法寶來管理社會:觀念和法術。這兩種東西都不是天然的、而是被人為製造的。“仁義禮智信”,就是觀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就是法術。製造法術和製造觀念,被曆代帝王、領袖和精英們視為己任。然而,任何的法術製造,都必須建立在觀念基礎上;任何的觀念製造,都必須建立在人性原則上。否則,所有的這一類製造都在戕害人類自己。那種為一己權力而製造的觀念和法術,已經和正在拖累中華民族走進文明。
正象不平等是被製造的一樣,平等也可以被製造。而且,平等必須被製造。製造平等首先是製造一種觀念。這種觀念告訴人們,不管你出身低微還是高貴,不管你一字不識還是學富五車,不管你一文不名還是家財萬貫,造物主賦予你的毛發肌膚、聰明智慧、尊嚴權利,都是一樣的,沒有本質上的差別。如果一個人有權利借便利為自己製造特權,另一個人同樣也有權利設立製度,限製這種特權(當然不是奪過來並加大)。尤其是,一旦當人們發現,製造平等原來就是製造和諧、製造關愛、製造公正、製造民主、製造幸福、製造快樂,他們就會對這種客觀看來不可能、主觀自身不情願的事情,多一點興趣。一當多數人都有興趣,重建觀念和法術的可能性也就增加了。可以相信,一個人人從本質權利而不是從外在財富上追求平等的中國社會,在獨立大眾傳媒的自由傳播下,在每一個家庭的有心濡染下,經過十年或數十年的時間,將會出現。
2005-3-4